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巴黎市府大楼前的游行圈

在法国罢工、罢课、游行本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只要不影响居民日常生活,除当事双方外,不太引起社会的注意。当前经济危机,自然矛盾加剧,群众抗议行动就更多一些,不足为奇。不过我四月间到法国探亲,却遇到一种别出心裁的抗议活动,作为局外人,只觉得有趣,书以记趣。

起因是萨科齐政府的教改方案。据说这是政府少数人“拍脑袋”的方案,细节难以尽述,最主要的实质内容有两方面:一是减少经费,一是在管理上反民主,走向集权。减少经费最重要的是减少教学和研究人员的名额。对在职的教授不能解聘,但是大批资深教授退休后空出来的名额,不再增聘,也就是大批副教授无望升教授,讲师无望升副教授,依此类推,有志从事高等教育或学术研究的青年机会大大减少。同时博士生的助学金也大幅度削减。影响所及,在校生士气低落,学习积极性下降。加以经济不景气,大学毕业生就业难,立竿见影的效果是高中毕业生考大学的大大减少,大学普遍招不满学生。与此同时,因经费不足,设备陈旧难以更新,有的院系连复印机坏了都不能添新的。教授只有将资料拿到家里复印。另外,原来非师范类院校毕业生要当中学教员之前必须有两年培训(免费),改革后也将缩短、取消或收费。反对者认为此项规定既不公平又将降低师资质量。

在集权方面,原来大学由教授委员会管理,凡选举院长、校长、评审课题、职称评定、人事任免、毕业生学位授予、博士生助学金,等等,都由各级教授委员会决定,委员会选出主任管理日常事务,但权力有限,重大事务都须通过委员会。现在政府的改革方案,权力将集中于各级委员会主任和校长一身,以上所列举的职称评定等,都将由主任一人决定,甚至博士生的津贴也由主任或校长决定,形同雇员。尽管校长和主任还是由委员会选举产生,但是一个人权力太大,难免发生任人唯亲以及其他种种弊端。据说,按照萨科齐的思路,再进一步,校长将由他自己任命,不再选举产生。教育部官员也大换班,多为不懂教育的外行,教师们已很难与之沟通。法国原来引以为豪的大学教育、令人羡慕的大学生待遇,由于种种原因近年来已经在走下坡路,如果萨氏“改革”得逞,法国教育的“共和国传统”(平等、普及)也将丧失殆尽,前途堪虑。

萨科齐方案的理念是把教育推向市场,这种思路想必国人相当熟悉,也是美国高等教育的特色。萨科齐本来属于右派,在国家财政日益拮据的情况下,想要转向美国模式也不奇怪,但是法国教育本是“共和国传统”,没有美国那种私人捐赠办学的丰厚社会资源和成熟的市场机制。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为卸包袱要把高等教育推向市场,结果必然是“齐既失矣,鲁亦未得”,受害的是广大师生。按理说校长权力加强,校长应该欢迎,但是经费减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且多数校长还是对教育有责任感,因此也反对。从大的方面说,萨科齐上台后的一系列措施,包括对电视台加强控制等等,大多向着集权方向推进,早已引起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不满,如今涉及教育领域,影响深远,更激起教育界广泛抗议。

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抗议的形式。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市府大楼前的广场,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有人在那里转圈游行,多则五六十人,少则二十人左右,半夜也至少维持十几个人。据说先是巴黎第八大学发起的,很快全市的大学都参加进来。其组织形式很松散,并无正式的领导核心,只有几个志愿人员负责协调、登记,各校的师生自愿到那里报名,参加的日期和钟点都是自定,时间长短悉听尊便。偶然发现某个时间段人数太少了(大约都在半夜),协调者就向某些学校发出呼吁,自然有人补充进来。我因好奇,一天下午专门由女儿陪同到市府门前去参观,那天风和日丽,广场上游人很多,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游人,哪是游行者。走近后先看到树立在地上的一排海报式的标语架,以各种文字简单说明游行宗旨。从标语牌向里望去,果然看到一圈人在围着圆圈转。男女老少都有,三三两两,像是结伴散步,有人手中拿着书,边走边读;有人胸前套着笔记本电脑,边走边敲;有人聊天聊得起劲,有三个人手中拿着资料夹,似乎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十分投入,好像还有争论;还有人带着吉他,时不时弹几下。我在那里呆了大约一小时,其间还到附近咖啡馆坐了片刻,回来看,有新人加进来,有一名妇女牵着一个孩子,看来刚从幼儿园接回来,赶来参加。有人可能已离去,但大部分还是原来的,那三个人还在讨论方酣,旁若无人。到5点钟,市府楼上钟声敲响,忽然游行者在楼前站作一排,一人宣布: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436小时!顿时响起一片鼓掌欢呼声。接着人群散开,继续转圈。我粗粗数了一下,那天大约有60人左右。这样的游行,没有人喊口号、举标语,来去自由,各干各的,而且完全合法,因为事先问过市长,市长说没意见,实际上也不影响市府办公。也没有很多人围观,旅游者把它作为一景,照几张相,表面看不出什么声势。但是其齐心和韧性是惊人的。针对教改的各种方式的抗议运动从2月份已经开始。这一“转圈游行”貌不惊人,却能坚持不懈,没有什么组织动员,却如滚雪球般影响越来越大,不但巴黎,外地的学校也群起效尤,据说许多城市的大学师生也择地转起了圆圈。我去“参观”那天是4月13日,根据报告的钟点算来,已坚持了三星期,到我4月底离开巴黎时,仍方兴未艾。

紧接着,政府“医改”方案也照此办理,权力向院长集中,同时减少政府补贴……于是医务工作者集体抗议。我离开法国那一天刚好是“白衣战士”大游行。那是规模宏大的示威游行……尽管“转圈”不是罢课,各自灵活登记时间正是为了教学抗议两不误,但是实际上学校秩序已经打乱,在这种情况下还一如既往地安心上课是不可能的。萨科齐发下话来说他决不让步。这是一场比韧性的斗争,到此文发表时大概“转圈”已结束,据说校方还要采取其他斗争方式。双方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例如大学生毕业即失业,引起下一代青年厌学,等等。法国高等教育应如何改革,我无从置喙,以上概括的萨科齐方案也可能不准确,因为不在我研究范围。我感兴趣的是那种别出心裁的抗议方式,既宽松又坚持。都说法国人最散漫,知识分子尤其各自为政,但是这次所显示出来的齐心协力是惊人的。工人有工会,组织罢工司空见惯,而且各派工会都有自己的政党,在议会有代言人。教师虽也有工会,但是种类繁多,非常分散,没有自己的政党。这次的抗议活动没有严密的组织,也不作大规模动员,个人不受任何外界的压力(例如若不参加怕被别人指责、扣帽子之类),完全自愿,来去自由,媒体起初也不予太多的关注,后来才逐渐有所报道,似乎没有形成新闻热点,但竟能这样坚持不懈,形成这般气候和规模,表现出这样的集体韧性,实属难能可贵。特别是参加者中接近老年的资深教授不少,有的已届退休年龄,对他们来说并无切身利害关系,因为他们的地位、待遇是稳固的,不会受教改影响,但是他们关心的是整个法国的教育和下一代青年的成长,有一种责任感和危机感。也许这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公民意识”,是历史形成的一种本能。当然他们也有优越的条件,就是行动不必冒风险,至少人身安全不会因此受威胁,或者“为首者”(似乎没有)被记录在案,纳入另册,或立即受到封杀,或以待秋后算账,等等。这种良知和责任感值得崇敬,而幸运的是,表达这种责任感不需要特殊的勇气,不需要悲壮,因而自然引不起“轰动效应”。

我写此文时听说“转圈”已经结束,但抵制和抗争还在以其他方式继续。教师们表示有信心,因为据说战后以来,法国还没有哪一届政府开罪了教育界而能站得住,总统尽管嘴硬,但教育部部长已经感到压力,神经紧张云云。这场“较劲”最终效果如何?只能拭目以待。

2009年5月25日改定于北京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

温克坚:上海楼房倒塌事件,闵行区政府做对的一件事

2009年6月27日, 上海闵行区莲花路一幢13层在建商品楼发生整体倒塌事故,这种奇特的倒塌方式迅速传遍互联网,按照互联网的命名潜规则,该楼被称为“楼脆脆”,也被许多网友揶揄成为世界第九大建筑奇迹,各种各样声讨的网络舆论因此汹涌而至。

同时媒体很快发掘出更加生猛的黑幕材料,原来这个楼盘开发商和当地政府官员关系密切,股东和官员几乎形同一体,于是平面媒体上的各种追问和问责也此起彼伏。

在这舆论的风口浪尖,闵行区政府面临的压力可以想象。从很多事件来看,闵行区政府也的确慌了手脚,比如政府在发布的一个公告中宣布,对项目开发商、建筑商、施工方、监理方等9人采取控制措施。上海的一个律师朋友对此批评到,控制是什么法律用语?要不传唤,要不拘留,逮捕,类似江湖术语。这种词经常发生在所有的公开媒体。是法律之哀!依法治国,还是依法控制?

另外,倒楼事故死者肖德坤家属李云和多名家属在上海处理后事期间,居然被政府部门派人跟踪,以致发生冲突,这种做法也显得太心虚了。一些纸质媒体也把此事给曝光了,不知道闵行区政府颜面何在?

不过今天看到一个消息,说得是业主和开发商以及银行之间就赔偿事宜进行谈判,部分业主们希望政府能考虑对赔偿事宜进行“托底”。一旦开发商无力支付所有赔款,政府可以扮演第二赔付人的角色。同时,绝大多数业主直言,房屋倾倒,但贷款仍需按月支付。如果赔款不能尽快到位,自己的供款难以为继,并希望相关方面协调银行考虑暂停还款。而相关政府部门代表表示,政府在业主和开发商之间只是协调作用,不能直接付赔款给业主,也没有权力强令银行,只能与银行沟通解决。

在我看来,闵行区政府在利益关联方赔偿责任认定以及赔付的问题的表态是严谨的。虽然笔者也对那些不幸的业主深表同情,房屋倾倒,贷款依然需要按月支付,这种窘境的确是让人很难接受。不过这个事件中,开发商没有完成合同约定的交付责任,因此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个逻辑是清楚的。业主和银行之间是另外一个独立的借贷契约,逻辑上不能因为开发商没有完成交付义务,就终止这个借贷契约。在一系列责任归属中,政府除了适当的监管责任缺失之外,也的确没有理由承当第二赔付人的义务。因此,政府代表说不能直接赔款给业主,也没有权力强令银行,是一种负责任的表态。

其实,在很多热点事件事件中,地方政府为了求得问题的尽快解决,躲避责任追究,往往希望通过花钱买平安。比如在一些死难人数较多的事件中,地方政府往往会慷慨的拿出20万或者30万的人头费,以买得死难家属的配合和噤声。真正严格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进行责任认定和责任归属,然后再由责任主体进行相应的赔付,在热点事件中反而比较罕见。

当然楼房倒塌事件的处理,都还在进行中,上海闵行区政府能否给出一个透明的,公正的交代,那还是未知之数。我希望看到的是,不管楼房倒塌成什么特别的形状,政府的权力和责任边界应该保持清晰。 

傅国涌:“预备立宪”是如何流产的?

