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断裂”与“扎根”

在每说出一句判断性的话语之前,韩东都会加上“我觉得”或是“我以为”,审慎、克己,绝不自我扩张,是他的风格。“得意的人是乏味的”,是他流传甚广的一句名言。

这是四月初的中午,阳光很晃眼,韩东早早就到了半坡酒吧,取下帽子,露出发亮的光头。半坡酒吧的墙上四处贴着韩东、朱文、于小韦、吴晨骏等人的诗歌和照片,这个酒吧是南京“他们”文学圈的活动根据地,也是外地文学爱好者必去的观光点。

从八十年代起,韩东就一直是“他们”文学圈以及“第三代诗人”的核心人物,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创作,数量众多,口碑甚佳,在国内作家中堪称稀有。而他在一系列散文、随笔中所表达的对文学、对写作的平实而谦逊的看法,与曾经盛行的高调而优越感十足的文学观针锋相对,普及了许多文学常识。他好辩、好斗,从“断裂事件”到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争的 “盘峰论争”,都留下了尖锐的声音。

近些年来,韩东过着一名职业作家的勤劳而规律的生活,每天像上班一样去租用的工作室写作。从2002年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开始,他基本上每两三年就推出一部长篇,而且每部都是经过数次重写、删改、打磨而成。他平常的锻炼方式是打坐,每天静坐个把钟头,“这样就不需要买医疗保险,不用进医院”。

他1961年生于南京,八岁时全家下放到农村,直到1978年读大学才进城。这一段农村生活被韩东写进了数个短篇小说和《扎根》中。《扎根》讲述了作家老陶带着全家从城市到苏北农村扎根的故事。在诗中他则写道,“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那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

小时候,韩东比较内向,但点子多,爱交朋友,虽不参与打架,但总是和能打架的孩子关系搞得很好,所以没有人欺负他,因为他的朋友全都是很“硬”的。

大学时代,在《今天》杂志的影响下,他开始写诗。大学里学的是哲学,“但是我们那个哲学系也没有什么哲学,学的是马列主义,没有系统地学哲学,其实我的兴趣还是在文学”。他喜欢思考,喜欢刨根问底,喜欢没事的时候琢磨比较抽象的问题,比如“生而为人的问题,真理的问题,宗教的问题”。

1983年,出于对那种“繁复的、曲里拐弯的、故作高深”的史诗写作的反感,韩东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有关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这首诗一反“今天派”和“朦胧诗”的美学风格,开“第三代诗人”风气之先。

十年后,韩东在与朱文的一次对谈中提出了“第一次写作”:“倒退五千年,不是回到无可奈何的文化传统,而是站在文化传统尚未形成的写作地带,根据自己抒情或歌唱的需要进行写作”。如今他进一步阐释道,“就是清除这种文化的垃圾——或者财富也罢——你要腾空自己,要空,回到一个比较原始的、本真的状态。因为我们抒情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写那种机械的、没有感觉的诗,我要写有感觉的诗,那种感觉和长久以来积淀的那些东西是没关系的”。

1995年,在给朱文的小说集《弯腰吃草》的序言中,韩东写道,“把握住自己最真切的痛感,最真实地和最勇敢地面对是惟一的出路。朱文的方式就是要不断地回到自己,他从不间断地考察和追问自己的写作动机和文学热情是否真实和纯粹。与其说是完善自身的需要,不如说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道路、一座桥梁或者一块铺路的石子,那流淌于天上地下的精神洪流从此经过,伤及自身、流血流汗甚至被完全碾碎也在所不惜。这样的写作显然是献身性的。但不因其献身的意义而变得悲壮,同时它也是坚实而痛快的。”这显然也是韩东自己的方式,他极其看重 “诚实”,“越诚实越好”,“宁可虚无,也不伪善”。

他强调谦卑,试图写出“朴素和真实的东西”,反对虚荣的、有野心的写作,反对任何优越感,“众生平等,何况是人和人呢”。他曾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诗歌选择诗人,并通过诗人而出生,诗人不过是诗歌的生产渠道”,而“经过生产阵痛的诗人误以为是他们创造了诗歌”,从而据为己有,这就像“人类的父母对其子女的当然拥有”。

不过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韩东是偏激的、极端的,这多半缘于他像战士般孜孜不倦地与现代假道学、与陈腐的文学秩序为敌。1998年,他与朱文发起“断裂:一份问卷”的调查,言辞激烈地与现存的文学秩序宣告决裂:“如果我们的小说是小说,他们的就不是;如果他们的是小说,则我们的就不是”。韩东在他的答卷中声明:“当代汉语作家中没有一个对我写作产生过影响”、“当代文学评论并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伙面目猥琐的食腐肉者,他们的艺术直觉普遍为负数”、《收获》与《读书》是“知识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灵魂的理想掩体”,而一些文学奖的评选,则是“最恶劣小说的奖项”,“公正性有目共睹”。

“断裂事件”实现了韩东主动自我孤立的愿望,其代价便是,多年来他一直处于“穷困”之中。“这‘穷困’既有气氛上的压抑、体制的排斥和人为的疏离、隔绝,也有并非比喻的生活上的贫困”——2003年韩东因《扎根》而获当年的华语传媒小说大奖,在获奖演说中他如是说。

因为穷困,他毫不讳言自己在意作品的销量,“销量就意味着钱,有钱生活就方便一点”。《扎根》卖了3万册,《我和你》是4万,《小城好汉》卖到了5万。他的朋友中,朱文拍电影去了,丁当做生意很成功,于小韦开过公司,很多人都不再写了,只有韩东,一直在心无旁鹜地写作。

眼下他正在写第四部长篇,写的是 “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一个传奇故事”。他说,“我现在对实验小说没什么兴趣,还是要写那种正常的小说”。

陈丹青: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

1976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区”美术摄影办公室”——”文革”期间各省唯一的美术机构——借去画画,同行者另有南京艺术学院陈德曦老师和王孟奇。9月1日到拉萨,我们落宿幸福东路12号二楼,短暂的高原适应后,天天散在街头画速写。

9月9日午后,我们正收拾画具,负责安排活动的”美影办”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并不看着我们,说:”这样子,下午不出去了。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旋即离开。

我们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静。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1976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年。元月周恩来殁,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准确,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萨阳光猛烈,我记得屋里的静,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那一瞬间,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这样描写奥布隆斯基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瘁死,我先拆看了,递给父亲时,也曾忽然发笑,其时十四岁——1976年我满二十三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虽则理由大异,但何其危险:笑是可怕的证据,门虽关着,三个彼此信赖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宜。

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四点钟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几天后,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万人默哀,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但找不到准确的词。

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10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这万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忧患、大解脱,或者,仅只因为恐惧,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我确知人民哀伤,我同样确信,那时,许多人,包括中南海诸公,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什么剧情……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怎么办?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眼中还是没有泪,怎么办,我绝非无动于衷,但此刻必须痛哭!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忽然想起”美影办”资料中一幅老照片,是当纳粹占领巴黎,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老泪溢出……一阵眼热,下颌趁势抽搐,几秒种后,我成功地哭起来。

演员。罗伯特·德·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警长已被击杀。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德·尼罗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时继续痛哭。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说,每当在《茶馆》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他就心中默念:”没演砸、没演砸。”我岂是演员,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不是假装,当然,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泽东。

这篇文字被指定从1969年到1979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实,1976年9月9日之后,在中国,”七十年代”已告终结。此后数年,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

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实难。记忆是内心的”视像”,封存无为;回想,则近于”思考”,不安分,试图有为了;一旦转成文字,被人读,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历年关于”文革”的回顾,很不少,内容大多指涉党政高层人物,属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大事记,其中千般机密,当年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1971年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勉强、短促,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与”文革”时期动辄爆响的”热烈掌声”完全不同——林副统帅跑了?死了?!那一瞬,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副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几乎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党政首脑。众人凑近细看,一声不响,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毛总会死的,可谁曾想林彪谋乱,且是这种死法。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副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

我是依赖”观看”的动物。记忆随时饥渴,眼睛会自动核查往事的物证: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1976年春”四五运动”在这里发生时,”毛主席纪念堂”尚未建成,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脚、村口,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中国》。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2004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曲。我也现在明白,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1966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绝决,预备挥霍权力,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靠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涎。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被音乐感动着,安抚着,我总会闪过有罪的一念:还要等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尼克松、布托、金日成、胡志明……布托死于绞刑,齐奥塞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科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那年,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捉起马科斯夫人的手,俯嘴亲吻。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蓄长发,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虽然他是亚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

* * *

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因为件数少,终年穿着,洗到发白。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穷汉、乞丐,一身中山装,辗转尘埃,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破旧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海外华侨最是记得1971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一律黑色中山装:”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近年,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雇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风中,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

