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建刚:联邦自治共和的现实性

当一个国家及其政府无论在什么时候组织和怎样组织起来,为了使这个新生的国家及其政府,能更好地保护国民以及使这片生育民众和养育民众的领土不受任何外来的,以及从内部发生动乱的占领和掠夺其国土和国民财产的侵略行为,民众就必须将自身的自然权利授予这个新生的国家及其政府。然而,权利的授予应该怎样进行,这就是一个备受当代国民关注的政治议题。当政的中国共产党在使用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暴力革命,将前一个专制独裁的政权驱赶到台湾后,建立了一个新生的共产主义政权,如同前苏联的布尔什维克政体一样,渴望尽可能地保留着旧封建帝王的制度。在中共党徒众多私欲的逼迫下,同样将前一个专制独裁政权的衣钵承接了下来,从根本上就不愿意兑现在革命时期向中国民众所许下的诺言:即建立一个宪政自由民主的共和国。更不情愿地将这一政权转向联邦自治政体的结构上来调和寻求自治的各个民族。只是在国内进行着无限扩大的高效的中央集权,以占据行使着绝对统治地位的中共党团的作用,实施着更为残酷的对各个民族要求民主自治的渴望,加以无休止的镇压和迫害。

将联邦自治共和的现实意义镇压到最低限度:即所谓的民族自治区,甚至将其在政治上全部架空和消解殆尽。

宪法作为现代国家的特征,是极为重要的政治命脉之一。20世纪以来,几乎不存在着没有宪法的国家。但是,中国宪法却在中共党团的授意下作为革命性的宣言而出现在国民的政治生活中。这种带有革命性质的宪法,在从根本性的社会革命中获得成功后,即受到随之而来的专制独裁的政治现象和在受到暴政思潮的冲击中,对一个已经确立的公民社会进行全面的、带有革命性的重构。这种革命性的宣言似宪法,旨在根除具有宪政自由民主的联邦自治共和的思想和信念在公民社会中得到真正的实践,从而无法威胁到这个专制独裁的暴政体制。

在这个基础上全面地对具有联邦自治共和的组成思想和信念的实践进行无情的清洗。我们知道,建国初期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就有相当一批这类人,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而遭到屠杀和监禁。因此,具有革命性宣言的共产主义宪法,在中共党团极为严密的监督下,根本就不允许具有联邦自治的自由民主思想和信念的群体,或某些他们认为提倡上述思想和信念的政治党团,参与到国家政治的建设中去。而且,革命性宣言的共产主义宪法,其主要特征,就是将各级部门以及各地政府的绝对权力授予组织有序的中共党团中的革命干部,以此来维持他们认定的社会主义革命。时至今日,即便在全面的改革开放中,中共的宪法已被修改了几次,其革命性的宣言似的语境还时隐时现地出现在宪法的字里行间中。这个政党始终害怕,宪政自由民主的制度和联邦自治共和的结构,将摧毁其经营了半个多世纪的现代王朝家天下的独领风骚的糜烂美梦。

20世纪初期,前后持续了20多年的“全国联省自治运动”的思潮,其思想和理念在现当代非暴力和平的社会变革中,具有实践和现实的巨大意义。“中国欲图存且强,则非采用英美派之自治不为功”,“联邦制之精神在于自治,吾人但求自治”(张东荪语)。中国的特色以及国情、省情和各区域的特殊情形,都在于各个地方的省市以及少数民族自治区域之中。这就形成了各省市以及自治区域的政治势力,在极其隐蔽之中,不断地壮大。民国之初如此,在中共极端暴政和独裁之际也如此。专制暴政愈是残暴动荡,政治自治的思潮在每一个具有思考能力的中国人的思想中愈是激情荡漾。这就是导致从辛亥革命至今整整100多年,在各种思潮中最为凸显的就是联邦自治以及宪政自由民主的思想和理念,时隐时现地不断冲击着这个大一统暴政的泱泱大国。民国初期的“全国联省自治运动”是联邦自治共和的一个新的开端和亮点。其政治企图和目的就是以每个省自行制订省的宪法,并依据省宪法自行组织省的政府,由本省的人治理本省。在这基础上,再由各省选举代表组成全国联省自治的国会或议会,并由议会制订出国家的宪法,由此而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这样的“全国联省自治运动”既反对地方分裂的军事割据,同时更反对中央集权行使武装暴力一统中国的目的。它的依据来自于已取得联邦自治以及宪政自由民主成功的英美经典的政治理论。目标就是在中国以非暴力、非武装的和平理念实现自由民主以及联邦共和的政治制度。

辛亥革命以来,中央专制独裁的集权遭受到彻底的瓦解。各省的军政首脑纷纷宣布独立。袁世凯、段祺瑞等曾力主以武装统一中国。但是,却遭到国民的极度不满,其武装统一的主张在得不到国民的大力支持下而宣告破产。孙中山所领导的护国军政府,其主张武力统一中国的手段,在西南各军政首脑的牵制下,北伐统一的美梦也无法付诸实现。于是,“全国联省自治运动”的政治主张及其思想和理念遍及全国。他们提出了只有通过联邦自治的政治理念,才能解决其分裂割据的现状,认为只有实行联邦自治,才能实现国家的统一而达到共和的目的。居于各省的省情,还有各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俗民情,只有实施联邦自治的地方分权,而不宜实行中央专制独裁的大一统集权模式,中国的统一才能在联邦自治共和的架构中形成和谐与稳定之态势。

然而,中共的首任党魁陈独秀,却极力反对当时所形成巨大政治态势的联邦自治共和的主张。他撰文道:“我们既不梦想一个将现状或超越现状的宪法来统一,更不梦想大批军阀来统一;我们惟望结合伟大的革命群众,尤其是最能革命的工人阶级的势力来统一。统一的目的要建筑在最大多数贫苦群众的幸福和全国被压迫民族的对外独立之上。拿联省自治救中国,简直是药不对症。”他的这种言论,实质上是受到马克思主义暴力革命学说的毒害。将中国的统一建立在革命群众和革命的工人阶级的势力上,其目的就是以这些革命势力所组成的革命武装对中国实施大一统的暴力革命的扫荡。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尚武精神”,无论遭遇到什么事情,其最终的解决方法就是以暴力相许,决无和平与宽容之意。所以中国人的复仇心理自古以来在人类社会的文明进程中是居其首位的。无论是辛亥革命,还是共产主义革命,都摆脱不了以暴力武装来解决问题。因此,陈独秀的思想言论就不难理解了。

中共党徒蔡和森更是仇视“全国联省自治运动”的理论和思想,他撰文道:“中国政治的乱源既然在军阀,所以根本的问题就是推翻军阀。”中央集权或地方分权,实行单一制还是联邦制,并不是中国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在革命成功后是最容易解决的,而目前提倡的联省自治是无法解决封建军阀反动统治的问题。他写道:“力能进取的军阀,便唱武装统一,或主张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只能自保的军阀或希望自保的军阀,便提倡来年省自治或筹备省宪、举省长;所以统一派的军阀,最忌联治。联治派的军阀最忌统一。”蔡和森之文,是直指割据的军阀而以此反对“全国联省自治运动”的联邦制。在此,他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革命后会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军阀的问题是以暴力革命的方式以予清除,还是应该用非暴力的和平理念来进行政治协商。实际上历史事实已经证明,在孙中山用暴力革命的武装发动了一场空前的“北伐战争”后,中国确实得到了统一。但是,在涂炭生灵的战争扫荡中,中国的经济已经倒退,而更使人难以置信的是政治倒退。于是,在中华民国期间建立了一套牢不可破的专制独裁的“党治国家”的中央集权制。这一中央集权制在极端暴政的统治下,使中国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处于停滞不前的委靡状况。在“北伐战争”的扫荡中,军阀被清除了。同时,联邦自治共和的结构也被摧毁。宪政自由民主的制度在国民党一党独裁的淫威下,已不复存在。“军阀”这个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政客们强加在各省地方的军政首脑头上的贬义词。无庸质疑,在清王朝的暴政体制即将崩溃之时,各地执掌军事及政治的执政者,以宣布地方独立来反对清政府。同时,也直接和间接地支持了辛亥革命的成功。这样便形成了各省地区的军政势力范围。这些势力有大有小;在政治和统一的抉择和诉求中各有见解。于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政治谈判、沟通与政治协商,便出现了上述的“全国联省自治运动”的思潮。这些政治思想及其理念,其目标就是在经过非暴力的和平谈判、沟通与政治协商而达到全国统一的目的。蔡和森在其文无意中也说对了一些话:即拥有强大武装的军阀是不喜欢通过联邦自治而达到共和的目的,而弱小的军阀是需要通过联邦自治而达到共和。因为只有形成了联邦自治的形式结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强大的中央集权制而得到真正治理地方的权力。只有这样形成一个较弱势的中央政府,即这个政府只负责国防和外交以及一些重大的国务问题。余下的应该全由省及地方政府来治理。如此这般,中国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以及由此而出现的贪污腐败而生活糜烂的政党和政府官员,早就在中国的土地上销声匿迹。

由孙中山所发动的“北伐战争”,以暴力革命的武装统一了中国,并在中国建立了一整套“党治国家”的封建专制与独裁暴政的大一统的政治制度。这种政治制度在统治中国22年后,又被他的学生毛泽东所率领的暴力革命的武装将他所组建的“党治国家”的政体打垮后,同时,将其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衣钵,全部继承下来。但是即便在那些残酷的恐怖年代中,联邦自制共和的政治思想和理念并没有在中国人自由精神的信念中泯灭。因为联邦自治共和的政治构想依然永远是人类自由精神的期望。同时它的思想理论以及政治实践已在宪政自由民主的国家中得到了证实。它的现实意义是经久不衰的。无论是20世纪初期还是时至今日正处在政治激流的中国,建立一个联邦自治共和的民众之国,是中国国民的渴望。总体而言,联邦自治共和的思想及其理念,是中国国民期望结束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具有现实意义的政治实践及其政治变革。联邦自治共和的结构与宪政自由民主的制度在中国的政治变革与实践中,是具有历史性重大的现实意义。

(2006-11-13)

民主论坛

茅于轼:后来居上的中国,如何走向富强?

只有我们能够旗帜鲜明地高举民主法治的旗帜,并且身体力行地做出榜样,成为世界受压迫和受剥削的广大人民的希望之所在,中国才能够真正成为世界大国。

时间并没有加速,但是事情变化的速度大大地加快了。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中国经历了几千年没有发生过的大事,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的思想总是落后于形势。我们来不及接受这样快速的变化。我们很需要认真地反思这个变化,认清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这个位置要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来看,或者说要从历史的角度和当前国际关系的角度两方面来看。这样才能比较客观地认识自己。对于许多青年人来讲文革好像已经是遥远的历史;当今世界上的是是非非到底谁对谁错,拿什么做判断的标准,未必都认真想过。这样的知识准备显然不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的位置。

皇权社会延误了中国的发展

从历史来看,中国有几千年的连续不断的历史,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埃及的历史比我们的长得多,其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比中国几乎要加倍。但是现在的埃及人已经不是建造金字塔的后人了。而中国人虽然有多次当时的外族来到中原混居和通婚,但总是一脉相承,没有彻底的中断。在中国形成的历史中,秦始皇有特殊的影响。他对中华民族形成的功绩主要是统一了中国,有同样的文字,语言,使中国内部交流畅通无阻。如果没有秦始皇也许今天的中国是许多小国家,彼此冲突不断,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华侨,分布在世界各地,都讲中国话,写中国字,世界上就少了一个最大的国家。比较一下印度就知道秦始皇的作用。印度有几十个不同的民族,各自用不同的文字和语言。中央政府发的钞票上要写上十几种文字,否则流通就有困难。当然,如果中国像印度那样到底是好是坏也很难说。再说,是不是秦始皇统一了文字和语言也未必有定论。孔子周游列国;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并没说起有语言和文字的障碍。

中国几千年的皇权社会的确延误了中国的发展。18世纪以后西欧诸国先后走上了市场经济,而百多年后我们还在辩论要不要市场经济。由于皇帝的权力无限,他们多半滥用权力,剥削无度,造成农民起义不断,成为中国历史的特色。而且皇室内部和近臣之间的夺权斗争你死我活,残酷无情。父杀子,妻杀夫,兄弟同胞之间互相残杀,君臣彼此猜忌,导致最赤裸裸,最不讲道德的斗争是极普通的事。

为什么过去几千年没有发生的事忽然现在都出现了?这是因为鸦片战争之后的一百多年西方思想对中国的影响。自由、平等、人权、法治都是渊源于西方的观念。他们产生这些观念也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慢慢建立起来的。发生于1215年的英国的自由大宪章开始限制皇室的权利,但以后又几经反复,权力斗争同样残酷无情。不过欧洲除了皇权还有教皇和贵族,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自由思想有可能在隙缝中生长出来。

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并非没有民本、个人自由和人与人平等的想法,但是在后来的皇权统治下不可能生长发育,只能胎死腹中。如果不是西方思想的传播,中国很可能还要相当长的时间才会有人权意识的萌发和生长。

西方文明进入中国:总体而言得大于失

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经济,社会,政治,技术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能够看得见的主要是技术方面的。现在大家用计算机,听音响,开汽车,坐飞机,这些技术无一不是从外国进口的。如果没有中西交流我们今天很可能还骑马坐轿,靠快马通讯。更有那些直接看不见,但是影响重大的变化,也是由于西方文明的传播才能够在中国发生。

比如政治制度方面,现在我们有了人民代表大会,有了宪法、法院,有了选举。尽管尚不完善,但是这是从无到有的第一步。从秦始皇到慈禧太后都不会要限制权力的宪法和代表民意的人民代表,更不会要选举。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西方文明的传播,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在一百多年里发生的。所以说向西方学习是必须肯定的,不容置疑的。当然,西方的东西并不都是好的,学习西方好的东西的同时也把他们的坏毛病带了进来。但就总体而言肯定是得大于失的。

从全世界近二百多年的变化看,最重要的就是因为自由平等的思想,产生了市场经济制度。这种制度彻底改变了社会中人和人的关系,从剥削压迫变到平等自由;从一方受损,一方得利的不平等,转变为平等的双赢。因而人的劳动积极性极大地增加,社会分工得到发展,科学技术一日千里,社会财富快速积累。

但是这个变化首先发生在西方,尔后扩展到像日本、韩国、拉美等国家。市场制度,工业化,都是由于人权的逐渐得到承认才发生的。它的结果就是人口快速增加,寿命快速延长。人类有历史记载以来的两千年,平均寿命只从二十来岁增加到26岁,而最近的二百年平均寿命增加了40多岁,现在全球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67岁。人口的增加同样在19世纪表现出突然的加速。困扰人类几千年的粮食问题已经彻底解决。农业本来是最重要的行业,而现在农业变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在发达国家农业占GDP中的比例都不超过5%,像美国只占2%多,还要大量出口农产品。

后来居上的中国:如何走向富国强国?