历史不能假设,历史只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1906年9月1日,一道“仿行宪政”的上谕仿佛从天而降,民间社会一片欢呼声,各种宪政团体应运而生,新兴报刊上的舆论冒着热气,学界、商界、报界,在精英阶层当中这道上谕曾点燃了他们心中的希望,华夏的天空曙光隐现,百年前的那些日子,他们激动过、亢奋过、彻夜难眠过。今天我们很难想象那个颟顸的慈禧太后,是如何经过反复的权衡、斟酌、算计,才作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无论如何,蹒跚而行的晚清新政进入了“预备立宪”的阶段。在充满危机和屈辱的转型期中,当时的社会也涌动着一种求新、求变的浪潮,以张謇、汤寿潜等为代表,大江南北,多年来奔走、游说、推动立宪,这股社会力量是不可忽视的,被迫寻求应变之道的清廷不能不作出回应,此前派五大臣出洋考察,背后就有他们闪现的身影,自上而下的“预备立宪”与他们为主角的“立宪运动”是平行的,后者正是前者重要的原动力。专制皇权的老树上从此能抽出别样的新芽吗?中国能由此顺利完成转型吗?

有人说,清廷对“立宪”并无诚意,完全是骗人的鬼把戏。有人说,清廷只是借“立宪”来为自己延年益寿,对进入古稀之年的慈禧而言,“立宪”不过是“预备”,只要“预备”期设置得长一点,她身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确实,包括慈禧太后在内的统治者,之所以在一百年前幽暗的夜晚选择了“预备立宪”,要在帝国的脖子上套一块金灿灿的“宪政牌”,并不是自愿的、主动的、积极的,更多的是被动、无奈的应对之策,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要肯定他们在百年前的这一选择,选择“仿行宪政”,就是选择一种更进步的政治文明,至少表明他们并不排斥先进国家尝试过的制度模式、治国理念。与垂拱而治的绝对王权相比,君主立宪毕竟是个进步,它承认代议制,承认司法的相对独立性,承认民众的基本权利,承认地方自治,即社会的自主性,等等,这一切都是难以估量的巨大进步。远在新疆,也出现了具有地方议会性质的谘议局,英国著名的《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1910年拍下一幅“新疆谘议局”照片,虽然房子看上去那么不起眼,像个普通的北方农家院落,光秃秃的枝桠,一片冬天的荒凉,但谘议局乃至资政院毕竟都是新生事物啊。在广西桂林,一次官方集会上,高悬着“立宪万岁”的匾额,会场上不同的服装就是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风景,一边是穿清朝官服的大小官员,一边是穿着新式校服的小学和师范学堂学生。这一切都意味着中国开始从古代开始向近代转型。

1908年8月27日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当然有许多问题,它试图以宪法的形式确立君上大权,“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但它所附《臣民权利义务》首次承认“臣民于法律范围以内,所有言论、著作、出版及集会、结社等事,均准其自由。”“臣民非按照法律所定,不加以逮捕、监禁、处罚。”“臣民之财产及居住,无故不加侵扰。”等等。将“君上大权”和“臣民权利”都纳入法律框架,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

“预备立宪”最终淹没在革命的呐喊中,完全出乎立宪派的意料之外,他们曾那么真诚地支持君主立宪,极力推动立宪进程,他们是脚踏实地的实业家,或者有声望的知识分子,他们在本土的社会影响无疑远在革命派之上。他们满怀信心,要在清帝国的老树上嫁接出新宪政的新枝,他们并不想把这棵蛀虫蚕食、狂风摧折的老树连根拔起,他们在政治上主张温和、渐进的改革,而不是激风暴雨式的革命,他们希望以最小的代价、最低的成本实现社会转型。在危机四伏的晚清,他们实际上是社会稳定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有可能顺利将旧体制带入新社会,清廷与他们之间一度有过良性互动,从派五大臣出国到颁布“仿行宪政”上谕,到《钦定宪法大纲》,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借“预备立宪”的东风,在全国各地成立了许许多多立宪团体,有些已具有近代政党的雏形,新兴的报刊到处是他们的声音,然而,腐败透顶的权势集团为既得利益的绳索所捆缚,私心至上,在关键处止步不前,对民间社会的和平推动转型的迫切意愿没能作出积极的回应,把这些温和派也都推到了革命的一边,1911年春天是清廷最后的机会,当第三次国会请愿运动只得到把9年预备立宪改为6年的结局时,这个王朝的命运便已决定。 1911年10月30日,在武昌枪响之后,南方各省纷纷呼应,宣布独立,连京师附近的新军第20镇统制张绍曾发出通电,作出兵临城下的威胁,也就是清廷在丧失了立宪的主动权,完全处于被动时,才对立宪派多年的呼吁作出回应,匆忙颁布《实行宪政谕》,接着,在11月3日宣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承认“皇帝之权,以宪法所规定者为限。”承认“宪法改正提案权在国会。”承认“本年度预算,未经国会者,不得照前年度预算开支。……”等等。然而,这一回应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旨在让一个王朝万年永固的“预备立宪”只能流产。方各省纷纷呼应,宣布独立,连京师附近的新军第20镇统制张绍曾发出通电,作出兵临城下的威胁,也就是清廷在丧失了立宪的主动权,完全处于被动时,才对立宪派多年的呼吁作出回应,匆忙颁布《实行宪政谕》,接着,在11月3日宣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承认“皇帝之权,以宪法所规定者为限。”承认“宪法改正提案权在国会。”承认“本年度预算,未经国会者,不得照前年度预算开支。……”等等。然而,这一回应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旨在让一个王朝万年永固的“预备立宪”只能流产。

綦彦臣:中共第四代"解放思想"评价(一)–新理论体系存在先天缺陷

引言:法统是个大问题

“解放思想”一词是邓小平主导改革开放政策的最重要标志词汇之一。它以1978年南京大学哲学系教师胡福明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为嚆矢,而后为邓小平所推重,其间亦有胡耀邦的巨大支持。[吴志菲、余玮,2008]

中共第四代领导集体上台,其党首虽不能称为”核心”,但是党内法统的合理性来自邓的”隔代指定”。因此,胡锦涛的政治话语体系基本表达是”邓理论→(江)三个代表→(胡)科学发展观”这么一个政治逻辑,而不论其内部协调与否。为了回避话语体系的可能矛盾,胡的新体系必须以一种新观念来诠释他的科学发展观,因此,淡化三个代表、溯源于邓理论的经典之笔就成为胡的必选之策。这样,”解放思想”就与”科学发展观”成了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最明显的例子是汪洋在广州的双重调门–以”解放思想”为政治安全口号,以”科学发展观”为经济再推动导向。

一、作为第五代的资源分配机制

按中共宣传导向与操作看,胡记”解放思想”是在十七大报告中提出的,原话为”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勇于变革、勇于创新、永不僵化、永不停滞”。新华社主办的半商业化杂志《瞭望·东方周刊》,称此为”在科学发展中解放思想”。[韩保江,2008]

新的解放思想调门显然是为在合法性危机压力下找一条新路,至少要以新的调门提振体制内知识精英的政治情绪。所以,胡记科学发展观首先要将解放思想经验化:第一,三十年改革开放成就得益于解放思想;第二,解放思想是”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大法宝”。在政治实践中,第五代的地方实力派借此时机,大力造势,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有两个:一个是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另一个是湖南省委书记张春贤。不过,比较而言,汪更注重实践,而张较倾向于理论思考。

汪洋被美国著名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三次获普立策奖)称为”中国领导层最具创意的思想者,并称他可能是下届国务院常务副总理的热门人选。汪洋的仕途究竟如何,本文不予关注。但是,汪洋的政治资本之积累端在于他如何贯彻胡记科学发展观,因此,”解放思想”的调门必然调到最高。他在2007年底发表的在广东大力开展”解放思想”的讲话,不仅在中共体制内而且在全球政治资讯体系里都产生了巨大冲击,如上指的弗里德曼在采访汪洋后所编发的报道引述了后者的话,”如果没有更加自由的资讯和实验,就不会有更加知识密集型社会”。[佚名,2008a]

几乎就在汪洋经由外媒高调鼓吹”解放思想”观念的同时,湖南的省委书记张春贤亦大讲”解放思想”,经由香港《大公报》向外界披露。报道说,张春贤的”解放思想”讲话是和”还权于民”联系在一起的。而对于张春贤的个人未来走向,《大公报》说:”55岁的张春贤原来是中国的交通部长,2005年调到湖南任省委书记。海外中国问题观察专家认为他是中国政坛的明日之星。”[佚名,2008b]

“还权于民”并不是什么新概念,尽管它包括了人民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选举权、弹劾权、申诉权,凡此等等。因为”还权与民”的本质主导还是训政主义的恩典行为,而在政治权力分配背景下,它仍是对胡锦涛”新三民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诠释。

二、中国新古典政治视角下的难题

就政治逻辑而言,民本主义应当是民主的路径之一。即便不讲现代民主政治,仅就中国古代政治传统而言,民本政治至少需要三大支点:第一是,司法公正,如《易传》所指”以讼受服,亦不足敬”之含义;第二是,坚持坚决的反腐败政策,特别是实行对行政失职给予不宽贷的追究;第三是,内外开放的政治治理原则,特别是要反对”同于宗”的”吝道”,换成现代语来说–仅有党内民主是不够的。而且,反对世袭制是对内开放的一项根本。[綦彦臣,2009]

在这个新古典视角下,人们不难发现:第一,中国基本上失去了司法回复公正性的可能,因执法的利益化倾向已经形成行业共识,如非常有名的浙江东阳吴英集资案,当地公安机关在没有判决书支持下仅凭自己的一张处理通知,就进行资产拍卖变现。[蔡志杰,2009]

