石 巍:“党管干部”的权力是谁给的?

 

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民代表们,在大会堂欢天喜地地投下“神圣的一票”,选举国家领导人。全国人民却像围着耍猴的看杂耍一样,不免觉得滑稽可笑。因为没有人不知道,在代表们接到来京开会的通知以前,谁当主席、委员长、总理早就“定盘子”了。他们不是在大会堂被决定的,而是在中南海,或在北戴河,有时甚至就在北京某个老人的家里。一届又一届,人民所能做的,只是等候被告知,这回谁是他们的领导人。这就是中国特色,谓之“党管干部”。

共产党不以管中央的干部为满足,他们还要管省的、市的、县的、乡镇街道的;他们也不以管党政干部为满足,他们还要管人大的、政协的、“民主党派”的、军队的、工会的、青年团的、妇联的、学校的、工厂的、科协的、影协的、黄埔同学会的、佛教协会的、鸡鸭屠宰场的、歌舞团的、幼儿园的、垃圾处理站的、火葬场的……总之,党要把全国所有的干部管完。

近几年,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变迁,大量私有、外资、股份制等非国有经济跃居国家经济要角,门类繁多的专业人才占据社会生活的重要位置,只管各级领导干部已不能达到控制整个社会的目的,于是共产党又提出了一个更加荒谬绝伦的口号:“党管人才”。为此他们在2003年5月23日专门召开政治局会议进行部署。根据这个部署,人才的认定、职称的授予、岗位的提供、待遇的层级、家属安排等最后都要由党来决定。不过一般不会由党组织出面,而多半采取“间接管理”的方式,也就是“人才”们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党“管”了。

党把全国的干部分成三六九等,实行分级管理。于是有了中央管干部、省管干部、市管干部、县管干部之分,这也就决定了干部们地位、权力、待遇、身价的不同。这种划分,完全是共产党在法制之外暗箱操作搞出来的,没有任何法律授权。

共产党的“组织部”,最初只是管理党组织、党员、党干、党费的“内务部”。现在它虽然还保有组织局处等内部管理机构,每级党委的组织部里都设有庞大的干部监督、审查、管理机构。其职权涵盖机关团体、国企、文教、科技等干部。此外宣传部、统战部、政法委里也有干部部门,分管各口的干部。军队的政治部里则有干部部。所有这些干部管理机构,都凌驾于法律之上,操纵着全国各级公职人员的任免调遣大权。任何机构的人事任免程序都不过是“走过场”。

最初共产党对此还遮遮掩掩,主要是在幕后操控。现在它公然跳上前台,直接把党的决定变成行政命令。有人说,以前是太监宣圣旨,现在是宫人下诏书。

“党管干部”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吏治制度。武则天号称五大佛门皇帝之一,嘉靖笃信道教达到痴迷程度,但在他们治下无论方丈还是喇嘛都无权置喙官吏的任免。“朝廷命官”固属专制,但皇权毕竟是合法的公权力。“共教”任免官员直接侵犯了国家的公权力。“党管干部”没有任何法源依据。谁给了共产党管天下干部的权力?是它自己。“党管干部”使一切真实意义的选举成为不可能,也使一切法制虚名化。废除“党管干部”制度是中国实现法制化最起码的条件。

王 康:他们的悲剧,我们的宿命--《匈牙利在哭喊!——1956年匈牙利起义》译序

 

1989年后,职褫家弃,借助大学参加比赛获奖的《英华大辞典》(郑易里等编,时代出版社1965年版),译完此书。是年,个人与国家一起遭逢大变故,视野里筛除了不少捞什子,滤进了一些新景致,其中苏俄与东欧诸国突然接近了,那里上演的历史悲喜剧如在目前,感同身受。

1986年由英国Butter和Tanner有限公司出版、美国国会出版目录资料丛书收藏的《匈牙利在哭喊!》摄影文集也许是迄今为止那次悲剧最真实的历史纪录,也是研究二战结束以后东西方冷战、尤其东欧诸国半个世纪中历史演变的珍贵史料,应当说,还是20世纪下半叶深刻影响中国命运的一个重大域外因素,中国1989年悲剧的一个惊人的预兆。

该摄影集由英国作家、记者理格?加德尼编辑,由BBC电视台驻东欧首席撰稿人乔治?麦克思作序,所收摄影作品由1956年匈牙利事件时留驻布达佩斯的记者所摄;此外,我又从其它渠道觅得有关照片若干,于是归类合并,共计250余幅。

影集以时间为序,从1956年10月23日到12月4日,逐日展现了那次事件的历史环境、过程和悲剧结局。“《匈牙利在哭喊!》一书将我们直接带回到1956年月10月那13天日子里,匈牙利人民起而反抗苏联人对其祖国的强暴占领的日子里。匈牙利人不分阶级和职业,抱成了一团:在首都布达佩斯和各地,工人和知识分子为自由而示威;大街上,斯大林的巨大塑像被拉倒,砸成碎块;一些可恨的秘密警察被吊起来杀掉了;匈牙利军队拒绝对其同胞和代表人民要求的政治家下手。最初,俄国人撤退了,但当他们看到西方只有漂亮言辞可畏外什么也没有时,他们又把坦克开回布达佩斯。匈牙利人民开始拼死自卫,然而他们无力与武装到牙齿的苏联抗衡,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苏联帝国主义的统治永远不会宽松下来。”(摄影文集扉页)

匈牙利人也许不知道,敦促“武装到牙齿”的苏军坦克“开回”布达佩斯的一只手,来自遥远的中国。他们也许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对他们反抗斯大林主义和苏联的起义,充满那么深的震惊和敌意。他们肯定想不到,他们的流血,竟反过来导致中国人流了更多的血,直到50年后的今天,他们用鲜血、泪水和生命贡献于世的这出史诗悲剧,在中国仍然是一个戒备森严的禁区。

1956年匈牙利事件与中国关系甚密,嗣后中国急剧斯大林—毛泽东化,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都有匈牙利事变浓黑的影子——直到今天。

——1956年2月25日,赫鲁晓夫在苏共20次党大会上发表《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在国际共运史上首次拉开斯大林主义批判的序幕;朱德为团长,邓小平、谭震林、王稼祥、刘晓组成的中共代表团出席;3月17日,毛泽东与中共政治局常委在中南海丰泽园开会,邓小平指斥报告“内容混乱,逻辑性差”,毛泽东称赫鲁晓夫“揭了盖子,捅了漏子”。

——1956年4月5日,《人民日报》以“编辑部”名义发表《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毛泽东在里面开始形成他的中国世界战略,其基本内容成为此后中共统制中国的“基本原则”:

《共产党宣言》算起一百年,从十月革命算起还不到四十年,共产主义运动将要经受巨大的考验,也要付出高昂的牺牲,中国必须经受考验,作出牺牲,但最终胜利属于共产党;

在西方资本主义没有消灭之前,社会主义社会仍然存在着阶级斗争,这种斗争有时会以人们难以逆料的形式出现,共产党人不应当惧怕这种斗争,相反,这种斗争是推动中国发展的强大动力;

社会主义需要权威和领袖,这是社会主义的一大优势,一切反苏反华反共分子都企图通过否定革命领袖来否定共产党;斯大林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决不能“丢掉这把刀子”;

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作法潜伏着巨大危险,必须引以为戒。

——1956年10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决,“坚决反对”并“尽最大努力制止”苏联出兵干涉波兰;21日,刘少奇、邓小平乘苏联专机飞赴莫斯科,“调停”苏波关系。

——1956年10月30日,毛泽东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开会,电告正在莫斯科“调停”苏波关系的刘少奇、邓小平,“坚决反对苏军从匈牙利撤退”;10月31日,刘少奇会见苏共中央主席团全体成员,严厉指出,苏共决定撤退是对匈牙利人民的背叛,苏共中央如果抛弃社会主义匈牙利,将成为历史罪人。