中国在这个变化中有点后来居上的样子。文革结束时我国还有几亿人吃不饱饭。农业和粮食是关系重大的事。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变了。

不过许多人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还在为粮食问题和保护耕地过分担忧。这种担忧某种程度上妨碍了我国的工业化过程。我国还有60%的农业人口。减少农业人口是我国各种工作中最艰难的一项任务,它需要至少30年的时间才能把农业人口降低到5%左右,我们才能成为工业化的富有国家。粮食应该部分依靠国际市场,适当进口,即使达到消费量的10%~15%也不足虑。现在日本进口粮食就达到60%以上。保护是必要的,但是要保护的是农民而不是农业。用帮助农民转业,提供培训和就业信息,组织融入城市的方法来帮助他们,而不是补贴种粮,补贴化肥,提高农产品的进口税等。

改革的一项重大进展是参加世贸组织。这是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一个必然结果。一体化最重要的进步是,资源在全世界用市场的原则分配,用不着通过打仗来解决资源配置问题。世界上一切石油进口国都在争夺有限的石油资源,美国、日本和欧洲许多国家都在争夺,但是从来没有说会打仗。如果有的话也是政治家们制造出来的节外生枝的矛盾。大家按照市场规则做,一点也不会有供应安全的问题。但我们对于全球经济一体化还有不少怀疑,不敢依靠国际市场。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则可以替代市场分配呢?难道还要靠打仗吗?

中国有五千年的连续历史,有灿烂的古代文明和科技贡献。但是中国在近150年来落后的痛苦也不容否认。今天虽然我们在经济上有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就总体而言我们还是一个穷国,是一个落后国家。这表现在60%的农民没有摆脱贫困,没有多少近代科学的成就,生产力还比较低。

试想,全世界大多数百姓期望的是什么?简单说就是安居乐业。是什么妨碍了安居乐业?因为社会上有可以欺侮人的特权。所以当前最受欢迎的主张还是人权、民主、法治,还是自由和平等。只有我们能够旗帜鲜明地高举民主法治的旗帜,并且身体力行地做出榜样,成为世界受压迫和剥削的广大人民的希望之所在,中国才能够真正成为世界大国。

交锋:《我们走在大路上》引发激烈思想交锋

  多媒体网络剧《我们走在大路上》(舞台版)自10月27日在北京朝阳文化馆九个剧场之TNT小剧场首演以来,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我们走在大路上》在表现形式上调动了语言、形体、音乐、投影等四种要素,让多种舞台元素互相制衡也互相激发:舞台上出现了群魔乱舞、扭捏作态,背景的投影却可能是山崩地裂;舞台上的角色们可能在搔首弄姿,音乐却可能是如泣如诉,灯光可能是冷清寂寞;投影上的场面可能是一片和谐、万众欢腾,舞台上却可能冷如死灰。《我们走在大路上》共分九幕,这部以中国“近30年社会心理史”为副标题的戏剧作品,着重阐释了三十年社会心理的变迁。《我们走在大路上》是一场语言的盛宴,也是一次艺术形式的创造。编剧黄纪苏的语言好似狂风暴雨,构成这部戏的最有力的基石。在艺术形式上,导演王焕青创造性地以“行走”这一意象作为自己的主要舞台表现手段。舞台上的演员们以各种步态,各种姿势,快的,慢的,奔跑的,瘸腿的,歪的,扭的,写实的,写意的……行走着。在以十字路口为基本造型的舞台上,“行走”自始至终都以一种强烈的元素在舞台上存在着:是一种提醒,是一种心情,是甩不掉的历史,也是放不下的未来。

  本月,这部震撼人心的多媒体网络剧《我们走在大路上》(舞台版)在朝阳文化馆九个剧场的TNT小剧场继续上演。11月3日晚,潘维、吴思、王小东、徐友渔、韩德强、祝东力、赵国君、腾彪、刘力群、扬帆等众多知名学者、经济学家观看了演出。演出结束之后,诸位学者与留在剧场的观众一起,和《我们走在大路上》的编剧黄纪苏、导演王焕青进行了简短的座谈。下文为此次讨论会的摘要。未经发言者审阅,仅供参考。

  《我们走在大路上》11月3日讨论会摘要
  (根据录音整理,未征得发言者审阅)

  时间:11月3日晚10:30-11:30
  地点:朝阳文化馆九个剧场之TNT小剧场
  主持人:杨鹏

  主持人:

  今天来了很多朋友,价值立场不同的都在场了,请大家对这个戏谈谈看法。留在剧场的观众都可以参加这个讨论,但是我希望大家遵守一点规则:因为时间有限,每个人讲话不要超过三分钟;讲话的时候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先不争论、不辩论。

  潘维:及时的戏

  我觉得这个戏是很及时,有两个感想。第一个感想,在这个时候确实是应该反思一下了,是个反思的时候了。第二,我觉得像这样的戏好像还不能够在一个比较更大的地方、更公开的一个场合来演,也很遗憾。

  观众 A:《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暴力”之美

  我看过黄先生以前的《切·格瓦拉》,今天看了这个戏以后我还是深有感触。我想用一个词来描述,就是 “暴力”,这个暴力是个中性词。第一点,这个戏是“形式的暴力”。所谓形式的暴力,是这个戏的编剧跟导演的组合非常好,包括演员的表演非常成功,这使得这个戏形式的力量大于思想的力量,思想力量与形式形成一个非常好的组合。第二点,就是语言的暴力。因为这部戏的语言的力量非常强大。我们看一般的戏剧,中间或者想偷懒,或者想睡觉,都会有不想看的时候。但这部戏将近三个小时,很少有人离场,这种语言的力量能够把每一个人留在这个剧场。第三点,是它在观念上的暴力。我要强调暴力仍然是一个非常中性的词。这部戏的观念思想,完全是属于编剧,他的价值倾向性是非常明显的。从这三者结合上来讲,如果以中场休息作为界限的话,我认为前半部分表现的非常好。从休息以后第二部分开始,整个剧就完全是编剧自己的思想宣泄,就是说缺少一种形式的中介来使这种思想达到一种艺术上的效果。

  吴思:打狐狸,不打老虎

  这部戏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民族也有一个人开开自己的玩笑,他自己跳出来,有点自嘲式地反观我们自己。这显得我们民族有些人,有些超越性了,我们显得高级了一些。我们可以跟自己的生活拉开距离,可以嘲笑自己、反观自己,这是感觉很好的一点。
  第二点,我觉得作者对于资本主义或者是资产阶级或者是资本家有一种明确的批评态度,对两极分化,对尔虞我诈的批评也很激烈,我赞成这种批判的态度。但是,我觉得作者对于中国社会的基本形式,对社会整个格局的估计跟我的估计有很大的差别。很难说我们谁对谁错。但至少我认为中国不是像吴敬琏先生说的那样是一个权贵资本主义或者坏的资本主义,我觉得中国社会是一个资本官家主义,是官家说了算、官僚集团说了算、官家集团说了算的一个社会,而不是资本家、资产阶级说了算的一个社会。所以我觉得所有的批判矛头都指向人性的贪婪和资本的贪婪,这是忽略了老虎而指向了狐狸。所以我觉得他的批判没有打中十环,只打在两环或三环上,这是我对这个剧思想性不同的看法。

  王小东:资本家一想到“暴民”,他也就不要民主了

  我觉得这个戏其实对很多东西没有下结论。像纪苏也好,包括我也好,我们对这个东西也确实没有看透,并不是说下了固定的结论。这是一点。再有一点,刚才有同志讲到谁是奴隶、谁是官家的问题,我觉得这个东西,纪苏在这个戏里面是有回答的。这个回答就是这样的:有些资本家老说跟官家是两回事,而纪苏在戏里面说的就是资本家跟官家是一回事,比如党委书记一转身就当了资本家;当了资本家之后,他又想当“男一号”了,资本家和官家是这么一个关系。如果说官家跟资本家完全分开,一个是有权的,一个是没权的——我觉得现在真不好这么说。其实官家跟资本家都是权力比较大的,现在有人强调说官家是反对民主,资本家就是支持、赞成民主,纪苏这个戏里面有讽刺:就是说资本家一想到“暴民”,其实他也就不要民主了,最起码绝大多数资本家就不要民主了。民主最多就是他们晚上遛弯说的事了,白天还是和官家在一块。这个戏对这些问题是有回答的,但是对于到底走哪条路,这个戏没有回答,是留给大家思考的。

  徐友渔:看这个戏相当于和二十个出租汽车司机聊天

  我从丰台赶来看戏,可见我对这部戏还是有一定期待的。就像我经常被别人邀请看话剧一样,我期待有一定程度的震撼,有一定程度的思考。在看这个戏的过程中我急于调动这种情绪,但是我完全失败了,这个戏没有引发我任何震撼和任何思考。我最后还是鼓了掌,但是我鼓掌纯粹是给演员的,我觉得他们非常敬业、认真、卖力,他们非常想打动我们。我觉得剧本使他们的努力基本落空了。但是我也并不觉得今天我就是白来了。无论是看小说还是别的,我最喜欢看的、最吸引我的,就是非常机智、俏皮的顺口溜。今天这三个小时是顺口溜的集大成。如果我坐计程车,我跟司机聊天会听到很多非常有意思的话,但是下了车一下子就没有了。我今天听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顺口溜,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收获。今天这部剧的所有内容,我觉得就是相当于十几个、二十几个出租车司机跟我聊天。这个剧失败之处在于他跟计程车司机聊天的水平没有差距,而且也没有拉开距离。在这种意义上我必须说,这个剧我没有受到任何感动。

  韩德强:为什么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我看这个戏还是很有收获。这部戏实际上是在追溯我们历史上深层次的问题,追溯我们这个社会为什么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的问题。在否定一种力量的时候,我们只能把这一种力量过分否定,结果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个戏展开的很好,结束部分比较仓促。它实际上是把我们这个社会各个层次的矛盾都给拨开了,拨开了之后但是合不上,这也就是说它提出了问题供大家思考、反思,这个路在哪里?这个路我们应该一起走,但怎么一起走?这个戏的结尾我觉得就像鲁迅先生的小说《坟》一样,坟上还带了一朵小花,我觉得这朵小花有点没来由。但我希望这个剧演出的本身给我们带来一朵小花。我今天也非常高兴这个戏把各方面的人士带到一起讨论这个话题,有一个公共平台,这也许也是这个社会的一朵小花吧。

  观众B:还在批判自由,离《切·格瓦拉》就没多远

  我是主张把知识分子分成两类,一类叫文人,一类是学者专家,这两类各有优缺点,关键是互相之间能不能沟通,能不能合作,能不能交流,能不能有一些基本共识,大家一起往一个共同的、大家认可的目标一起去努力。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点上,我是跟徐友渔有同感。我听人说黄纪苏写了一个新戏,从极左变成中左了。结果我一直听,直到最后这首歌快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很着急:我没听出中左的味道来啊。一直到这个歌出来之后,我才觉得似乎是那么点意思。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那就要说很多很多话了。什么叫左派,什么叫极左,什么叫中左,要有很多解释。有一点我觉得要在今天特别强调说一说,就是中左和自由主义者所想的自由一定不是冲突。中左在他当初产生的时候,可能曾经跟自由主义有相当大的冲突,但是到后来越来越不是这样了。到吉登斯和布莱尔的第三条道路,几乎跟自由主义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所以我觉得如果说纪苏到今天还是对自由,特别是自由主义讲的自由——自由主义的自由最核心的问题是怎么有效地约束政府的权利,不是说大家随心所欲干什么都行——如果说在这一点上,纪苏还是批判自由的话,那我觉得他和原来的立场没有特别大的转变。我是希望社会能够像我所主张的中左这个方向进行。

  祝东力:交锋的平台

  接着刚才徐友渔先生的话讲。刚才徐友渔对这个戏做了一个很低的评价,这跟我的感受基本上是相反的,所以我就着他的话说几句。我觉得我们这么多人留下来,而且有很多人可以说是比较知名的学者、知识分子留下来讨论这部戏,以及这个戏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这已经是对这个戏的一个潜在的估价了。正如六年多前黄纪苏创作的《切·格瓦拉》是给当时的左右翼的思想界提供了一个辩论交锋的思想平台一样,其实今天这个戏也同样给大家提供这么一个平台。我觉得这个事实就是对这个戏一个相当高的评价了。

  王立明(音):它说出了我们一直想说、但不敢说或者不便说的话

  我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我叫王立明。我一直搞新闻工作,我特别喜欢这部剧,我感觉它说出了我们一直想说、不敢说或者不便说的话,特别是在粉碎“四人帮”30周年的时候,有这么一部戏对1976年之后的中国人的一些遭遇,包括中国社会的种种那种社会现象的一种讽刺、批判或者反思,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么一部剧,我感觉它是非常有价值的。我从心里面非常喜欢这部剧的立意和精神。这部戏虽然没有一个主角,也没有情节,但是我仍然能从中看到一个中国人的遭遇,还有一个中国人对自己、对这个国家的反思,这非常棒。

  赵国君:只见欲望不见精神

  我是中国历史观察网的主编,我叫赵国君。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我说一点感触。“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是走在欲望的大路上。为什么我要提“欲望”这个词,刚才看到一半的时候,我想到了欲望和精神的词汇。我生在1971年,可以说是这部剧的演的历史跨度,恰恰是我精神成长史最重要的阶段,也是社会精神从禁欲走向纵欲,直到今天还在放纵的这么一段时间。我深刻理解编剧和导演对此的批判性。我说到我们走在欲望的大路上,恰恰反映了编剧和导演痛苦和焦虑,但是我可能有一种不可救药的历史感,我的感触是这里只见欲望不见精神。这样说有点狠,就是它的确反映人在欲望中的挣扎、对此的批判性,但是我觉得更主要的,对我在这样一个跨度内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有所欠缺。这部戏的元素很丰厚,但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空。这个戏里有几点我是不认同的。我认为导演、编剧好像一直在做些暗示,比如说这里两次通过历史学家的口吻在回顾历史,1840年在干什么,1911年在挣扎,然后说1949年在站立起来——我严重不认同这种判断,然后说1976年的摇摆和调整——这是我更不认同的一种东西。

  五岳散人:它在装神弄鬼地糊弄大家

  我是个自由撰稿人,我在网上的笔名是五岳散人。如果我要直言不讳的说,可能会得罪诸位老师,我觉得我还是得罪好了,我看这部戏的感受是:装B。为什么我这么说,因为这让我增加了一个强烈的判断,就是中国的左派到目前为止,依然只是看到所有的病症,而永远会诊断错病因,开错方子。从这部戏所谓对自由的批判和它对病因的批判,完全证明了这部戏只能够是说:它如果不是智力上的不足,那只能是说它在装神弄鬼地糊弄大家,只能在小剧场演出,煽动一个小众的群体,而永远无法到达大众的常识判断。如果作为一个艺术家或者作为一个学者,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这种常识的判断的话,对于此我感到非常的遗憾。抱歉。

  朴抱一:看到自己的影子,内心很恐怖

  我接过来说,我是一个流浪记者叫朴抱一。我看到这个剧名我想给它接上另外一句话,你们叫《我们走在大路上》,我接的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跟谁玩?为什么刚才韩德强说这个戏“合”不上,问题就在这儿。今天大家都“合”不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就是走不到一起的,没有看到任何走在一起的迹象,那怎么在最后能合得上呢?这是我第一个很直观的感觉。这个戏最后结束的非常突然,一直说大家在争斗,但是突然间又像兄弟姐妹一样合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我是做媒体的,我每天到基层去,不用说基层了,只要往各种场合走走看,什么时候和谐了?现实是这样吗?我们往周围看一看有没有这种可能?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支持一下吴思老师,吴思老师刚才说,这个戏对资本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揭露,但是对权力没有做一个强烈的批判,我是支持这一观点,这是这个戏的不足之处。还有一点是这个戏让我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它把那种很琐碎的、20年来聊天的点,20个出租车司机聊天的点,都点了出来。但是在看的时候,有时候真的会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这些时候,其实内心里有点恐怖。