第二,反腐只具有政治宣示意义,腐败的规模已经达到了GDP的3%。据香港《南华早报》2008年12月15日援引透明国际的数据看,中国在180个受调查的国家中排名第72;而就北京正式公布的消息看,2004年初至2008年底,五年间,腐败案件上升率比过去五年长了12%。

第三,政治开放性在言论方面有所改进,但是社会公平机制越来越失衡,比如人们普遍关心的高考加分问题,几无取消的可能。而有权操纵者们,几乎无视平民社会的感觉,达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同时,对考生的政审规定实际上是对平民社会的一种常规歧视。[叶铁桥,2009]

三、细节改善与总体民意的落差

“解放思想”作为意识形态调整的导向,不仅是胡记”新三民主义”的进一步诠释,也是中共打造软实力的需要,特别是要通过奥运会这一巨大的形象工程来博取最大化收益。因此,当局策略性地开放了对奥运的批评言论,如对体育的”举国体制”的批评,又如对体育界内不公平竞争的曝光,凡此等等。在这个有控制的开放中,显然是国(境)外舆论起到了先导作用,如香港亚洲时报网站2008年9月4日的文章”中国难以逾越的障碍”,又如2008年9月18日香港《南华早报》的文章”更快,更高,更省”,都经过官媒《参考消息》转载,向大陆公众公开两者的批评意见。前者指称,中国在奥运会上成绩虽然较好,但大众体育发展程度并不理想;后者对中国培养体育精英的体制进行比较性批判,奉劝中国更该关心全民体制,甚至引述了颇受争议的经济学家茅于轼的话说:”政府应当转而把注意力和资源投入到促进全民参考体育运动中来,而不仅仅用来培训少数天才选手,以冲击奥运会金牌。”

有控制的开放的背后是对异议群体、非政府宗教、维权力量的严密控制。这说明”解放思想”的实质操作仍然中共一贯策略”外松内紧”的经典表现。简单地说:中共的”解放思想”思潮仍然没法解决国家长期繁荣与经济发展中的”低人权优势”的内在矛盾。因此,在香港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断言”中国已形成人类历史上最好制度”的时候,遭到中国大陆学者的一致反对。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实教授以现实数据为证,说明”过去十几年间,中国的基尼系数呈现继续扩大的趋势。[佚名,2008c]在微观政治实践方面,有作为或曰为自己前途考虑的地方官员不管名义上维护什么样的意识形态,他们总会力求以”善政”与”新政”的姿态来诠释”解放思想”。比如,安徽试行的”省管县”行政权力重组模式,出现了”无为之治”(无为,县名)。这种行政权力重组之于民本政治有多大的直接作用,尚无个案可以考查,只是在经济效绩方面表现十分明显,如GDP总增幅提高接近1%,工业化水平提高3.1%。[谢良兵,2008]再比如,深圳对外界公开宣称用三年的时间建成法治政府,其中”完善监督机制”为五大纲要之一。[杨兴云,2008]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深圳市长许宗衡的权力在此期间几乎完全不受监督。当然,在另一方面,深圳的”法治政府”目标设想是促成国务院批准其2009年全面推行”行政三权分立”改革的动因之一。换言之,在政治较力中,许宗衡已成了汪洋在广东打造解放思想之政治品牌的障碍,被搬开势在必然。

无论如何,”解放思想”作为新的政治品牌,其直接的收益对百姓的生活(生存)改善并无明显效绩。或者说,作为一种政治改革的微弱导向,它不存在出现帕累托最优的可能。一些重要的宏观政策变量的调整仍资说明,如中共不得不于2008年10月份再次提高农村改革的调门,在土地”准私有”(而未真正确权)的情况下,力求土地承包权进入流转环节。但是,这样的善举被党内左翼势视为冒进的政策,遭到了”谨慎”名义的抵制。原来有希望合法化的小产权房屋,在预计的”一片晴朗”后,回到”天空灰暗”的境地。

小产权房只是一个统计权重并不大的分项,重要的是农村社会对在”解放思想”兼或”科学发展观”之下的农村改革毫无兴趣。如法新社记者在2009年中国”两会”之前采访山东德州的农民,其中一位梁姓农民说:”政府总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却不落实。他们承诺提高农民收入,保障农民土地权益,但我不抱多大希望。”[佚名,2009a]同样,被称为自下而上的民主推动力的农村选举也处于半瘫痪状态,而且暴力冲突时有发生,以致于新的竞争者被杀害。因此,2009年全国”两会”的人大发言人、前外长李肇星不得不承认:”同保障人民民主权利、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新要求相比,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佚名,2009b]

小结:仍然缺乏价值理性

相比较而言,邓小平与胡耀邦借助一篇文章而发起的”解放思想”运动有着明确的工具理性指向,即清理毛主义权力体制、追求快速的经济效绩;胡锦涛与汪洋(还有张春贤)的新的”解放思想”运动既无工具理性指向,价值理性又十分空茫。”解放思想–永不僵化”能在制度伦理方面做出什么样的预期,没人可以回答。

胡耀邦还有他的继任者赵紫阳试图向价值理性方向位移,结果他们都遭到强有力的政治制裁。也就是说,胡记”思想解放”受历史暗示的影响,无法有明确的价值理性追求。往好处设想,”解放思想–科学发展观”只不过十分迂回地给出了一个价值模糊区域–民本主义可能导致下一步的民主,但又不可能提供一个价值标的。胡的”不折腾”论调在法统上回归了邓小平”不争论”的基点。这仍然是一个法统问题。

美国政治学中的行为学派先驱哈罗德·D·拉斯韦尔(1902-1978)给出了一个”预言”式的说法,尽管这个说法距今已有七十余年,但仍适应中国的情况。”当人们为了寻求传播某种信念的方法而煞费苦心的时候,就表明该信念早已奄奄一息,社会的基本前景已经衰败了;要不就是一种新的胜利前景还没获得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的自发的忠诚。[拉斯韦尔,1936/1992,P19]之于胡记”科学发展观–解放思想”,除了法统之外,会出现”自发的忠诚”吗?

主要参考文献:

[1]吴志菲,余玮,2008:《邓小平的最后二十年》,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转引自人民网2009年7月1日文章”第一次思想解放,危难时邓小平拍案而起”。

[2]韩保江,2008:”在科学发展中解放思想”,载于《瞭望·东方周刊》2008年3月4日。

[3]佚名,2008a①:”汪洋,中国领导层最具创意思想者”,博讯网2008年9月4日,引香港《明报》消息。

[4]佚名,2008b②:”中国正在探索第三次思想解放:还权于民,为重点”,博讯网2009年9月13日,引香港大公网消息。

[5]綦彦臣,2009:”大易原理,理想社会的三大政治支点”,载于自由圣火网站2009年6月26日。

[6]蔡志杰,2009:”‘亿万富姐’吴英庭审纪实”,载于《经济观察报》2009年4月6日。

[7]叶铁桥,2009:”‘军校梦’断当地派出所”,载于《中国青年报》2009年6月29日。

[8]佚名,2008c③:”张五常断言中国已形成人类历史上最好制度,大陆学者一致反对”,载于《商务周刊》2008年2月13日。

[9]谢良兵,2009:”省管县:无为之治”。载于《经济观察报》2008年9月1日。

[10]佚名,2009a④:”农民期待’两会’促落实农村政策”,载于《参考消息》2009年3月5日。

[11]佚名,2009b⑤:”中国村级选举制度有待完善”,载于《参考消息》2009年3月13日。

[12]拉斯韦尔,1936/1992:《政治学–谁是到什么?何时如何得到?》,麦克劳尔–希尔图书公司1936年英文原版,1992年商务印书馆杨昌裕译中文版。
注①、②、③、④、⑤:此五者系媒体发文习惯而未标示文章作(记)者。

吴庸:胡锦涛的历史局限

“六四”20周年虽已过去,”六四”的话题却是说不尽的。一些人仍在企盼胡锦涛对纠正”六四”起重要作用,认为他手上没有血迹,对”六四”较为超脱,可以也有能力抚平这桩罪恶留下的深度隔膜,弥合这个历史上抹不掉的伤口。他们把1981年邓小平否定”文革”而形成第二个历史问题决议与平反”六四”相比,说”当时邓的风险要大得多,现在平反’六四’的风险很小。只需要说:北京前市长陈希同在1989年给我们的”伟大领袖”邓小平提供了错误的信息,影响了邓的判断,从而使邓做出了一个让人悲伤的决定,就可以了。”这样的乐观设想有多少现实的可行性,是值得置疑的。

“文革”这场浩劫不仅让全民族陷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灾难,而且让全党完全瘫痪,所有扶佐毛打天下的骨干都遭到忠诚甄别的血洗。可以说,”文革”积累的民族恨与党内怨已将毛推至全民共讨、全党共诛地位。毛刚逝世,就激起全党全民一致欢呼逮捕”四人帮”,1980年底党政军4000高干讨论毛的功过,又导致无所顾忌的非毛:”他虽然口头上讲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搞的是封建帝王那一套”;”毛泽东好大喜功,帝王思想极为严重”;”在思想根源上,毛泽东帝王思想浓厚”;”毛泽东在后期实际上是一个帝王的形像加上神的形像。”(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南方出版社,第68、70、66页)这些评论俱被邓小平、陈云压制下去,邓、陈炮制的第二个历史问题决议肯定毛泽东思想是”科学的指导思想”,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甚至说”毛主席的伟大,怎么说也不过分,不是拿言语可以形容得出来的。”(《党的文献》1999年第1期39页)把”帝王思想”说成”科学的指导思想”,把制造灾难说成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伟大”,这样的吹捧,在毛派势力占优势的中共,有什么”风险”?