除非县干部,七十年代的乡民装束大致仍是民国款式的遗风:”文革”初大串联,上海街头走过成群的北方红卫兵,来自鲁、冀、晋、豫,黑粗布棉袄,圆口棉鞋;江南农夫则如鲁迅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那样穿着传统短褂,农妇们一身青布衫裤,蓝围裙,入冬,个个裹着绣满彩花的头巾;赣南山民是如清末图画中的耕夫,粗布短打,元宝领、盘扣、窄袖,只是溃烂污浊,不成形状——现在成衣批量倾销,电视中瞧见汶川震区乡下孩子的衣装,个个无异于城里人,而九十年代从江西乡下走出的女孩吕燕,早已被法国人捧为著名时装模特了。

那时的成衣业十分有限,仅在大城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装经已流行”的确良”,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与混纺织品,冬衣,则包括棉毛衫、羊毛衫,绒衣出现高领——深秋风寒,在坡地或谷场,农家老少围拢来,显然从未见过细密编织的绒衣,他们轮番抚摸,喃喃地说:”多软,多暖和!这么好的东西!”山民们甚至连鞋袜也没有,为了御寒,不过是单衣外再穿一件同样破烂的单衣,拦腰捆着草绳,双手擎一枚小炉,炉中是温热的灰烬。我不记得哪位山民穿过中山装,也不记得在农家见过像样的棉被,多半絮花累累,经年的破烂,不辨颜色。

我所在宁都县是老红区,村中有老农见过项英和瞿秋白。四次反”围剿”战事均在县内的深山老林:”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老虎,野猪,”老人们回忆,”大跃进,老树全砍了,现在连个獐子都找不见。”三十年代他们也这般赤贫么?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丧命。1934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我们从小在电影中看见红军穿着青色的军装,八角帽,多年后在域外发现当年的历史照片,那些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挑着铁锅、枪械,一身赣南耕夫的粗布衣。

贫贱、暴力,已成遗传:从三十年代的苏维埃到五十年代土改,再到”文革”事起,除了批斗,游村,便是毒打。村长张万策那张脸,畜生般野蛮而温顺,对我说,”文革”时他被公社派来的土红卫兵吊在屋梁上彻夜痛打,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我们惊讶,贫农干部被吊打?张老叔叫道:”是啊!革命嘛!”随即解开腰上的布条,缠绕双手,作出被吊打的姿势,同时朗声暴笑。

歇晌了,也是万策老叔,重重叹一口气,绽开惨笑,狰狞而善良:”你看,解放前给地主做,三餐干饭,尽吃,现在谁都吃不饱啊!”他环顾村人,快乐地吼道:是不是啊?!

* * *

我在赣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学会吃辣,剧烈的辣。农忙时节,田间的饭菜是每人带一小瓶炝熟的辣椒,拌着粗盐,连同密集的辣椒籽,狼吞虎咽。知青的农事多是失败的,直到我离开那里,仍然只会栽种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会蔓延,肥料是我们自己的尿,提着尿桶在溪边兑了水,然后洒向菜园——不知是为年轻还是饥饿,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仿佛猪狗。赣南沙土适合种植山芋和花生,收获时,每个人掰断连根带泥的果实,大口啃着,生吃,满嘴辛涩的甘甜。邻家的猫被狗咬断一只耳朵,横在墙角,翌日死了。不记得谁剥了皮,由我拎着去小溪冲洗。溪流清澈湍急,一只剥了皮的猫,脑袋、爪子已被斩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兽尸出没清波,漂浮着,旋即被飞速奔临的草狗叼上溪岸,迟来的群狗,一拥而上。

仲夏抢收与冬末春节,一年两次,村民得以饱餐。呜呼!我至今不再尝到那来自泥土的鲜美:新割的稻米、池里的活鱼、才从菜园割取的菜蔬——洗过,碧青,热锅水沸,炉膛山柴爆响,烈焰熊熊——还有,清晨宰杀的猪!那猪,没命嘶叫,我亲眼瞧着几条壮汉怎样拦截,怎样对准喉头一刀刺入、退出,鲜血如注。当全猪被滚水冲刷过,昂然倒挂,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人,温柔体贴,只轻轻一刀,缓缓顺下来,晶莹热烫的心、肝、腰、肠,蒙着如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成堆坠落。当着围观的男女老少,屠夫于是一刀一刀分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边上。

我至今记得那位分肉的老汉,简直勃鲁盖尔画中的角色,当他咧开溃烂的大嘴,像是盛怒咆哮,也像大笑。他四顾众人,并不看着案板,一刀切下去,四两、半斤,从不出错。昔年他是彪悍的土匪,当村人谈起土匪,莫不神旺。临村另一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和技巧: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死。

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他的父亲是被枪毙的反革命。他常在山腰发呆,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裆,远远笑着,笑意粗野而妩媚,活像周润发。

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记忆中,我看见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场排队行列,春节前夕,彻夜守候。天没亮,每个菜场布满黑压压骚动嘈杂的市民,曙色初露,人声鼎沸。排队!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终年记忆。春节前知青大抵回城,无业,无事,我在队伍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傍晚菜市加班销售,拉出电线,点亮灯,尤其动人。我愿几小时排队,寻看路过的漂亮女孩,欣然绝望,默认自己是户口迁出上海的人。

一年一度,家家户户会在春节领到特许的食品票证,人群盯着菜场案板冰冻的整猪、鸡鸭、黄鱼、乌贼……开秤了,队伍纠结形同暴动:鸡鸭总有大小,每户一份,没选择,凶悍的男女奋勇抢夺,声嘶力竭:”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妹!”同一句咒骂,强者声色俱厉,失败者叫来是悠扬婉转,仿佛哭丧……花生、蜜饯、瓜子、黄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记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钱。自领到票证,家人无数次从抽屉深处取出,清点,商量,然后深藏,当轮到付钱的一刻,四分钱票据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

食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暗中买卖。人民不远千里万里捎带腊肉、咸鱼、菜干、糖果和各种土产,火车上,被绑缚的公鸡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我转去江苏插队后,每次回沪背几十斤大米,因江苏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购粮比例,而上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证已历二十年,亲友赠送粮油票,等于钞票——顺便一说,除了特权阶层,七十年代全中国没有富人。有限的工薪差异不是如今的贫富差别:六十年代末”文革”事起,全国资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阶级标签,家产资产一律被没收冻结了。

亿万农民无票无证,口粮仍被严格限定。虽然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灾荒饥馑,口粮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记忆。我每月口粮二十九斤,当被省出版社借去画政治宣传画,必须暂借粮票,然后择时坐长途车一整天回县城,再翻山越岭走到本村,以稻谷称满数月的口粮。粮库的大锁被锒铛打开,我记得会计的手与秤砣怎样颤抖,记得村里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后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谷子流泄无声,没入公社粮站的巨大谷堆。挑夫的酬劳是一块钱,农民难见现钞,欢喜接过,浑身大汗陪我到粮管所转换粮票,清点后仔细端详,递给我。我给他叫一斤米饭、一盘猪血、一碗菠菜猪肝汤——顷刻尽净。

1975年当我流窜到苏北二度插队,再次面对当地村官的无奈:他们在田里商量,争吵,拖延,用力吐唾,每个脚趾缝涌出江北松软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狠狠喝令会计批发口粮。我又被领到粮库,出来时,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着这个据说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粮。

* * *

上海老家早已拆毁。如今要拍摄石库门弄堂的最后影像,须得撞见临近街区的断墙残壁。我穿行其间,有时一惊,依稀认出这是哪位老同学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间陋室人去楼空,屋顶掀开,一地烂家当。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该被毁,只因万千私房从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几代不具产权的住户,繁衍、膨胀、溃烂,丧尽尊严。我在瓦砾堆中几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污损蒙尘,凝着微光:黑白照片大致摄于五十到七十年代,民国的爹妈和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依偎着,红领巾、红宝书,幸福而愚昧;彩色照片始于八十年代,同一家人,大的大了,老的老了,口红、烫发,廉价的西装与时装,更其愚昧而幸福。三五上年纪的人在废墟间踯躅,显然是老住户,看去与我同龄,那么七十年代正当年轻,就近上学玩耍,及长,务工务农,八十年代成家立业,直到拆迁。平庸的悲剧悲喜莫辨,被驱逐的补偿是他们远在郊外的新公寓。三十多年前当我们爬上屋顶伫立风中,猖狂而茫然,谁曾想连绵弄堂万瓦鳞次,有一天会成废墟,更不曾想老来有住进公寓的命——煤气、冰箱、彩电、冷热水、抽水马桶,七十年代的民居完全没有这些,因为没有,事事理所当然:洗刷年夜饭后的油腻锅碗,用冰凉的水;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炉,看炉火逐渐变蓝;挨家挨户的马桶等候粪车时,娘姨们和车夫打情骂俏……很久很久没用双手自己洗衣,一件件穿过竹杆,晾出去。移居纽约的母亲至今不肯放弃手洗的积习,只不必与邻里等候同一个水槽。