  腾彪:错误的历史判断

  我是中国政治大学的腾彪。作为一名普通观众,我觉得这个戏剧形式、语言都非常好,从艺术角度来谈,我对这个戏的编导包括演员在内,表示一种敬意。从思想上、观点上来看,这部戏最后是说我们一起走,不管官和民的矛盾,不管贫和富的冲突,不管有多少矛盾,但我们总是要走在一起,我们是一个社会,总得一起往前走。我觉得编剧没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而是用了一个非常虚的,非常抽象的一个民族,用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有共同的历史这些虚幻的东西,然后就说能够走在大路上。我们怎么就能够走到一起?另外就是他对历史的认识,刚才赵国君也提到这部戏对历史分期的处理,这里边有一个问题可能我们都知道,可能很多该说的没有说出来,但他的历史叙述是跌到在1840年,站立在1949年,然后1966、1976年怎么样,等等……这种对历史的判断,我觉得是不仅仅是一个简单化的问题,而是一个错误,是一个非常错误的问题。有这种历史判断,我觉得作者是不可能找到一个我们走在同一条大路的方法的。

  王严风(音):我不能总坐在屋子里写程序

  我叫王严风,我是一个程序员。我感谢我的室友拉着我来看这个剧,要不然我还在公司加班呢。刚才很多所谓知名学者说了很多,我只说一点自己的看法。这是我看的第一部话剧,无论从形式上,演员的表演上,还有剧本,各方面对我的冲击力都是非常大。对于我这种人来讲,这个剧最大的优点就是引发我的思考。可能我会看这个里面有没有我的影子,或者我曾经对某些事情抱有一种奢望,抱有一种幻想,这部戏使我能思考这些人和这些事身后的一些深意。我感谢编剧,不管他的观点是对是错,我没法做特别具体的判断,我只是觉得它触动了我一段思考。我每天关在办公室里写程序,写出一个小东西,自己觉得很高兴,每天就是这样。但是这部戏触动我来思考,我不能总坐在屋子里写程序。关于大家一起走的结尾,我想这可能编剧的一个理想吧。我想现在坐在这儿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出一条明确的道路吧。

  观众C:小人物生活在大背景下面,有的时候是很无能为力

  我看到的这个演出有别于我以往看过的任何演出。严格地讲,就是它跟我们对对话剧的理解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我觉得作者有他自己的智慧,对我们社会各个时期的律动,他把握住了。社会各个不同时期最有代表性的语言、最有代表性的思想与说法,以及我们老百姓经常为哪些事情所烦恼,他这里面都有所表现,而且表现的特别智慧,信手拈来。我觉得这个戏很新鲜。编剧对我们中国人的状态、环境、背景有一种很大的关注、一种悲悯。我们每一个小人物生活在大背景下面,有的时候是很无能为力,你不想这样,但是别人这样的时候,你也会跟着这样,许多东西是你不能左右的。

  赵辉:他对自由的批判,我有点意见

  首先,我刚才不是特别同意友渔的看法。虽然我从思想,从理智的观念跟吴思老师和友渔老师很相近,但是我看这个剧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在动,我的心不断跟这个戏有交流。编剧黄纪苏提出的转轨、接轨、组合,就是我们社会的反应,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扭曲的社会,是一个不健康的社会,一个剧能够把它表现出来,同时触动我的心灵,我觉得这是他的成功之处。
  第二个,我觉得在理性的穿透力方面,黄纪苏是应该是退步了。在做《格瓦拉》的时候,他基本上跟左翼艺术形态相结合,很有战斗力,同时有一定解决问题的方略;而在《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时候,到最后导向一个血缘社会,倒退到一个历史传承自然化的东西,他的理性穿透力弱了一些。
  第三,他对自由的批判,我有点意见。刚才韩德强也讲到,说好像我们社会没有什么办法,实际上我们社会肯定是有办法的,如果坚持自由开放的原则,在思想上、社会上和在政治上加以努力,实际上我们这里那么多人,这里有搞民间教育的梁晓燕,有搞维权的腾彪,有搞乡村建设的李昌平,还有包括这个剧本身等等,我们社会怎么会没有出路呢?我们为什么走不到一块呢?只需要自由开放,大家一块努力就会走到一块来的。

  刘力群:哪里给自由,哪里差不多就堕落了

  我不是一个文化人,对文艺形式的感受可能比一般人还弱。我平常看东西老是看逻辑,看它的逻辑通不通。在2003年吧,他们准备写这个戏,让我去聊一聊,他们说我侃了八个小时,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反正就是我自己对二十来年的历史梳理了一遍。我觉得人家也没有把我的史观作为主要部分。我觉得这个戏还是拿闹剧的形式来表现问题,包括说痛苦、疑惑、郁闷,我看张广天的戏,还有看黄纪苏以前的戏,都觉得像闹剧。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像老舍那样讲社会一个断面,哪怕用调侃语言。但是人家说这是艺术,这我确实不太懂。刚才好多人提意见,比如说批自由等等。咱们的现实就是,每次哪里给自由,哪里差不多就堕落了。改革以来,你给哪儿扩大自由,哪儿就开始自由堕落,很少有自由升华。那怎么不能让人批评?你说中国的保守主义保什么?英国的保守主义保的是贵族传统,美国的保守主义保的是自由主义传统,中国根本就没这种传统,所以我们自己讲的自由主义,要真用它就反封建,就反咱们这城市里头党政军管全民所有制,全民所有制管城市居民,城市居民管外地人,要反这种身份等级制。咱们各大城市主要的财政收入就是政府卖地,居民租地,国有企事业单位出租土地,就是级差地租,收入靠不劳而获的级差地租。自由主义要骂就骂这个,你要不骂这个你就是假自由主义。刚才又有人嫌人家说的是和谐社会,那至少是黄纪苏的一种愿望。不讲这个人家讲什么,讲阶级斗争?讲和谐社会就是因为社会矛盾太尖锐,现在中央希望能调和,现在所有的措施都在调和社会矛盾,对不对?有的人要求也太高。法国人小剧场看完戏就跑到大街上和国王的卫队打仗了,中国人是这样的人吗?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能要求黄纪苏背负太多东西。

  王焕青:我是个艺术家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今天在座发言的很多学者以前我只是在你们的作品当中,你们的论文和你们的著作当中看到名字,今天见到了真的了。但是我想说你们给我的一个感受,是让我想到了我小的时候,在没书读的时候读鲁迅的书,有很多当时非常走红的文人,也包括到现在被我们继续捧红已经死掉的那个时期的文人,他们对鲁迅杂文的看法。就是说这个糟老头一年印一本杂文在那儿卖钱,他的东西一文不值。骂人算什么呢?一篇杂文和文艺有什么关系呢?和拯救社会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感受到了这样一个60年前或者70年前的某一个夜晚。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一个文人,我只是一个从事艺术的一个人,一个艺术家,我们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完全是尊重自己的直觉,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底层人的直觉。我钦佩黄纪苏,不仅仅我们是朋友,我钦佩他的政治立场,我不太懂政治,但是我知道他站在普通的大众身边,他站在改革开放以来,在发展主义的过程当中,在这条大路上无力往前走的人,那边被踩在脚下的人,那些被忽略的人一边。我觉得每一个社会的进步,都会以诸多可贵的生命作为代价,然后形成这样一个历史过程。我认为黄纪苏这个剧本完全是站在这样一个立场当中去讨论,在这30年的过程当中,我们富民强国一定是一个硬道理,在这个硬道理面前是不是我们可以漠视那些普通的,被高贵的人,被学者、专家们视为草芥的黎民百姓,他们的生存的价值,他们有没有喜怒哀乐,他们有没有容身之地,他们有没有悲欢?我觉得在这个戏里面,我觉得纪苏是和这些人站在一起。我再强调我不是一个文化人,我是一个画家,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他的作品是和大多数人,和每一个父母兄弟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的人就是值得尊敬的,这样的剧本即便在你们看来有多少可以责难的地方,我认为那是你们的学术!你们的学术我觉得漠视了很多普通大众的生存感受。我确实想对你们表示恭敬,而且我从小对文化是敬畏的,但是在这个夜晚有些人的话真的不敢让我恭维。

  黄纪苏:在小剧场的灯光下,对整个世界的感受很特殊

  有时候坐在小剧场的灯光下,感受好像有点不一样,好像对整个空间世界的感受,对自己,对周围,对这个世界的感受都非常特殊。坐在这块,好像真是在一个海里头,看见曾经有过的生命,曾经有过的一种动物在里面的那种感受。大家今天在这儿发言,有的比较喜欢这个戏的,有不太喜欢的,有的完全不接受,我还真有一种感激的心情。我倒不是说大家到这个地方来捧场。即便大家观点立场不一样,但是大家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对这个社会,对中华民族的命运,可能有一种共同的关怀。至于出路,具体的何去何从,这些观点又可能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可能有的时候是往东,有的时候往西,差180度,但他能够对这些东西关心,我就觉得这已经好像有点一伙人的感觉。因为还有很多人对这些完完全全不关心,觉得跟这些东西好像跟自己是一点关系没有。所以我今天就是特别感激大家都能来,不仅仅是说关心了这出剧,而且对于我们民族的共同的命运,有一种关心。我在这块还想特别感谢几位朋友。我们这部戏已经筹备了好几年,在筹备过程中,有几位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来给我们提过一些很宝贵的建议,来替我们启启蒙。比如刚开始就把曹锦清请来过,今天他可能没有机会过来。还有王力雄先生,刘力群先生,还有梁晓燕女士都来过,都把他们对这几十年的感受讲了一遍,这些对我们启发是非常大的。实际上这出戏已经演了,演了呢,你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也就这么回事,但是呢,这个事里头的确有大家的那种关心在这里头,有大家的爱护在里面。所以我再向这些人表示感谢!

  (根据录音整理,未征得发言者审阅,略有删节)

当代文坛水越来越浑:中国作家死了?

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今日召开,而中国作家刚刚经历一个多事之秋,在“国家一级诗人”赵丽华被恶搞、湖南省作协两位副主席发生肢体冲突之后,曾经的先锋小说家洪峰走上沈阳街头,挂牌“实名”乞讨。诗人叶匡政直言:中国作家死了!

10月26日,昔日与马原、苏童、余华、格非并称文坛“射雕五虎将”的吉林籍着名作家洪峰,因工作单位沈阳市文化局剧目创作室暂停了他的每月2000元工资,而身患癌症的未婚妻治病又急需钱,一气之下上街公开乞讨。整个过程持续了3个小时,讨得近26元人民币。

事件经网友曝光之后,迅速引起大众媒体的报道和众多人士的关注。支持者有之,但更多的声音则表达了强烈的指责。80后作家韩寒将洪峰直斥为“二奶”,指其“乞讨绝对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企图达到某种目的,是想继续依附于旧体制,这种文人算个屁”。11月2日,沈阳市委领导找洪峰谈话,表示会妥善解决纠纷,所拖欠的工资也在11月3日上午10点准时转入了洪峰的工资卡。

11月10日,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在这之前的30天里,对中国的作家们来说,是一个多事之秋。10月12日,湖南省作协两位副主席何立伟与王开林,发生肢体冲突。10月24日,为了抗议其工作单位沈阳市文化局停发工资,曾经的先锋小说家洪峰走上沈阳街头,挂牌“实名”乞讨,不到三个小时,讨得近26元人民币。

10月28日,诗人叶匡政在自己的博客上贴出3000字长文《揭露中国当代文学的十四种死状》,矛头直指中国当代文学的各个相关行业,诸如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文学出版、文学组织……

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中国作家怎么了?中国文学怎么了?中国作家们的生存状况如何?中国文学的现状如何?成为最近一段时间的网络和媒体关注的焦点,各种观点旁逸斜出,或者针锋相对,或者王顾左右──水越来越浑。

水越来越浑,说明两个问题:一、还不是一潭“死水”。公众还在关注中国作家的生存状况和中国文学的发展状况,尽管他们距离真相越来越远。二、一些概念需要厘清。由于历史和现实的错位,公众关于中国作家、中国文学的诸多认识,大多模糊而有歧义,讨论中屡屡发生鸡同鸭讲的情况,影响了公众的认识。

在中国,大致存在着两类作家,一般称他们为“体制内作家”和“体制外作家”。两类作家的分野,在于其收入来源的不同。体制内作家,需要加入各级作家协会,并从现有各类相关机构领取工资,这类机构包括各级作协、文联、文化局及附属单位。上面提到的何立伟、王开林和洪峰都属于这类作家;

而前段时间被称为“国家一级诗人”的赵丽华女士,其正式称谓应该是“国家一级作家”,正高职称。这类作家,其身份的获得,和他们写不写作、写作质量如何没有关系。体制外作家,加不加入作协无关紧要,但作家身份的获得来源于写作,经济来源则五花八门,或者依赖稿费、版税,比如韩寒、郭敬明;或者从事某种职业,比如诗人叶匡政从事出版业,作家海岩从事商业,先锋作家格非在大学教书。

“洪峰乞讨风波”中,上述两类作家严重地对立。在洪峰看来,乞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尊严”;而在韩寒看来:“对于洪峰,首先,他不是一个作家,不是说进了作协就叫作家。是否独立,是否爱国,才是标准,不依附于哪个部门吃大锅饭,有生存能力能自己养活自己,才是标准。”其次需要厘清的概念,则是中国文学与中国作家的关系。

单就“体制内作家”来说,相当一部分作家和中国文学的关系不大。对他们而言,“作家”仅仅是一种职称,一种行政职务。固然,有相当一部分“体制内作家”曾经创作出和正在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比如贾平凹、王安忆等人,但这类作家,相对于庞大的“体制内作家”群体而言,则凤毛麟角,不成比例。中国文学的创作,很大部分由“体制外作家”承担。

需要认识到,洪峰有乞讨的权利,正如同作协副主席也有打架的权利,作家也是人。这一权利,并不来源于他们的作家身份,而是来源于他们的工作职务。洪峰供职于沈阳市文化局,在完成沈阳市文化局下发的工作任务的时候,他有权利获得工资与报酬。这一权利,与他的创作水准无关,当然也与他是否发表、创作文学作品无关。“洪峰乞讨”,类似于“民工讨薪”,只不过由于他的作家身份而被放大。

这是一个现实。相比于民工,作家在中国社会的等级结构中处于上层地位,如今依旧享有荣耀的光环,属于公众人物,天然地能够占有更多社会资源,稍有风吹草动,也会立刻获得舆论的关注甚至同情。洪峰乞讨,并不能说明中国作家的生存状况堪忧,相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其他辛苦劳作的社会阶层,他们活得优哉游哉。

同时,这也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由中国现有“作家体制”所决定。部分人,仅仅因为供职于作协、文联、文化局等单位,在单位考评体系内获得相应职称与等级。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或者得不到公众的认同,或者附属于系统内部无缘与公众见面,或者根本与公众所认同的“作家”身份没有多大关联。但是,作为食利群体,他们获得了作家的光环与资源。当公众对中国文学的现状不满的时候,责难的对象,也落到了他们身上。比如网民们对“洪峰乞讨”的不同看法、对赵丽华的戏仿。在这一点上,网民们错了,因为中国文学的现状原本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对单位负责,不对文学负责。

中国作家死了,或者说,中国文学死了,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传达的是公众和部分作家对中国文学现状的不满。在公众的眼里,中国的作家们实际上活得越来越好,既继续享有旧有的体制荣誉,也享有新兴的市场利益,既领着工资,也拿着版税。然而,中国文学的现状却是越来越糟,作家和批评家的独立性受到质疑,文学作品难以获得公众认可,文学评判体系屡受诟病,文学市场充斥着假冒伪劣……所谓“文学死了”,既指称虚拟的“文学精神”在当下社会的湮灭,也指称实在的一整套“文学生产体系”的崩盘。这是现实,也是无物之阵──在当下的中国,相当一部分作家和文学无关,那么,谁该对中国文学的虚弱现状负责?