纠正”六四”则迥然不同。对”六四”的是非、对错,官民各持己见,没有共识。而是非、对错问题却容不得半点敷衍塞责、模棱两可。用”政治风波”这个概念就可以搪塞过去、相安无事了吗?从杀气腾腾的”暴乱”退至敌对意识的”动乱”再退至不分是非的”风波”,以为靠这种鬼画符的办法就能瞒天过海、欺世盗名,不是把”蚁民”看成太好欺哄了吗?究其实,当政者丝毫没有悔罪之意,他们对八九民运的敌视态度丝毫未曾松动。这反映在对”六四”问题的标准答案中:凡是问及”六四”,均以当时”党和政府毫不动摇地维护国家的独立、尊严、安全和稳定”来回答,其中隐藏的含义则是指责八九民运危胁了”国家独立、尊严、安全和稳定”,屠杀就成了”天经地义”。它传达的是邓小平一再坚持的思想:学生反腐败、要民主是在”闹事”,”一片乱哄哄”,”中国不能乱哄哄的”,”中国不能允许随便示威游行,如果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游行,什么事也不要干了”,再乱下去就是”文革”式的内战,”一打内战就是各霸一方,生产衰落,交通中断,难民不是百万、千万而是成亿地往外面跑,首先受影响的是现在世界上最有希望的亚太地区。这就会是世界性的灾难。”用”世界性的灾难”吓唬人,目的是为了证明”中国不能乱”,”中国不允许乱”,”中国的问题,压倒一切的是需要稳定”,(邓选第3卷第212、286、361页)就是说需要专制制度永远恒定。后来,这样的强词夺理似乎难以坚持,乃高竖免战牌,对任何平反”六四”要求均缩头无语,外交部新闻发言人被问及此事则回以”已有明确结论”而不予置评。任你”平反六四”喊声震天,中南海墙高院大装听不见,你着你的急,我当我的官,看谁耗得过谁。

以为把责任向陈希同身上一推,邓大人就会欣然俯允,”六四”屠杀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罪恶,冤案就得到干净利落的洗雪――这种凭空推断是站不住脚的。邓当年抛出”四·二六社论”,称请愿示威为”动乱”,致使学潮激化,绝食不止。赵紫阳为扭转危机局面,愿代君受过,提议对外称”四·二六社论”由他签发,愿收回”动乱”二字,承认学生只是希望中共改正错误,然而邓小平不为所动,党内权贵又是一片反对声,代君受过终归化为泡影。有了赵紫阳的这个前车之鉴,再幻想把责任推到陈希同身上以换取邓小平同意收回”动乱”二字,同样是想入非非,于事无补。关键在于:”动乱”定性出自邓小平,这是他对八九民运的根本观点,如果要他收回,等于要他承认全盘定夺皆输,他不可能翻这个跟头。

邓小平不在了,中共权贵更没有能力翻这个案。胡锦涛愿意平反”六四”?动力何在?莫非他凭空突发奇念:天生我材必有用,会当一举凌绝顶,流芳百世,此其时也。于是,反与正颠倒,黑与白翻置,从此,天朗气清,冤案得雪。有这种可能吗?

胡锦涛不是超然世外的个人。他生活于20世纪中国大陆,生活于中共改朝换代期间。他从清华大学政治辅导员起步,在共青系统被逐步提拔,镇压藏民起义中受到考验,由邓小平隔代指定为接班人。他的攀援过程是:遵循中共正统理念,不出轨,不逾距;奉行中和原则,不超前,不落后;崇尚隐忍哲学,不显山,不露水;依附权威政治,不贰心,不抢权。中共激烈和残酷的权力争斗必然要求筛选出这样的接班者――没有个性,没有胆识,没有威力,没有创造,同时,也就没有冒险,没有失策,没有抗上,没有胁下。小心翼翼地奉行中庸之道,全力以赴地韬践权力之晦,是胡锦涛这批被选拔出来填补权力空缺者的典型特征。试观郝建秀、王兆国的从政表现,无不如此。他们有什么胆识,有什么创造?说不上。有什么过错,有什么挫折,也说不上。他们是靠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凭关系学,凭势力学,稳住权力享受的。依靠他们去开辟新天地,那是妄想;期望胡锦涛敢于为平反”六四”而呐喊,那是空想。

胡锦涛之所以不可能为纠正”六四”出力,还由于他在党内势单力薄。中共作为专制政党,最高权力必然高度集中于全党第一把手,由他号令一切,指挥一切,政治局常委只起辅助作用,书记处则是处理事务机构,毛时代就是如此。有时,最高权力并不归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掌握,而是由幕后指挥者控制,邓时代就是如此。到胡锦涛时代,最高权力运作发生巨大变化。第一,胡锦涛没有毛、邓在战争时代形成的个人权势,不具备毛、邓在权力角逐中建立的纵横捭阖关系。第二,胡锦涛没有江泽民那种手腕:以大批军衔收买军头,放任军营走私贩私,这决定了胡锦涛在军队中缺乏支持者。第三,胡锦涛由邓小平隔代指定接班,遭到江泽民忌恨。胡锦涛组成的政治局及其常委会被塞进江系人员与之掣肘。这种势单力薄状态表明,胡在此届掌权期间,能够稳住最高权力层这个摊子,不生重大意外,更不要垮台,就是万幸了。他现在想做的,从他的思想水平出发所能争取的,就是把所谓”科学发展观”贯彻下去,到交班时也算在中共历史上留下一点儿胡的印记,就满足了。他既不具备”毛在,毛说了算;邓在,邓说了算”那种权威,政治局及其常委委员又不乏对他虎视眈眈者,对他采取冷漠、疏远、抵制、寻衅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他有什么条件愿意为纠正”六四”出力呢?要求他做出能够惊动世界舆论的重大突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胡锦涛不能为纠正”六四”出力,还由于”六四”这个扭结与其他许多扭结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最大的困难,是胡锦涛的实力不能克服的困难。如果只需要解开”六四”一个扭结,事情要单纯些,虽然也有困难,只要中共有此决心,就可启动程序,着手进行,比如在中共主持下,组织有代表性的真相调查委员会,调查结论要分清是非,甄别罪与非罪,最后经相应级别的人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然后按照人代会决议,谴责罪行,赔偿损失,并由此着手对制度的缺失进行改革。如果”六四”问题由此而基本解决,也就树立了一个样板,1957年”反右”受害者和”文革”时被迫害致死者都会提出同样要求;反抗强征土地而被害致死者、上访维权而被害致死者、因奉行信仰自由而陷冤狱者和被害致死者,也会提出同样要求。概言之,中共执政制造的冤孽太多了,只要破解其中一个,一连串被害群体就会蜂拥而上,这些庞大的受冤者都有着充分的法理依据要求得到公正对待,洗雪骇人听闻的冤屈。全面地、公平地予以解决,意味着对中共执政理念的根本否定,中共生存的合法性也就成了巨大疑问。任何中共执政者都会因此知难而退。这是胡锦涛个人的历史局限,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局限,他们突不破这个局限,只能将冤孽越积越大、越积越厚,最后可能自沉于冤孽中而窒息。

关于胡锦涛的历史作用,我愿引用一段赵紫阳在幽禁时对他的评论,作为本文的结束。《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中有一段是评论胡锦涛的:”他是在我们党正统意识形态所谓’驯服工具’教育下培养出来的一个青年干部”,”在这种正统的意识形态支配下,不可能有什么新的理念,使自己有什么使命感、历史责任感,来改变中国的政治局面。同时,他也没有这个魄力,也没有这个力量来改变。”

(2009.7.3)

2009年度自由写作奖启动评选公告

独立中文笔会关于2009年度自由写作奖启动评选的公告

(2009年7月6日)

一,  独立中文笔会自2002年起创设并颁发自由写作奖。现本奖项每年颁发一次,获奖者1名(特殊情况下可酌定2人并列获奖)。2009年度本奖项奖金为3000美元。

二,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旨在表彰和奖掖因倡导并力行自由写作、自由表达精神,具有突出表现和创作实绩的中文作家个人或群落。

三, 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均可提名推举候选人。非本会会员的作家、学者个人及民间文化机构团体,亦可参加提名推举候选人。推举候选人,应附获选理由。候选人经1人提名,再获另1人附议即有效。

四, 本奖项候选人可以是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也可以是非本会会员的任何符合候选人资格的人士。

五, 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成员和自由写作委员会成员不参加候选,不具备候选人身份。

六,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为自由写作奖评选的日常工作班子,本届成员为孟浪、余世存、杨炼、马建、王一梁、蒋亶文。

七, 提名推举候选人应以电邮方式直接同时提交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和秘书处(电邮信箱地址分别是   [email protected]     和 [email protected] ),不采用公开提名方式。

八,本年度提名推举候选人阶段,自北京时间2008年7月7日晨0时起,至8月20日夜12时截止。

九,自由写作委员会对汇总的合格被提名候选人名单初步遴选,向理事会提交决选的候选人2至3名(组),由理事会投票决定获奖者。

十,独立中文笔会将于8月底、9月初公布本年度自由写作奖获奖者名单,并向媒体发布。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可在中国大陆地区或以外地点公开举行颁奖活动,获奖者也将出席受奖。

十一, 本年度为第7届自由写作奖评选,前6届获奖者分别是:王力雄、章诒和、吴思、丁子霖、廖亦武和周勍。

2009年度林昭纪念奖启动评选公告

独立中文笔会关于2009年度林昭纪念奖启动评选的公告

(2009年7月6日)

一, 独立中文笔会自2005年起创设并颁发林昭纪念奖。本奖项每年颁发一次,获奖人1名(特殊情况下可酌定2人并列获奖)。2009年度本奖项奖金为2000美元。

二,林昭纪念奖旨在表彰和奖掖因倡导并力行自由写作精神,遭受政治迫害或被剥夺人身自由,处于逆境创作不息而具有突出表现与实绩的,年龄在40岁以下的优秀中文作家个人(特殊情形年龄不限)。

三,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均可提名推举候选人。非本会会员的作家、学者个人及民间文化机构团体,亦可参加提名推举候选人。推举候选人,应附获选理由。候选人经1人提名,再获另1人附议即有效。

四,本奖项候选人可以是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也可以是非本会会员的任何符合候选人资格的人士。

五,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成员和自由写作委员会成员不参加候选,不具备候选人身份。

六,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为林昭纪念奖评选的日常工作班子,本届成员为孟浪、余世存、杨炼、马建、王一梁、蒋亶文。

七,提名推举候选人应以电邮方式直接同时提交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和秘书处(电邮信箱地址分别是   [email protected]  和  [email protected] ),不采用公开提名方式。

八,本年度提名推举候选人阶段,自北京时间2009年7月7日晨0时起,至8月20日夜12时截止。

九,自由写作委员会对汇总的合格被提名候选人名单初步遴选向理事会提交决选的候选人2至3名,由理事会投票决定获奖者。

十,独立中文笔会将于2009年8月底、9月初公布本年度林昭纪念奖获奖者名单,并向媒体发布。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可在中国大陆地区或以外地点公开举行颁奖活动,获奖者也将出席受奖。

十一,本年度为第5届林昭纪念奖评选,前3届获奖者分别是:卢雪松、昝爱宗和小乔,第4届获奖者从缺。

曹长青: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共和中国

七月一号是中国共产党建党八十八周年,由此中共成为历史上最长寿的共产党,因为苏联共产党的寿命才七十七年。同时,中国也成为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没有选举的经济大国。不要说被简称为G7的世界七大工业国家,全都是民主国家,连后来扩大成G20的国家中,除了中国、沙特阿拉伯,其它十八个国家,也全都实行了选举制度。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看待今天的中共和中国?