11月1日,苏共中央通宵开会,决定接受中共中央建议,苏军返回布达佩斯;翌日,苏共中央主席团全体成员到机场“热烈欢送”中共中央代表团;11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中南海颐年堂召开会议,听取刘、邓报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气氛”;刘少奇称,波匈事件表明,“苏共二十大反斯大林带来的恶劣影响,现在已相当充分地暴露出来了”,邓小平称,“从波兰和匈牙利的情况看,已经出现了否定苏联的一切以至否定十月革命的倾向”。

——1956年11月4日,匈牙利起义被苏军坦克镇压,中共中央政治局再次在颐年堂召开会议,周恩来称,“当前西方世界利用匈牙利事件大肆反苏反共,各兄弟党内出现了动摇分子以至变节分子。苏共领导人表现软弱无力,我们党应作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10月底,苏彝士运河危机爆发,法共作家萨特发表《我弹劾》,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发表“普拉演说”,印度总理尼赫鲁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抵抗良心与道义的崩坏》演说,法共历史学家罗兰发表《是社会主义还是恐怖主义》,东西方人士对波匈事件和苏彝士运河危机纷纷发表看法。从11月25日到12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频繁开会,研讨并起草《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对中国内政外交若干重大问题作出基本判断:

帝国主义在一九五六年十月的匈牙利事件中的活动,是帝国主义在侵朝战争以后对于社会主义阵营一次最严重的进攻。匈牙利事件是由内部和外部的几方面原因造成的,任何片面的解释都是不正确的,而在这些原因中,国际帝国主义起了主要的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斯大林主义”的话,就只能说,首先,它是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是主要的一面;其次,它包含一些极为严重的、必须彻底纠正的、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

社会主义民主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允许同无产阶级专政对立起来,都不允许同资产阶级民主混淆起来。如果有一种民主可以被利用来进行反社会主义的活动,可以被利用来削弱社会主义事业,那么,这种所谓“民主”就决不是什么社会主义民主。

当匈牙利处在革命和反革命的紧要关头的时候,一些国家的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是怎样提出问题的呢?他们不但没有提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反而出来反对苏联援助匈牙利社会主义力量的正义行动,出来宣称匈牙利的反革命是“革命”,出来向工农革命政府要求给予反革命分子以“民主”。

这两篇论述“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其实就是毛泽东思考和处理中国内政外交的基本大法,“毛泽东思想”到此获得了来自苏俄的“道统”和法“统”,取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苏共而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

1957年1月7日,布达佩斯血迹凝结成坚冰,周恩来、贺龙乘苏联飞机飞抵这个一片肃刹的首都,代表中共中央为匈牙利事件定性:“帝国主义者和他们指使下的匈牙利国内外反革命分子发动的武装暴乱,其目的是摧毁匈牙利人民的社会主义制度,复辟资本主义。”

几天后,毛泽东在各省市委书记会议上总结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和匈牙利事件教训说,1956年,“是赫鲁晓夫、哥穆尔卡闹风潮的一年,阶级斗争没有搞好,那么多反革命没有搞掉,不讲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党的领导……,结果出了个匈牙利事件,苏共20大反斯大林,俄国人已经把斯大林这把刀子丢了。于是,哥穆尔卡、匈牙利的一些人就拿起这把刀子杀苏联。匈牙利事件的一个好处,就是把我们中国的这些蚂蚁引出了洞”。到1957年5月,毛泽东变“引蚂蚁出洞”为“引蛇出洞”。而在1957年整个上半年,毛泽东都在鼓励中国知识界“知无不言”。

以上简述,只是中共与匈牙利事件关系的冰山一角。将来的历史学家将有幸挖出更多冰冻沉潜的直相。让人特别吃惊的是,无论此前此后,中共高层人物彼此间如何视同水火,但在匈牙利事件上,却都表现出罕见的高度的一致性:强硬。考虑到主要的直接当事方苏联上层对匈牙利起义的分歧、犹豫和反复,考虑到苏联红军解放东欧诸国的历史,毛泽东们何以比赫鲁晓夫们具有更鲜明、更彻底、更冥顽不化的斯大林主义本性,就更教人匪夷所思。无论如何,匈牙利事件发生的影响,已远远超出这个中欧小国,甚至也超出了苏俄帝国,而成为二十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中关系最重大的事件。赫鲁晓夫的最终下台和毛泽东对斯大林主义的固守和发展,都与这个悲剧事件有太多太深的联系。

二十世纪中国,本在续行玄奘旧路,往更远的西方取经,只是心情更危迫,经历更艰险,后果迥然大异。正当中国欲与历经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的西方接近时,欧洲却自相残杀起来,直接孕育出德意法西斯毒瘤和苏俄共产极权祸水,间接截断了中国效法西方主流文明的正途,最终演绎出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最大宿命,——俄国反西方反现代的革命,阻遏并劫持了中国,真理、希望和救赎之于中国,被限于苏俄帝国的势力范围及其历史经验之内,最终凝固在斯大林主义历史僵尸上。

自公元前五世纪前后人类第一个轴心文明时代开始,自500年前地理大发现促成了第一次全球化以来,世界第一次被划分为两大阵营。十九世纪最重要的预言(俄、美两国将分别宰制人类的一半,托克维尔语)完全应验。“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在这条线后面,座落着中欧和东欧古国的都城:华沙、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布加勒斯特和索菲亚——所有这些名城及其居民无不处在苏联势力范围之内……。”丘吉尔这席“冷战”名言显然漏掉了亚洲和其它非西方国家,尤其漏掉了中国(丘吉尔1946年3月5日在美国富尔敦的《和平砥柱》演说发表时,150万苏联红军已经根据《雅尔塔协定》进入中国东北,斯大林已决定把东北交给中共,斯大林主义对中国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了)。虽然后来反目成仇,但斯大林主义的幽灵已经在毛泽东身上“道成肉身”,中国此后次第或并发的劫难和悲剧,概源于此。中国现代迷误和罪恶,既在时间上遗传了秦始皇亚细亚专制暴君基因,更与苏俄和东欧诸国的十字架遥遥相望。

从1956年开始,苏俄、东欧诸国开始走上脱离斯大林主义的自由之路;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斯大林主义在中国开始借尸还魂,毛泽东成为全世界最顽固最疯狂的斯大林分子,斯大林主义的全部特征都受到毛泽东的悉心继承和发展。

匈牙利人民1956年的自由起义,已经在历史和世界范围内得到确认,牺牲者得到重新安葬并被封为民族英雄,国家纪念碑矗立起来,事变日期被定为国庆节,匈牙利重新回到自由欧洲大家庭。1989年7月,美国总统布什访问布达佩斯,向匈牙利事件牺牲者纪念碑致献花篮;10月26日,布什总统在白宫玫瑰园举行仪式,签署给匈牙利最惠国待遇文件,匈牙利成为第一个享受美国贸易贷款的前共产主义国家。1993年、2006年,叶利钦、普京两任俄罗斯总统在布达佩斯向匈牙利人民表示“深切歉意”,声称,虽然俄罗斯已不再是前苏联,但是俄罗斯人对匈牙利当年的悲剧负有“道义责任”。