一切书卖得好的作家,都可以叫做畅销书作家。畅销书作家的作品得到了市场的追捧,同时也收获了财富。畅销书作家们的生活状态已经趋于明星化,他们跻身富人阶层,他们备受媒体关注。以今年年初韩寒的《一座城池》版税200万元为底线,陆续有几位当红作家的版税都跨过了200万元的门槛,如安妮宝贝的长篇小说《莲花》,王蒙的自传体回忆录《半生多事》,也是在今年,易中天“品三国”书稿的竞标引起了中国出版界的剧烈震荡,这不单单是中国出版史上首次图书版权招标会,还创造了中国绝大多数知名作家都难以企及的“版税神话”。

此前,曾有人为国内几位“炙手可热”的作家算过一笔版税收入账,认为他们是中国作家中的“千万富翁”,如二月河、王朔、海岩、余秋雨、叶永烈等人。叶永烈称他的着作属严肃性着作,但是也成了畅销书。人们往往把严肃性着作和“曲高和寡”画上等号,叶永烈说,收入《叶永烈文集》第一卷的《西安斗智》,《人民文学》杂志1993年以头条位置刊出,“《人民文学》杂志是纯文学刊物之‘王’。这表明,我的作品属于严肃性、纯文学作品。但是我的书的印数,常在十万册以上。所以,我乐于接受‘畅销书作家’的称号。”

80后作家中,韩寒是不可多得的畅销书作家,以长篇小说《水仙已乘鲤鱼去》为人瞩目的80后作家张悦然拿的版税虽不及韩寒,但她的收入在80后作家中也是佼佼者了。居住在北京的张悦然,靠自己的能力买了房子,目前安心写作,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比较满意,表示很享受这样一种自由,“可以不和人打交道,自由自在地写作,这是我一直梦想的事情”,但身边的人、父母朋友也一直希望她找个固定的工作,他们希望她稳定,张悦然对此很是理解,但目前她又不愿意也不可能去找任何一个写作之外的工作,“那样肯定会影响写作,工作了要对公司、企业负责,要有责任感的,我想,长期的写作,也许已经让我们丧失了协作的能力。”

张悦然表现了很谨慎的谦虚,她担心自己也许有一天无法依靠写作为生,那样她会去找一个“还是和文字有关系的工作”。对于有些作家领取作协等机构的工资,张悦然说:“我的书算好卖的了,但的确有部分作家的作品虽然好,却不好卖,他们需要扶植,而且,写作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已经让很多作家丧失了其他的工作能力,如果要求他们去找别的工作,实在是为难他们。”

而韩寒的态度显然要激烈得多,他在博客上撰文认为拿工资的作家都是被包养的“二奶”。韩寒今年出版的《一座城池》,首印50万册,成为中国版税最高的作家。但韩寒的兴趣和收入显然不仅仅止于写作,2003年起,韩寒作为职业赛车手多次参加全国汽车拉力、场地锦标赛,成绩不俗。他2004年获得亚洲宝马方程式资格赛冠军,获得宝马参赛奖学金5万美金。

在影视的影响力日益增强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作家参与了影视创作,他们或者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剧本,或者做起了职业编剧。在大多数人看来,从事影视创作的作家,生活状况好,而作为影视行业的获利者,他们都表示了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普遍对目前的生活满意。

《中国式离婚》的作者王海翎说,我主要经济来源是稿酬,它保证我自己认为的有质量的生活。“我感觉自己还过得挺好的,生活主动权在我手上。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有力没处使,没地方赚钱。”

张艺谋电影《十面埋伏》、《英雄》的编剧李冯表示他主要收入靠写剧本,对自己的经济收入满意。《周渔的火车》的编剧、广东女作家张梅表示,首先应该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个写作者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能太高,如果一边想着写作一边想开奔驰那就有点矛盾了。

据了解,大部分影视作家一开始都是搞小说创作,他们转向影视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国内的纯文学市场低迷。王海翎说,不写影视的话,就得写畅销书,纯文学很难生存。

李冯认为纯小说的收入总不多,靠这个生活很难维持下去。生活上有问题,就得赶快赚钱去,文学并不是如很多人所说的崇高的,不能以此为借口当作不去劳动赚钱的理由。生活困难就应该把生活的问题解决掉再说,不能由此怨天尤人。“我赞成福克纳说道,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太穷和太富,都是不好的。”

1988年儿子的出生,让王海翎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我别无选择,只有用写作的方式来赚钱。”她说,从事电视剧创作的确带来丰厚的物质回报。“我还是觉得有才华的作家应该介入到电视剧这个行业来,电视剧这个产业是巨大的。我比较排斥写不了电视剧本就说自己不想写的人,很多人说我从来不屑写电视剧本,并以此为荣,我想说的是个人的方式是可以选择的,但不要妄自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作出带有个人色彩的判断,那是很愚蠢的。”

李冯谈起当初介入影视的情况时很坦然,“张艺谋当时在拍片子,让我去顶替一下,我很想去,就过去试一下,还有报酬,何乐而不为呢?”他认为,编剧算是一个收入来源,就像人们上班一样,是一种工作。

伍立杨:民初译文的衣香鬓影

 (一)

近世以来,西风东渐,翻译文章渐夥。观民国时期外文汉译之神采飞动,以对照今日,则今之译文,无疑为恹恹欲坠之病体也。

试观英国密尔的《论自由》一书——

1903年马君武译本:

苟一国之政府,将一国才智之士,尽罗而入乎其中,则必大为进步之害。盖一国之政,必须旁观徒手之多数政治家,论列指陈其利害,发出等等与现在政府反对之政论,使政府之所法戒。(第五章)

商务印书馆1996年译本之同章同节:

若把一国中的主要能手尽数吸收入管制团体之内,这对于那个团体自身的智力活动和进步说来,也迟早是致命的。要遏止这种貌似相反实则密切联系的趋势,要刺激这个团体的能力使用其保持高度水准,惟一的条件是对在这个团体外面的有同等能力的监视批评负责。

晚清时节文化巨子严复先生1899年译本,这一节是:

使一国之才力聪明,皆聚于政府,将不独于其所治者害也;即政府之智力,其所恃以为进步者,亦浸假与俱亡焉。是故自由之国,欲政府常有与时偕进之机,道在使居政府以外之人,常为之指摘而论议,其政府必有辞以对之。

再看此书《总论》中讲到古代社会专制之害,权力集中于一人、或一种一族之恶果:

严复译本:

不幸是最强者,时乃自啄其群,为虐无异所驱之残贼。则长嘴锯牙,为其民所大畏者,固其所耳。

马君武译本:

人民有不服者,用兵以摧杀之,与御外寇无异。呜呼,此国中之弱民遂如细虫纤鸟,日供秃鹫之掠食。

商务1996年译本:

权力被看作是一种武装,统治者会试图用以对付其臣民,正不亚于用以对付外来之敌人。在一个群体当中,为着保障较弱成员免遭无数鸷鹰的戕贼,就需要一个比余员都强的贼禽去压服它们。但是这个鹰王之喜戕其群并不亚于那些较次的贪物,于是这个群体又不免经常处于需要防御鹰王爪牙的状态。

将三者译文全书对照读之,其特征不难见出。严复译文奇崛深婉,用词古奥,或谓之得其寰中,有时也不免流于深涩,反害其义;甚至导致文意的走光,即文意不确。它的妙处是简古,坏处是读之拗口,阅之碍眼。但严复的译本多为开山之作。

马君武的译文,境界为三家中最高,他尽量顾及原文的叙述秩序,文藻讲究,造句练达,译序雅驯。译文相当考究传神,于原文宗旨,探其源流,明其原委,稍加组织,即为佳美中文。他所用为浅近文言,既尊重原作,也易于普及,造成理解、欣赏的最佳契机。

商务译本,其最大弊,为芜蔓不振,罗嗦夹缠。仿佛在力求直译,贴近原文,实则为原文之仆役傀儡,如走路之怪步畏缩,不敢大踏步潇洒出门;如唱歌之哑嗓左调,徒增阅读障碍。其受束缚既深,又如何传情达意,而原文精神水银泄地矣。

(二)

文言的转为白话,乃是一个渐变的发生过程。漫长的两千多年文章,自有辩证的因素在内。试观《汉书》文章,因风习变异、意识形态的改易,今人读之已有难度。但从《汉书》陡然跳到清代的《碑传集》,但见其逻辑关系,接榫过脉,都更清晰丰满,文意的前后联络更为合理。二者在气质上是一脉相传的。后者更以前者为最高鹄的。惟善用古者能变古,此为善性之变。而人为的倡导白话,以为搞到清汤寡液方为白话之正传,则也不免锢蔽顽劣之病。且表现形态为强人从我,那是时代文化专霸之怪物。也有民国初年出道之时用浅近文言,晚年改习白话文者,则往往面目可憎,不忍卒读,此系自然渐变为科学,人为突变为愚昧的缘故。

民初大译家,林纾译文高古,其人以《史记》《汉书》为心法。他所标举的文言文,是直追秦汉的那种散体古文,运用纯熟而滴水不漏,所谓胎息于史记汉书。叙事文学的长篇小说译来殆无倦色,文章通体健旺,且其人博稽深思,据文意更有创造发挥,不特忠实于原文,且有改进之处。以此一点,对几位外国文学家,钱钟书先生说是宁愿读林氏译文,不欲读原著也。林译文学,严复则多译学术著作,其简古之文,对原创宗旨之把握甚是得体。可谓遗其粗而得其精,其译文风格,颇利于学术精神之穿透性领悟。他译《天演论》、《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法意》,涉及社会、逻辑、法学、政治诸门类,为当时认知西方之一完整体系,其译文风格可谓之打通,盖无道则隔,有道则通。

译事三难:信、达、雅——即由严复译《天演论》时,在《译例言》中破题道出。翻译的大略,他以为“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信本文”。他译这本书的《导言》词汇深蔚,藻采纷披,以文字精神复活大自然,使之成为深具人文色彩之第二自然,端的是精美不可方物。

悬想二千年前,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工未施,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加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日无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喙之啮伤……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

起赫胥黎于地下,亦必拊掌称佳。那原作的衣香鬓影,在他笔下硬是传达得天衣无缝。真的可以使疲神顿爽,居无寥落,大慰所怀。

(三)

民初浅近文言译风盛行海内。大公报社论均为浅近文言写就,其潜移默化之浸透力一时无两。民初,上千种报纸刊物均以此种文风为载体,为飞翔之翼。其大放异彩,固自有其真价值在焉,非偶然也。而当时之译风,也因浅近文言造成奇观。

苏曼殊译雪莱诗,译拜伦诗,译小说,其文字,亦深合他那以情求道的心性。文字奇诡兼流丽,含峻洁、古峭、幽奇诸境界。如他自英文转译的印度笔记小说《娑罗海滨遁迹记》,“时在雨季,不慧失道荒谷,天忽阴晦,小雨溟溟。婆支迦华(云雨时生花)盛开,香渍心府。行渐前,三山犬牙,夹道皆美,池流清净,林木蔚然。不慧拾椰壳掬池水止渴,既而凉生肩上。坐石背少许,歌声自洞出,如鼓箜篌。”曼殊的性格是时而自由放旷,时而有任诞激越,时而又嗒然自伤。故其文字风格神秘、美魔,而又天真热忱,读之不觉上瘾难戒。他的文字得六朝文的哀艳凄美,他运用起来,能于悲欢离合之中,极尽波谲云诡之致。他的文辞是松风水月之清绝,但他的译文,神旨毕肖,却因他的遣词风格,深深打上他性格的烙印。有一种风趣,更有一种伤怀。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所选译的,往往和他所见略同,所以他翻译起来,有一种共同发抒的快感。

周瘦鹃先生1916年译作,《欧美名家短篇小说》,凡四十七家。几乎全用浅近文言述之,全书四十余万字,译写笔酣墨饱不稍衰。其文爽脆利落而一往情深。鲁迅赞他这部译作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鹤鸣”。周先生的文字,观察深刻,意境隽永,下词准确,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当的,他就很自然地写了出来。这是何等的天才与学力。因此我们不妨说,情节是欧美名家的手笔,文字却是周瘦鹃的手笔。他译贾思甘尔夫人的《情场侠骨》,“一日午后,日光映射于墓场草地之上,予与予友同坐一水松荫之下,水松受日,写修影于地,色渐晕渐深,夏虫匝地而噪,似唱催眠之歌。居倾之,予即向予友杰勒曼曰:君意中果以何等人为英雄?予发问后,又寂然者久之,游目观云影,方浮动远山上,为状如美人云髻。予痴望不瞬,几忘所问之为何语。寻闻杰勒曼答,曰:吾意中之所谓英雄者,当尽其天职,不恤牺牲一身……”

周先生的文字是那样的婉曲、爽利,神情活现,曲尽浅近文言的含蓄、包容和附着力强的特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周瘦鹃为康生嫉恨迫害,投井而亡,他后来的文字,纯用无神采的白话,呆板直腔,叙情道义大打折扣,个人境遇影响文采发扬,不免叫人深恶专制之酷烈。

(四)

民初以来,马君武、鲁迅、孙中山、蔡元培、周瘦鹃、范烟桥、叶楚伧、严复、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吴稚晖……都曾以浅近文言译书,浅近文言为古文变来,而其得历代名文所赐,殊非浅鲜。秦文雄奇,汉文醇厚,辛亥以还,浅近文言又融入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深情博丽,他们同时也受外国文艺的影响,气质益深。林纾相信中西文章妙处的结合,只会使中文更放异彩,“以彼新理,助我行文。”“合中西二文熔为一片”。其大貌,要而言之,即是亦旧亦新,其人兼新派博士和老式学究之长,于文字调遣,有撒豆成兵的大将风度。观其文,或挥鞭断流、大气磅礴,或饮马长城、叱咤风云,或秋水长天,空灵明丽,或缠绵悱恻,哀感顽艳。无论治国宏策,或抒怀小品,文采艳光四射,其译文风格也全然融入了这样的才气和性情,那纯然是以自由的心境而作自由的驰驱。在他们那里,才说得上是美是自由的象征。

