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蹈的南方,平实的立场
继时评集《热言时代》出版后,南方都市报社论精选近日出版
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说:“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
这固然是先生的自谦之词,但也未尝不是真情的剖白。大凡刊载在新闻纸上的文字,即便冠以“社论”的名号,也总难免“易碎品”的命运。唯其易碎,就更添眷恋,所以集在一起,算是告别和缅怀,也是记取和开始,而时代的一些痕迹也就得以留存。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绪,南方都市报推出了它的第一本社论选集,并名之曰《南方的立场》。
“南方的立场”,其实是一种就地取材式的命名,但也可以理解为有大义存焉。南方是南方都市报(南方报业)的南方,是作为发声地广州(广东)的南方,也是开风气之先弄时代之潮的历史和文化的南方。这里面有一种传承的情怀和集纳的视界,更有一种声音的凸显和秩序的重构。在众声喧哗的表象中,南方试图申明自己的立场;在舆论一律的意志中,南方希望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样一种自我镜像的形成并非发生在历史的起点,换句话说,南方的立场有着一段不长不短的形塑过程,并依然处于这一过程中。当困顿的时候,南方人需要从自己的历史中汲取力量和温度,当迷茫的时候,南方人需要从自我的省视中获得方向和信心。于是,对南方的立场的解读,很有必要从南方都市报时事评论(南都时评)的形态迁变中寻获一些线索。
理念不妨高蹈
南都时评创办于2002年3月,由两名编辑负责,社论也由他们自己定夺,选题重大时才向负责人汇报。2003年4月起,南都时评又从每天一个版扩充到两个版,“社评”加“来论”格局与国际通行的“社论及社论对页”相类。同年9月,随着人事的调整,南都时评再次改版,思路是祛除一事一议的社论形态,增加超出具体事件的纵深评论,甚或约请国内一流学者就当前社会上的某些问题、某种趋势进行探讨和言说,同时引入类似BBS上灌水形态的民间声音,但后者未能得到贯彻。2004年3月,李文凯加盟南方都市报,并对南都时评的理念和架构进行了全新定位和设计,逐步确定了社论、个论、宏论和众论的评论形态,并成立了社论委员会(由评论部成员和大部分编委组成),操作评论选题,讨论角度尺度,筹划长期关注,落实具体写作。
南都时评在形式上“国际化”后,关键是理念的明晰和操作的坚持。就社论的定位和形态而言,自2002年3月创办以来,也有一个丰富和发展的过程。起初是基于责任媒体的自觉和自许,认为一份成熟的报纸必须为时局建言,为生民代言,而在形态上力忌杂文随笔和学术讲章,接续中国近代以来的文人论政传统,开创新闻评论的全新形态,强调新闻性(不论过时事)和专业性(不说外行话),做到积极稳妥有见地。2004年3月改版后,时事评论被置放于中国社会大转型的背景之下予以观照和期待,自我承担一种责任感和历史感,既不逞匹夫之勇也不染犬儒之气,力求置身于权力和资本之外。特别是作为机构发言的社论,它的性质与力度被认为是决定了媒体的使命与品格。
当然,这是自我期许和认知,在现实当中难说全然落地。正如康有为所言,思宜出位,行宜素位,这是策略也是命运。南方毕竟是中国的南方,南方都市报和其他媒体一样,必须面对某种大同小异的现实。这种现实,既是媒体外部的生存环境,也是媒体自身的发育品质。即此而言,杂文家鄢烈山先生说南都时评“高蹈又踏实”,既是赞誉更是劝勉。
操作必须踏实
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社论不是宣言,其意义不在揭橥某种纲领,发起某项运动,所谓为时局建言,为生民代言,即是表明要因时而发,感事而作。高蹈的是理想,关切必须也只能在眼下身边。从国际局势到市井悲欢,从潮流走势到日常琐事,从庙堂动向到江湖生态,从现实痼疾到理念蜕变,固然可谓视野辽阔,取材广泛,但毕竟都是时事与时势。人人都活在当下,感时伤世,歌哭吟啸,需要排解,需要安慰,除了诉诸文学艺术,也会求诸放言纵论,而时评充任的就是后一角色。
如果说媒体就时事与时势发言是在坚持一项基本原则,那么“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则体现着一种观念的转变。时至今日,我们已然摈弃了整体主义的思维方式,即不再相信社会的变革通过一场天翻地覆的运动便能一蹴而就。大历史的推进往往需要借助小悲欢的蓄势,家事、国事、天下事往往具有同构性,修身齐家的同时可能就是治国平天下。社会转型的推进,整体的观念变革固然重要,但最坚实有效的助力还是来自局部的细节的改变。改变一个乡村,改变一个社区,就为改变一个国家奠定了部分基础。历史经验还表明,对于坚硬的现实来说,利益的驱使比思想的启蒙更有冲击力和想象力,以一种恶来克服另一种恶,收获的往往是一种善。
落到实处,落到细部,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价值。史学中的年鉴学派注重人类生活的“长时段”,着意于日常生活与习俗,认为这才是历史中最重要、最持久的因素。李泽厚的“吃饭哲学”倡导以生活(存)为本体,赋予日常生活充分的合法性,道理也就在这里。日常生活自身就是存在的理由。关心寻常事,就是关心大时代,这是南都时评倚天而立贴地而行的辩证法。
自我正在祛魅
现代意义上的媒体负有一项日常的使命,即还原真相解构神话。在中国的语境中,由于公众对媒体有着特殊的期待,致使媒体本身也会成为有待祛魅的对象。无庸讳言,南都时评在读者中已树立起正义和勇猛的形象,似乎有些话只有它敢说,有些事只有它敢评。这自然不尽是误会,但也难免冀望过高。正如前文所说,南方毕竟是中国的南方,南方的立场诚然力求稳健与明晰,但也未尝没有摇摆与含混。这既有外部力量的挤压,也有自我修炼的欠缺。后者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弥补,前者则似乎非人力所能及,只能默默承受。
南都时评向以凛然而深情的形象示人,但读者大概难以想象南都时评人为此遭受的困扰和煎熬,付出的代价和辛劳。对何者发言,又如何发言,很多时候并非那么理所当然,其中有迫于无奈的闪避,有苦于无助的放弃,有失于疏忽的沉默,有缘于失望的无语。在漫长的新闻淡季,时评人难免陷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为了不致戏拟前贤的“今日无话可说”,必须进行艰苦的寻索和辩难。有些看似意涵丰富的话题,在追问之下变得毫无生趣;有些貌似只若初见的现象,在逼视之下变得了无新意。
新闻工作是一种职业,社论写作也是一种职业。职业有光辉与神圣的一面,也有暗淡与世俗的一面。建基于时事与时势之上的评论,是阐释而非立法,是交流而非灌输,是表达而非号令。因为,这是一个崇尚民主的时代,媒体在监督的同时也在被监督,媒体不可有私心未必没有偏见,并非总是天然正确,媒体不可去逢迎未必不会失态,并非总是正义凛然。如果说神话的诞生缘于遮蔽和成见,那么媒体首先应该让自己透明而公允。
南方的立场,是坚挺的造型,也是放松的状态。南方没有神话,立场也很平实。南方所做的,只是在迂回中保持前进的努力,在成长中保持自尊的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