1958年6月14日,纳吉在最后的审判时,留下了政治遗言:“在这个偏激和仇恨构成的诉讼中,我必须为我的思想而牺牲我的生命。我深信,历史将宣判杀害我的刽子手。只有一点是违背我的意愿的:将来,会由杀害我的人来替我平反昭雪。”纳吉显然过于悲观了。事实上,自他死去四十余年后,苏俄和东欧诸国已经终结了斯大林主义的噩梦,直到今天,斯大林分子如同德国纳粹一样,仍在接受历史和法律的审判。纳吉不知道,杀害他的刽子手,还有他未曾谋面的“中国同志们”。(1956年11月1日,纳吉在国会大厦接见中国大使郝德青,请后者转告毛泽东、周恩来和中共中央,匈牙利新政府坚持社会主义,政府权力控制在共产党人手中。苏联军队如果开进布达佩斯,那将酿成大错,希望中国能够劝阻苏联。实际上,毛泽东已经向克里姆林宫施压,要求对匈牙利采取军事行动。)直到他被祖国和人民“平反昭雪”后,对匈牙利悲剧负有特殊责任的中国政府依然保持着沉默。就在匈牙利政府为重新安葬纳吉等人发表“特别声明”的前十日(1989.6.14),中国政府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血腥镇压了“六?四民主运动”。虽然斯大林的画像被悄悄地拿走了,但毛泽东始终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着1956年匈牙利事变以来32年间“社会主义”国家中最可耻的大屠杀。

稍具历史感的人都不难作出判断,从1956年匈牙利事变到1989年“六?四”事件,中国人的命运一直被操控在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异己力量手中,一种隐秘而真实的内部异族统治,一直构成当代中国铁一般的最深“潜规则”。

对中国的劫数已经失去耐心的人,不妨作一道算术题:俄国革命比中国革命早发生32年,斯大林比毛泽东早死23年,匈牙利事件比天安门事件早爆发33年;苏俄人民完全埋葬斯大林主义,煎熬了45年,匈牙利人民为纳吉“平反昭雪”,挣扎了32年,……。历史对中国异常苛刻,但并没有完全离谱。我们本来是迟来者,这种身份所固有的全部无奈,我们一分也少不了。

现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一直在上演一出悲剧连续剧,一条轨迹清晰的地理分界线一直在由西向东延伸,直到最后的高潮出现,或者嘎然中断。这一切都取决于天意,但历史宿命却是可以被戡破、被超逾的。

马扎尔人曾有匈奴的血缘传统,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不仅埋葬了汉民族的精魂,而且给俄罗斯和包括匈牙利在内的欧洲诸国带去蒙古军事专制主义的野蛮奴役,斯大林主义分明染有鞑靼主义的血统,匈牙利悲剧也闪烁着蒙古铁骑的寒光。这个历史联想启示我们,一切悲剧都是上帝对人间的惩罚。

匈牙利事件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但大街上工人、学生高呼“绞死纳吉!”、“消灭反革命!”口号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第二年,“裴多菲俱乐部”也成了我童年时代耳熟能详的专有名词,成了“右派分子”最丑恶的代名。1975年,北京天安门运动中,邓小平被诬为“纳吉”时,我并不以为是历史开的尖刻玩笑了。14年后,“中国的纳吉”却在同一个广场上悍然镇压人民。应该承认,从1956年到1989年,历史给中国开的玩笑实在太过分,以致于并不缺乏幽默感的我们,怎么也笑不起来了。

今年是匈牙利人民自由起义50周年,中国反右运动50周年,俄国十月革命90周年,我们开始以“十”为单位来量度自己的命运,已经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了。可悲的是,直到今天,中国人承受的苦难与对苦难根源的体认之间,还是如此不成比例。苦难和罪行本身深植于人性与历史之中,不足为奇。要紧的是,与俄罗斯、匈牙利人同属天地间唯一的高级灵性物种,蒙受了同样性质和更大规模的不幸和悲剧的我们,却始终缺少辩认苦难和罪行的能力,我们也就始终不能学会担戴苦难、战胜罪行的本事。

匈牙利是一个蕞尔小国,纳吉有明显的局限,但这个弹丸小国和这位走向十字架的政治家,却是我们民族中迟迟没有出现的历史先驱和精神榜样。他们的悲剧足令莎士比亚式的天才激动,我们的宿命呢?

15年前翻译此书时,未曾想到这些照片和文字有公开出版的一天,不过冥冥中也不想摆脱一个念头:既是历史上一段真实事件,中国人曾以诡谲的方式卷入然后又深罹其害,中国人自然有义务和权利真实地了解它。在四海为家的岁月里,偶尔翻检一番,每每涌出一种深深的感受:我们在时间上所受本国传统的影响,日益远去,而在空间上遭逢异域事件的刺激,越来越强烈。外来偶然事件,一旦以某种吊诡的形态进入中国,并成为我们生活里的决定性力量,大难就要临头了。我至今无法理喻其中的宿命意味。

曾托人设法联系原出版机构,都不成功。两名西方记者当年进入布达佩斯,冒险拍摄除了专业习惯外,其动机显然出于对人类悲剧的同情,对极权主义的厌恶。事实上,这两种高尚品质贯穿了全部照片和文字,因此也促使我决定置版权一类正当权益于不顾,让它早一天成为我的中国同胞的正式读物。至于我自己,除了感谢命运的赐予外,无所私利可言。需要说明的是,限于英文水平,译文错讹不少,尚需专家指正。我相信,匈牙利事件的真相为中国人真实而正常地了解的一天,将会到来;中国人了解自身命运真相的一天,也会到来。

2007年3月24日

王 怡:离开黑格尔走向约伯吧:电影《巴别塔》

大多中国导演的叙事,都停留在《水浒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上。像《巴别塔》这种多线交叉的叙事模式,就常被影迷们再三玩味。导演冈萨雷斯说,这部电影企图表达全球化时代人类彼此交流的困境。四个国家,三个故事,四种口头语言,无数肢体表达。因一次疑似恐怖主义的枪击意外,而像蝴蝶效应一样的关联起来。

自从示拿平原上的巴别塔事件以后,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巴别塔。汽车可以把陌生人的身体运送到地极,但语言、种族、家庭、国家、宗教,以及肉体本身,依然把人的灵魂封闭在一面自我中心的墙内。什么东西割断了你与人类的交通,什么东西就是你的巴别塔。在成都的一座汽车站内,一块提示牌写着,“不要和陌生人搭话”。美国游客因枪击事件滞留在摩洛哥小村里的那种惊慌,其实并不遥远,离我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标语离我那么近,电影离我那么远,你不能不心里悲叹,知道人类被诅咒了。诅咒给了近处的人,也给了远处的人。但你会轻轻放过自己,开始怨恨修筑第一座巴别塔的那些家伙。

巴别塔事件,是人类第一次在上帝面前的“有组织犯罪”。《圣经。创世记》中记载,挪亚的后代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被分散在全地上”。把砖烧透,需要摄氏一千度以上的高温,这是示拿平原上“乌拜德文化”的主要成就。它们建的这座城就是巴比伦,在《启示录》中,这座城被视为堕落世界的象征。巴别塔有三层意义,它是人类的第一次宗教行为,人类第一次对偶像的集体膜拜。这个偶像就是“传扬我们的名”。人们背弃了祖先挪亚所敬拜的上帝,也就是从大洪水中拯救了人类苗裔的上帝,转而膜拜自己。巴比塔其实是一座神庙,也是人类中心主义在历史中粉墨登场的起点。从此人们不要信仰中的启示,而要宗教中的构建。不要我之外的拯救者,而要自我实现,自我拯救,自我体认和自我逍遥。就像这部电影用一种开放性的多头结构,所拼贴出的一个当代的人类场景:身体的全球化,和灵魂世界的破碎不堪。

在第二层意义上,巴别塔也是人类的第一次国家行为。“有组织犯罪”的结果,是国家主义和国家崇拜的诞生。魏勒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一书,曾将治水模式视为专制主义兴起的渊薮。大规模的治水工程,敦促了政治国家以专制主义的方式组织起来。其实“东方专制主义”有两种,一种是远东的治水模式,这是在水平面上展开的一种人类乌托邦。从大禹王朝到三峡工程,中国人永远都把桃花源安置在曲径通幽的大地上。另一种是中东的巴别塔模式,这是一种在垂直面上展开的人类乌托邦,它的核心是以人为神,以高耸入云的纪念牌,替代高耸入云的圣山。