今之译文,文界几十年来备受反智的专制之害,传统的馨香皆指为封建,西方的智慧都斥作腐朽,于是文化的精义两失之。

今之译者,尤其是国学修养几乎等于零,令其识量卑狭,先天不足而兼以商业文体的浸袭,造成今之译文怪模怪样,遣词造句,大多扞格不入,或谓直译其文,结果大似十三女儿使千钧铁杖,步履能不蹒跚?又仿佛江湖经咒一般,读者几莫名其妙。《吉迪恩烈火》(〔英〕J·马力克著,群众出版社1990年出版)中有这样的句子:“你认为这可能是对某一个用如此骇人的住房条件赚钱的房主的攻击吗?”“我没法想象为什么比没有孩子更使我不喜欢的事了。”字句和意思纠结不清,为诘屈之尤;读者以为须边读边吸氧气,否则必憋气窒息……没有翻译的资格而强为之,必然力不从心。译界大量的庸手充斥其间,文字的笨拙有如木偶,求基本的用字适当、定义坚确,也不可得。强看数页,头疼不已。译文艺则不知所云,导致原作精神水土流失;译学术则悖淆其义,哲理法意搅成一锅馊粥,穷拼乱凑,去真益远。隔膜深深深几许,洵不知人间有美化二字。早期俄文翻译实为滥觞,至今已是大面积用方块字铺设的不通的外文,不着边际地当起精神上的假洋鬼子。总之今天的新译文,词汇贫弱,面目实可憎;手腕尘下,失却美与力;见识短浅,文焉不得病。可悲的是,外文原著作者结结实实的随之蒙冤,却毫无申辩的可能。

反观民初之浅近文言译本,以有比较之故,顿受震撼,惊为创获。其仪型美感,尤为吾侪精神生存不灭、巍然永峙之灵光。

一个时代的文章文体,乃国民精神智慧所寄,文化气质藉此流露表现,决非小节。严复说:“吾未见文明富强之国,其国语之不尊也。”醒豁有如冷水浇背,可堪三复斯言。

 

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读傅国涌《百年寻梦》

拿到傅国涌先生惠赐的《百年寻梦》,我首先看的是后记。在后记里,傅国涌先生回忆了他的幼年时光。在灯光昏暗的夜晚,仰望星空,他“歪歪扭扭”的写下一句诗:星星的思想,可以与太阳媲美。我一下子被这句诗抓住了。这句幼年时写下的诗,其精神内涵,在傅国涌先生身上一以贯之。他在谈话中、文章里,不止一次的说到,他全部的写作,全部的理想,只是为了做一个有尊严的普通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来发言,不正是“星星的思想”么?《生活之树常青》这一访谈里,他说:“我愿意将做一个合格的群众演员作为我的人生目标,将‘做一个公民’作为最高的理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过一种人的生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写作,始终保持独立的批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假如能实现的话。”

可以说,《百年寻梦》也是傅国涌先生在寻找自己的梦。这本书给我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他为我树立了一个评价报人,乃至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标尺。二是傅国涌先生一直在做这样的看起来似乎细碎微小的事情,但里面却包含着“精神上的革新”这种努力。这种努力看起来也许成效微小,但这是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工作,我们缺少的就是这种脚踏实地的、从一点一滴做起的细微工作。就像傅老师说的,我们总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殊不知,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事实上,从我的理解而言,不止这本书,傅国涌先生几乎所有的写作,一直就有着这么一个标尺。《金庸传》有这样一个标尺,今年《书屋》第二期《偶像的黄昏:从金庸到“金庸酒”——兼谈金庸与中国知识分子现代人格的难产》一文,也有这么一个标尺。批胡鞍钢有这么一个标尺,评龙应台也有这么一个标尺。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标尺呢?我觉得,《偶像的黄昏》一文中,这段话值得注意:“什么是现代人格?或者说一个现代型的知识分子应该具备哪些条件?起码应该包括这样几点:一是不媚权/不媚俗,摆脱外在力量的束缚,做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人;二是有社会责任感,对历史、社会、人生负责,有直面现实的勇气,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苟且,不虚饰;三是有专业知识或者专门技艺所依托的独特创造能力,能在某个领域作出新的规范;四是始终不渝地追求真理,说真话,不说假话。”

这是傅国涌先生认为现代知识分子所应该具有的人格,也为我这样的读者树立了一个标尺。对我这样的读者而言,有这么一个参照标尺极为重要,就像林贤治先生的《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一文给我的帮助。范美忠说林贤治先生文章“剥皮见骨,洞烛幽微”,诚然不错,但是林文对我的意义却在于,为我树立了一个评价散文创作的尺度。

在《百年寻梦》里,傅老师研究了大量的一手资料,钩沉历史,于是,百年历史在这本并不厚却颇见份量的书中翻涌,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一度因为意识形态等原因淡出我们视野的人物,一个个在书中复活。并且,在这个标尺的观照之下,傅国涌先生给予了他们恰如其分的评价。

比如蔡锷跟袁世凯的关系。袁世凯一向对蔡锷不薄,戊戌变法以后,蔡锷要去东京找梁启超,没有钱,袁世凯慷慨解囊,借给他1000元,蔡锷才得以到日本读书。但是当袁世凯称帝,做出“凶国害家之举”的时候,蔡锷毅然起来反袁,为国民争人格而不再兼顾私情。傅国涌评价说这是“真英雄的本色”,因为蔡锷是个“有知识分子品质的人”,“共和观念早已渗入他的骨髓”。

在《沈曾植:不知何处是故乡》一文中,傅老师感叹,在一个剧烈变化的历史潮流面前,一个旧文化、旧学问的集大成者,也曾呼吸过近代文明的空气,但因为思想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最终被历史抛弃。而对被视为“守旧派”的文化怪杰辜鸿铭,傅老师则这样评价:“许多人将辜鸿铭看成一个守旧派,其实她保守而并不守旧,他只是反对无秩序的、一步登天式的变动,主张在保守传统基础上循序渐进,说他是保守主义者更为确切。”

傅国涌先生秉笔直书,而内在的一条理路卓然可见,这就是他要以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标准,来审视,复活历史。

对于我这样一个中学教师,傅老师对《现代评论》以及胡适、叶公超等人的研究有直接的帮助。

在“三。一八”惨案之后,鲁迅固然写出了《纪念刘和珍君》、《淡淡的血痕中》这样沉痛悲凉激越的文字,一直被语文教科书立为反面典型的陈西滢教授,也写出了这样的文字:“可是,卫兵无论怎样的残忍,无论怎样的仇视学生,没有身居高位的明令或暗示,我想他还没有胆量干出这种惨酷残暴的行动来。

这主谋是谁,下令的是谁,行凶的是谁?他们都负有杀人的罪,一个都不能轻轻放过。我们希望特别法庭即日成立,彻底的调查案情,严正的执行各罪犯应得的惩罚。“

这有助于我在课堂上还原一个真实的陈西滢,屏弃以往教科书那种有意的曲解,不再单纯给陈西滢贴上一个反面人物的标签。可以说是一剂祛毒药,同时,也有助于我更全面的认识鲁迅。

而胡适、叶公超在鲁迅去世以后的表现,更让我们了解了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本色。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在给胡适的信中大肆攻击鲁迅。而曾被鲁迅骂为“焦大”的胡适,则复信责备了苏雪林,认为“鲁迅自有他的长处”。胡适在接到许广平请求“鼎力设法”促成出版《鲁迅全集》的信后,亲笔给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写信,全力促成了《鲁迅全集》的出版。

叶公超在天津的《益世报》增刊发表文章《关于非战士的鲁迅》,说道:“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胡适和叶公超的所为,显示了自由主义者的底色。他们服膺伏尔泰那句,“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傅国涌先生这样评价:“对他们而言,对意见的宽容,对异己的宽容,都是正常的,也是他们所追求和捍卫的。”

在《1933年:“新年的梦想”》一文里,有一段话我认为直中要害。这也是我读此书深有感受的另一处,读到这里,我废卷而叹。抄录如下:“其实,从‘大同世界’梦到这些山水田园梦,我们不难看出,中国知识分子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乌托邦情结(倒不是为了‘吃饭’这么简单),使他们很少愿意去梦想费事的、烦琐的法治,对做公民的兴趣微之又微,桃花源里做隐士的志趣却千年不灭;他们虽不满现状,却普遍向往着大同世界,总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社会问题,一步到位,毕其功于一役。要么逃避、退隐,要么就追求宏大的大同空想,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而对渐进式的社会改革、对点点滴滴的进步,向来就缺少足够的耐心,甚至不屑一顾。殊不知人类文明的每一进步都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1933年‘新年的梦想’从一个侧面暴露了出了中国知识分子致命的缺陷,那是传统农业社会造成的先天不足。”(《百年寻梦》第26页)

从1840年以来,我们不断的寻觅,五四高举德先生赛先生大旗,似乎找到了启蒙这条道路。但是终究“救亡压倒启蒙”,在启蒙还没有来得及展开,陈独秀等人就匆忙走上组党的道路,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吸引,不是偶然的,而是植根在文化传统内部。而胡适所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句话,对我而言,也就获得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既然社会进步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完成的,那么我们当下所要做的,便是立足于自己的实际工作,做一些扎扎实实的事情,这需要恒心和耐力,要有持之以恒的底气。这样再来看《百年寻梦》第一篇,梁启超1912年从日本回国,在各地演讲,国人万人空巷争睹梁启超之风采,但梁启超却担忧国内“人心、风俗之微”。梁启超认为国人的“堕力性”十分严重,“轻躁喜动,乏抉择之力,一也;暂动又止,不能为继续秩序之进行,二也”。一次伟大的运动,开始自然会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社会、政府不会在一夕之间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要先立一个目标,“日之不足,继之以月,月之不足,继之以年”,这样才能获得社会的进步。梁启超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先知先觉者,这些话就像是对我们当前说的。而傅国涌先生在本书的第一篇就谈梁启超的担忧,又何尝不是面对着当下呢?

zhoura兄在《一个有尊严感的现代公民——傅国涌》一文的前面,写道:“这是一个在现代中国特殊政治下,褒有人文精神和民主思想的优秀知识分子写下的有尊严的文字,而为了这种尊严,傅国涌先生经历了人世无数风雨沧桑。因此在这则文字的开头,我首先向傅老师表示我深深的尊敬和爱戴。”我在给他的回帖中摘出了这段文字,因为这也是我的感受。

走向悲悯的澄明 评摩罗长篇小说《六道悲伤》

多余的人和摩罗的精神气质

就当代中国的文学产量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相提并论,小说家多如牛毛,新人的换代和崛起快到令我瞠目结舌的程度。用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来形容一下当代文坛也许并不十分过分,随手翻一本现现当代文学史,作品的质量限制了史实成立的条件,文学的退化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前提下,提笔做史勇气可嘉,可是书写的眼光不得不照顾我们精神贫瘠的创作事实。拘谨的史家笔法在书写文学这块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芳草地时,常常有大刀阔斧的魄力。我想问,20世纪的文学真值得作史记之吗?这不是一个挂一漏万的问题,泥沙具下,林林总总的现当代文学作品还没有在大浪中淘沙见金,因为我始终不相信,这样一个民族不能催生照耀人类走出暗夜的上乘之作。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行尸衬托着那凤毛麟角般的良知,有多少人以自己的血拯救过人类的暗昧?难道这些都是空谷足音?

当然,我的视野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作品,但是这不意味着没有,我可以感觉到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活一定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运转,鲁迅之后,海子的写作就是一种神秘的运转,他的神性写作在民族的精神史上有着里程碑的意义。谁可以怀疑海子写作的真诚,他是彻底走向超验的写作,并以死来证明大地的黑暗,那些微薄的尘世幸福满足不了人最终极的需要,精神的需要。同时,我也觉得海子走的太快了,太人类了,从鲁迅的虚无和绝望,到天空才可以赐予给我们的安慰,这是一个巨大的断层,把鲁迅和海子的裂缝粘加起来,我相信这一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精神耕作。摩罗的新著,其意义也许就在这里。

《六道悲伤》历时5年,我刚刚看到初稿时应该是今年年初,读了之后我心痒难耐,急着要给这部作品定论。我所肯定的,也是令我兴奋的,是文本中的叙事方式,因为作品中的提问自然,而且直逼我们的生命本身,是我们这个民族,这片积郁了重重苦难的土地上终于开始一个高贵的萌芽,当时摩罗先生说:“还没改完,改了好。”我于是按耐住自己的急性子,9月29号,我从《十月》上看到了已经出炉的《六道悲伤》,细读两遍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没有评论这本小说的能力。我隐隐的感觉到这部作品在宏观上的匠心,无论是从叙事结构还是人物命运,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启示。它的迷团在作品本身,作者以十足的艺术耐心把自己的体验,把最最复杂的人性投入到国家命运、社会生活、个体生存这样广阔的天地去试炼。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迷团,但是这是一个必要的迷团,因为先前我们就没有迷团般的人性景观。这样的叙事迷团与先锋文学的叙事迷宫大异其趣,马原之后的叙事迷宫给了个体化的写作空间,可是先锋文学在文体上的尝试离开了个体的充实的体验,这实际上是对国家意识形态背景下宏大叙事的造反,有其内在的,以反叛开始的启蒙色彩。我还想指出的是,韩少功先生《马桥词典》的写作无论是从文体还是从内容上,都显示了作家深厚的学养和创作的真诚,但是我微微感到遗憾的是,作家是一种俯视的视角来提炼民族性的,是一种纯启蒙写作,这种批判是作家洞悉了他的族体生存真相之后发出的喟叹,作家并没有把生命本身的价值给凸显出来。我在韩先生的力作《马桥词典》中触摸的中国世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是被黑暗附着无力超脱之后带着反讽的谴责。这是不够的,无论先锋文学,还是韩少功、刘震云等人的作品,前者试图把艺术交给个体,交给人,可是艺术最终交给的艺术;后者试图以艺术完成国民性更常识化的文本解读,结果艺术交给了社会本身,因为无路可走的批判只能是无论可走。

从人性的深度讲,人的本质没有区别,罪性是最基本的人性,但是人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天性也可以证明人与人之间有多么大的不同。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理解人,个体的差异性高贵就难见一斑,但是芸芸众生的精神质量是有着品质差别的,江登兴评摩罗时写过《能绝望的是高贵》。摩罗是高贵的,因为他执著生命本身,他的变化都是生命日益逼进真实的变化。

体验是一个人的精神触角,如果不是高贵的精神血液在他身上流传,摩罗那些不断更新的体验也就无法显露自己的真实,那些早年的呐喊是多么的愤激沉郁,裹胁着遗世独立的孤绝和崇高。为了单纯的社会理想,他放弃伦常责任,心因为不被理解而骄傲,苦苦徘徊在底层流浪时,他以带血的嗓子咀嚼耻辱的锁链。到他声名雀起,欣然被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纳入他们一员时,他终于闻到知识分子整体腐烂的气息,他所渴望的知识分子形象哗啦啦似大厦倾。终于,他在社会层面结束了自己梦一样的人格游弋,困在绝望的门槛上,还有什么可以支撑一个人摇望灵魂之意义和归宿的力气?在危娜女士对他的访谈中,摩罗进行了这样的文学定义:“文学表达的就是对理想人性的愿望,就是为实现这些愿望发出的呼告。在黑暗中创造一点光明,是寒冷中创造一点温暖,在荒谬中创造一点意义——文学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努力。”当年他为自己起下摩罗的笔名时,是多么血气喷张。今天,退守在文学的城堡中,你能体谅到命运对高贵生命的嘲笑无情,和他生命本身伤痕累累之后应该蕴积的力量吗?这样的心灵轨迹,我确信,他是一个多余的人,是毕巧林在中国的文化现实中一个投影,或者说是俯就文化沙漠而来的一次错误的投胎,因为多余人的痛苦是——“那些对已然存在已然价值感到绝望,对未然存在未然价值尚不明了尚不确信,因而迷惘着无从起步,并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只好在历史的真空地带抑郁地漂浮徘徊的人。”