前现代生活并非地狱,时或简直天堂。没电视,但五十年代全国的小朋友从无线电聆听慈蔼的孙敬修老爷爷(七十年代他消失了);贫家没有收音机,但隔壁弄堂的板车夫大叔常在家门口给大家讲桃园三结义,声若洪钟(七十年代谁敢当众讲古)。今日街巷不再有望之无边的乘凉人群,人人裎膀露腿,无耻而坦然。不过革命少女当街熟睡,深宵时分被人剪开亵裤的遭遇,时有所闻,肇事者的下场当然是逮捕枪毙。

“文革”初,芸芸弄堂一夜间沦为惨剧的舞台:这里那里的人家,门窗洞开,昼夜抄家,邻里屏息谛听:呵斥、咆哮、嚎哭、抗辩,沉重的家当连续扔出窗外,砰然碎裂,殴打的声响惊心动魄。几乎每天听闻谁家有人失踪或自杀:上吊、割腕、开煤气……有位老太太居然攀上屋顶,爬着,寻到羞辱她的那一户顶层,跳下去。活着的罪人低头走过,身首凝着他人的唾沫。我眼看对门那位穿旗袍的母亲当众发疯,声若游丝,缓缓移步,缓缓煽动展开的双臂,一脸令人惊怵的狂喜。

是的。只要看见残存的七十年代民居,我知道每个门洞后有过什么故事。记忆是该统统捣毁,如今京沪的神奇,是除了触目的伧俗繁华,看过去从未发生任何事情。

历史在原来作痛的无数地点消失了。但我心里时常望见七十年代的上海夜晚,掌灯时分,熄灭希望的家家户户被十五或二十支光灯泡照亮,团坐吃饭,温馨而凄凉。六十年代末的暴乱已告缓和,七十年代仿佛一张被轮番痛打的脸,宁静了,渐有活色。公园店铺熙熙攘攘,爱俏的男女偷偷裁剪衣装,电影院停业多年后开始放映几部革命电影,阁楼或天井传出小提琴声,不事声张的体育比赛恢复了,乒乓球原本流行,忽然时髦——1971年林彪事变前后的莫大事变,是基辛格、尼克松相继访华,美帝国主义长驱直入。我小学所在的茂名北路直通锦江饭店,《上海公报》即在那里签署,沿途所有住户因此招致严厉监管,包括晾晒的衣裤一律不得移出窗外。外宾被指定经过的街市一时货品充盈,春节才供应的全猪全鸡密匝匝堆出来,通体冰霜,只给看,不卖,美国人一走,当夜撤回——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人的七十年代回忆,他们居然十分清楚当年来华观瞻的种种奥秘,就像今岁京城奥运会的全套应对也被万恶的西洋人看在眼里,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

* * *

统治,监管,如今的招数与七十年代相比,各有胜擅。父亲,戴帽右派,”文革”十年每年春节不许出门,于是大年初一将自行车扛到楼上,拆一地,细细擦拭——五类分子总算废除了,现在被各地官员层层扣押者是前仆后继的上访人员,再就是管不胜管的盲流人口,数千万。前几年坐火车北上,尾端两节车厢挤挤挨挨坐满民工,据说没有暂住证,集体遣返,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看守的武警也是农村孩子脸——九十年代上海黄蜀芹执导连续剧《孽债》,一开头便是横七竖八挤满乘客的昏暗车厢,几位被知青遗弃的小孩混票上车,北上寻亲,被查出,逮起来。镜头移出窗外,黑夜,车声隆隆,呼啸转弯:这一刻,我猛然撞见常年流离的七十年代。

现在车站送旅人,站台空寂。1992年从纽约初次回国,若有所失:车窗改成封闭式,送者寥寥,每一车门下站着女列车员。这就对了,但于老知青却是记忆的错位:七十年代站台送别永远是在列车无声起动的刹那,人群轰然暴哭,无数手臂扯紧又掰开,同时吵闹着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音乐……电影可能是火车生涯的最佳叙述,除了画面,车轮的密集音响才是记忆的神助:阔别神州十一载,那年回国头一次坐火车,清晨六点我被列车播音吵醒:杂音喧嚣的起始乐《东方红》,接着是播音员傲慢的诵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声势虚张,和过去一样,但那熟悉的非人腔调给我近乎刺痛的亲切:不是记忆,而是感官,我发现自己仍是七十年代的人质。

七十年代的记忆被火车贯穿:”文革”十年,亿万人民不准迁徙,没有旅行,出行和返回一律需要公家证明,除非政治或商业性质的差旅,被准予在”祖国大地”往来南北的群体,是上千万知青:被赋予光荣的革命身份,却没有户口和单位的人。那时我在深山徒然羡慕靠近公路的村落,扒车混票,出得山来,路近省城一眼望见铁轨,思家之念汹涌难抑。筹划票钱是父母的大笔预算,贫家儿数年回不得家。赣州,宁都,地方知青也得下乡,也想回家。与我同村熬着一对赣州兄弟,吃苦、乖巧,不知家中什么事故,哥哥暗中筹划离开,没钱,决定一路帮工步行回家。忽一日我看他挑着行李疾步过村,远远大叫:”保重啊丹青,你也要想办法走啊!”同时泪流满面——赣南山区每四五里路有明清留下的砖砌凉亭,予人歇息,墙上残留红军时代直到”文革”的标语。我久在山中学会长途跋涉,走啊走,人会平静坚毅。荒径草长,蛇!惊人地美丽,瞳仁与我对视刹那,倏忽逸走了,嘶嘶有声,遗下一窝蠕动的小蛇。

七十年代没有国道,没有立交桥,没有高速公路,除了自行车,没有任何人拥有私家车,火车、公交车、大卡车、拖拉机,全部属于国家(直到八十年代,汽车司机还曾是民女的最佳求偶对象)。军队与高层则是七十年代严格保密的移动群体。多年后,我从境外书刊获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数度出行:忽然起意备车,忽然中途改道,忽然在车厢逐一召见当地省官——”你们要对我说实话”,毛主席恳求他的属下——当年军区或地方高官配有吉普专车,不过与今日玩高尔夫球的新贵们的豪华进口货,不可比了。

七十年代有飞机的故事吗?现在首都机场仍然保留周恩来迎候尼克松的小小机场。那时几乎没有民用航空业,我唯一的空中旅行是1976年自南京去拉萨,当天机场的全部业务,只有一班飞机。

* * *

辽阔、贫荒、昏沉,七十年代远未梦见日后中国的路途,1949年后的政治变局从未如此密集,接踵而来,以持续阻断的形态联结七十年代——

1969年,分送各省农村的大规模遣散,启动了,世称”干校”,名单中囊括当时全国重要的文人和艺术家。上山下乡号令经已发布一年,数百万老三届初高中生以半数比例发配边省,我所属69届的遣送比例,则被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张春桥定为百分之百。

1970年,我与数万名初中生被发配赣南、皖北、云南、黑龙江,3月注销户口,4月初塞满一系列专程火车,喧哗哭叫,离开上海。

1971年,当毛主席将他的专列停靠南昌郊外约来省委书记进车厢秘谈时,我在当年他和红军盘踞的深山学会砍柴做饭,认定此生将永远落户农村。9月,林彪事败。

1972年初,我在蚊帐里收听到美国人来了,局势缓和,5月,由江青做主恢复歌舞表演和全国美展。同年,全国人民在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出访北美四国的纪录片中,第一次看到西方的摩天大楼和二次现代化的种种景观。

1973年,各省出版业渐次恢复,我有幸被江西省出版社借调绘制连环画,走出山沟,去到南昌。同年,中央美院两位才子:描绘《开国大典》的内控右派董希文,描绘土地改革、来自延安的革命画家王式廓,盛年辞世。

1974年,我被告知仍须回乡务农,邓小平被安排去井冈山作革命”怀旧”之旅,意谓复职在即,年底,周恩来在四届人大斗胆宣布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那年我混票赴京,为观看全国美展。首都空旷宁静,古意苍苍。

1975年,邓小平施政展开,其中包括有限放宽并调整下放人员政策,我的私人变动是转赴江北落户,趋近上海,南京就在长江对岸。

1976年,元月周恩来死,3月邓小平下台,4月,南京北京相继爆发庞大骚动——我目击金陵城数十万工人借周恩来之死游行抗议,一路花圈高及树顶,浩浩荡荡——入夏是唐山地震。9月,毛主席逝世,乃有本文开始的一幕。不久华国锋上台,10月,”四人帮”就捕。