治水模式导致了非宗教性的专制主义,巴别塔模式发展出政教合一的专制主义,即一种最彻底的国家主义学说。这种国家学说从古代巴比伦开始,直到波斯、罗马,透过启蒙运动中的卢梭和黑格尔,一直通往各种现代极权主义。在这样的“全球化”视野中回望20世纪,原来中国的百年史,就是两种东方专制主义模式,在西方晃荡了两千年之后的一次会师。

“传扬我们的名”的结果,只是传扬某些人的名。“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曾记载他在公元前406年游历巴比伦,看到一座高达201米的“通天塔”。可惜人们往往愿意相信历史学家,却不相信圣经。1899年之后,新巴比伦城的遗址考古中陆续发现许多“通天塔”型的建筑。一些砖片上刻着“尼布甲尼撒,巴比伦的国王,众神的护卫者,那波帕拉沙尔的儿子,巴比伦之君”。难怪后来波斯征服巴比伦时,居留士大帝一时为“通天塔”所倾倒。再后来希腊征服巴比伦,亚历山大大帝又为通天塔的宏伟废墟而折腰。人和城邦的光荣与梦想,甚至一度诱惑了上帝的选民,使巴别塔事件也曾在以色列历史上重演。以色列人羡慕人家都有国王,就不愿承认耶和华是他们的王,也不再喜欢先知、祭司和长老三权分立的统治模式了。他们缠着先知撒母耳说,“我们也要像列邦一样有自己的国王,有自己的巴别塔”。

两年前,我参加一个国际作家会议的圆桌讨论,题目是“巴别塔与人类的表达困境”。一位从伊朗流亡到美国的学者说,当年在伊朗时,负责电影审查的官员是一个盲人。他需要一边拿剪刀,一边有人给他讲解电影内容。这位学者说,作家面对当代世界的唯一出路,就是“大声的写作”。这是利用“通感”修辞的一个巧妙说法,我们的传统用语叫“掷地有声”。其实电影在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叫瞎眼的能听见,耳聋的能看见。所谓“通感”是人与人的交流超越语言,走向灵魂互动的一种跳跃。一个朋友曾借俄罗斯电影《毒太阳》去看,完了还给我,说这片子太棒了,可惜没把中文字幕调出来。我说这样你也能看完?这能解释为什么大家的碟子渐渐比书还多。

电影中日本聋哑少女的故事,叫我想起“大声写作”的提法。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段落,少女的焦虑被困在身体之内,尽管哑语和彩屏手机,延伸了她与同伴的远距离交流。但当她站在另外的灵魂面前,唯一不用翻译的语言就是肉体本身。她尝试用身体去向人分享她的生命,却在失败中陷入比沉默更沉默的幽暗。这个故事把“语言”和“沟通”的主题延展了。有人从政治隐喻的角度,说富裕起来的日本就像这个女孩,在当今世界没有话语权,她不能被听见,只能以肉体欲望的方式被看见。但电影借助“巴别塔”的隐喻,不是单单指向一个政治层面的全球化。

这就是我要说到的第三层意义:巴别塔事件是人类的第一次全球化。人类聚集、迁移、称帝、围城、筑塔,然后被“分散到全地”。公元后一千年间基督教的福音传扬是第二次全球化,而近代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与技术主义,则是人类的第三次全球化。如美国政治学者奥克肖特所说,“许多世纪以来,我们文明的主要力量被用来建造巴比塔”。就像孤单的人为得着安慰,常夸大自己少数几位朋友的才华,“我们也常夸大人为的理想,以填充我们道德生活的空虚”。今天,借助交通、通讯、媒体和商业,借助抽象的数字和具体的肉体,借助网络及其屏蔽,也借助电影及其盗版,全世界有耳可听、有眼可看的人再次聚集起来。这三次全球化,像这部电影一样多线索共存,勾连起五千年人类史。有人说这部电影的精神是悲观的,悲观是指着巴别塔之后的人类困境说的。但对一个后现代社会而言,“巴别塔”其实是一个温暖的隐喻。因为盼望就藏在巴别塔之前。

看这部电影,你会说,世界已到这个地步了。电影用巴别塔的隐喻,提醒我们一个被否认的事实,就是人类的同根同源。《创世记》说,“挪亚三个儿子的宗族,各随他们的支派立国。洪水以后,他们在地上分为邦国。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这是巴别塔事件的背景。就像我一个朋友对儿子的教育失去了信心。一位牧师说,重要的不是你儿子现在是否听话,重要的是有一天当浪子回头的时候,他知道要回到哪里去。他知道有一个起点,爱他的人在那里立下榜样,并一直为他的灵魂守望。

人在垂直面上也有两种梦想,就如俄罗斯思想家舍斯托夫在旷野中呼告那样,“离开黑格尔走向约伯吧”。离开巴别塔,仰望圣山。离开这篇文章,开始祈祷。

2007-3-3于红照壁。

谢 泳:正常的时代应该是读书自由的时代

 

听到了邓丽君的歌声

我是1961年生人,今年46岁,这一生最好的时光基本过去了,以后只是打发日子。我现在才能体会,人到中年为什么通常都趋于保守。

1978年,我在高中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我的历史老师冯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交给我一张我父亲单位里寄来的“右派”平反通知,那时我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快要开始了。

一个强烈的记忆是当时听到了邓丽君的歌声。

今天40岁以上的人,在他们的少年时代,很少没有邓丽君的影子。那时没有影像,但她的声音是我们那一代人无法忘记的。许多年以来,我都想写一篇文章,专门研究70年代末港台流行音乐对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贡献,可惜没有用力收集材料。此言可能夸大了邓丽君的作用,但她对一个在封闭社会中成长的少年的影响,可以说是颠覆性的。

我那时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里读高中,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到管理广播室的校工那里,帮助他做一些体力活,然后,求他在学校的播音室里,用一台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为我放几首邓丽君的歌。这些事还不能让人知道,因为在那个时代,听邓丽君的歌是犯法的,那是典型的靡靡之音。一个中学生,要是沉迷于那样的歌声中,几乎就是不可救药了。好在我那时很谨慎,没有让老师发现,所以也没有被认为是中毒的少年。

邓丽君的歌声是如何传进来的,这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邓丽君的歌声影响了许多正在成长的少年,而那些少年的青春时代,是只有革命歌声的,是只有时代最强音的。邓丽君让他们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歌声。我那时有一个梦想,就是特别想知道邓丽君的模样,那种期待,也许和今天的追星族是一样的心情。那时很难见到一盘原装的盒式磁带,所能见到的,都是转录过来的,那时,转录邓丽君的磁带,是青少年的时尚。

流行文化的发展,到了今天,已非当年可以想象。我这个年纪的人,对于今天的大众文化,已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但对于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我还有一些怀念。后来也看到了邓丽君的照片还有她的传记。与如今的明星相比,邓丽君也早已是一个过时的人物了,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美人,但她的歌声非常迷人。

在当代中国的文化史上,邓丽君恐怕不只是一个歌星,或者说,她的意义远非今日那些走红的歌星可比。邓丽君的歌声,实际有一种延续中国30年代流行歌曲的风格,她常常让人想起周璇、白光她们,后来我还了解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也非常喜欢邓丽君,比如过去《读书》杂志的沈昌文先生就是一个。邓丽君生长的地方,是延续中国30年代文化的,不像我们这里,没有了那种文化的土壤,像邓丽君唱的那些宋词歌曲,至今还让人回想。邓丽君始终是忧郁的,她的歌声是有关爱情的,但多是惆怅的,哀怨的,虽然是通俗的,但我们还很难说她肤浅,她的歌声总有人喜欢听,这很不容易。今天的歌星,很难有她那样的幸运。

给《人民日报》理论部投过一次稿

1980年,我进入山西榆次市晋中师专英语专业读书,虽然读的是英语,但我对这门专业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三年后勉强毕业。