以因果书写暴力

《六道悲伤》在暴力场景的描写上着墨最多。和传统的叙事内容不同,摩罗在小说中对暴力的场景展示并不限于人本身。在他那里,动物的地位和人有着同等的高度。如果仅仅展示动物与动物世界的暴力场面,任何描写都无法让我们触目惊心,如果仅仅停留在屠夫对动物的冷血和残忍,暴力场面还不足以使我们反思自己的生存,可是人类放在动物脖颈的屠刀在通过小说的叙事加工之后,我们发现,这把屠刀是一脉单传!从吃蚊子到杀蛤蟆、杀狗、杀鸡、杀猪到杀人,这其中有着必然的思维联系。

暴力与人类的愚昧暗弱相辅相成,作者在文本中不但关注日常生活中一切与暴力思维相左证的各色人等的行为举止,而且成功的刻画了暴力实施过程中那种震撼人心的血腥场面,以及在这样的场面下众人对暴力感染所反映出来的心理亢奋。这种变态的心理像非典一样传染着乡村老少的心,难能有明智的人对暴力行为进行劝止,而劝止的人又被理解成他们的变态。对生命的尊重在人们的主流意识中成了被嘲笑的话柄。当小若雨,就是屠夫张孔秀的女儿对哥哥小石头杀杀狗进行忧戚的叫喊时,惹来一大群孩子的哈哈大笑,特别是她那只鸡要被一个婶婶拿走祭奠死者的时候,面对她的苦苦哀求,她母亲的反应竟然是:“痴婆子胡说什么,待我找根鞭子来,看你还听不听话。”至于屠夫张孔秀的形象,就更加值得玩味了,他可以把自己的孩子理解成善良,但是他把善良的原由归于胆小,也就是恐惧。这个屠夫面容慈祥,我们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置身其中,当他轮起屠刀的时候,就像作者形容的——“平时的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叫,可是一到杀猪的时候,就声音洪亮犹如虎啸雷鸣”。杀猪和杀人在张孔秀那里迥然不同,这是促使他两副脸孔的直接原因,他的孔秀和内残的对比暗示了施暴者的愚弱。他的最后是毁灭,是崩溃后的毁灭,女儿溺水,儿子出家,前者以死谢过了这个蒙昧黑暗的人间,后者重生,远离是尘世的喧嚣和污垢。可是支持张孔秀的生存信念没有了,他在女儿死后疼的在地上打滚,那种嘶心裂肺的痛苦和生命的质量相辅相成。作者好象有意要安排很多的因果报应,大鸣山上数千年的冤魂要报应这个被仇恨添满的村庄,而且,只有仇恨无法消解,冤魂的哭声就永无宁日的回响在大鸣山畔。若雨的死报应了他那轮起屠刀的兴奋,在他那里,生命从来没有得到尊重,若雨的死刺激他在疯癫迷狂中找到了自我的真实。

张钟鸣在挨斗之后,从村支书章世松轿夫姥的“苦大”中总结出来的仇深来解释暴力的渊源,他说:“仇恨产生暴力,比如那个老郎;恐惧泯灭良知,比如那些欣喜的眼神。”接下来他的提问是:是什么产生仇恨呢?是什么产生恐惧呢?章的仇恨是苦,是世世代代被人屈辱的身份,所以他要报复,他要占有,可是这充分吗?那些动物从来没有人格意识,它们可能来屈辱人类吗?可是章认为好端端一个村庄跑掉一只猪是一次事关全村人面子的大事,是所有人脸上都挂不住的丑事,竟然爬上那个极具权威的广播台上号召全村的男女老少停工去捕杀那只逃跑了的猪。我们仇恨中更深层的原应是什么,在杀猪事件上,作者的铺垫非常成功,猪的奔逃放逐了整个村庄,这个极富象征意义生存空间的人类之良知,那条路就是千万年来消失在暴力思维中的冤魂和骸骨,就是在那样的放逐中,猪完成了对人类的一次审判——“那全是地狱里的生灵”,在猪的悲壮、孤独、绝望中,在猪的从容、清醒、勇气中,人们继续着此起彼伏的欢呼,猪这个上千年来被人们赋予的丑陋人格意向在这个叙事过程中全面转向,彻底的坦露了人类上千年来集体意识的单薄和脆弱。

作者描写暴力场景表现出来的众生相延伸了我们检讨暴力思维的广度。一个又一个血腥但是又平常的暴力场景在作者笔中高潮迭起,每一个人都可能在一种突然的情境下杀气冲天。在仇恨滋养下,爱情悲剧点燃了颜春生最后一把怒火,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怒火,“不可杀人、把刀放下”,无论许红兰,还是张钟鸣的嗓音多么尖锐,呼喊在被仇恨添满的躯体中都成了一种单相思似的的枉然——“你去看看他的死法吧,看那鸟还有没有——他下一世都没法操逼了——活该!”被复仇激活的快感完成了颜春山临终的巨大心理安慰和满足。

主人公张钟鸣很早就总结了他眼中生灵涂炭这一事实背后的逻辑,我们不防听听:“一个人死了,就变成遗体,为了安葬这个遗体,人们把那只鸡公也变成了遗体。为什么献上一个生命的遗体给死者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呢?如果死者是一个有身份的人,那就不只是将一只鸡变成遗体,而可能是将许许多人变成遗体。”杀人的逻辑和杀动物这样习以为常的行为有着内在的因果联系,把动物进行人格化叙事处理,这里显然有着佛家众生平等的思想影子。一个被佛教影响至深的民族,在暴力面前浸染如此的习以为常,这是中国思想史与中国上千年来的社会生活的一个悖论。这个悖论是如此真实,小说开篇就从血土写起,血这个字眼在小说中不断的出现,这是暴力意象的叠加,与血遥相呼应的是哭声,是数千年来数千万万冤魂的哀泣,是亡灵的怒吼,可是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这样的声音总是微乎其微,以其超长的冷静在血土中,在石头上,生长着那枯萎了的泪花。

中国历史上绵延不绝的杀人现象在摩罗的小说中第一次有了人性内部的检讨,他在小说中写道:“每一种内在的需要,都让人变得无限脆弱,无论精神的需要还是肉体的需要。”暴力的循环往复,杀人的习以为常,在这平静的人性中心论中都找到了坚实的逻辑起点,人性的需要和人的脆弱,这样去理解人,理解人性,然后在回头检省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化,是否可以从自己身上弹一下千年来铁血横飞的历史烟尘?完整的暴力叙事场面不断的启示我们,这是一块被仇恨充斥千年的土地,无法数记的冤魂弥漫在我们这些生长于斯的人们身上,而人的本性又是多么脆弱可怜,只有对这冷硬荒寒的土地投向那悲悯的一瞥,仇恨才能有一条释放的通道,不然,我们永远也走不出集体暴力的因果循环,我们只能在跌倒的地方摔进更深的山渊!

扣问虚无的个体承担

敏感的神经是作家的先决条件,因为敏感,作家触摸到更真实的世界,超越此在的世界。中国的文化格局中,超越此在,体验生命中更浑厚的欢喜,应该是庄子的逍遥精神。庄子的逍遥精神并非绝对意义上的虚无,在他那里,并非仅仅停留在洞穿社会政治的无意义的精神境界,而是一个复活的过程,是生命与自然美和谐共振产生的精神安慰,是向善之彼岸的一种高贵的努力。老子洞穿社会政治的无意义之后,他的哲学多了一层社会生存技巧,而庄子在洞穿人世之真相后,努力向着生命本身走去,这是一个方向性的问题。魏晋名士的精神气质更接近老子,他们的狂狷依然逃不出真我的无奈,依然没有把生命投向生命,而是朝向社会政治中的英雄,所以他们的似傻如狂不过是以假我之酒浆浇真我之块垒罢了,假我是狂狷,真我是政治英雄。只有到了陶潜那里,庄子的精神才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得以确立。田园对中国知识分子是一次真正的精神救赎,在自然那里,生命被尊重,在体验自然的奇伟和谐中,生命凝练出沉静的欢喜,这是美的复出。

在摩罗的小说中,自然、美、与张钟鸣的身份关系应该是微妙的。张钟鸣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与文学打交道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说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那么他的归乡是否可以建立在归隐田园的庄子精神的传承呢?

从文本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张钟鸣是为了躲避北京更加复杂的政治斗争才回乡的,可是章世松对他进行恶斗,算不算复杂紧张的政治气氛呢?他意识到的“那一天早晚要来”,他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狗,无论流落在村野跟流落在城市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禁要追问,他固执的留在村野的真实理由是什么?如果我们把张钟鸣的身份与摩罗的精神气质联系起来,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在经历种种幻灭之后,张钟鸣的意义究竟何在?

显然,张钟鸣身上有摩罗的影子,当他发出对另外一个变节的知识分子常修文的悲悯之声时,摩罗自己就在作品中出现了。

常修文可以说是一个搞文学的,而且他所写的一定是那些不被世俗接受的阳春白雪。在大鸣山,只有常修文可以和张钟鸣进行交流,那样一个热血的青年,在现实的压力下最后开始了他那放弃人格的命运。常修文在张钟鸣归乡之后的一次长谈中认识到:“一个人的屈辱和痛苦不可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理解,他终于越来越清楚这一点。”张钟鸣与他的距离使其走上荒诞的,拒绝价值支撑的虚无主义者,他发出了一通气势磅礴的皇皇大论:“我直白的跟你说吧,我厌恶人类,我憎恨整个世界。无论是我的遭际还是我的见闻,都让我恶心得不行。无论是生命还是生活,都让我受够了,做一个人成了我的负担。有时候我真羡慕一只狗,做一只狗可以不面对人的丑恶,可以奔跑在人的习俗和规矩之外——”

此刻的张钟鸣的确无法理解常修文,也就是理解人文知识分子这个土色的群体为什么把良知早早的淹没在自己的出道之前,得志之前,当常修文把冤死的何幸之,同样有着知识分子身份色彩的一个人物颠倒黑白的报道出去后,张钟鸣走向了悲悯的澄明,悲悯的澄明,我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可以概括摩罗现在的精神位置。一个人会无耻到这样的地步吗?用张钟鸣自己的话说:“他一定是经历了我们不可想象的绝望和毁灭,才突然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内心可怜成这样,我们惟有哀怜他才是。”

张钟鸣从常修文的报道中置疑写作的真实,他理不出头绪的困境证明人生的真实无从确立,谁可以完整的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常修文的变化固定了我们这个国家知识分子的际遇——变节。对自己知心朋友恶毒一击,这种内心的凄楚可以被他现实中越来越丑陋的嘴脸泯灭吗?不会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就是他在恶毒的时候内心有着不可,也无可告人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也许可以缩小,但是不会消失,良心的啃嗜不会停止,当他只能以内心憎恶回应人间的时候,当他又不得像一条狗在复杂的生存斗争中低级的学乖的时候,这是多么大的悲剧?

张钟鸣无法承担自己内心的罪责,他不想被章世松那一炮,那以打着建设正义事业的旗号荼毒生灵的一炮,炸的他失去了灵魂。因为在是非颠倒的恶人面前,在血淋淋的暴力面前,他没有足够的道德勇气。只有事实成立之后,良心的巨大反弹酝酿出他的道义勇气。于是他想起了常修文,求助的时候,常修文恰恰从反面书写了他所求助的正义。他在反复的心理折磨中好不容易认同了的正义原则终于在常修文的书写中失败了。也只有悲悯,尽管这是没有世俗人格支撑的悲悯。

“我已经不能容忍自己,我不能活得如此卑怯和丑陋。我对章世松没有仇恨,他做过许多坏事,我一直尽量站在他的立场为他着想,可是他这样无缘无故地杀人,我再也没法为他着想。我只能通过追求他的责任,来拯救我自己。这样做其实也很卑鄙,可这符合正义原则的,因为他确实杀人了,他应该承担责任”

从要求章世松承担责任,到从常修文的变节引发的博大悲悯,还有别的什么支持张钟鸣的生存信念呢?

女性美也是小说一个主题,作者在许红兰这个女性美的化身上弄了很多细腻的描写,张钟鸣渴望在女性美的打击下寿终正寝,但是必须是黄昏。张钟鸣对许红兰的依赖是微妙的,他无法离开,准确的说应该是需要,因为许红兰的美就是一种超越,是“灵魂与肉体的双重进去”,可是许红兰的女性美无法安慰他那不安的灵魂,相反,张钟鸣早已经意识到,美是个邪恶的东西。两性之爱在寒冷中互相温暖,相濡以沫的真情真的能度过茫茫暗夜吗?

“张钟鸣心里充满了蒙受爱抚的喜悦和痛快,温暖的感觉像阳光一样照遍全身,甜蜜的滋味从他的舌尖、从他的心里、从他的每一片皮肤上一遍一遍幸福的漫过可是,痛苦的感觉越强烈,内心的渴望却越多,好像已经得的的每一缕幸福,都需要成千上万倍的幸福来陪伴,否则心里就更加寒冷,更加疼痛和绝望。当那成千上万的幸福来到的时候,渴望的空间又会膨胀得更加宽广,使得一个人的内心被渴望挤压的无法承受,只能倾跌进冥冥虚无之中无望的漂浮”

这是多么悲切而又真实的生命体验,有力的昭示着我们生存的内部的羸弱。

精神界战士,这是摩罗早年对自己的期许和定位,他身上显然有着鲁迅的影子,他的精神走向自然和鲁迅的精神走向有着价值上的一致性。鲁迅最后的精神面貌是虚无,鲁迅的虚无是对虚无的一种抗争,可以说他用过各种方法尝试过这种抗争,躲进会馆用孤独本身去抗争,然后以必无和可有的模糊关系进行呐喊,然后奔走于中华大地,灵台最终还是被神矢射中,他留局上海,只能在荒诞中争取生命的真实,以抚摩自己的伤口来获得生命真实的满足。他一直是反抗绝望,可是他不渴望绝望到底,希望就像梦一样罩住了鲁迅和他的彷徨的人生。而在摩罗的小说中,虚无体验成了彻底的虚无,坦白的虚无,既包涵了对人性幽暗的确信,有继续着对人性高贵的个体性追求。所以在他直面虚无的勇气中给虚无本身抹上了一层温情的色彩,既然虚无无法逃避,真实的生命选择就只有在虚无中确立。虚无的生命也不担当是局外人的选择,一头扎进荒诞的选择。

虚无面临着多重选择,荒诞的人生不是生存意义的价值担当,摩罗被基督教文化影响很深,但是他无信仰。一方面有着对人罪性的认知,一方面没有绝对的信仰,如何理解他的选择呢?