1977年,我回到江北,不久全国恢复高考。四五天安门运动被中央适时正名,历年积欠累累冤案的平反昭雪,闪现希望:毛终于走了,为”文革”时期乃至上溯1957年反右运动数百万旧案的一举重议,在是年中央文件中显露契机。

1978年秋,北上就学。深秋,西单民主墙贴出第一份民间政论,并呼吁邓小平复出。冬初,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国家宣布告别政治运动。年底,中美正式建交。不久,邓小平访美纪录片公映,中国人看见了白宫与曼哈顿,并聆听由丹佛演唱的轻型摇滚乐乡村歌曲。

1979年春,中越开战,西单墙被封。”文革”末期临刑时被切断喉管的女共产党员张志新忽然成为是年被隆重宣扬的人物,中国美术馆为之举办专展,纪念活动随即被抑制,相关连环画禁止出版。秋初,北京”星星”在野艺术团伙亮相受阻,上街游行。

这是一份被重复无数次的大事记,倒退三十多年,其中每件私事,无不仰赖国事的松紧与宽严,攸关亿万人的命运:命运就是公章——平反、出狱、回城、复职、退赔私产、准予高考、作品开禁……工人的奖金、农民的集市,终告合法,半合法半地下的琐屑事物,包括用稀有盒式磁带辗转录制邓丽君的歌声……离散的人团圆了,到处是追悼会和骨灰安葬仪式(刘少奇平反大会迟至1980年),控诉、涕泣、失态、过度惊喜、卑怯的感激——总之,一切的一切取决于公章和准许盖章的命令。农场朋友曾描述这等传奇:场部抽屉锁着公章,如玉玺,万难启用。1977年允许回城的国家指令下达了,为一拨拨申请人分别盖章,不胜烦,场部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筋栓住图章,吊起来,大门洞开,四乡来人随时进入,一把扯下,自行盖章,盖妥了,命运的皮筋随即弹回原位。

自1976年底到1979年期间,虽然各省旧案的审断仍将案犯执行枪决,其中许多怨鬼稍后便属革命英雄。然而那时国家陶醉其间的总情绪可以概括为获颁大赦令,而党的语言甚至将1976年喻为1949年以来的”第二次解放”——若非严厉的讽刺,显然这是全党共识——”解放后”的成年人个个扬眉吐气,悲从中来。久违的文艺名流陆续出台,苍老、衰败,动辄哭笑,引吭高歌,近于疯癫-我们的好总理啊!你在哪里——扮演白毛女的老区歌手王昆同志在演唱中几度哽咽,收音机长时间录播她的泣不成声,还有超长的不断被自己打断的感言。

1978年,华尔兹舞曲带动第二次解放感带来的集体晕旋,在场地中央狂舞的男女全部五十岁上下,我辈不会跳,对这一延安时期和建国初年流行的西洋舞蹈,唯贴墙围观。第一学期的课外记忆是终日寻看内部上映的西方电影——凡事略微开禁,中国人的活力火速蹿升:”文革”末期各省已闷着偷看若干”内部电影”——第一次目击全裸女子的彩色电影是墨西哥片,我的裤裆登时鼓起;卓别林《城市之光》笑得是肠胃抽筋,我强忍绞痛,以全部体能继续狂笑。

那年最庄严的单项记忆是中央电视台首播李德伦指挥贝多芬《第五交响乐》。虽然早就偷听古典音乐,但中国人玩弄的西洋弓弦在我错觉中似乎只为《沙家浜》伴奏——非常好听——此刻这些弓弦在中国奏响原本发自它的语言。不久,傅聪与小泽征尔被郑重请到,以亚洲脸作为视觉过渡,在七十年代初开国门面对西方时,可谓入情入理,我接连三场混在红塔礼堂聆听排练《第九交响乐》,当”四海之内皆兄弟”排山倒海唱起来,忽然我想起赣南的村民与荒山。

那时,贝多芬已逝世150多年——七十年代世界范围的太多剧情,很久以后才知道,才了解:当我在山溪冲洗那只无头死猫,巴黎五月学潮、美国嬉皮士运动、伍德斯托克露天摇滚乐大会、安迪·沃霍尔遇刺、毕加索逝世、萨特全瞎……这些人事均在六七十年代发生,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帕索里尼的《天方夜谭》、贝托鲁奇的《1900年》等经典电影均摄于七十年代。索尔仁尼琴、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长串的名单,他们,都在七十年代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

我不想描述七十年代我与知识和艺术的可怜纠缠,当我后来去到域外,总算明白自己几乎是野蛮人。因此1978年上学后的发现值得一说:原来京城”文革”期间竟有诗人团伙、地下艺术家,以及早就试图谋反或治国的少年匹夫。至今的相关传说,最集中,最传奇,几乎获得唯一的叙述与被叙述者,是北京群体。他们在七十年代的流传书单,江南闻所未闻:《麦田里的守望者》、《二十二条军规》,还包括猫王与约翰·列侬的唱片……首都文艺高干子弟可能是这个圈子的背景甚至核心,乱世聚散,他们是共和国第一拨青苗,也是头一代忤逆的人,他们和父辈一样,天生渴望事功,天生不安分,诚哉居江湖之远而思庙堂之高,看来儒与我党的混合基因,不绝如缕——在几位老高中生的”文革”回忆中,他们研读内部刊行的西方政治、历史与经济译作,年纪青青,七十年代即以国务院的眼光思路,在边村油灯下摆弄未知的国家棋局了。

而当时代转亮,有人活着看到以上一切,却怀抱纯净的绝望,熄灭了:1976年12月,穆旦写出七十年代无可替代的诗作,《冬》,翌年2月死去。此刻,我不知该接引他的哪一句:”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还是”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我默念,不像读诗,而是面对死者的遗物:放回1976年,心情全出,那是七十年代极深处的真实,以性命承受这真实感,并非我辈,而是上一代人。

* * *

诸位:倘若我们当年不是十七八岁,而是身为父辈或祖父辈的老人,该怎样讲述七十年代?会不会愿意讲述?

在各种”文革”回忆文字中,我留心受难者的年龄和死去的年份。湮灭的平民算不清、没人说——却说拿天下的一代,1970年前后,贺龙、刘少奇、彭德怀、张闻天……相继恨恨而死,火葬时不具名姓,唯有编号。问题不在寿数,而是:有谁在七十年代进入晚年么?那是老来遭遇的大劫、地狱、没顶之灾,且无可逃遁。穆旦,还有不及活到1976年的顾准,当他们在七十年代写着诗与文,正是我们现在的年龄:现在,七十年代早已退远,我们苦尽甘来,但对于穆旦顾准,那十年是迎面而来的深渊:并非死亡,而是覆灭,”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冯友兰、梁漱溟、胡风、周扬、沈从文、巴金……不少高寿的人物活下来,经落实政策,有人敬,有人伺候,坐在京城哪个院子或公寓深处,但看晚岁照片,给很深很深的绝望堵着,吐不出,咽不下,郁结为神色,显然难以消化七十年代的巨恶与毁劫;他们过去各自守护的主义、志业,似乎无助于七十年代给予的大绝望。严厉整人从无笑脸的周扬,晚年词汇总算出现”人道”,这迟来的良知,等同空话,令我厌恶,其实和以上几位曾在他鄙视与掌控范围的人相比,他的”文革”遭遇更坏:秦城监狱蹲了九年。

“这世界会好吗?”在生命终点, 梁漱溟瞪着失去焦距的炯炯双目,如是说。

如今回来分羹的”海龟”人士有福了。悬想四五十年代自英美苏联回来报效祖国的前辈,除非会弄核子飞弹之类,老舍,傅雷,即选择自我了断,不肯熬到七十年代。我现在知道他们在外面黄油面包吃过,回来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他们真的爱国家。我辈的品学怎与前代比呢,他们中有人便这样收场了。

穆旦还参加过抗日远征军,并曾留学美国。

比穆旦辈小一代的中年人,七十年代晚期大约四十多岁吧,留得一命,固然重拾尊严,得享晚年,但我记得1966年”文革”风动,父亲日常答非所问,心事重重。他在病榻向我口授书信,其中一句:”今年四十岁了,一事无成。”说这话时,”文革”才刚开始——诸事有成的中年人遭遇七十年代,也无非虎被犬欺。中央美院教授侯一民先生,仪表非凡,学生时期即地下党员,”文革”初被侮辱痛殴时年仅三十多岁,几乎死,而父兄俱亡。1978年初见我,他端详片刻,说: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是的。1976年后我目击多少中年长辈与悲观和时间展开持续博弈,或委身才学之外的去处。但那种奋然豁达,在深处,仍出于七十年代无可挽回的失败感——上回出《八十年代》,叫来我辈谈论,这次的叙述者仍是我们,这是一种权利么?七十年代的苦雨殃及所有人,若是人人痛说,本书不过滴水。然而寻求别种辈分的叙述,却也为难:晚生的七十年代印象,模糊不确,上几代则多数故去,即便存活,内心都想甩脱七十年代的阴霾——除了极少数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有时,我从各种高层回忆录的零星细节中,揣想毛周一辈怎样感受并度过七十年代,那是他们最后的岁月了,他们会料想共和国第一代孩子,我们,将怎样谈论七十年代吗?