我在师专读书的时候,最关心的还是发生在北京的那些政治变革。当时21岁,像所有大学生一样,张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对周围的生活充满好奇。那是一个有热情的年代,理想主义是青年的普遍气质。我虽然是一个读英文的学生,但英文在我的学习中几乎没有什么位置,那时我对文学着迷,一心想成为一个作家,但同时对政治也保持了极大的兴趣。也许因为自己是一个“右派”的后代,所以对生活中的政治变化很敏感。我在中学时候,就对北京西单民主墙非常关注。可惜,生活在中国北方一个小城市里,我只有观望的条件。

我到师专读英文时,英语远不像今天这样为所有的大学生所重视,我那时是因为数学不好,不能选择中文系,才去读英文的,当时上英语专业的人可以不算数学分数,我也只学了一年英语,就勉强上了师专。我上的这所学校,严格说不能算是大学,因为刚刚恢复,几乎没有什么办学条件,学校只有一座教学楼,老师都是从中学调上来的,多数是一些名牌大学的学生,但因为在社会底层生活多年,他们早没有名牌大学学生的自信和傲气了,长期的中学生活,使他们变得特别谨小慎微,学生远比他们富有热情。

我在这里遇到过一个教政治的老师,他叫黄学诗,是北大哲学系的毕业生,后来他告诉我,他和美学家叶朗是同班同学,因为是“右派”,我对他有天然的好感。他不是一个会讲课的人,思想也不是特别开放,但因为经历的关系,他在课堂上对于当时的政治偶有涉及,特别是对毛泽东的评价,他常常有一些让我感兴趣的看法。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我人生中是非常平淡的,没有恋爱,也就无所谓失恋;从来没有想过考研究生一类的事,也就无所谓失望;除了祖母的去世让我多少感到一点人生的无奈外,我实在想不起什么特别有印象的事。我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件事可能还是有意义的,就是我在这一年给《人民日报》理论部投过一次稿,结果当然是稿子被退回来。20多年后回忆,我以为这件事在我一生中还是有意义的,可以说,我的青春在那一年提早结束了,不是说我以后成熟了,而是以后我更是什么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我自己。

可能是因为在政治课上听过黄先生一些对领袖的分析和评价,加上自己家庭的一些遭遇,我当时对领袖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1982年,虽然民间思想特别活跃,但在官方的意识形态里面,对于领袖还是不敢有另外评价。

说来也奇怪,那年夏天,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到一本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因为书不在手边,这个书名可能不是特别准确。这是一本文件形式的小册子。我那时有很强的好奇心,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本小册子仔细看完了,当时感到特别兴奋。

我对当时流行的一些说法本来就不相信,看了普列汉诺夫的书后,就更不再相信了。普列汉诺夫的这本书,我当时以为自己看懂了,因为这不是一本很复杂的书。我以后再也没有重看这本书,但我记得他在书里非常明白地说明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还用符号列了公式,这个记忆特别强烈。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不可替代的。他好像说过这样一个意思,就是一个位置如果被甲占据了,那么就把另外一些人的才能转移到别处了。看过这本书以后的突出印象就是:没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人,也就不能有什么个人崇拜,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因为平时有很强的写作欲望,我就以普列汉诺夫文章为依据,还结合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没有毛主席也会有新中国》,然后把文章直接寄给了《人民日报》理论部。那时寄出去一篇作品,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有一天能在报上看到自己的文章,现在想来这很可笑,但当时就是那样想的。文章自然是不会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了《人民日报》的退稿,记得里面是一张铅印的退稿单,我估计,一个读者的来稿,当时《人民日报》理论部恐怕根本就没有人看过。

当时在学校里给报纸投稿,发表了还好,发表不了是一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特别是像《人民日报》那样的地方。我把那封退稿信悄悄地收起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保留了许多20多年前和朋友往来的信件,这封退稿信或许还在家里,只是我一时找不到了,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了它,会感到万分亲切的。文章肯定不行,但我依然珍惜当时的热情和勇气。

要是那时我读的是《唐诗三百首》就好了

回想自己的读书生活,最大的感受是最能读书的时候没有书读,有书读了,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光。我总觉得,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应该在他上大学之前,把那些应该读的书都读完,就像我们的前辈那样,读书也是需要童子功的。过了那个年纪,再用功,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是60年代初出生的人,整个中学生活是在“文革”中度过的。而“文革”中是没有书可读的,就是有书可读,那些书多数也没什么用。一个人应该在他该念书时就念书,而且要念一点正经书,不能白念,现在想起来,我最能念书的时候念的那些书,后来多数对我没有什么用,或者说,还有副作用。

我少年失怙,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是一个知道文化是好东西的人,小的时候,她让我背得最多的是《毛主席诗词》,我在上小学以前,已经背会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毛主席诗词。我后来对文学有一点兴趣,这可能是最初的萌芽。我现在想,要是那时我读的是《唐诗三百首》就好了,那可以让我享用一生,可惜我没赶上那样的好时候。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70年代初,有一次从学校废弃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屠格涅夫回忆录》,薄薄一册,是蒋路先生翻译的。这本书主要写屠格涅夫自己的文学活动,我就是从那本书里知道了许多19世纪的俄国作家。那时喜欢读这本书,主要还是喜欢蒋路先生的文字,他的译笔和当时流行的说话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后来就是鲁迅的作品。那时能见到最多的书就是白色封面的鲁迅著作,一本一本的小册子。鲁迅的书,根本就看不懂,但对书中提到的人物有些兴趣。

一个正常的时代,应该是一个读书自由的时代,要相信人是有很强选择能力的,它想看什么书就让他看去,时间长了他总会知道好坏,一个在自由选择环境里长大的人才会身心健康。如果一个社会连读书的自由都没有了,那是很可怕的。我个人认为,在中国知识分子中,193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基本是没有读过书的。不是没有能读书的人,是以后成长的年代里没有书可读了。

谢泳,学者,1961年生于山西榆次,从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研究,著有《逝去的年代》、《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杂书过眼录》等。

首发南方都市报

邹洪复:人变坏,常常是一个社会叫他变坏的

 

有时感觉清醒还不如麻木些好。

而其实还是清醒了好,有阳光和明澈在,在这坚定里虽偶尔伴随因看的透彻而有痛的感觉,却觉活得有尊严有质量,内心充盈、丰腴、宁静和温暖,感觉到如《易经》里所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万法并行而不相悖”的和谐理想境界,很幸福。

我常常想到人,想到各式各样、各怀心态、各行其是的人们,他们的行走和生活总受看不见的环境所影响和左右,感觉人如水,环境如各种容器。

而民以食为天,人总归是先要生存,然后再想生存更好的,所以芸芸众生必然认同和践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这一法则。所以有什么模样的现实和社会必然就有什么模样的民众。他们的理想也是以这现实或社会环境为依托的。

我憎恨独裁专制的社会制度,并认为独裁专制是一个社会的万恶之源头。估计有好多人也这么想过,也憎恨,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妥协了,苟且了,甚至为满足自己一时私欲而向独裁者献媚送礼,成了狗,成了贱货。所谓市井间流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的话即是这写照。所以说一个专制政府远比黑社会更可怕,它扭曲了人性,践踏着人类文明。在现代社会,实际上专制独裁已成为人类的公敌。

有人说,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容忍贱货和独裁者投机、横行的社会必不是一个流淌光明和清澈的社会,必使人性趋恶,甚至会成为一个众兽食人的社会。

所谓和谐,从字面理解:“和”左边的“禾”是指粮食或食物,“口”是指每一个人,即“和”的意思是:“人人都有饭吃,并能吃好。”“谐”的左边是言字旁,指发言和说话,“谐”的右边是“皆”,是全部、都的意思,所以“谐”的意思是人人都能发言和说话,引申一下,“谐”的意思就是人人有言论自由和践行民主的权力。所以一个社会要想“和谐”必然要人人都有饭吃并能吃好,并且是以言论自由和民主为后盾的。也即人有饭吃才能和,才能稳定,社会有言论自由和民主才能文明和愉快。