文学作品是一个民族精神生活的升华,作为一个多余的人,他的精神出路往往象征着一个民族未来充满生机的精神走向。也许我们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传统的力量,张钟鸣的归乡与中国知识分子的田园精神是否有其一致性?以悲悯精神的拯救撞击田园的诗意生存,我微微从文本中看到这种可能。作品中对村野的美景描写的确用的是田园笔法。而且此时的田园还有很多暴力场景在穿梭,一方面是田园自然风光的秀美,一方面是荼毒生灵习以为常的情态,这两种不同方向的描写给了田园精神新的精神意向,是作者放逐自己灵魂后的一次大彻大悟,是以知识分子这一古老的精神传统扣问虚无后暗示给个体的价值担当。

附记:通过叙事技操纵来获得价值的文学作品,一个层次上是语言和美的,比如民国的张爱铃和萧红,一个层次上是人性和思想,比如鲁迅,陀氏等等,任何一部杰出的作品都以自己复杂的形式蕴涵于文本之中,比如红楼梦。小说是以语言作为价值存在的,语言作为一种传统,最能解释人的存在。我所理解的语言作为传统是语言本身,而不是语言的工具性,比如,从时态上理解中西方人的差异性,语言关涉到我们最初的存在。但是小说作品的语言在于工具性的使用,所以要锤炼的精当,但是最美的语言应该是个体性的,是与作家自己的体验直接相关的,在摩罗先生的小说里,语言的锤炼很精道,但是我看不到非常个性化的语言,这或许是遗憾之一。此外,这部小说的结构很有匠心,在宏大叙事上的隐喻非常明显,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解读。这部小说对当代中国文学来说,应该是一种创见式的启示,现代意义的写作充满了超越生活的可能,可是眼下的中国文学作品的确是摩罗所批评的——复制生活。

一开始,我读这部作品的时候,以为叙事上不是很成功,因为毕竟摩罗已经很长时间不写小说了,而且也没有驾驭过长篇。现在看来我错了,我读的并不好,尤其是傻子留给我思考,我还无法认识傻子这一独特的人物在作品中所承载的精神信息,我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他的重要。我喜欢摩罗,强烈的感情色彩难免有失公允,说到底,真正了解一部作品,读懂作者本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知堂的文章与弘一的字

“周作人写了一辈子文章,讲究了一辈子文章,晚年提出了他论文的最高标准:简单。”舒芜在《串味读书》(书趣文丛/第二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中为这个“简单”写了篇不简单的文章,蛮好的。周作人的简单,舒芜总结为“五面八点”,“一、简短。二、简要。(以上谋篇。)三、真实。(以上立意。)四、剪裁。五、简练。六、‘悭啬’。(以上手法。)七、简静。(以上意态。)八、腴润。(以上丰神。)”文中对这八点有细分而说。

止庵对此,作了新的概括,“理想的文章大概可用‘老’,‘淡’,‘拙’,‘疏’这么几个字来概括。老是成熟洞达,沧桑,汰尽青春气;淡是发乎情止乎无情,含蓄,有意味,不夸饰浮躁,不咄咄逼人;拙是天然朴讷,大智若愚,有安排但不露痕迹;疏是写的丰腴,舒展绵延,会用闲笔,会‘断’——不要起承转合。”止庵这段话说的精彩,熨贴。今人学知堂,常想得其简,得其涩,都是字面功夫。难在简中得丰腴,得趣味,乃得其神,得其骨。只是心胸不同,阅历 不同,这也难了。文字是摆在那里,可以反复揣摸,要得字外功夫,还是字外修炼罢。可以复制个学历,却不能克隆个环境。总觉得过去的学人,活得纯粹,文化视野,有纵有横,如今就少这样的人了。

弘一法师的书法,自称“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李叔同长期写龙门,运笔浑健朗润,结字工整茂密。出家后,得印光大师指点,“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本必须依正式体”,即发大愿,练习工楷写经,经过这番磨炼,最后以一种近似孩儿体的书法,摒除气质技巧,笔笔稚拙圆润。

弘一法师的书法成就,来源于认真和超脱,这点不容易。做公子时就是一个彻底的翩翩公子,做和尚时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和尚。有个故事,说,他请客吃饭,只备咸菜一碟,客问:不太咸么?他说咸有咸的滋味。饭后,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客问:不太淡么?答:淡有淡的滋味。这是他超脱的一面。由咸而淡,难。法师的字,“刊落锋颖,一味恬静”,清逸的线条,是禅心迹化,造“平淡美”之极致。有人说,那字“清静似水,恬淡自如”,颇得真味。

好的文字,也真如好水。天下名泉,自有滋味在,也能烹百样茶。文字自身的磕磕绊绊,让人不难以坚守。昔日北方,什么茶都一泡不出味,只好喝花茶了事。自来水煎茶,方便倒也是,海水炒菜,省盐倒也是,只是可惜那茶那菜。现在,天下名泉都不太行了,好文字也远去了。其实这水,也就算你能分析化验清楚成份,配制出来,也仍是死水,没什么意思的。不同的地质构造,不同的水脉流出不同的水,强求不得。心态的破坏,比生态破坏更难恢复。

弘一法师自己说过,“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贴某派,皆一致摒除,决不用心揣摸。”这话,我不敢随便点头,虽然他说得对。学习,应有一个由加法而减法的过程。初读书,务求其多,涉历要广,视野当开阔,到了一定的阶段,就要潜力下心来,一法深入,精进。最后,汰去浮华,归于本真。没有一个做加法的阶段,开初就说减,从何处减起?有何可减?要有一种淡泊的心智,看得淡,是因为看得透。文章精要,是想清楚了,思想不成熟,文字总是青涩,反复说,才把一事一理讲明白。好文章不讲理,把事实摆完,道理就在,只是读者不相应,不能体味那微言中的大义,不能感受事实组合上的用心,更听不出语言的气感。弘一法师的话,是说到最后境界,那是无依无傍,无宗无派的。“悲欣交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够了,最后一齐到来,悲悯众生,欣喜解脱,反而淡然。换句话说,是第三碗饭就饱了,如果你以为前两碗白吃了,那就错了。无中生有,从有到空,渐悟也罢,顿悟也罢,不论什么根器,终是到。

叶圣陶在谈弘一晚年书法时说:“弘一法师近几年的书法,有人说近于晋人。但是,摹仿的哪一家实在说不出。我不懂书法,然而极喜欢他的字。若问他的字为什么使我喜欢,我只能直觉地回答,因为它蕴藉有味。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温良谦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这段话道出了弘一书法所臻至的审美境界,而读知堂文章,也有这种感觉。

简单是一种很高境界。有一天,经过一个有士兵守门的地方,问某单位,门卫说:“正前方100米右拐”。这是真简洁,只是放到文章中,味道少了。简单要能包容,写好文章要善说废话,好书法要会用闲笔,以舒展文本的维度,显出弹性和余裕。落笔太紧张,文气太紧,密度太大,让人读来累,如果他没说出来,你读了就悟到了,那该是一等一的好文章。人情练达即文章,都算不得正事,偏偏闲来出彩。

知堂与弘一,都是浙江人。文风东南,崇尚简单,是南宗的意趣,而民风人性,亦不可不察。但更有意思的,还是时间,为什么这个“简”,出现在五四后的一代人中,而这些人,都有过春花般绚丽的风彩,何以直奔这个境界?而也就被时代接受了?想想,就有意思。文章也罢,书法也罢,没有喝彩声,没有市场,恐怕也只好默默隐去,湮灭于时间的蛮荒中。反过来说,如果写字的,总要看时代或市场的脸色,不能如弘一那样“写心”,不能如知堂那样写文章,讲究趣味和常识,恐怕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

一个能够让人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写字的时代,真令人羡慕。

王 怡:把诅咒变成葡萄园:电影《风吹稻浪》

有人激动的说,当国旗换成绿色,自由依然遥不可及。英国导演肯。罗奇的这部政治电影在今年5月染绿金棕榈大奖。它的每一个镜头几乎都是绿色。爱尔兰在1921年成立自由邦,它的三色国旗,绿色象征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古代凯尔特人的后裔,给这个世界带来音乐、诗歌和神秘主义。橙色代表新教徒,连位置也恰好,绿色是左派,橙色在右翼,中间白色,有人说象征双方对永久和平的盼望,也有人说,象征着唯有死亡才能跨越的距离。

这个世代的导演,很少有人不是左派。年过古稀的罗奇,是提早盖棺定论,在威尼斯得过终身成就奖的名导。他早年在牛津大学研修法律,一生拍片16部,以政治题材和关注底层著称于世。罗奇关于爱尔兰的上部作品《致命档案》,触目惊心的描写了英国一度对爱尔兰共和军的“杀无赦”策略。《风吹稻浪》一开头,英国的“黑与棕”部队逼供爱尔兰平民。一个17岁的倔强孩子,拒绝以英语回答问话,被拖入草房活活折磨死了。他母亲一直痛苦的喊道,“他叫米哈奥沙利文,他叫米哈奥沙利文……”,影片主角戴米恩的女友,是沙利文的姐姐。戴米恩也一直喊着,“他才17岁,他什么也没有干”。葬礼上,沙利文的母亲唱了这首哀伤的爱尔兰民谣《风吹稻浪》。之后,戴米恩不去伦敦当医生了,他改变想法,和哥哥泰迪加入了爱尔兰共和军。由此,电影将一场更大的悲剧,如风吹稻浪一般,高低起伏却不动声色的讲述出来。

你若不太了解英伦三岛的历史,很难将令人厌恶的激进主义,与一个值得尊敬的自由梦分别开来。就电影史而言,描写爱尔兰共和军领袖迈克尔。柯林斯的传记片《傲气盖天》(港译),可当作这部电影的一个前传,而《血腥星期天》、《因父之名》和《哭泣的游戏》等名片,则可以当作续集。“黑与棕”部队就像发生虐俘丑闻的美军一样,的确越过了权力的底线。英国政府从退伍警察中招聘的这一支身着黑色或棕色军装的雇佣军,其实是全世界第一支“反恐”特种警察部队。一战之前,爱尔兰籍议员组成的爱尔兰民族主义党,一度主导着温和的自治运动。当德国对英国宣战后,他们宣布暂停自治运动,站在英国和协约国一方。邱吉尔曾在回忆录中称,尽管“爱尔兰的心脏从未与不列颠的心脏以同一节奏跳动过”,但不列颠国民将永志不忘他们这一道德上的理智抉择。

但激进主义势力在爱尔兰乘机而起,新芬党主张以暴力革命争取独立,他们在政治上倾心于左翼的社会主义道路。1916年复活节暴乱失败后,柯林斯放弃游击战,首创了现代恐怖主义手法。对非武装人员进行暗杀、爆炸和袭击。从此解决爱尔兰问题的钥匙,传到这样一些人手上,仇恨和诅咒成为他们唯一的动力。“你很容易知道自己反对的是什么,却很难知道自己盼望的是什么”。邱吉尔晚年撰写《一战回忆录》时,仍掩盖不住对1920年暗杀运动的厌恶,他这样写下,“这种事真是罄竹难书,我不想再进一步用它们来玷污本书的篇幅”。

与此同时,一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也从剧场中蔓延出来。1923年,爱尔兰诗人叶芝获诺贝尔文学奖。叶芝一生都反对新芬党的暴力主张,却没法不被一种悲剧主义的美所吸引。一位女革命家令他终生爱慕。那个时代,英雄和美人在诗人身旁竖起了旗杆。叶芝在《1916年复活节》一诗中写道:

“现在,或在将来的时刻,那所有披上绿色的地方,都变了。都已彻底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一切政治上的左派思想,都起源于类似的审美观。不过叶芝的宗教神秘主义倾向,维系了他的保守主义。尽管他不曾看见爱尔兰共和军在一百年间制造的数千起恐怖事件,或看见911和中东的人肉炸弹,但他仍然在新芬党所鼓吹的崇高感中,看见一个背后的恶魔。叶芝借用《圣经》中基督再来之前,必有敌基督者降临的记载,在诗作《第二次来临》中,表达了对这种“可怕的美”的忧虑,“什么样的野兽,终于等到它的时刻。懒洋洋的走向伯利恒,来投生?”

去年9月,北爱尔兰的新芬党终于宣布放弃暴力和恐怖策略,爱尔兰共和军在国际观察团的监督下,解除了别在腰间长达90年的凶器。布莱尔也宽宏大量的说,不能把爱尔兰共和军与基地组织相提并论。因为前者从未想过一次杀死3000平民。跨越白色的永久和平显出曙光,这正是罗奇拍摄《风吹稻浪》一片的背景。

如邱吉尔说,“仇恨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就如强酸在化学品中的角色一样”。戴米恩和泰迪两弟兄的故事,其实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缩影,一个在仇恨中弟兄相残的循环。电影中的泰迪几乎就是柯林斯的翻版。戴米恩亲手处决了儿时的伙伴,将他葬在家乡的教堂。他的母亲和戴米恩默默走了几十里路,找到儿子的墓。这位母亲转头对戴米恩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1921年英爱停火达成协约。谈判中柯林斯改变一贯推崇恐怖主义的立场,同意爱尔兰成立自由邦,北方以新教徒为主的6郡则留在英国。爱尔兰共和军因此发生分裂,作为游击队军事领袖的泰迪愿意接受协约,戴米恩却顽固的坚持武装统一全爱尔兰。一个为了理想曾杀死自己幼年伙伴的人,怎么可能再回头呢?到头来,逼供的一幕再次发生在曾并肩作战的爱尔兰人之间,这一次轮到泰迪指挥行刑队,处决了自己的弟弟。

两年后的中国苏州,年轻的彭国彦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爱尔兰自由邦宪法述评》。几十年后,他的女儿林昭在狱中被处死,革命亲手杀死了它的儿女。风吹稻浪,人类一无所获。罗奇的获奖感言中说,“一旦我们敢于说出历史真相,我们就敢于说出当下的真相”。戴米恩曾在英国人的监狱中怀抱受伤的哥哥,狱卒问,“你认识他多久了”?他回答,All my life.台湾著名影评人成英姝说,这世上还有何处能比台湾,更能体会这情节的催人泪下呢。看完电影,我只想到美国诗人奥登怀念叶芝,说出这样温暖的句子,“辛勤耕耘的诗歌,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

2006-11-5

廖亦武:土改积极分子孙宗文

采访前奏

2006年8月5日傍晚7点,我完成了对大住基村孙氏家族的走访,急匆匆赶回则黑乡。夕照浸润着山川,令赭红色的岩壁显得油腻腻的,我刚开玩笑说,连泥巴都如一块块鲜肉,肠胃就一阵阵抽。老张也感到肚子里在喷火,就一顿狂奔。翻山时遇土坎也不减速,只听得嘣嗵一声巨响,车弹跳着就下坡了。

在则黑街上最大的一家饭馆外刹车,我穿过正厅,直入极其昏暗的厨房。菜架是空的,肉案也是空的。老板和小工都下班了,只剩一个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留守。她拦截道:“全卖光了,找也没用。”却低估了一只属狗的鼻子对荤腥的天然敏感。我这个近视眼居然在隐蔽的石缸内侦察出鱼!就扯过老板娘点了两条。一称3斤6两。老板娘道:“没任何菜叶子,就弄糖醋鱼吧。”我道:“从你的泡菜坛子里捞两把,剁几刀,煮成酸菜鱼。”

十几分钟后,一洗脸盆酸菜鱼气势汹汹地端了出来。乡镇上果然民风泼辣,干海椒大捧,酸菜比手掌宽。我尝了一口汤,脑顶的毛毛汗就激出来了。于是叫上饭。砰砰两声,又冷又硬的两海碗到了跟前。

1959至1962年的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中国人,我刚巧撞上,一出生就浑身浮肿,差点没活头。所以我的吃相比较狰狞,胃他妈的像只章鱼,伸着触须,什么都往里面搂。老张长得精瘦,却与我棋逢对手,两边的脑袋及肩膀如乌云笼罩了鱼盆。没几分钟,盆和碗里的东西就稀里哗啦,消失了大半。夕照红得更透了,将肮脏的屋顶、街道、墙面染得很浪漫,几辆马拉车嘀嘀嗒嗒地经过,在破塑料袋飘飞的污水沟边拉了一滩也很有情调的屎。我到底抬头了,摸起一旁的眼镜戴上。真巧啊,一个圆脸老头背着手,在门口停顿了两三秒,他与我对了一下光,我习惯性地笑,他却没笑。

“你好啊。”我招呼道。接着,鬼使神差地起身。
背包里有一本朋友赠送的《土地改革运动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作者罗平汉。这是一本以中国官方的观点“正面评介”土改的著作。我摸出来,递给老头。

“哦?你写的?”
我始终暧昧地微笑。待老头放松了警惕,才江湖骗子一般严肃地说:“我是四川的一个作家,专程到这一带调查、研究土地改革。老先生你愿意和我交谈几句吗?”