欧美人谈起七十年代,至今神旺:不论文艺、哲学、越战,还是民权、金融、科技,那是战后资本主义阵营重建信念、开拓价值的好时光,是人家进入二次现代化的响亮时代;日本干干净净的崛起,正在七十年代,台湾九十年代初组织文人议述的七十年代专题,读来也和世界主潮不隔——我们的七十年代便是一部”阳光灿烂”么?不是说不像,而是如今叙述七十年代的人即当年失学撒野的小孩子,小孩子心眼中,四出耍闹的青春戏,竟可以是天堂。

谈论七十年代就是谈论”文革”.我们迄今尚未获致追究”文革”的堂堂共识,尤难找到准确的语言——西方反刍历史的思想工具,嫌太丰富:譬如汉娜·阿伦特剖析纳粹文化,头头是道,以赛亚·伯林痛陈民粹主义的百般迷障,尤其深广——他对阿伦特不以为然——在海德格尔、马丁·瓦尔泽、君特·格拉斯那里,同一历史公案持续展开强劲的道德纬度,紧张而饱满……然而西方的训诫总难契入我们的痛感,更与中国七十年代的灾相与祸源,大有所隔。我读《古拉格群岛》和奥斯维辛的故事,无话可说,然而劳改营和焚尸工程,毕竟呈现为一种人类罪恶的”行政架构”和”专业景观”,足使后人的指控有根有据,揭示历史脉迹的所以然。如此看看,中国人三十年来的浑浑噩噩若无其事,简直亿万活神仙。

而奥斯维辛与古拉格的罪孽,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那是反省与锐变的大前提——旧时代的账目远未结清,簇新的时代改头换面,出发上路了:这伟大的民族真会”向前看”,而至今毛的大肖像和大寝陵停在首都心脏,供人瞻拜……中国人的不治而愈,不愈而活,耿介如西洋人,弄不懂的,类似的历史修辞,他们没有。而中国修辞的古老历史,及这修辞所能涵括的道德与人文,自先秦到民国,经五四开裂,也还残破苟延至于五六十年代初,进入七十年代,行至终点,彻底溃灭了。

此后,种种”底线”的大规模丧失过程,于焉开始,直到现在。现在,这民族的万般活力与事功,已令世界瞠目,这倒是幸赖七十年代的教训与催逼,然而,图强求变的民族活力,与国家的元气不是一回事——此番便是这样地将七十年代匆匆表过,淹在书肆里,六十年代、五十年代,及上溯四十年代之前的岁月人事,如何打发?那都是历史的坏账滥账糊涂账,不追究前因的前因、后果的后果,我们活该世代幼稚——实在说,七十年代的人质无分年龄,那十年的癌细胞早经内化为众人的心理与生理结构,深藏而细腻,并抓住每一种理由,对内心说:忘却七十年代。

不是么?有关”文革”的讲述久已在芸芸多数那里,乖悖时宜,我听说近有高端学术论坛中的少壮豪杰,西装领带,当面申斥在场人士省思”文革”的发言。难怪,这类国家主义逻辑,早经根植于将历史活埋的七十年代。

* * *

朝露,翠岭,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灯油尽了,熄灭前,火苗忽然那么一亮,轻轻炸响,还有,雨后暴涨的山溪——在私人记忆中,我从未停止怀念七十年代。除了以上污浊纷乱的描述,假如我有过铭心刻骨的优美体验,全在那十年。什么能替代一个人在少年时分的所见所感?当我躺在板床上凝视法国巴比松派的风景画片,后山的大樟树亦如画中那样,亭亭如盖;油灯下读到《战争与和平》片段——罗斯托夫的弟弟与军中少年在雨夜摸索行走,彼此看不见,颤声叫道:你在哪里?——我游目出神,窗外也漆黑一片。而村头的溪,蜿蜒出山了,汇入两条宁都县境的清流,单是名字就多么好听:琴江与梅江,”春来江水绿如蓝”.

刻画承平岁月的种种恶,容易,讲述罪孽时代的片刻欢悦,很难,而且不宜。流落的滋味,容我直说,另有田园诗意,而自强的过程日后总会被解作浪漫。吃苦受罪的最佳时段是在青少年时代,倘若争气,赔得起,看得开。回顾七十年代的艰难是在个人遭遇和政治事件、青春细节与国家悲剧,两相重叠,难分难解——这篇长稿的命题不是私人履历,而是”七十年代”.

截至目前,我仍未打算回去赣南或苏北兀自怀旧。好在是十六七岁上遭遇流放,不懂事,仅有命运的触觉。七十年代算得天地不仁,终于拿青春没奈何。幸亏年轻!这题目,是为我辈侥幸,也为那时代无数被吞没的人。

2008年11月17日

近三十年散文掠影

从文言到白话,从平民语到文人笔墨,从党八股到小布尔乔亚之文,汉语言在20世纪遭遇了不同的命运。实用主义一直是汉语身上的重负,以致其审美的功能日趋弱化了。六七十年代,汉语的表达是贫困的,文字的许多潜力都丧失掉了。所谓新时期文学,恰是在这个贫困的时期开始的。“四人帮”垮台后,中国重新开始了梦的书写。那时还是观念的现代的转型,个体意识的萌动还是后来的事情。到了80年代,文化的自觉意识在学界和文坛蔓延,随笔、杂文的风格也渐趋多样化。开始的时候,还是文字的合唱,鲜见独异的声音。一切还是被观念化的东西所包裹,后来就渐渐神采四射,有深切的词语登上舞台。最初引人关注还只是社会问题层面的话题,个体生命的呻吟是稀少的,几年后自省式的短章才不断涌现。当时的作家沉浸在思想解放的神往里,全然没有为艺术而艺术的痕迹。

集体话语向个人话语转变,一个八股的时代正在隐去。五四风尚、明清小品、俄苏笔意、意识流、现代主义等在人们的笔端流出。世界突然五光十色了,人们知道冲出囚牢的意义。有趣的是,那时候给人们带来兴奋的不是青年,恰是那些久经风雨的老人。

巴金、冰心、曹禺、钱锺书、胡风……这些人大多经历过个人主义精神的沐浴,后来转向国家叙事,晚年又重归个体情趣。巴金以讲真话的胆量在呼唤鲁迅的传统,冰心在预示着美文的力量,钱锺书的谈吐不乏智者的神姿。那时报刊的文章在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如唐弢、黄裳的写作把旧有的文人气吹到了文坛,他们的文字是典型的报人风骨,留有民国文人的趣味,没有被当代的文风所同化。孙犁的文字在晚年越发清俊,以爽目、坚毅、优美的短篇洗刷着历史的泥垢。孙氏的作品,有田野的清风,没有杂质,一切都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一方面有作家的敏感,另一方面则流动着学人式的厚重。他在许多地方模仿鲁迅的思路,又自成一家,给世人的影响不可小视。贾平凹、铁凝等人都从他那里获得了启示。我们从刘绍棠、从维熙等人的作品里甚至也能呼吸到类似的新风。杨绛的笔锋是锐利清俊的,她对知识阶级的人木三分的透视,乃学识与智慧的交织。那里有西洋文学的开阔与晚清文人的宁静,有时带着寒冷的感觉,有时是彻悟后的闲情,将文字变成智者的攀援。较之那些哭天喊地的文学,她的不为外界所动的神态,消解了世俗的紧张。五四时期是青年的天下,新时期却是老人尽显风姿的日子。历史像开了一个玩笑:“旧人物”展示了丰沛的土壤,在这个土壤里,中断了的五四遗产重新闪现着。

学问家的写作在这个时期是风骚俱现的。季羡林、金克木、费孝通、冯至都以自己的短章让世人看到文字的魅力。他们放松心境地倾诉内心的情感,留下的是别类的心得。述人、谈己、阅世,渗透着生命的哲思。不都是哀怨,有时坚毅的目光照着世界,使我们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感到世上还有如此宽阔的情怀,不禁欣慰。王蒙曾呼吁作家的学者化,其实就暗含着对汉语书写的灵智力的召唤。