在“六四”二十周年之际,有一些政治人物强调,今天的中共已经和过去的中共不一样了,所以人们应该用新的眼光来看中共。例如,台湾的马英九总统说,不能用“六四”当时的尺度,看今天的大陆。他还说,大陆当局最近十年比过去更为注意人权议题。台湾的前副总统李秀莲表示,当今的中国,已经不是“六四”天安门时的中国了;今天的共产党也不是那时的共产党了。天安门学生领袖柴玲说:“我想对现在的中国国家领导人讲几句话,因为他们确实跟‘六四’的直接屠杀,没有任何的历史责任。我希望他们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能够开始中国的真正的政治开放。”

他们这些讲话可以说都是有代表性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海外自由世界,大概都有相当一批人和他们的看法接近。柴玲的话,和马英九、李秀莲的略有不同,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那就是好象今天的中共已经不是昨天那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中共,所以,人们不仅应该用新的角度来审视中共,更应该期待和中国对话,以达成某种公识。

这样一种看法和观点不仅是错误的,更是非常误导人们的思维的。前《人民日报》记者、后来流亡美国的刘宾雁,他们那一代人中,有很多人一直强调,解放前的共产党是好的,后来共产党变质了。潜台词等于是说,所以人们还有可能把共产党再变好。现在呢,则又有一批人强调天安门时代的共产党是坏的,今天的共产党已经变化了,也就是变好了。所以对今天的共产党应该有信心,应该寄希望。是这么回事吗?

今天的共产党改变性质了吗?跟二十年前的不一样了吗?今天的共产党手上没有血了吗?二十年前的共产党是狼,今天的共产党是羊了吗?昨天的共产党是恶的,今天的共产党就是善的,改邪归正了吗?

今天,人们看到有多少异议人士被关押、被监视、限制人身自由、有多少法轮功学员被迫害致死。难道它不在天安门、不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起屠刀,你就说它手上没有血吗?难道那些被暴虐对待的法轮功学员、基督徒们的血,不是人血吗?那些豆腐渣工程导致的孩子们的生命损失,不是人血吗?再退一万步,如果中共出来摆平“六四”事件,人们就应该让共产党过关吗?只有“六四”死的人才算流血、才应该把帐算在共产党头上吗?

马英九、李秀莲、和蔡玲的口气,好象今天的共产党已经换了一个新人,一个和屠杀完全无关的、无辜的政府。这完全是头脑不清。

今天中共政权的反对派所拥有的是思想的力量。只有靠清晰、正确的思想理念,才有可能去赢得人们的头脑。把人们的头脑变成巨大的反抗力量,那才是真正可以跟共产党抗衡的实力。那么是不是就应该放弃、甚至否定党内改革派?当然不是。而是让共产党必须垮台的声音去赢得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人性;让中国的赵紫阳们,即党内改革派也认识到对共产党是不能改革的。只有彻底结束这个党的专制,走西方式的民主选举的道路,才是唯一的出路。由此使党内的改革派们认清共产党的本质,最后成为结束一党专制的力量。

金钟:二十年必有大变

【借鉴苏共和平演变实现民主转型的经验,回顾过去二十年的变化,展望未来二十年的趋势,中国内外条件的催化,可以预估习近平之后的一代必有变局。而埋葬一个强硬的超级体制,有待於体制内的傑出人物出手。】

● 中国现在是不是相似於苏联的勃列日涅夫时代?老勃(前左)和美国总统福特(左二)在海参崴参观.

六四事件二十周年过去了。香港人以打破多年纪录的十五万人烛光晚会,表达拒绝遗忘的坚强意志。在“香港是中国的良心”的讚誉声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没有说出的问题:我们是不是还要熬二十年?

中共政权稳住了二十年

八九年间,流传着一句(不知是谁说的)话:“杀他二十万,稳住二十年”。今天来看,不论如何解读那场屠杀(血淋淋的死亡没有二十万,精神的杀戮又何止二十万),稳住二十年的目标已经达成,这是事实。甚至在一般的视野来说,这个共产中国,二十年不仅稳住了独裁权力,而且经济上还有骄人的成就,在西方资本主义一片凄惶景象下,中国成为四块“金砖”之一,“东风压倒西风”之声卷土重来。就在六四的前三天,美国超强象徵的通用汽车公司(GM)宣佈破产,而十天后,中巴印俄在叶卡捷琳堡(布尔什维克杀死沙皇全家人的地方)举行峰会,挑战美国主导全球的地位,中国以对另三国五比一的投资优势表态买国际货币基金债券,摆脱对美元的依赖。首创金砖四国概念的高盛公司首席经济学家欧尼尔甚至断言,不用二十年中国经济就将追过美国,四国实力也将超过七大工业国。投资大师索罗斯同时在上海为中国经济站台捧场。

中共凭此牛气冲天的国际背景,有恃无恐,让国内民众继续支付崛起的代价: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环境污染、毁屋夺地、官商勾结、贪腐遍国中。对待民怨民愤和要求自由、改革的任何趋势採取更为强横的压制……这是每个大陆人都感受到的现实。在表面光鲜背后的倒退——是回顾二十年的普遍评论。

那么,前景何在?我们可以从香港民主运动的资深领袖司徒华先生的预言说起 ﹕六四平反可能在十三年之后,他以苏联七十五年而后解体得此估计。换言之,我们不必再熬上二十年。因为六四平反必是中国民主化的重要环节。而一个假定是中国民主化可能之路是参照苏联演变的模式。这正是不少人多年观察的思路。最近香港的“赵紫阳热”显示一种愿望﹕对体制内的改革派的期待。赵回忆录《改革历程》空前热卖,赵的声音第一次进入维园万点烛光的夜空。很多人记得苏联这个武装到牙齿的帝国,是怎样戏剧性的突然倒塌,而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又扮演了怎样关键性的角色。

改变一个强硬体制的两种选择

然而,更多的是焦虑和无力感。从对“和解论”的大面积批判可以看到这种状态.强势的杀人体制和弱势的被害群体和解,那是荒腔走板的梦呓。但是主张“终结专制体制是唯一出路”,也是一个空泛的答案。基於道德重建的文化演变论更是渺茫。作家傅国涌写道:“面对铁桶一样的江山,清一色的官控舆论,我们还有多少个二十年?”纽约时报名记者纪思道最近回顾他八九年在北京六四之夜的经历时写道:“六四的学生要求的是更好的生活,今天已经实现了,所以他们淡忘了历史。”

香港人是没有淡忘的一群,他们或许拿不出终结专制的办法,但是和北京的异议作家刘晓波一样,几乎没有人不赞同“和平、非暴力”的选择。逻辑的力量是雄辩的:

一个超级型体制之严密、强硬,有如苏联和中国。若要令它脱胎换骨,从专制独裁变为自由民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以体制外的力量去推倒它,然后重建。这是一场革命,如列宁提倡的“打碎旧的国家机器”。那是共产国际从巴黎公社失败中得到的“真理”。十月革命、中共革命凭此理论,成功地以暴力摧毁旧体制,建立新的国家机器。但是,历史已经证明,这两场革命得不偿失,代价太高,数以千万计的生命丧失,血泊中没有出现“人间天堂”,苏联革命已被完全否定,中共则在异化之中。

另一种可能是以体制内的力量,促成强大体制的变革。正如斯大林早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恩格斯晚年也敦促工人阶级放弃暴力,走议会道路,争取多数席位而执政。毛泽东正是看到了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内部演变对一党专制的威胁,才发动文革。而苏联瓦解,苏共倒台,更是一个堡垒从内部崩溃的最佳范例。当时苏联的体制外反对势力远不如今日中国,变革的动力主要来自党内,他们在斯大林死后不到三年,就提出一系列从理论到政策,从政治到经济的变革,苏共领导层洞悉和敢於面对斯大林独裁的黑幕与残暴。经过三十年的折腾,终於实现民主转型。

从1956年苏共二十大的非斯大林化到1991年的红旗落地,三十五年间,他们没有“六四”,也没有法轮功。有的是和美国抗衡的重工业,强大的核火箭武库与常规武器(包括威震全球的AK47),各级组织的控制,无孔不入的克格勃,党禁报禁和严禁外资流入……但是,和平演变没有停止。谁能设想那时的苏联可能产生布加乔夫式的起义?就像今天大陆人笑谈“陈胜吴广都到深圳打工去了”一样。

“以暴易暴”不是实现民主的办法,不仅有历史的教训,而且在中国没有现实的可行性。庞大的经济力自不必说,党、军和公安系统的控制,媒体的控制比苏共有过之而无不及。

● 习近平如无意外,2012年接班,做到2022年。然后中共的血脉将难以为继.

中国政局二十年两个重要变化

我们曾将八九民运后的趋势形容为中国的“勃列日涅夫停滞时期”。这个话题,今天还是有值得深入探讨的内涵。

依上述思路,中国过去二十年最不应忽视的是统治阶层权力结构的变化。其特徵有二﹕第一,二十年前强烈干政的老人帮已经死光。这个老人党是中共的第一代,大部份出生於二十世纪初。领衔的是所谓“八老”的核心邓小平,还有陈云、李先念、杨尚昆、彭真、王震、邓颖超、宋任穷、薄一波(以上生於1900年代),生於1910年代的王任重、姚依林、余秋里、胡乔木为次。他们大都死於上世纪九十年代,最晚死的薄一波活到2007年,九十九岁.这批中共元老,不仅在毛时代就已身居高位,拥有大权,是毛祸国殃民的共犯(罪有大小),而且在毛后时代享有巨大影响力,制订传统和权力规范。邓的名言是“毛在,毛说了算;我在,我说了算。甚么时候你们说了算,我就放心了。”这批元老影响中国历史可谓无可比拟,他们从政治舞台消失,不止是新陈代谢,而是重大的历史现象。

第二,中共高层的权力斗争与分歧趋於淡化。这二十年,中共回复毛时代的权力高度集中模式,放弃八十年代的高层分权制(党政军首脑由不同人出任)。不论能力与权责,江泽民和胡锦涛大权独揽,总书记、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集於一身,排除任何人染指的可能,加上社会性的唯利是图,利益集团与机制取代法定权力与行政架构,意识形态的严密控制,政治上的一元化,消除了贯穿八十年代的党内改革与保守的派争。

二十年间,多次有人呼唤中国的戈尔巴乔夫,实则无异於望天打卦,不仅政治改革人物无迹可寻,经济上也不过是沿袭八十年代的路子而已。不论体制内的改革派连同改革意识是否已被斩草除根,这是中共二十年政治上最大的“业绩”。

习近平世代之后必有变局

因此,所谓“历史决定论”应运而生。前述司徒华的估计即是一例。政论界并不悲观.如笔者去年作过的分析: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之后,必有变局,中共二十大是个看点.私下之间赞同此预估者大有其人。中国古云:“君子之泽,三世而竭”。香港人则爱说“富不过三代”——以此为据,当然无异於宿命论。按照中共已成定规的任期制,胡的大位坐到2012年,必将交权。若无意外,习近平上位应有十年风光,那时2022年,正是中共二十大,习将交权给第六代接班人。

有何理据,预测2022年将是中共体制内启动政治现代化变革的时机呢?