所以就想,人变坏,常常是一个社会叫他变坏的,也即在什么样的气候和环境里,必然会生长出什么样的生物。因此,营构一个好的气候和环境比什么都重要,而对一个社会而言,有好的制度就比什么都重要。好的制度能叫坏人变好,坏的制度能叫好人变坏。如果不在制度建设上做根本的突破,于一个社会而言,执政者无论心怀多少美好愿望,只喊口号,只做道德说教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昝爱宗:温家宝"融冰之旅"关键在能否"促日反省"

 

中国近代历史上,”抵制日货,勿忘国耻”,是一种真实的记录。什么时候提到这段历史,都不会有错。今天,我们更多的时候看到的是”促日反省”,而不是”抵制日货”,更不是仇恨日本人。

“促日反省”,是针对日本政府及其掌握着执政权力的政治人物的,而不是针对日本民众,以及日本企业的。日本很多企业是老板私营的,老板发展经济当然是爱国的,但不是爱国就对于爱日本政府,爱某个领导人。日本的报纸机构也不是日本政府主办的,他们批评日本政府是反对日本政府的某些做法,但不是煽动颠覆日本政府。正如我们说日本安倍政府不同于小泉政府,或小泉政府不同于上一届政府,这里的”不同”不等于”反对上一届政府”,也不是具体说安倍、小泉政府反日。我们应该把日本政府与日本企业区别开来,也不能把日本政府等同于所有日本人,日本政府的政客也不能代表全体日本人。

2007年4月11日,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要对日本进行正式访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融冰之旅”,因为2006年10月,小泉之后的日本新任首相安倍晋三对中国访问,被称为”破冰之旅”。春天来了,自然能够”融冰”。可是,当我想起2005年4月底,却是目击难忘而又混乱的一幕却在中国各地、尤其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发生了,当时有数以千计的中国各地青年在日本领事馆、大使官邸甚至日餐馆外,举行反日抗议活动时,投掷石块、砸日产汽车、捣毁日本名号的餐馆,成为当年反映中日关系的主要内容。随后,中日关系似乎遇到了严寒期。两年过去了,在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确定正式开始访日之际,我相信很多当年参与游行的中国人和不了解中国但实际上希望中日世代友好的日本人,都期望当年的投掷石块能够在今年变成了融化的冰。此次温家宝访日,是中国领导人七年来第一次访问东京。4月4日,温家宝还在接受日本媒体驻京记者联合采访时透露,日本领导人多次邀请国家主席胡锦涛访日,”我相信胡锦涛主席会在双方方便的时候访问贵国”。

两国关系友好,受惠的当然是两国人民。日本政府应当反省当年对中国的侵略,承诺”中日不再战”才有历史眼光。历史的教训就在眼前。当然,中国人民是非常喜欢和平的民族,一直坚守着”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这样的信念,所以,这次温家宝访日旨在成为”融冰之旅”,但其关键之题却在于能否”促日反省”。

“促日反省”是搞好中日关系的一个难解的结扣。记得2006年3月31日,《北京青年报》刊登的北大青鸟企业的公益广告,包括有”抵制日货”字样,是因为使用了近代史上的老照片,其中含有20世纪30年代中国抗日救亡的游行照片,比如照片上清晰可见的大幅标语内容是:抵制日货,勿忘国耻!据称引起了一些舆论的关注,似乎有点宣传炒作的成分在,但我更愿意相信北大青鸟的用意是”促日(政府)反省”,而不是翻历史旧账、发动所谓抵制日货,更不是仇恨日本。

我们应该注意到,日本侵华,中国抗日,在战争时期,彼此采取的是非常手段,包括中国民间使用的抵制日货、焚烧日货等暴力手段,是当时的必然。在美国也有类似的情况,二战时期,日本轰炸珍珠港后,日本侨胞不是也被老美怀疑、逮捕、判刑,进行报复和”秋后算帐”了吗?我们不能说当时日本侨胞被美国政府”秋后算帐”,就是今天的美国还在歧视日本侨胞。历史是历史,今日是今日,老观念成为历史,人们还是要向前看。

当文明之光照耀全人类时,文明的意义不是暴力,不是”秋后算帐”,而是和谐并存,世代友好下去。今天,我明显感到”抵制日货”是暴力行为,非文明方式,不宜提倡。我们应该提倡的是通过和平和理性方式,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和批评,督促日本政府反省,向二战时期饱受日本侵略军的中国乃至亚洲人民真诚道歉,并承诺今后中日两国”不再战”。

抵制日货,并不是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抵制日货,也不是因为日货质量不好,信誉不好,而是因为日本政府不真诚对待历史,坚持不反省,老是参拜靖国神社里的甲级战犯,甚至否认”慰安妇”这样的历史事实。中国人面对这样的事实,也容易感情用事,或者说有人号召抵制日货,确实是有点泄愤的意思,又有点”小孩子脾气”。再说,很多日货,是中国本土生产的,只是品牌是日本的。这样抵制是毫无道理的。我想,如此闭门抵制日货,就是抵制者自己的不对了。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没有国家利益的绝对正义、真理,是不大可能有的,国与国之间也不可能享有绝对的平等和相同的价值标准,但作为人类一员,各国民众都是向往文明、自由、民主的、和平相处的,都在为人类和平创造更多的幸福和财富,都应该是反霸权、反暴力和反独裁专制的。

虽然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暴力)的继续”,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战争是残酷的,战争的发生,没有完全的胜利者,双方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尤其是死伤众多。爆发战争,多少最优秀的人化为炮灰,多少人家破人亡。今天,一方面我们”前事不忘”,一方面又要”面向未来”,要合作的”双赢”,不是暴力的”双输”。我们承认,在日军侵华战争中,当年的日本政府是要承担责任的,甚至是有罪的,但今天的中国人如果煽动民众去为了历史上的伤疤而去实施报复,也有可能是有罪的。尊重历史,不是要重复历史;爱好和平,不是要把对方消灭。我相信,这个道理,应该是理性的,和平的。

今天,我们应该承认日本经济发展和国家综合实力的增强,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但我们也不能就此任日本政府肆意掩盖历史上的侵略真相。中国人民是向往世界和平的,不希望战争,中国对别国也没有任何领土要求,不打算称霸,更不用武力威胁别人。广大民众通过各种形式促日反省,就是动员一切力量,避免以后两国之间爆发战争。

记得1984年9月,在当时的中共中央领导人胡耀邦提议下,中国邀请三千名日本青年来华访问,用心良苦,就是希望中日的下一代也继续友好下去。虽然今天日本当局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努力抹去、篡改、故意遗忘甚至美化其侵华的犯罪历史,比如推行新版教科书来进一步毒害日本的青少年,其险恶用心,试图将本应是日本的耻辱变成日本的荣誉,自欺与欺世,不但中国民众要时刻警惕,日本民众也要时刻提防。这几年,中日关系总是在”日本先否认,中国后抗议”的漩涡中徘徊,形成了恶性循环,越陷越深。致使今天中日两国的国民情绪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中国普通国民的反日情绪,实际是对日本否认侵略历史的愤怒,责任在日本当局,而不是日本民众。当前,我们应该以史为鉴,摈弃抵制日货等不文明方式,直接通过示威、言论等理性的文明的方式,促日本政府反省,真诚客观地正视历史事实,才能面向未来,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同、支持和尊敬。

──《观察》首发

易中天:我建议做中国作家纳税排行榜

 

5日下午,《百家讲坛》主讲人易中天就4月8日将上市的新书《品三国》(下)与北京媒体见面。易先生对媒体一向颇有微词,与去年携《品三国》(上)在北京举行媒体见面会时相比,昨天的他少了些愤怒,多了些平和。

