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是我昔日與家人最常共處的地方。餐桌的主人是媽媽。
媽媽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她結婚後的日子,幾乎都整天在家。我小時候,每天一大早,她就要起床為全家人準備早餐。
父親早餐只吃糜配各色漬物,再加一鍋隔夜的滷豬肉,最好是還有一爿煎虱目魚肚和一碟鹹蜆仔。他喜歡挾著滷汁凍直接入口,再扒上幾口糜。他常有日本朋友送來整盒的各色漬物,他特別寶貝海鮮干物和漬物,但家裡其他人都不敢吃,有的味道腥得非常奇怪,有的樣式和色澤好像蟲蟲。媽媽煮糜都是配合父親來的,她自己不吃,她喜歡吃麵包,尤其是菠蘿麵包,可能是因為省事的緣故。其實父親喜歡喝泔糜,但媽媽怎樣都煮不出來,老是把水煮乾。怪怪,顯然並不只是水多加一點的問題。
爸爸早餐時都是邊吃飯邊看報紙,其實他是時刻手不釋卷的。我學他看我的《國語日報》,他會制止我,說吃飯要專心,不然會消化不良。我頂嘴說:「我學你的,你還不是一樣?」,他就說:「我是大人,你是囝仔。」他不會再補一句,說明小孩還在發育長大,需要更好地吸收營養,都是拿家父長的權威壓下來。最後我繼承了他的習慣,在吃飯時沒人聊天的時候。現在變成在看手機,回訊息。
平常日媽媽伺候爸爸,所以我們小孩子的早餐通常都不在餐桌上吃,而是由媽媽準備好三明治或是法國吐司、再加上一瓶養樂多或是盒裝保久乳讓我們帶到學校吃。我的小學同學們都很羨慕我,每天都有美味好吃的三明治或法國吐司。晚餐那就很豐盛了。媽媽會做蕃茄醬蛋包飯、咖哩飯,也跟鄰居學來滷肉飯,後者從此取代了豬油拌飯。光咖哩飯和滷肉飯,我便可以不配菜吃上整整一大碗飯,何況桌面上還有我喜歡的炒紅蘿蔔、菜脯蛋、蚵仔煎、煎白帶魚、鯽魚和滷汁豬肉。
阿媽來家裡小住的時候,她一大早會塞錢給我讓我到樓下沿錦州街叫賣的豆腐攤車買嫩豆腐,那時全家人都在睡。阿媽裹小腳,甚麼都要人服侍。我記得豆腐攤車老闆總是小心翼翼地打開豆腐板,問了份量,再用豆腐刀劃開一大片嫩豆腐,那刀工真是有稜有角。我再用鐵盤端著熱騰騰冒著豆香的一塊嫩豆腐回家。阿媽在嫩豆腐上淋上醬油,有時家裡還有皮蛋,喜孜孜地在餐桌上品嘗著,等大家陸續起床。
初級中學畢業的時候,家裡搬到晴園大廈,有了比較大的餐廳和餐桌。我喜歡那寬敞明亮的空間。我在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讀書,那時臺灣還沒有捷運,臺北下埤頭來回板橋需要換車,感覺非常遙遠,回到家裡,通常家人都已用完餐,爸爸和妹妹都回到自己房間裡看書,媽媽在餐桌做自己的事,變成我在窮菜尾。晚餐媽媽都會留一點菜下來。反正,如果我當晚在外回家後沒吃,還可以包便當。我是直到大學五年都是常常帶便當上學的。爸爸說,他小時候吃飯都是等阿公一個人用完,等阿媽和大伯母收拾好桌面,才讓其他大小孩上桌吃飯,而且不准造次坐上阿公的寶座。他一從房間出來或從外面開門回家撞見我坐在餐桌他的位子,我移位躲避不及,就會被他趕下來,但幾次捉迷藏後,他放棄了,讓我好好吃飯。
小孩長大後各個人上下學的時間不固定,所以我家的餐桌,媽媽永遠就準備了飯菜和點心等在那裡,誰回家想吃就過去吃,像流水席。高中以後,我除了窮菜尾,吃完飯就繼續把功課拿出來看,或是搬了一堆書,攤開稿紙,在餐桌上寫作。媽媽永遠在等我用完餐才去睡覺。我熬夜寫作看書,她也都撐著眼皮坐在旁邊。我問她怎不去睡,她總說她很忙,事情沒做完,我一去睡,餐廳的燈也就隨後關上,她的事情也做完了。她都是先做好菜,等家人一個一個回家吃,我有時會帶同學回家吃飯,都不用怕沒飯吃。做完飯,她會先整理廚房,看書、讀譜、寫信、做洋裁,邊聽日語聖詩音樂卡帶。小孩們回來了,她一定守在餐桌上等著,看著孩子吃飯,和她分享在學校裡的點點滴滴。所以她對我們的學校生活非常熟悉,她也是我們小孩的同學們難得多數認識的曾媽媽。
媽媽是日本殖民和民國時代夾縫中的女性,她的日本語文、臺語白話字、讀譜、洋裁的功力,都教人嘆為觀止。她是家政科的高材生,懂得按教材照書養小孩,卻最討厭天天做飯,因為爸爸不贊成她出去工作,結果做了一輩子的飯。當小孩一個一個離開家在外面吃飯,做飯變成了她的例行公事,爸爸嫌淡而無味不好吃,又每天要媽媽煮,媽媽煮得不甘不願,當然不好吃。但最後他們都老了。他們都被綑綁在餐桌上。爸爸過世後,媽媽的煮飯生涯失去了目標,三年後她也走了。
現在老家的餐桌,就剩兩個妹妹常在那裏吃飯,她們都沒能繼承到媽媽巔峰時期的烹飪手藝,但是吃著自己的料理,倒也成就感十足而津津有味。我是牢記著父母親相處的教訓,捨不得讓太太勞累,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常在外面找好吃的餐點帶回家給跟阿媽一樣嬌滴滴的太太分享,或帶著太太外出散心品嘗美食。唯一需要做飯給小孩吃的是小妹,她的小女娃小曦愛上了臺南新光三越新天地百貨公司裡三皇三家的鍋燒意麵,有一次在店家門口躺在地上大鬧,口裡喃喃嚷著:「我要吃鍋燒意麵」,把店員個個逗得眉開眼笑、花枝亂顫。我看她已經知道世界上有媽媽做不出來的美食了。
父母在餐桌上陪了我一輩子,我就是用每年臺北世紀合唱團的音樂饗宴回請他們。這幾年我在臺上已看不到他們高興地鼓掌了。在空蕩蕩的餐桌上打電腦,有時不免覺得悵然。但我想,他們此刻應該還會在音樂廳的上空聆聽我們的天籟歌聲。
曾建元(臺北世紀合唱團團長、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客語與客家文化學分學程兼任副教授)
民國114年11月3日晚10時3刻新北板橋喬崴萊芬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