在老人的书写群落里,张中行与木心有着特别的意义。他们曾被久久湮没着,无人问津。可是这些边缘人的出现,给散文界的震动非同小可。80年代,张中行的作品问世,一时旋风滚动。到了2006年,木心被从海外介绍过来,引起了读者的久久打量。

张中行的思想是罗素与庄子等人的嫁接,文章沿袭周作人的风格,渐成新体。他的文字有诗人的伤感也有史家的无奈,哲人的情思也是深埋其间的。意象是取于庄子、唐诗,思想则是怀疑主义与自由意识的。在他的文本里,平民的情感与古典哲学的高贵气质,没有界限。他的独语是对无限的惶惑及有限的自觉,文化的道学化在他那里是绝迹的。也因于此,他把周氏兄弟以来的好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自从木心被介绍到大陆,读者与批评界的反应似乎是两个状态,前者热烈,后者平静。作品的被认可,在过去多是借助了文学之外的力量,或是现实的心理需求。有时乃文学上的复古,明清的所谓回到汉唐,80年代的回到“五四”,都是。木心绕过了这一切。既没有宏大的叙事,也没有主义的标榜,不拍学人的马屁,自然也不附和民众的口味。东西方的语汇在一个调色板里被一体化了。这是一个独异的人,一个走在天地之间的狂士。类似鲁迅当年所说的过客,只不过这个过客,要通达和乐观得多,且把那么多美丽的圣物呈现给世人。有多少人欣赏自己并不重要,拓展出别一类的世界才是创造者的使命。

文学本应有另外一个生态,木心告诉了我们这种可能。文学史家对他的缄默是一个错位,不在文学史里却续写着文学史,便是他的价值。看看网络的反应,足可证矣。

一些杰出的画家,如吴冠中、范曾、陈丹青,偶然的写作,打破了文坛的格局,使我们瞭望到新奇的存在。散文界的杰作常常出自于非文学界的人,科学家、社会学家和画家的介入,引入的是新的景观。杨振宁、李政道都写一手好的文章,奇异的思维改写了人的记忆。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汉语的可能,远未被调换出来呢。

我说过,当代文学史存在着两个传统,即鲁迅与周作人的传统。现在依然坚持这个看法。30年代,周作人认为文章存在着“载道”和“言志”两个流派。钱锺书曾对此表示异议,那是学术之争,难说谁对谁错。在我看来,“载道”与“言志”后来经由鲁迅兄弟的穿越,形成了现实性与书斋化两种审美路向。至少在80年代,散文还在鲁迅、周作人的两个传统里盘旋,其他风格的作品还没有形成气候。鲁迅的峻急、冷酷及大爱,对许多作家影响巨大。优秀的作者几乎都受到过他的思想的辐射。邵燕祥、何满子、朱正、钱理群、赵园、王得后、林贤治都有鲁迅的风骨。邵燕祥短文有犀利的力量,毫无温吞平和的虚伪,常常让人随之心动,正切合了“无所顾忌、任意而谈”的传统。何满子谈历史与现状,袒露着胸怀,何曾有伪态的东西?朱正严明、牧惠深切、赵园肃杀,是真的人的声音。对世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这些作家的自我表达,多了批判的笔触,与其说是指向荒诞的存在,不如说也在无情地冷观自己。只是他们中的人对西学了解有限,没能出现大的格局和气象,这是与鲁迅有别的地方。

周作人的传统在历史上被诟病,可实际是存在这样的余脉的。沈从文当年就是受到周氏的影响,后来的俞平伯、江绍原走的也是这个路子。80年代后,周作人的作品重印,他的审美认同者们也被推出水面。舒芜、张中行、钟叔河、邓云乡都有学识的风采与笔致的神韵。他们把金刚怒目的一面引到自然平静之中,明代文人的灵动与闲适杂于其间。个人主义在中国一直没有健康的空间,文人的表达也是隐曲与委婉的。以“说出”为目的,而非言“他人之志”为旨趣的表达,在更年轻的一代如止庵、刘绪源等人那里得到了响应。

鲁迅与周作人的传统并非对立的两翼,把两种风格融在一起的也成为了一种可能。一些人既喜欢鲁迅的严峻,也欣赏周作人的冲淡。唐弢的文字其实就介于明暗之间,黄裳在精神深处流动着激越与闲适的意象,孙犁的小品文在两种韵味里游动,虽然他不喜欢周氏,可是这两种笔意是难以摆脱掉的。钱理群其实是赞成两个传统的互用的。他对周氏兄弟的研究无意中也影响了知识界对新文学传统的看法。刘恒、叶兆言都欣赏周氏兄弟的文采,在他们的随笔中,偶尔也有那些历史的余光的闪烁吧?

其实在周氏兄弟之外,散文的样式很多。像汪曾祺,就杂取种种,是自成一格的。汪氏举重若轻,洒脱中是清淡之风,颇有士大夫的意味。与他同样诱人的是端木蕻良、林斤澜等。端木晚年的散文炉火纯青,不被世人看重。可是我觉得其分量不在汪氏之下,至于林斤澜,其文恍兮惚兮,有神秘的流风,吹过精神的盲点,让我们阅之如舞之蹈之,很有醉意的。他们都生在民国,受过旧式文人的训练,文字不时流出古雅的气息。“文革”的话语方式是在他们这些人那里开始真正地解体了。

在这个层面上,说新时期的文学是回到五四的一次穿行,也是对的。世人也由此理解了为什么是老人承担了这一重任。启功的幽默,聂绀弩的狂放,贾植芳的率真,柯灵的无畏,都衔接着一个失去的年代的激情。不同的是他们带着半个多世纪的烟雨,有了更为沉重的肩负。读这些人的作品,常能感到道德文章的魅力,身上还带着旧文人的抱负。与五四那代人比还显得有些拘谨,而心是相通的。

因为痛恨说教的文学,一些新面孔的书刊在三十年间纷纷问世,引来了散文的流变。这些刊物是从颠覆僵化的文体开始引人注意的。外国的随笔译介,西方世界的难题也进入了写作者的视界。许多青年正是在这些译文里得到了启发,7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者更多是吸取了洋人的笔意。不过考察三十年间的作家,引人注意的作者大多是经历过磨难的人,高尔泰的酣畅淋漓,张承志的清洁之气,北岛的浑厚磊落,史铁生的寂寞幽远,周国平的绵远深切,在吸引着我们的读者。这一群人在心绪上都有独特的一面,中国的历史在他们内心的投影实在是太长久了。在挣脱了八股文化的束缚后,他们中的许多人一下子就把自由的心放逐到天地之间。

从80年代开始,散文的疏朗感日趋明显。从小说里走来,从哲学里走来,从诗歌里走来,各种视角下的文体都开始登场。张承志模糊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史铁生的独语从诗情进入到天人之际的哲学之境;余秋雨的苦旅,把学术随笔与游记结合起来,解放了小品文的套路;在高尔泰的心语里,画家与史学家、哲学家的色彩都能看到。我在读徐晓回忆文字时,听到了她空旷的心灵里无边的大爱,那一刻在心里对其过往的苦难感到了震撼。同样的,林贤治的回肠荡气撕毁了世人的伪饰,他内心的刚烈在词语里形成了一个气场,把人引向遥远的高度。

从文化史的角度打量生命的秘密,在一个时期成为一部分人热衷的实践。余秋雨的出现使许多人随着登上一座座时间的峰峦。地域性的大随笔在层出不断,祝勇写湘西,王安忆谈上海,车前子的江南,马丽华的西藏,贾平凹的陕西,各臻其妙。近三十年来民俗学与史学新理念的出现,诱发作家从理性的层面进入历史,以免使感性的直观被幻影所囿。贾平凹的文本就提供了社会学的图景,原始思维对乡民的暗示,常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刘亮程的乡下笔记,是过去文人从未有过的摸索,文体上的拓新是爽目的。

有时,偶与这些美丽的文字相遇时,我就想,其实我们的作家沉浸在各自的世界的时候,都自觉向着感知的极限挺进。深浅不一,力有大小,而呼吸的空间似乎渐渐扩大。他们一面直面着,一面内敛着,将自己的心贴到时光的隧道里。那些文字就是这隧道里的火光,一点点燃烧着,释放着暖意的光泽。一道道认知的盲区,就这样被照亮了。

人们普遍认识文体还是在80年代。被世人喜欢的散文家多有特有的文体,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张中行、汪曾祺、孙犁无不如此。当代有文体特征的作家不多,能在文字中给人思维的快乐的人,大多是懂得精神突围的思想者。李健吾、杨绛、唐弢、王蒙、谷林、赵园、李长声在写作里贡献给人的都是新意的存在。文学的变化,一定意义上是文体的演进,不能都说是进化之声,可是独特的独语是无疑的。