有记者认为他在讲座中总说“据说”如何如何,显得不严谨。易中天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说‘据说’,恰恰是严谨的表现。因为历史中很多问题并无定论,我斩钉截铁地说如何如何,太武断,成了文化霸权。而且第一历史无法复原,我讲的是第二历史,当然只能说是‘据说’。”

说起几个月前曾热炒的中国作家财富排行榜以及近日公布的福布斯中国名人排行榜,他表示对自己是否上这些榜并不关心。“我赞成做排行榜,但不希望做收入排行榜,我建议做中国作家纳税排行榜。这样的榜,不仅让大家知道这些作家对社会的贡献,而且形成监督防止作家们偷税漏税。”借这个话,有记者“斗胆”问他去年纳税多少,易中天平静地表示,去年他在上海文艺出版的四本书一共纳税60多万元。

易中天下一步有何打算?对这个问题,他没做明确答复,只是表示自己和《百家讲坛》合作两年已有了感情,如果《百家讲坛》有新计划,而这个计划又有意义,他也会继续与《百家讲坛》合作。

如今,《百家讲坛》不断推出新人,这是否给他造成压力?他笑着说:“我在新浪网接受一项颁奖时说过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断变新浪。至于我这个前浪会变成什么样的新浪,我会怎么变,变了你就知道了。”

王朔吃“螃蟹” 赚钱新招新书里夹广告

 

闹的动静越大,自己的书就会越畅销?王朔新书《我的千岁寒》上市前,王朔高调公开亮相,不但向名人开炮还自曝丑事吸引大家眼球。动静如此之大,这本号称首印百万册的新书销量又如何呢?记者昨日从四川新华文轩连锁了解到,王朔新书前两天销售了9册,“这个销量对常销书来说属于一般,但按畅销书标准就有点少了。”而该书出版人路金波则表示,图书销量对他们压力不大,因为他们已经从其他渠道回收了120万元的资金。

书中广告,有读者反感

四川新华文轩连锁有关人士表示,于丹的新书他们进货为3万册,而王朔新书进货为3000册,“王朔的书应该算是常销书而不是畅销书,不过两天9本的销量也是有点低。”据悉,新华文轩连锁占四川图书市场的销售份额6成以上,照此推算,该书前两天在全川销量也不过10多本。

销售遇冷更多还是因为读者认为新书太过晦涩,一位在书店翻看该书的读者就表示,他没有购书计划,因为“我实在看不进去”。而购买该书的读者也表示,“如今的王朔变得哲学了,云山雾罩跟大仙儿似的。”同时,书中的夹页广告,让一些读者反感,认为有强制消费之嫌。

夹带广告书商赚钱新招

对于《我的千岁寒》成都销售遇冷,该书出版人路金波表示,以前他曾说过,这本书至少要卖到70万册才能收回成本,但现在来看,只需要30多万册就能收回成本了。

365万元的版税令很多出版界人士都怀疑出版社能否收回成本,为了尽快回收资金,路金波只有一个劲儿地想办法。而这次购买新书的读者都发现里面有三张比书签略大的广告单,上面是眼镜、杀毒软件等广告,“王朔的书发行量大,品牌强,商家也愿意利用图书打广告。单是这个广告,我已经收回了60万元。”路金波还透露,该书的英文版权也已经卖出,加上其他文字的版权交易和广告收入他已经回收了120万元的资金。

广告是否违规,说法不一

记者昨日询问了几位图书圈内人,他们都表示以前还没有在图书中夹带广告的先例,那么路金波此举是否违反规定呢?路金波表示,“我在出书以前,就到工商部门办了一个临时广告刊登许可证,这个许可证就是为了能合法在这本书里夹带广告,其实办理这个很简单,我前后也就花了1200元钱。”路金波说,现在他正准备推出姚明传记,“我也为此办了一个广告临时刊登许可证,这本书的广告比王朔的还多,有100万元呢。”然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版人表示,路金波此举是违反规定了的,“如果图书可以刊登广告,那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一家出版社这么干过?难道别人都不想赚钱么?”但当记者问他究竟违反了什么规定时,对方表示,“我记得广告法有规定,发布广告必须具有广告发布权,好像出版社是没有广告发布权的。”

非常闲适,非常趣味,非常文化

 

趣味主义者的盛宴

对于趣味主义者来说,趣味是如何的抵死消魂,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过来人无法体会。上海书店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一套精装本散文丛书却深得此中三味。最好的证明便是黄裳之《插图的故事》,陆灏的《东写西读》和严锋那本《感官的盛宴》。

一小部分人的盛宴

整套丛书的装帧设计想是出自行家里手,比如这本《插图的故事》,于阅读之余还能拿在手里婆娑一番,美中不足的是纸张略显得粗糙,作为藏品还不够精致。《插图》谈中国古代的木刻版画,是黄裳先生早年所著。要将这种相对冷僻的内容以平易的文字介绍给读者其实很见作者功力。黄才情兼备,雅好谈古说今、说人论事,写作这种小书最能发挥他的才子意。你不需要对古典文化有多少了解也能受到作者的感染,神游古今。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这其中有中国人做学问一贯的缺憾:总是容易停留在把玩文字的趣味上,沉迷于故纸堆。不过《插图》这类书本来正是讲究趣味的巅峰之作,说它是一小部分人的盛宴也不为过了。

至于《感官的盛宴》,因为所谈内容相对与时俱进——足球、电脑、网络等等,又因为作者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天真热情之意,与他那超级玩家的身份,于读者而言更显亲近,更能令人眉飞色舞。相对而言,《东写西读》就几乎完全倾斜到趣味主义天平的那一端。作者誓要将故纸堆里的某些内容读穿翻烂,追踪出那一点旁人也许已未必感觉得到太多乐趣的草灰蛇线。陆灏先生俨然是位狂热收藏与打捞历史小细节,讲究到“可怕”的趣味主义者了。

孩子气的回忆录

丛书还收录了两本回忆性文集。好看的回忆录未必一定要以诚恳和深度为目标,但与前段时间颇受到读者好评的《上学记》比较起来,李文俊的《天凉好个秋》与黄佐临的《往事点滴》却是另一回事。

并非他们没有诚意。李文俊写作《天凉》的初衷,他本人已在前言中清楚明白地写了出来:起先那只是他病后的自我排遣,后来,它变成了一份类似于“家庭档案”的记录,姑妄言之姑听之,并不强求读者喜欢。以朴素谦卑的态度写出这些话的,是文坛颇负盛名的前辈大翻译家。但《天凉》里表面平静的态度下,处处隐藏着一种并非那么含蓄的复杂情绪。作者回忆往事,态度有时不大自然。

比如抗战期间物资匮乏,外婆有次给年仅三四岁、性情乖巧的八弟买了只玉米棒子,吃完他哀叹说有两只就好了。这话让李揪心了将近七十年。回忆童年生活时,他又常后悔自己小时不懂事,对兄弟姐妹有些过分的举动,至今耿耿于怀。李之看重感情,已到过分敏感的地步。困难时期他曾给妹妹寄去一批数目不小的粮票,以解她的燃眉之急。结果粮票不翼而飞,被人盗用。李于是在文中“诅咒”了那人一番。这样感情用事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近乎孩子气了。

试想一个内心充满童真的少年,在浑浊险恶的人世到处碰壁,渐渐对人闭合了性情中美好的那一面,但那些饱满的情感无从宣泄流淌,只好在文字中跳跃、闪现。李在回忆中感慨万分,总结说“现在的我,已几乎跟急流中的卵石一样圆滑了”。文章写到作者中学毕业便戛然而止,原因是一来“身份低微,未曾目睹什么精彩的场面”,二来“运动搞多了,人与人之间容易产生戒备心,不可能交往太深”,三是“命运与同类人相仿”,感受力已大不如前。此中深意,有心人不难体会得到。