一、太子党传统到习近平止,将是一个分水岭.习十七大内定接班时,本刊的分析已显示,他是中共打天下造反链条的最后一环.八十年代胡耀邦、赵紫阳下台后,中共元老派选定的两代接班人江泽民、胡锦涛,是第一代的香火传承,而习仲勳之子习近平接班,又是江泽民力拱的结果。习的一大败笔是文化背景与时代潮流脱节,他没有真正的大学教育资历,他的延安气质是掌权的最大本钱.因此,他干十年已是一个异数。

当习近平交班时,留学西方的“海归派”将遍及党内外要津,个别人物进入权力高层的可能性很大。习后世代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平民子弟执政,将更具现代学识和国际视野的历练,没有文革记忆,治国理念将受到普世价值观的冲击与影响(这和苏共大有区别)。那时江泽民、李鹏已入土为安,胡锦涛、习近平的遗传基因将大为削弱,因而习后一代的独立思考空间增大,为“新思维”的出芽准备了土壤。习后十年,即本世纪2022至2032年,中共高层将出现类似八十年代的分歧与权争。

经济发展和公民社会的成长

二、经济成长的影响。中国未来十余年内经济实力的增长可望维持,虽然成长率会降低、弊端会增多。根据世界银行2007年统计,中国的国民平均所得2370美元。到中共二十大时,可望达到四千美元,这是杭廷顿第三波民主潮概念中的经济繁荣促进民主化的一项临界指标。按照对大陆思想界影响很深的唯物史观看,上层建筑必须与经济基础相适应。既然资本主义的市场自由化已达到相当成熟的程度,政治架构的封闭极权势必难以维持,从松动而致开放是必由之路(历史上虽有专制制度的繁荣之例,但都好景不长,结果仍然是专制的倒台)。当今日中国城市化日新月异、汽车时代不期而至、外国资本渗透城乡、网民超过二亿……人民对一小撮人霸佔权力、为所欲为,还能容忍多久?中国经济的现代化成长,表面上为专制政权所用,实质上对促进民主肯定有正面意义.

三、公民社会的发育。这是过去二十年令观察家们至为关注的现象。私有产权的合法化,民间企业、中产阶级的成长.一浪接一浪的维权运动、各种NGO组织的出现、民间教会的发展、环保运动、反拆迁、反侵佔土地运动、零八宪章运动……以及民间各种与国际社会的联系,当然还包括千千万万公民利用网络技术获取资讯和传播有限的独立声音——说明中国社会已进入后极权时代。这是毛时代被扼杀的传统社会的复活,是对一党专政的合法挑战,必然动摇共产官僚制度的社会基础,可以诱发体制内的健康力量,成为改革派的有力后盾,促成某些政策的改良。广州孙志刚案促成反人权的“收容遣送制度”的废除,最近邓玉娇手刃淫官案免於刑罚,都是市民利用网络抗议力争的两个显例。时机成熟,体制内外改革派将产生有力的互动。

反中共体制的“五鬼缠身”

四、反中共体制的五股势力。当借鉴苏联和平演变民主转型经验时,可以看到中共面对苏共战后至倒台没有过的几股强大反对势力。之一是台湾。虽然台湾有强势的统派并已上台执政,但是本土派仍是一股人数众多、斗志顽强的非共力量,他们无论在朝在野都曾一再挫败中共统战的图谋.成为中共对外政策一个死结.之二是香港,虽然一九九七邓小平强行赶走英国收回主权,但香港人回归十二年,对中共政权的认同度仍然很低。今年六四纪念活动的空前热烈,“结束一党专政”的口号,那是对大陆民主化的最大支持,给中共压力无与伦比。之三是西藏。西藏流亡政府已经成立五十年,她的国际影响与时俱增,而拉萨多次暴动,使北京颜面扫地。中共指望达赖喇嘛去世消解藏独的实力,料难如愿。之四是法轮功。十年前江泽民独断独行镇压法轮功,反而造就了一只最大的反共势力,号称数千万之众的法轮功信仰者,遍佈世界各地,在多国将江泽民推上被告席,江的这一罪行和中共镇压六四学运一样,将是中共内部分歧的定时炸弹。之五是海外民运.历史不短的这股民主势力,虽然处境艰难,山头林立,但是,他们仍是一支象徵意义巨大的方面军,一旦时机到来,他们必将释放出潜在的能量。

以上五股势力,犹如佛家所说:“五鬼缠身,永世不得超度”。那是中共顽固派的命运.当代没有一个国家遭遇如此多重的异己力量的挑战。这些力量虽然处於境外被严厉隔绝,但他们的存在及其辐射能量,对中共体制的穿透与制衡,不容低估。必将促成那些潜在的明日之星,沉思而觉醒,在关键时刻作出选择,领导潮流,以超凡的大智慧,效法先贤,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变革作出贡献.

任何事变发生有赖於条件成熟

六四过去了二十年,看中国的民主转型,本文只是选择一个和平的低成本的理想模式加以探讨,这种模式虽然不是唯一的民主之路,却是有极大可能性实现.因为和中国有缘的苏联、台湾都做出了可行性示范。中国再过十五至二十年迈开第一步是有条件的。这里论证的方式是以历史分析为引鉴.深信任何变革都以时空条件的成熟为前提。

网上有人在讨论“等候巨变”,悲观者说巨变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是,经过有理有据的冷静探讨,结论可以尝试加以量化。在历史老人的法力之下,“等候”往往是无奈的,就像苏联、中国等待独裁者斯大林、毛泽东死去一样,他们活着一天,十亿人也休想做点甚么,当他们倒下后,不可想像的事都发生了,没有人可以阻挡。毛死了三十三年,许多重要的事还没有发生,还要等候二十年?很无奈。但是,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大陆知名学者、前人民大学副校长谢韬要老一辈党人保重,再活二十年,看最后一本大戏闭幕)。

本文的结论,可能是一种“英雄史观”的再发挥.如果是针对被共产党扭曲的、煽情的“人民创造历史”的神话而言,笔者没有异议.而且坦陈,埋葬共产制度的掘墓人,要期待共产党的傑出人物。有政治魄力和高尚人格的英雄,在未来中国的关键时刻绝不会缺席。

(2009—6—18纽约)

雷颐:关于卡夫卡的“另类阅读”

对于50年代出生的我们这代人来说,从小读的外国小说大都是《青年近卫军》、《古丽娅的道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一类,及至年龄稍大,想方设法甚至大冒风险所能读到的也就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巴尔扎克、狄更斯……对所谓“现代派”几乎毫无所知。直到改革开放伊始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现代派”才一点点地在“污染”声声的批判中介绍进来。虽然我们此时已经“长大成人”,但仍趋新若鹜,读“现代派”一时在大学生,起码是文科学生中成为风气。

但要真正读懂“现代派”并不容易,所以当时最受欢迎的甚至还不是那些作品本身——当然,这些作品本身当时极少全译——而是为数不多的这方面评析文章和著作。这类文章和著作,成为我们能够了解、理解、接受“现代派”的导读,但在使我们获益良多的同时,又使我们的阅读不免会有一种为人所“导”的先入之见。所以当时在读卡夫卡的时候,我总是一门心思从中寻找各种“导读”反复阐明的“异化”“变形”一类颇为抽象的概念,以证明自己确实“读懂了”。

如今,在二十年多后用“自己的眼睛”重读卡夫卡时,才发现原来竟有那么多的天才之见为我们昔日所忽略。其实,卡夫卡不仅很抽象很玄虚很超脱很“形上”,而且很现实很社会很政治很“形下”。仅《卡夫卡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中选录的几篇短篇小说对社会、政治、人性显示出来的深刻洞见就令人震惊不已,尤其是某些巫师般准确的“预见性”,简直使人难以置信。

“文革”寓言

读罢《万里长城建造时》和《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这两篇小说,不能不使人感到这就是关于中国“文革”的寓言。

《万里长城建造时》写于1917年,以著名的中国万里长城的修建为背景。这篇八千多字的小说并没有故事情节,通篇只是“我”,一位刚满二十的平民百姓被征修长城后关于“我们”(中国)的历史、政治、社会和文化的感想。未读这篇小说,人们自然会怀疑这位生活在遥远的布拉格、在八十年前(1924)就早早去世的犹太血统德语作家,对中国究竟能有多少了解呢?然而读罢这篇小说,卡夫卡的许多描述、猜测和“预见”之准确、深刻,不能不令人悚然心惊。

小说写道,修长城是来自皇帝的命令,为什么及如何修,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所根本不知道的。而且“我们”“实际上是在一一研究了最高领导的命令以后才认识了自己本身的,并且发现,没有上级的领导,无论是学校教的知识还是人类的理智,对于伟大整体中我们所占有的小小的职务是不够用的。在上司的办公室里——它在何处,谁在那里,我问过的人中,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办公室里,人类的一切思想和愿望都在转动,而一切人类的目标和成功都以相反的方向转动。但透过窗子,神的世界的光辉正降落在上司的手所描画的那些计划之上。”(第275 页)——这似乎是预示了中国“文革”的经典话语: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一句顶一万句紧跟伟大领袖的伟大战略部署支援世界革命实现全球一片红……再读下去,对“文革”场景,卡夫卡甚至还有具体描写:某些“高级官吏,由于一场美好的晨梦的激发而心血来潮,匆匆召集一次会议,又草草作出决议,当晚就叫人击鼓将居民从床上催起,去执行那些决议,哪怕是仅仅为了搞一次张灯结彩,以欢庆一位昨天对主子们表示了恩惠的神明,而在明天,彩灯一灭,就立刻把他们鞭赶到黑暗的角落里去。”(第277 页)——现在四十岁以上的人们不知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三天两头不论愿意不愿意夜半三更都必须从被窝中爬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伟大领袖发表最新最高指示贯彻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否则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态度问题立场问题……