那些有过翻译经验的人,在写作上是有表达的自觉的。李健吾的作品不多,可是词语里是隽永的质感。法国文学的绵软多少感染了他。杨绛的随笔不动神色,西洋人的精致与东方人的顿悟在她那里形成奇俏的笔意。李长声的短文有着日本小品的寓意,在什么地方也承袭了周作人的调子,散淡闲情里跳出的是趣味。至于周国平的深沉的歌咏,也可能是受到尼采的启发。他译介尼采时的激情,后来在自己的随笔中也有。他文字的流动感似乎也是受益于域外艺术的。这使我们想起80年代人们对双语问题的讨论,在单一背景下,文字的表达是有限度的。人们对鲁迅的译介意识对其文本的辐射力的认识也是那时开始的。可是当时能在此领域给人惊喜的作家,还为数不多。

散文随笔、读书札记,是古已有之的文体。大凡有古典文学修养的作家,在文笔上自然有厚重的地方。文体家的妙处是常常能从旧的遗存里找到呼应语。赵园的文字就有五四气与明人小品味儿。她的清纯与悲悯交织着一个远远的苦梦,唱的是知识群落的夜曲。金克木的读书札记,有印度古风与旧文人的厚实,在他的漫步里,伟岸的思想之风徐徐拂来,畅快而自由。舒芜的杂感有平仄的韵律,他知道白话文也脱不出古文的影子,所以在谈天说地时从来不忘与历史的对话。何满子、王春瑜、黄苗子、朱正也不乏明清狂士之风,常常也仗了古典文学修养的优势。

文体是精神的存在形式,不妨说也是一个人气质的外化。40年代后,新华体横扫一切,后来是毛泽东体、样板戏体等流行于世。这些语体都有点阳刚之气,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可是这三十年发生了实质的转变,宏大叙事之外的细小的东西多了,不都是史诗的神往。当一个人开始用自己的生命感受切身地表达自身时,那文字也许是有奇力的。所以,我们的作家一点点从此摸索,回到自己的世界,尽收天下甘露,成一家之言,诚为幸事。

青年的面孔是这些年散文写作的庞大的队伍。90年代后期,一些更年轻的作家显示了他们的写作才华。各类青年文丛就推出了一批才华横溢的作者:余杰、王开岭、摩罗、李大卫等。另一些有特色的青年人也不断推出自己的著作,祝勇、周晓枫、安妮宝贝、于坚等都开始走进读者的视野。这是无所顾忌的一代,他们许多在默默地写作,形成了青春的气韵,各自有不同的路向。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没有散文腔,天马行空地游走着。自由地阅读与自由地书写,在这一代开始可能了。

思考的快乐也未尝没有给他们大的忧患。在回眸过去的一瞬,他们无法绕过历史的一页。所以那看人的目光就有了隔代的沉静,有时甚至无端地消解历史的黑影。不过他们的承担也照样有前人的大气,未被琐碎的羁绊所囿。有时未尝没有愤怒的激流,“愤青”的称谓其实是一种舆论的责怪和默许。如果没有他们的身影,我们的文坛将是何等的单调。

在各类风格的作品行世后,青年人已有了自己的生态网络。他们不再惊奇什么,也不必去为语境焦虑。于是回到内心,真实地坦露,有趣地往返,游戏的一面也出现了。有人惊奇于安妮宝贝的独异,在这位作者的文字前,旧有的理论解释似乎失效,那个合乎青年读者口味的著作,昭示了汉语的私人功能的各种潜能。而这一切都是在网络上实现的。网络写作日趋活跃。各种博客的文体跳进文苑。它们表现了迅速性、个体性、无伪性等特点。许多媒体在其间发现了一些新人,连边远地区的青年也加入网络的大军了。

那些匿名的写手在网络上创造了许多阅读奇观。他们不在意自己的荣辱,可是文字轻风般吹来。大胆的猜测与无边的神往,使文字拥有了另一种味道。他们创造了新词语,有些表达式只有一些群落才能知晓其间的含义。也许那些文字还幼稚和简单,可是它们是从内心无伪地流出来的,新的语词已丰富了我们当下的语言,对自我经验的演绎,大胆的袒露己身,其实是新的价值理念的萌动。网络语体的层出不穷,能否影响未来也未可知。

网络语言在颠覆那些格式化与标准化的书写。文章越来越不像文章的时候,也许会出现真的文章。只是我们还需要时间等待。

散文的世界广矣深矣,岂可以一种语体概括?就我的经验来说,闲适的笔触不易为之,狂狷者的笔锋更难,因为可以刺痛我们的躯体,使人不陷在自欺的麻木里苟活。在这些年所阅读的作品中,有几个人令我久久难忘。这都是些思想者类型的作家,他们灼亮的思想曾被世俗的声音掩埋着,至今也未能朗照于一切。可是他们对知识阶层的影响力,是别一类人所不及的。

王小波以小说闻世,可他的随笔惊世骇俗,智慧与幽默表述得淋漓尽致。他的文字没有做作的痕迹,是心灵的自然喷吐。伪道学被颠覆了,帝国心态被撼动了,奴态的语言被洗刷了。王小波的语言常常是文不雅驯的,似乎是坏孩子的句式,可是在嬉笑怒骂里却有大的悲悯,那神来之笔让我们体味到非正宗语体的伟大。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清道夫之一,其锋芒起到了思想界许多人无法起到的作用。我阅读他的文章时,常常发笑。我知道那是在笑别人,其实也在笑我们自己。这是只有在读拉伯雷这类作家的作品时才有的情状。

李零是另一位值得反复阅读的人物。他的文字和王小波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在考古学和历史学方面,他有许多创见,功底是深厚的。可是他没有学院派的呆板气与模式化,心性散淡,幽默滑稽,而思绪漫漫。比如他讲孔子与孙子,就有胡适与鲁迅那样的眼光。文字也是清淡平和,而颇有力度。有时直逼核心,有六朝人的清脱。《花间一壶酒》、《放虎归山》等书,多是奇笔与妙笔。放浪形骸之外,有个体的无边的情怀。他是少有的得到五四真意的人。我在读他的文字时,就想起钱玄同的诙谐短章,真真是有狂人之风的。我们在读这样的人的作品时,才知道知识的力量。现在有此类风骨的人,几乎不多了。

比李零稍小一点的汪晖,早期的散文很幽玄、灵动。写人与写物,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他的思想和诗意的感受是连为一体的,整个文字有哲思的气象,情感像一道激流穿梭在夜的世界,很有质感和意味。后来因为专注于理论思维,这样的随笔写得不多了。李敬泽也是个很有穿透力的思想者。他的文学批评爽朗大气,有很好的感受力,而散文也洋洋洒洒,往返于感性与理性之间,世间的冷热、人情的深浅都在缓缓流动,滋润着读者的心。与他相似的还有南帆、郜元宝、张新颖,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学识与诗情笼为一身,绝没有平板的呆气。当情感渗着思考的时候,我们读出的不是简单的抒情,而是生命温润的状态。

我常常感动于这些思考者的文本。在普遍缺乏自省的时代,几个清醒的文人给世界留下的不仅仅是几段句式,而是睁了眼的梦想。有了这些文字,我们的生活便不再那么粗糙了吧?

如果上述的描述也算一种掠影的话,那么三十年间的散文给我们留下的至少是以下几点印象:一、文学从没有离开对现实的关注,受到读者青睐的人,大多是远离“瞒”与“骗”的人,直面的文学还是最鲜活的文学。

二、个人主义的萌动,才从真正意义上撼动着伪道学的艺术。五四新文学的这个传统,虽还没有被广泛接受,可是它对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三、智慧的召唤与趣味的滋养,是散文生长的土壤。我们现在的作家,能在此有独异贡献的还不多见。“载道”的传统大于“言志”的传统是我们的悲哀,未来的写作照例面临着这样的突围。

四、年轻的一代已浮出水面,新锐们已显示出比父辈更热情和自我的意识。“人的文学”在他们那里开始成为可能。而对历史的惰性的跨越,如果没有对前人智慧的借鉴,也许失之简单。丰富自己依然是一条苦路。

王小山:歪批成语之小小不言

小小不言

出处:《太平经》卷四五:其齿龋间虫,小小不足道,食人齿。(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四十四回:我同你老实说:彼此顾交情,留下脸,小小不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

正解:指细微的,不值得一提的。

王小波去世快十二年了,他的杂文似乎也不再风行,现在看,王小波以一种极度的智力优势意图教化芸芸众生,总能让读他著作的一部分人,比如我,有自惭形秽之感。好在王小波留给我们的不只是智力和道德“压榨”——这个词有点狠,故以引号括之——还有对汉语的贡献,把一些原本不能说出来的词语变成了汉语的一部分,其中最为众所周之的就是“沉默的大多数”。