《往事点滴》的情绪就远没有这么复杂。它与丛书中其它几本一样,是写给报刊杂志的文章结集。黄佐临的家人在后记中说这是他在病中口述之作,是他“快乐休息时的副产品”。这话大抵不错。所以《往事》其实不能算是回忆录,只是些“点滴”和“副产品”。至于它是否幽默,虽然从读者的反映来看似乎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却仍可值得商榷。《往事》的确记录了许多趣事,从中可看到作者达观的一面。比如那个流传颇广的笑话,说黄宗江兄妹与石挥借住黄家时,夜里肚饿打开冰箱折腾了半天,也弄不清楚该如何将冰箱里的电灯关掉。类似的笑料在书中比比皆是,常引人发噱。但有趣并不等于幽默。幽默,用老舍先生的话讲,与讽刺是分不开的,且“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往事》做到了前者,但作为“副产品”,它不可能意味深长,或者所谓“发人深省”。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缺憾,《往事点滴》真正令人感觉不满足的,是因为它颇显得孩子气而内容有些单薄。比如作为当年上海滩知名的话剧导演,黄显然掌握了大量苦干剧团的一手资料,从剧团的发展到剧团成员的生活与经历,这类故事在书中虽不能说几近于无,也只是作为趣事或逸闻被记录下来,没有什么“史料”价值。谈到他本人的求学经历,态度也同样如此。

丛书里值得一提的另外一本《南非之南》,作者是先后给《读书》和《万象》写稿的才女恺蒂,内容都是关于她在南非的生活见闻。她在后记中说自己刚到南非时觉得可写的东西很多,时间一长却越写越少。本来,所谓趣味主义多半有点玩物丧志或享乐主义的倾向,恺蒂过去那种文体轻松的专栏已难以承载南非的厚度和重量,而相对优渥的生活和频繁的社交活动多少也有损作者的观察。田野调查那部分就稍显浮面,比如对于露营经验,她说“躺在帐篷的硬硬的垫子上,我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床上躺着舒服”。类似的话虽也老实,却绝不可能出自一个真正的观察者之口。宁波

他们和他们评论的世界

近年的学术随笔并不鲜见,特别是海外大家,最为有关出版人所喜,一力扶持,尤其以文学评论为例,使得见者日众,内地读者对于他们的评介体系、方法以及眼光都略有所闻。夏志清是熟面孔了,刘绍铭是熟面孔了,李欧梵是熟面孔了,此类观感难免地左右读者,比如,也会认为上海书店自从去年4月开始出版的“海上风”系列丛书也是熟面孔——毕竟,上述三位均名列前茅。事实上“海上风”系列丛书也的确没有告诉读者一个明晰的出版意图,因而也谈不上严谨的筛选过程,从作品的选篇上也比较芜杂,没有一个集中的主题。唯一可以“总而言之”的,是从所出版的目次而论,大体上牢固地抓住学者(大部分是文学评论家)、作家(包括专栏作家)作品中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涉及。总的来说,闲看这套丛书恐怕嫌它重复了读者的书架,但细读之下,虽然也有“熟面孔”的嫌疑,也有过于急就章的本地出品,然而不妨看做是截取上海的一个纵切面,从过去到现在,上海究竟充当了怎样的文学背景;再由丛书作者复杂的身份,由此在芜杂的篇目之间扩散“海上风”的含义——文学意义上的上海、台北和香港的构成。

近距离的视角

如果以“发掘派”命名夏、刘、李三位,《如此繁华》的作者其实也可名列“发掘派”之中——文学评论家王德威对大陆读者而言也相当稔熟,他对张爱玲的评论《落地的麦子不死》等,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版,倒是去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当代作家十二家》代表了海外评论家对于大陆当代作家的评价。不一定都要谈“祖奶奶”级别的张爱玲,毕竟他们的身份与关注领域注定了要具有更为宽广的视野,过去有过去的“出土文物”,现在也有亟须评价的写作者。这种倾向体现在《如此繁华》一书中。全书简单分为“北京篇”、“上海篇”、“香港篇”和“台北篇”,“北京篇”和“香港篇”最值得留意。王德威对《骆驼祥子》的解读、对阿城的评价,对陈染、林白等作家的关注几乎可以说代表了海外评论界的大致看法,而他对于香港作家群体的点评——对西西,对钟晓阳,对黄碧云,对施叔青,则可以对照着今年出版的陈国球《情迷家园》一书中关于香港文学的若干篇讨论看,一则具体,一则纵论,可以呈现阅读上的互补。

不得不提及的是《情迷家园》两篇关于施蛰存先生《上元灯》的评论,四篇关于林庚先生诗歌论著的评论,篇幅虽然不大,但在探求上不无用力。比如陈国球教授对于施蛰存小说创作中的回忆气质和空间叙事,通过对施蛰存最早的一部短篇集《上元灯》的细读,陈国球教授得出了施蛰存创作初期的“惆怅”主旋律,小说往往是以现在的“中年身份”开始叙事,除了技巧未熟的痕迹,其实在主题上都是以“感旧”为主题的小说。

“带着惊愕和恐惧去观照”

所谓闲书,我以为就是任何时候读都可以,不读似乎也说得过去,并不会少点啥。以孙甘露先生的《上海流水》为代表的三种著作,不是随便凑合自己专栏的问题,而是在这样“国际阵容”面前,虽然着力描写自我,然而却多少缺乏了自省。这里不妨转述一下网友的评论——“‘孙甘露对现代汉语写作的影响,相当于姚明对中国篮球的影响。’封底,书中曝光率颇高的小宝的评语,主要价值在于印证了朋友间深厚的交情。”

同样是专栏结集,张旭东的《纽约书简》开篇正是9·11,我们固然会说他好彩碰上这类大件事,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游离和缺席,却正好成就了观念的碰撞,他的不在场正好表明了他的在场。《纽约书简》收录的文章都是他在美国期间为国内的《文汇报》等媒体所写的文章,内容颇为驳杂,但是读起来却犹如高手过招般过瘾,特别是他和作家王安忆、和诗人西川的对谈,说是思想的交锋或许有些牵强,但无疑所讨论的话题,又基本上是读这套书的读者都会关注的。一句话,如果说“海上风”让人看到的是眼光和高度的话,《纽约书简》可算作一种代表。

世界眼光

如果我是媒体编辑,必定万分需要像郑树森这样的高手,不一定要到每年十月颁诺贝尔文学奖才想起他,因为估计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奖项他都略知一二。从1980年开始到90年代后期,台湾《联合报》总是能在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之后第二天,郑树森的专访加评介就见报了。台湾的纪大伟曾经以《御风而行的荷米斯》写郑树森,以希腊神话中的宣布讯息的赫耳墨斯比拟。这本《纵目传声》和之前上海三联出版的《文学地球村》多有重复,但此书收录更短小精悍一些,“聚焦诺贝尔”自然痛快淋漓,不得不佩服其掌握“情报”之多。刘绍铭称他的文章“资讯强,理论基础深厚”——这大概也是他并不仅仅是一个知道分子的原因。

为什么郑树森先生始终给人快速、广博、深刻的印象,我以为是跟他严肃学者的功底有关,他所做的张学研究甚早,以至于大陆还有将他的陈饭继续炒的现象(见“张爱玲杂碎”),他是晚刘绍铭一辈的学者,早在80年代就翻译过希腊诗人伊利提斯(大陆翻译为埃利蒂斯)的诗选。同时,依然保持着批评家的思想锐度,这或许也是他的文章即使短短千字也好看的缘故,像他那篇直中自恋作品的评论《只关心自己的肚脐眼》,真是不可多得的妙文,不只对台湾作家有用。

《天凉好个秋》,李文俊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8.00元。

《感官的盛宴》,严锋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8.00元。

《往事点滴》,黄佐临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9月版,16.00元。

《纵目传声》,郑树森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9.00元。

《情迷家国》,陈国球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28.00元。

《如此繁华》,王德威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4月版,28.00元。

《纽约书简》,张旭东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4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