“你要搜集素材?”
“也不是遍地都是素材。”我的脸板得更凶了,“我在马鹿塘、撒营盘、则黑访谈过许多老人,正面、负面都有。准备将来有选择地写进书里。”

就这样两三板斧,就砍翻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乡镇人物。他的面皮逐渐松弛:“请跟我来。”

上个世纪80年代,台湾歌星苏芮有首歌,也叫《请跟我来》。

上行不过10米,一老一少相跟着进了另一饭馆。门脸与上一家相当,可里头的堂子却高多了,四周贴满亮晃晃的瓷砖,还有大红大绿的明星照。更扎眼的是,正中财神爷的左边,还供着毛泽东的乡间风俗画,面皮红彤彤,除了头发,没一丝皱纹,没一丝毛。真是个万寿无疆的慈祥公公。

在一圈能坐10人以上的大圆桌前,老头和我做出促膝谈心的架势。他的儿孙一大堆,此刻都在堂子的尽头。待他将军似地一声召唤:“泡茶!”就一溜烟地全过来了。老大老二等等等等,只需打量一下那些油光水滑的装束,就晓得是乡镇一级的干部或成功人士。递烟的同时,他们企图查验我的身份,我再次以那本《土地改革运动史》来搪塞,并称“更详细的证明材料”在车上。大约是我的态度比政府官员还生硬,他们摸不清是何方神圣,于是留了一包暗示身份的云烟在桌上,便哦哦撤退了。

厨房的油烟阵阵弥漫,我恍若置身大跃进时期的公社食堂。而老头的三角眼眯缝着,面对门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发愣。

老威:老人家姓孙,然后是祖宗的宗,文化的文?
孙宗文:对。
老威:好名字。
孙宗文:父母请教书先生取的啰。
老威:我刚刚拜访了大住基村的孙姓家族,你跟他们是同一血脉?
孙宗文:都从马鹿塘迁来的,算一个祖先吧。后来就晓不得咋回事了。
老威:你与孙百万是什么关系?
孙宗文:没有关系。
老威:你住在哪儿?
孙宗文:则黑乡的上村。
老威:我指解放前。
孙宗文:在老虎堆村,离则黑三四里路。
老威:有多少土地?
孙宗文:没有。除了一间烂草房,啥也没有。我家是佃地种,有时也去外村打打短工。所以一土改,我家就划为贫农。
老威:孙姓差不多是地主,你家为啥是贫农呢?
孙宗文:我家与他们扯不上。
老威:请讲讲你们村土改,也就是斗地主的情况。
孙宗文:老虎堆太穷了,每年青黄不接,多数人都出来要饭。所以按上面的政策,以几把尺子“称大秤”,没评出地主,只推选了一户富农。
老威:你们村去过工作组吗?
孙宗文:刚解放,解放军、工作组都去过,也照样访贫问苦,发动群众。男女老少全被组织起来。我1930年生,那时20出头,就叫发展成了民兵。各村的贫雇农,年龄在十六、七到二、三十的,都当民兵。
老威:民兵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孙宗文:党叫干啥就干啥。运动一环扣一环,这一阶段重点是这个,下一阶段重点是那个。
老威:举个例子。
孙宗文: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加赔罚,还有土改、土改复查。那几年,我们一直风风火火,瞌睡都不够。先是各村的地主各村斗,后来就交叉斗,集中起来斗。
老威:则黑周围的地主集中在那儿?
孙宗文:先是乡公所,后来人多了,就把小学的教室腾出来关。
老威:民兵打人吗?
孙宗文:我们都是按政策办事。
老威:到底打不打人?
孙宗文:一般不打人。态度老实的,主动交财产交罚款的,一开头就把解放前的罪行一条一条抖出来,向人民缴械投降,没有任何隐瞒的。我们按工作组的指示,绝不动他一根寒毛。
老威:态度老实的有多少?
孙宗文:还是比较多啰。集中反省,一天天不准回家,他们就紧张得屎也拉不出来。审问时,要反复政策攻心,使他们明白蒙混过不了关。再不行就用厉害的话骇两句。
老威:再不行呢?
孙宗文:一般来说就交代了。
老威:如果不交代呢?
孙宗文:那就动点手。
老威:我在这一带走访了一些老人,据他们回忆,当时不仅打人,还普遍使用肉刑。比如大柴棒压腿、跪瓦碴、扎烟头、扎绳子、倒吊、陪杀场等等。你……
孙宗文:我还小。上面的政策压下来,一定要打垮地主。
老威:“打垮”的意思就是用刑吗?
孙宗文:有些人是很顽固的,不动点手,根本不会坦白。运动是有期限的,比如一两个月,三五个月,或者大半年,再硬的骨头也必须敲碎,否则就没完成党交给的革命任务。
老威:你恨地主?
孙宗文:我岁数小,政治觉悟不高。政策让恨就恨,必须恨。抵赖的时候就更遭人恨了。
老威:剥去那层阶级斗争的外壳,他们也是一辈子种庄稼的人嘛。
孙宗文:他们剥削啰。
老威:剥削?好嘛,那你儿子开这个饭馆,请了小工和厨师,算不算剥削?
孙宗文:时代不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毛主席和胡主席就不同。
老威:我们不争论。老人家的虚岁77吧?脑子蛮好使的。
孙宗文:去年生了场大病。好不容易爬起来,身体就差多了。现在你要我摆几十年前的事,就只能是个大概。
老威:土改至今已54年,真难为你了。
孙宗文:哪年开哪些会还记得住,小细节就记不住了。
老威:镇压地主的公审大会记得住吗?
孙宗文:从1950年起,镇压了好几批,我们当时负责押解犯人,维持秩序。则黑乡毙了伪政府的区长杨心林,乡长张应心,还有十几个恶霸地主。
老威:据说他们死前受过极其残酷的虐待。
孙宗文:他们罪有应得。
老威:你觉得他们该镇压?
孙宗文:他们不该镇压,哪个该镇压?照当时的政策条款……
老威:照现在的法律呢?
孙宗文: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

(一辆手扶式拖拉机自门外经过,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了彼此的谈话。我不禁转移视线,但见街对面的瓦顶上,最后一抹夕光正一点点逝去。电视里的中央与云南地方新闻都结束了,老头的儿媳妇故意将音量放得很大,我却置若罔闻。于是她又努嘴,暗示男人过来,请我们共进晚餐,边吃边谈。老头似笑非笑地瞟我,可他绝对没料到我的脸皮有多厚。
我站起来,抓起桌上60元1包的云烟敬了老头儿子一支。他一愣,接过去了。我又用火机给他点着,然后道:“实在对不起,我挺喜欢你爹的,能不能再耽搁几分钟?”
“不能吃了饭再说?”
“眼下的气氛正好。我怕过了这阵子,你爹的谈兴就没这么浓了。”见对方的强笑在慢慢凝固,我急忙嘿嘿干笑,补充道:“没想到老人家以前如此风光。”
“那当然,那当然。”儿子只得打退堂鼓。我灌了一口冷茶水,又回头继续伺候他老子)

老威:通过土地改革,你家得了啥子好处?
孙宗文:我家从老虎堆搬了下来,在则黑上村分了两间瓦房,1亩多地。
老威:你家几口人?
孙宗文:母亲和我。
老威:分谁的地?
孙宗文:张应喜家的。
老威:和则黑伪乡长张应心有关系吗?
孙宗文:他们是家门。不过来往很少。解放前张应喜是老师。
老威:这个教书先生有钱吧?所以划地主。
孙宗文:没啥钱。但有奴仆,有一点土地,一称大秤就够地主。
老威:奴仆?是书童?
孙宗文:他一个人要教很多农村娃娃,太忙了,没时间种家里的地,就雇了长工帮着种。
老威:这也算剥削?
孙宗文:算。
老威:哪教书是不是劳动?
孙宗文:工作组不会问那么多。只要上了硬杠杠,就是地主。
老威:他被斗争过吗?
孙宗文:是地主就要挨斗。不过他是老师,文化高,人缘好,没受啥子罪。
老威:他的学生家长私下关照他?
孙宗文:他太聪明了,晓得这是共产党的江山,胳膊扭不过大腿。大形势大政策都明摆着,于是一开头,他就赶紧坦白,非常彻底,把几十年的肠肠肚肚,包括大家族、小家庭的根底全挖出来。《交代书》也写得深刻,不喊屈,不喊冤,只要是共产党、工作组,随便咋样都对头。肯定就能过关啰。
老威:真不愧是文人,看得穿。
孙宗文:只能顺着去,不能反着来。过了运动,大家的关系又恢复正常。
老威:也不恨地主了?
孙宗文:只要他们莫犯法、莫造谣、莫破坏,就不恨。
老威:现在恨吗?
孙宗文:现在大家都一样,没有地主。
老威:看你目前的生活水平,已超过地主了。
孙宗文:翻身啰。
老威:翻身之后你的想法是什么?
孙宗文:想法很多,过后都忘了。过去了就过去了,老记着也没意思。至于政治运动,搞对了就对了,搞不对,下一任中央领导自然会出面纠正。老百姓闹得再凶,都不用负啥子具体责任。我这一辈子嘛,歪门邪道不会,见风使舵也差,可认定跟共产党闹革命,始终不变。
老威:老革命的认识的确高我等一筹。
孙宗文:50年到53年,我当了3年多土改民兵。由于听话,表现积极,年纪轻轻就入了党。1954年开始,我担任了4年多的则黑乡党支部书记,后来又当过生产队长。
老威:历次政治运动都没受冲击?
孙宗文:上面叫咋整就咋整。官这么小,冲击我干啥?
老威:1979年,邓小平主持的中共中央宣布给地富分子揭帽。你对政策的变化有啥感想?
孙宗文:土改没错,揭帽也没错。跟我不相干。
老威:什么与你相干呢?
孙宗文:农民嘛,只有庄稼地啰。
老威:你好像没出过远门。
孙宗文:50年代,上级派到昆明修了几年铁路。接着又回则黑上村。转眼人老得走不动了,才想起这辈子几乎没挪窝。
老威:嘿嘿,党没叫挪窝就别挪窝吧。

补记
2006年10月中旬,我躲在一个小县城整理写作。迄今为止,我大约访谈过150多人,只有上面的谈话令我觉得别扭。听着听着录音,生理性的厌恶竟油然而生。先还以为,是我“一贯的反动立场”作祟,在对历史事件的追踪、记录、还原中,这与“一贯的革命立场”同样,是需要特别警惕的,否则就注定落入老毛“世间一切事物无不打上阶级烙印”的陷阱中。

可不管怎样,我不会关掉机器。所以,在磁带反复过两次以后,我突然对曾经的土改积极分子孙宗文同情起来。尽管他目前还认为地主们“罪有应得”,“他们不该镇压,哪个该镇压”,但是他已风烛残年,口气颤巍巍的。越到后来,头句话与下句话之间的停顿就越长,可此种空白蕴含着的不是自信或深思熟虑,而是气短、心虚、思维短路,甚至哀叹。

我的气焰却越发嚣张。话锋咄咄逼人,活脱脱一个真理在握的红色警察出演审讯把戏。伪装、逼问、诱供、激将、设陷阱等等,《孙子兵法》36计用了多少不晓得,但对付一位没见过多大世面的老人还是绰绰有余——我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难道我这个曾经的政治犯,动脉里却涌动着警察的血?

太烦了。我想出去走走,暂时离开机器里的那个嘿嘿假笑着的冷血的自己。

刚刚下了雨,马上就出太阳。
我站在马路边东张西望,没一个熟人,没地方可去。
几十米外有个旧书摊,我正好可以消磨一点无聊时光。
我花了10元人民币买了3本太旧的书,其中1本是《中国解放区农村妇女翻身运动素描》。1949年7月在上海出版,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筹备委员会编辑,新华书店发行。我大致翻阅,竟篇篇与土地改革有关。
为了让我和我的读者不那么沉闷,我选录其中共产党官方表彰解放区土改积极分子的一篇报道在这儿,供对照参考。

人民的好闺女

华东新华社

胶东滨北分区藏马县(新设县)农会委员徐茂红,出身贫苦,从小讨饭,当丫头,做童养媳,直到十八岁那年,家乡解放后,才翻了身。因为她积极帮助穷苦兄弟姐妹翻身,被选为区妇会委员,去秋土改复查中,她是全县发动雇贫农团结中农走群众路线的一面旗子。
瞿家屯是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庄,据村干的报告说:“土改已完成了。”但后来发现有讨饭的,区里派她去了解和解决这庄的问题。她到村后,深入贫雇农中,先找到讨饭的刘大娘家里,刘大娘讨饭刚回来,正在温剩饭吃,徐就和她一块吃起来,刘大娘当时惊奇的说:“同志,讨饭人吃的都是猪狗不吃的东西,你们工作人员,怎么能吃下去?”徐一边吃,一边叙述她自己当初讨饭的困难情形,晚上和刘大娘一起睡,刘大娘难为情的指着炕上的破席说:“叫同志笑话,要铺无铺的,要盖无盖的,同志怎么能睡呢!”徐茂红便向她诉说自己十三岁那年到诸城讨饭时,铺着雪,盖着天睡,以及给地主当丫头时,在地上盖着簸箕睡觉的苦楚。就在这大黑夜刘大娘也把她一辈子受的委曲哭诉了出来,又把她在翻身中的委曲诉了出来,她原来只分到一斤猪肉,二升粮食,后来地主又骇唬她说:“吃一斤猪肉还十斤人肉。”从此谁也不敢提翻身了,刘大娘抱着徐茂红哽咽的说:“我的好闺女,想不到天下还有和俺穷苦人作伴的。”第二天刘大娘碰见人便说:“咱们有洪福啦!好人来咱村领导翻身了,大家都到俺家听她开导开导吧。”全村十八家贫雇农都来找徐茂红,把这庄的实情说了个明明白白,工作也就从此真正开展了。徐茂红从来不把自己和群众分开看,而群众也从未外看她,大家都亲热的叫她“闺女”或“大姐”,她帮助群众去干活,一起吃睡,不是单纯为了调查或为了“深入”,她觉得凡是受苦的人都和她母亲以及她当丫头时是一样的,因此他们的翻身和她自己的翻身一样迫切。她在工作中经常帮助群众做针线、做饭,一直到刨地捣粪,……
有时她能一天访问三十家贫雇农。很多干部学习她的工作方法,都觉得受不住。但是徐茂红却说:“我们一天工作顶多比上群众一天的劳动,群众天天如此,已经多少辈子了,我们工作嫌累,而老百姓又该怎样办呢?”这种真正的阶级自觉和群众观点,以及朴实细心的工作作风,使她得到群众普遍的爱戴,也使她能在别人无法开展工作的地方打开局面。
                                                            
一九四八年三月

首发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