而且,1924年3月,卡夫卡写的一篇名字非常怪诞的小说, 《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更令人拍案叫绝。据说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作品,因为三个月后他就溘然去逝。为什么他在死前要写这样一篇如此古怪荒诞的小说?是不是他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这确是一则关于一个靠文艺起家、野心勃勃的女人与一个“繁殖力非常强”,即人口众多的民族间彼此控制与反控制的寓言。

“我们的女歌手”名叫约瑟芬,“我们”整个民族都被她的歌声迷住,都觉得她的歌声不同凡响,只有她才有这种奇妙的歌声,她的歌声使“我们”摆脱日常琐事的烦恼而达到一种高尚的境界……总之,“别个谁都没有这种能耐”。但“我”和少数人终于发现,她的歌声其实并无特别之处,甚至只不过是在吹口哨。而吹口哨是“我们民族”固有的艺术本领和特征,约瑟芬其实也并不比别人吹得好。一次有人非常委婉地向她指出这一点,但她却认为这太过份了,“她当时露出的那样狂妄自大的冷笑,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第342页)在她唱歌的时候, 总是围满了入迷的听众,“象耗子一般悄然无声,仿佛我们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至少由于我们自己吹口哨而无法得到的宁静平和,我们沉默着。”(第342 页)曾有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在约瑟芬唱歌的时候也天真地吹起了口哨,声音竟与约瑟芬的完全一样,但却遭到其他人的齐声谴责,再也不敢出声了。约瑟芬非常会利用这种“与她的歌唱的纯洁性相对立的种种干扰”作斗争,“这有助于唤醒大众,虽然不能教会他们理解,却也能使他们学会肃然起敬”。(第343 页)大规模的群众集会更是她煽起狂热崇拜的有效手段,甚至少数对她不感兴趣者在这种集会中也发现,“我们很快也就淹没在大众的热情里了,他们身子挨着身子,暖乎乎地挤在一起,屏息谛听。”一旦某次发现听众不多,“她自然会大发脾气了,使劲跺脚,破口大骂,完全不象个少女,她甚至还咬牙。”而“大家非但丝毫不遏制她的过份要求,反而极力迎合她;派信差去召集听众”,“在周围各条路上布置了岗哨,向来者示意,让他们加快步子”,“直到最后凑齐了相当数量的听众。”(第344页)

这位约瑟芬总以这个民族的保护人自居,认为艺术的作用无比重要,以为“她的歌声能把我们从政治的或经济的的逆境里解救出来,它的作用就在于此,她的歌 唱即使不能除灾,那至少也能给我们力量去承受不幸。”(第346页)结果, 她就靠文艺便“轻而易举”地就“装扮成这个民族的救星”,控制了这个民族。“约瑟芬几乎是不受法律管束的,她可以为所欲为,即使让全民族遭殃,她也会得到宽恕的。”(第352页)偶有对她表示不满者,她的谄媚者便群起而攻之, 以示坚决捍卫。为什么约瑟芬能轻易将这个民族玩弄于股掌之中呢?卡夫卡的回答是:“这恐怕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我们这个族类繁殖力非常强,每一代都不计其数”,一拨儿童还没长大新一拨儿童又源源而来,使我们这个民族充满不成熟的孩 子气,“约瑟芬向来从我们民族的这股孩子气中得到好处,占了便宜”。但另一方面,由于人口众多又互相排挤,甚至在儿童时期就互相争斗,结果是“我们的民族不仅有孩子气,它在某种程度上还未老先衰”,没有经过激情盎然的青春期便进入暮气沉沉的成年,这样反而使我们内心深处对激情与亢奋有种迫切的需要。约瑟芬又装腔作势地以她的歌声迎合、煽动了这种“激情”。(第349、350页)

尽管权倾一时,但这个野心勃勃的“女歌手”仍不满足,“总是神经质地感到 不快”,提出的要求越来越过份,使这个民族无法满足她的要求,结果她反而怨恨这个如此善待她的民族。“在她的心目中,她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她的权力是怎样得来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第356页)终于, 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她的真面目,对她越来越反感。于是,这个权势欲极强的女戏子与这个像耗子一样沉默、有耗子那样极强的繁殖力的民族之间开始了一种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虽然她使出浑身解数,但最终还是被这个民族彻底抛弃。

其实,是她“自动破坏了她征服民心而到手的权力。真不知她怎么会获得这种 权力的,其实她很少了解民心。”而“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永恒的历史中,她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而这个民族终将弥补这个损失。”(第358、359页)

当时谁能想到卡夫卡的这则“临终预言”会如此灵验!这不就是四十多年后,江清和我们全民族关系的写照么?这位“女歌手”的脾气特性、所作所为、突然权倾一时又终被这个民族抛弃的经历与江青何其相似乃尔。更令人称绝的是,卡夫卡还反复强调“我们这个族类繁殖力非常强”(世界上人口繁衍最多的不就是我们这个族类吗?!),由于人口众多而从小就习惯内斗,正是这个民族竟曾被这样一个 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原因,“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卡夫卡甚至预感到我们这个民族对苦难的易于淡忘,善将历史中沉重苦涩的殷红褪成轻淡甜腻的粉红,所以在《万里长城建造时》的结尾,他有意增加了这样一个不无突兀却意味深长的情节:有一次,一位乞丐来到“我们”中间讲述我们民族过去的苦难,结果,这个打搅了我们的甜蜜生活因此不合时宜、使人扫兴、令人厌烦的乞丐被“我们”推赶出了房间。因为“古老的事情早已听到过,昔日的伤痛早已消弭。记得在我看来虽然乞丐的话无可辩驳地说出了可怖的生活,但大家却笑着 直摇头,什么也不愿听。”(第282页)——时下, 不是有人认为“文革”记忆妨碍了现在的幸福生活所以要竭力淡化“文革”记忆、有意强化民族的健忘症么?不是有人一方面对国人说现在对文革的记忆已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没有任何意义,一方面为了迎合西方“学院左派”的玫瑰色“文革想像”而把“文革”塑造成“盛大的节日”么?

人权与主权的冲突

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世纪之交的时刻,人权与主权的关系骤然尖锐,成为一个让政治家头痛、让学术界激烈争论的全球性问题。然而,早在20世纪初年,几乎无人意识到这一潜在问题时,卡夫卡就洞察到这个问题的尖锐性。写于1914年的《在流放地》这篇小说,不仅表现了人权与主权激烈冲突,而且卡夫卡还异常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和态度。

一位“旅行家”来到“流放地”观看一位军官对犯人的行刑时,与这位军官就司法程序问题进行了激烈辩论,结果令人大出意外,这位军官最终不仅释放了犯人,而且自己突然走上为处决犯人而精心设计的机器自我处决。——这便是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的故事梗概。

“这是一架不寻常的机器”,小说一开始就是这位军官对这种杀人机器的夸耀 ,而后便以不小的篇幅,从各种角度、以各种方法对这架机器杀人的残酷、复杂和精密作了细致描述和表现。这架机器为流放地的老司令官一人设计,从下往上分为“床”、“耙子”和“设计师”三个部分,犯人在这架机器上要经过这三部分共十二个小时的各种残酷折磨然后才被处死,这些不同的酷刑按设计好的程序一环紧扣一环、一道紧接一道顺序进行,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更绝的是,一个外行的旁观者根本分不清各种刑罚之间的区别。而且,整个流放地的机构都是精心设计 的,正如这位军官得意洋洋所说:“流放地的机构已经十全十美,即使继任者脑子里有一千套计划也会发现,至少在好多年里,他连一个小地方也无法改变。”(第140页)因为他知道,流放地的新司令官多少有改变旧制之意, 委托这位异国的“旅行家”实地考察、汇报。

卡夫卡可能没有想到,就在他写完这篇小说二十余年后,这种“精心设计”的杀人机器和“十全十美”的集中营就真的出现。成批成批屠杀犹太人的杀人工厂、焚尸炉、奥斯维辛、索比堡、古拉格……杀人、流放的确达到了高度的组织化、机器化和程序化。

但这篇小说篇幅更多、更为精彩、也更令人深思的,还是旅行家与军官之间的 观念冲突和辩论。

无论这位军官如何喋喋不休,受流放地新任司令官邀请的“旅行家”对这架机器不仅毫无兴趣,而且愈加反感。他感兴趣的是司法程序问题,是对犯人的审判、处决是否公正。他发现犯人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审判就被判决,流放地司令官的命令就是一切,于是向军官问道:“他难道既是军人,又是法官,又是工程师、化学师和制图师?”军官马上回答:“他的确是的”。这样,犯人便没有任何辩护的机会。旅行家认为这太不公平,一再向军官提出要给犯人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对 此,军官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从方方面面论述了让犯人自我辩护的种种弊病和现行“审判”的好处,“这一切都很简单。要是我先把这个人叫来审问,事情就要乱得不可开交。他就会说谎,倘若我揭穿他的谎话,他就会撒更多的谎来圆谎,就这样没完没了。”(第145页)经过一番争辩,旅行家感到左右为难,“私自盘算道:明白地干涉别人的事总是凶多吉少。他即非流放地的官员,又不是统辖这个地方的国家的公民。要是他公开谴责这种死刑,甚至真的设法阻止,人家可以对他说:你是外国人,请少管闲事。”这里,卡夫卡明确提出了人权与主权的关系。

在双方交锋中,军官表示了对老司令官的无比推崇和对新司令官要改变旧制的强烈不满:“新上任的那位当然露出想干涉我的判决的意思,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把他顶了回去,今后一定还顶得住。”(第144 页)这番话使受新司令官邀请而来的旅行家不禁更有跃跃欲试干涉此事之心,“审判程序的不公正和处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也没有人能说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个人的利害关系,他与犯人素昧平生,既非同胞,他甚至也根本不同情这人。”(第151 页)因此他认为自己似乎应该对新司令官施加影响,促其下决心改变旧制。

这位军官仿佛看透了旅行家的心思,依旧滔滔不绝,极力想通过说服旅行家来使新司令官改变主意,坚持旧制。他承认,现在几乎无人赞同旧制,只有他是“唯一的拥护者”和“老司令官传统唯一的信徒”,所以今天只有旅行家一人来傍观行刑,而过去却是人山人海,群情高昂,“我们是多么心醉神迷地观察受刑的人脸上的变化呀,我们的脸颊又是如何地沐浴在终于出现但又马上消逝的正义的光辉之中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我的同志!”(第154页)说到动情之处, 他几乎忘了是在和谁说话。这种变化的原因当然是老司令官的去世和新司令官要变法。此时,军官几乎是在哀求旅行家:“今天是您来到岛上的第二天,您根本不了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做法,您一向受到欧洲的思想方法的拘囿,也许您一般地在原则上反对死刑,对这种杀人机器更是不以为然……您见识过也知道尊重各个民族的种种奇风异俗,因此不会象在自己国内那样,用激烈的方式反对我们的做法。”(第155 页)他不仅要求旅行家不明确表示反对,甚希望旅行家连“在我们国家里审判程序不是这样的”或“我们从中世纪以来就不用酷刑了”这类话都不要说,因为这仍会给新司令官以变革的借口,“他的话准是这样的:”一位有名的西方旅行家,他是派出来考察世界各国刑事审判程序的,他刚才说我们执行法律的传统做法是不人道的。出诸这样一位人物的这样的意见使我再也无法支持过去的做法了。‘“(第156页)不过,他向旅行家说道:”我并不是要您说谎,我绝无此意; 您只需敷衍了事地答上两句,例如:“是的,我看过行刑了,’或者是:”是的,人家对我说过了。‘这就行了,不用再多……“(第158页)卡夫卡意味深长地借这位滥杀无辜、 草菅人命的军官之口点明了”旅行家“身份:他是西方人,是”派出来考察世界各国刑 事审判程序的“;而且,他的话极有份量,会使新司令官感到”再也无法支持过去的做法了“而执意改革。揆诸今日之世界,卡夫卡近百年前的洞见确实入木三分,令人咋舌。

更令人深思的是,卡夫卡不仅预言了人权与主权的冲突,而且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在小说结尾,经过反复激烈辩论后,旅行家始终坚持一定要向新司令官表明自己的看法。眼见事情已无法改变,这位军官沉默片刻后便将犯人释放,却又一件件脱光了自己的衣裳,走上这架杀人机器,自己残酷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以身殉“道”?是不愿见到变化?还是害怕以后会受到惩罚?……对此,卡夫卡 惜墨如金,未著只字,要读者自己来猜测、想像、体味。小说中的这位军官是践踏人权、不讲法治的象征,卡夫卡以他的死亡作为小说的结尾当非偶然,而是有意隐喻这种体制的必然覆灭。

这种人权重于主权的观点,来源于卡夫卡对国家和人民关系的看法。在小说《往事一页》中,他甘冒触犯众怒之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篇小说写于1917年,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仍在激烈进行,千千万万平民百姓正在慷慨激昂地为国家浴血奋战,为“救亡”而英勇牺牲,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更是气焰万丈。对此,卡夫卡 非常不以为然,决心用小说来消解这种强烈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情绪。以一篇全文还不到两千字的小说消解千百万人着魔般亢奋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情绪,无疑连杯水车薪都不如,但这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不仅表明了一个作家应有的理性,更表现了作家应有的良知和勇气。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非常简单,却能使人久久回味。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小小的鞋匠,修鞋铺就开在皇宫面前的广场上。一天清晨开门一看,发现全城不知何时已被来自远方的游牧民族占领。侵略者的烧杀抢掠从平民开始,鞋匠、肉贩等都备受骚扰。这时,“我”来到皇宫门口,看到皇帝站 在一扇窗后。“平常,他可从不到宫内靠广场的房间来,而总是生活在最里面的花园中”,这次却垂头丧气地站在靠广场的窗后,眼睁睁地看着宫前发生的事情。(第229页)

最终,不堪种种磨难之苦的平头百姓们聚在一起互相问道:“我们要承受这样的负担和磨难到什么时候呢?皇上的宫殿把游牧人吸引来,他却没办法把他们赶出去。宫门始终闭着;往常耀武扬威地出出进进的卫队,眼下全呆在装了铁栅的窗户后面。拯救祖国的事结果全得由我们工匠和商人来干,这样的重任我们却担当不起哩;须知,我们也从未夸过口,说自己有这种能耐。事情纯属误会;而我们呢,却将毁于这个误会。”(第229页)

卡夫卡这篇小说起码从某一角度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说法提出了质疑。在“天下”“兴”的时候,皇帝们总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从不认为“匹夫有责”、“与有荣焉”,自然也就不许匹夫有参政议政、“参与”国家大事的权利;但每当“天下”将“亡”的时候,皇帝们总是疾呼“匹夫有责”,仿佛事之所以致此人人都要承担一份罪责,匹夫自然就有承担“救亡”重担的责任与义务。

话当然还要说回来,如果“天下”不是“一姓”之天下,而是所有匹夫也都享 有一份权利的“天下”,那么自然应担起“救亡”之责;不过如果“天下”为某“一姓”之私物,当皇帝大呼“匹夫有责”时,鞋匠、肉贩……等所有平民百姓确应冷静想想自己是否真的“有责”。很可能,“拯救祖国”“这样的重任我们却担当不起哩”!卡氏此言,可谓语重心长。

《在流放地》和《往事一页》表明,在卡夫卡的观念中,个人权利是高于、重于国家的基本权利。同时他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对个人权利观念的强调主要是从西方的历史经验、传统中发展而来,但在全球性历史发展中将成为一种扩散开来 的普世性观念,将与其他一些传统发生冲突。就此而言,或可根据已成学界时尚的“后殖民”理论说他是“西方中心论”者。但任何一种理念都产生于具体、特殊的“语境”之中,所以每种理念的源起都具有“地方性”,倘因此认为任何理念都没有普世性,那所谓交流、交往将没有意义,不同文明之间根本无法沟通,终将争战不休。事实上,正是在不同文明、观念的交往、碰撞甚至冲突中,某些符合最基本人性的价值观和理念终将逐渐演化成普遍性价值观和理念,成为全人类的基本信念和共识。

“饥饿艺术家”的双重隐喻

在写于1922年的《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塑造了一个以“表演饥饿”为生的艺术家。这位以展览自疟为生的艺术家不啻是现在十分走红的“行为艺术”的先驱,自疟能成为艺术在当时确难想像,所以不能不深叹卡氏的想像力之丰富、对未来的洞察力之深刻。当然,卡氏塑造的这位艺术家的故作姿态固然令人喷饭,但最后他确因“饥饿”而亡,倒还不失真诚。而这种真诚,恰恰又是今日另一类“饥饿艺术家”们所根本没有的。

小说的开始写道:“近几十年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从前自 行举办这类名堂的大型表演收入是相当可观的,今天则完全不可能了。那是另一种时代。”(第285页)在那个时代,这位“饥饿艺术家”风靡全城, 以致人们要通宵达旦排队买票来观看表演。表演以每四十天为一场,这期间,艺术家在一个地铺干草的铁笼中除偶喝点水外一直粒米不进,任人观看,触摸其嶙嶙瘦骨。他时而向人点头,回答各种提问,时而对谁也不理会,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完全陷入沉思。为了消除对他“偷吃”的疑虑,公众还推选出了看守人员,每三人一班,日夜值班。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的,“他的艺术的荣誉感禁止他吃东西”。他最感幸福 的是天亮以后,由他出钱让人买来丰盛的早餐,让那些通宵值班的壮汉们狼吞虎咽一番,而他却根本不为所动,这样反衬出他的能耐。每四十天期满时,他仍拒绝进食,结果经理和他人不得不强迫给他进食。这时他总是忿忿地想,为什么在他的饥饿表演正要达到最出色的程度时打断他呢?只要让他继续表演下去,他不仅能成为空前伟大的饥饿艺术家——这一步看来他已经实现了——而且还要自我超越,达到常人难以理解的高峰,“为什么要剥夺他达到这一境界的荣誉呢?”“他自己尚且 还能继续饿下去,为什么他们却不愿忍耐着看下去呢?”(第289页)就这样, 虽然他度过了名扬四海,光彩照人的岁月,但“他的心情通常是阴郁的,而且有增无已,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认真体察他的心情。”对一些好心人的安慰和怜悯,“他就会——尤其是在经过了一个时期的饥饿表演之后——用暴怒来回答,那简直象只野兽似的猛烈地摇撼着栅栏,真是可怕之极。”(第290、291页)

时代的变化更加无情,人们对“饥饿表演”突然失去了兴趣。但这位艺术家对这种表演已经“爱得发狂,岂肯放弃”,便宣称“只要准许他独行其是(人们马上 答应了他的这一要求),他要真正做到让世界为之震惊,其程度非往日所能比拟。饥饿艺术家一激动,竟忘掉了时代气氛,他的这番言辞显然不合时宜,在行的人听了只好一笑置之。”(第293页)他的惊世之举是无限期绝食, 开始时还真有些人看,而且“在他周围吵嚷得震天价响, 并且不断形成新的派别互相谩骂”。 (第294页)但使他伤心的是没有一派是真正理解他的, 至多不过是想看看热闹而已。不久连热闹也无人看,这位艺术家完全被人遗忘。在他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被人发现,但为时已晚。他最后的话是:“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假如 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象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第296页)

当时的读者很难想到这会是关于几十年后开始流行的“行为艺术”的隐喻。现在,一些行为艺术家正是以卡氏所描绘的自疟而成为成功艺术家的。有人在盛夏将腐臭不堪的浸泡死鱼烂虾的脏水涂在自己身上,然后让苍蝇蚊子爬满全身;有人将导管插入血管,让血液一滴滴流下,只到体重因此减少多少克;还有人将自己在一个可供人参观的房间里关了一年……从中都可以看到“饥饿艺术家”的影子,有的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但这篇小说还有更深一层隐喻。

多年前我读这篇小说时,“饥饿艺术家”那种“故作姿态”虽令人哭笑不得,但总感这只是卡夫卡一贯的“夸张”“荒诞”,并未在意。如今阅历加深,诚感这并非全是卡氏之“妄想”,可说别有深意。生活中确有另一种“饥饿艺术家”,但他们却没有卡夫卡笔下“饥饿艺术家”那种至为难得的真诚。他们故作姿态向世人展示“饥饿”,实际却比多数人吃得多吃得好;一边作“圣斗士”状痛诋“市场”和“流行”而怀念自己倚仗权势曾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那个时代”,一边又老谋深算地利用“这个时代”的市场一本本炮制“流行”而名利双收;看别人用洋家电等就怒斥为“卖国”“汉奸”,其实自己早就想方设法一趟趟过海跨洋挣足了外币又钻山打洞把子女送往国外……能博取“饥饿”之名却又并不真正“忍饥挨饿”——如此精明的“人生策略”,是天才如卡夫卡者当年也没有想到的。

有人说过,一个天才的如椽巨笔往往超越自己的时代和社会。卡夫卡的作品确如一面能超越时空的深遂魔镜,映照出人性、社会最久远、最复杂、最幽暗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