在有些年代,比如周朝末年,就是周厉王那时候,老百姓是不能说话的,就像闻一多说的那样,“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一多先生说的那句话是“咱们的中国”,但在不能说的年代,就连这五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统治者不会承认中国是“咱们”的,而认为绝对是“他们”的。

“国家不幸诗家幸”,统治残暴出成语,周厉王时期使汉语增加了两个成语,一个是“道路以目”,意思是老百姓互相不敢说话,走在路上互相看一眼就算打了招呼。另一个成语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说的是阻止人民进行批评的危害,比堵塞河川引起的水患还要严重。

周厉王最后的结果是被暴动的人民流放远方,但中国历朝历代统治者不吸取他教训的依然有很多,于是,从秦始皇到隋炀帝,一直到慈禧,王朝就这么一代代地不停兴盛-衰落-覆亡,没有了局。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对“沉默”也有具体铺陈: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先贤的意思是,如果人们只能沉默的话,那早晚是要爆发的,结果不可逆料。

歪解:大人物不准小人物说话,小人物也不敢说话,即为小小不言。最近,“小人物”被一位叫林嘉祥的官员定义为“屁”,屁自然是不沉默而有声的,大部分还伴以臭味,林嘉祥们还是小心为妙。

造句:出租车司机小小不言,只能放下车子,集体去喝茶了。

冉云飞:每天都是六四:六四二十周年祭

一:那个杀人的夏天。八九屠城过去二十年了,从那个杀人的夏天到如今这个透着憋闷而紧张空气的夏天,有良知的人是怎样用反抗、憋屈、忍气吞声,来穿透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很多人因为忌讳和恐惧而没道出自己那隐秘而辛酸的历史。在很多时候,历史是这样的无情,时间也是个冷漠的刽子手,尽情地扼杀着那残存的记忆。但总有记忆的种子在大地上蔓延,直至永生不灭。

 

二:杀人就是罪恶。在民主自由的政治文明成为常识的今天,任何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包括学生)的屠杀都是犯罪,这是一个像样子的政府的底线。事后,我们可以研讨在策略上应该如何如何,但学生及市民任何策略上的失误或者激进(其实我不认为那是激进),都不应该遭致屠戮的命运。对暴政的暴力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合理性,何况所有抗议暴政的努力是如此的和平?

 

三:无处不在的敏感。六四使得政府恐惧不安,民众憋屈悲愤,但耗尽纳税人钱财的掌权者却依旧死不认错,不承认杀人的罪恶。一个政府对民众害怕到全身都充满G点,仿佛到处充溢高潮,好像喜欢惊悸而死。同时,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入睡的神经病人,看到每一个批评的字眼,都变成了他们的心腹大患。

 

四:真相、问责、赔偿。在这悲伤的时刻,让我向以丁子霖先生为首的“天安门母亲群体”致以崇高的敬意。她们不愧是好母亲好妻子,儿子和丈夫若在泉下有知,也应该为她们的勇敢坚韧、恒久忍耐、人间大爱所感动,不枉做他们的儿女、丈夫。她们所坚持的调查真相、追究八九屠杀者的责任、并做出诚实无欺的道歉与赔偿,是真正解决六四悲剧的三大原则、“六个字”。

 

五:忘记就是一种罪过。四九后每一代人的痛苦受难互相之间都不清楚,才导致了所有的屠杀和整肃变成异常容易和简单。因批二胡(胡适、胡风)而受整的人,不知有肃反的反人类罪;反右的人而不知批红楼梦、批武训之不当;大炼钢铁的全面破坏已忘记反右是对知识分子的整肃;在三年大人祸所带来的死难之前,人们已经忘记了致人死命的大跃进;四清整肃时你已忘记饿死了那几千万人;文革时风起云涌的派系之斗时你已经忘记此前所有灾难。七八年搞民主运动的人,根本不知道右派的受难;八九民主运动的人,也鲜有知道七八年西单民主墙的;如今已经有很多人不知道八九为何物,将来等你遭受屠戮的时候,你竟然忘记他们曾经使用过相似的手段。这便是官方要你忘记所带给他们“丰美的果实”。

 

六:六四的遗产?六四过去二十年,当局不仅不承认错,还大批地抓捕、跟踪、监视、软禁许多对六四死难发言或者悼念六四的人。孩子被杀害的父母受苦遭难、丈夫被杀害的妻子含泪吞声、失去父母的孩子不敢公开痛哭、死去同学的幸存者不敢公开悼念,国人都不敢纪念自己的同胞,这就是六四应该留给我们的遗产吗?

 

七:每天都是六四。八九二十年来,社会有所发展,经济上有所进步,这我不否认。但所有对民众的打压并没有因此减少,各种侵害民众权利的事件此起彼伏,民众依旧生活在一个没有安全感、充满恐惧感的生活氛围中,这就使得每天发生的灾难成为八九六四灾难的延续。每个人的受伤都与我们血肉相连,利益攸关,我们无权旁观。今日每天发生的灾难,都与六四问题没有得到真正解决有关。

 

八:有这样的政府是我们的国耻。面对八九屠城,《苹果日报》的老板黎智英先生所说:“中国有个这样的政府,作为中国人,我为此而蒙羞。这个耻辱令我抬不起头来。”我曾因为三鹿奶粉事件、黑砖窑事件、震中豆腐渣校舍造成的大批学生死难、层出不穷的矿难等非正常死亡和伤害,于去年七月七日写过一篇《有这样的政府是我们的国耻》,这个标题,当然可以移来作为政府在八九事件所犯罪行的评价。

 

九:期待真相与和解。六四是这个国家永远的捆绑,是我们这个国家永远的伤痛,是政府的罪恶。不妥善解决六四问题,整个中国就会像一道巨大伤口浸泡在污泥里,越来越大,整个中国就永远无法步入一个文明的社会和国家。谨此我向所有为揭开八九六四惨剧的真相做出努力的所有人表示感谢。没有真相便没有正义,没有正义便没有宽恕,没有宽恕就没有和解。和解不是祈求,更不是跪求,和解一定是在真相、问责、赔偿之下才能逐步完成。

 

十:沉痛悼念死难者。听着《亚细亚的孤儿》,痛苦难言,让我们痛悼那些无辜死难的市民和学生,让我们一同悼念那些充当炮灰的愚昧军人。让我们为这些死难者祈祷,让我们给死者的亲人朋友表达一点安慰。让死者明白,我们会坚持,我们活着的动力,就是为你们讨个公道,为解除我们的屈辱。

 

以前四篇我写的与六四有关的文章

一:写给女儿十一岁的生日。http://blog.51.ca/u-156855/2008/06/03/%E5%86%99%E7%BB%99%E5%A5%B3%E5%84%BF%E5%8D%81%E4%B8%80%E5%B2%81%E7%9A%84%E7%94%9F%E6%97%A5/

 

二: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http://www.peacehall.com/news/gb/pubvp/2008/06/200806040928.shtml

 

三:十七年生死永难忘。http://blog.51.ca/u-156855/2008/06/03/%E5%86%89%E4%BA%91%E9%A3%9E-%E5%8D%81%E4%B8%83%E5%B9%B4%E7%94%9F%E6%AD%BB%E6%B0%B8%E9%9A%BE%E5%BF%98/

 

四:拜望与扫墓。http://www.epochtimes.com/b5/8/3/22/n2055101.htm

 

200964858分六四大屠杀二十周年于成都

陈子明:企业家视角中的改革史——《真相:谁推动了中国改革》读后

《真相:谁推动了中国改革》(中国发展出版社2009年1月版)作者李肃本身是一位企业家,由于他从事的是咨询业,且是这一行业的本土元老,又得以结识了更多的企业家。李肃说:在中国企业家联合会召开的大会上,“共有109名企业家获得了企业改革30年优秀奖(即获得‘改革纪念章’)。我仔细浏览了名单并进行详细地观察,发现其中竟然有近半数的企业家是我作为企业顾问曾为之服务过的,另外还有很多企业家常打交道以至彼此熟稔。”对于“谁推动了中国改革”,李肃书中的答案非常明确——企业家是主要推动者之一。李肃以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为典范,试图写一本30年“企业家大历史”。

一、承包制兴衰的幕后机理

企业承包制之所以成为城市经济改革的第一步,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借鉴农村改革的经验;第二是先绕开敏感的所有制问题,排除意识形态上的障碍;第三是企业与政府、政府各部门、改革派政治家与保守派政治家之间权力斗争的产物。

李肃说:“承包制启动的城市改革,实质上是一次政治改革,是企业家冲破行政束缚、要求松绑的一次政治解放运动。当时,为企业松绑就是削弱、甚至剥夺政府机构直接干预企业的行政权力。”具体操作人、财、物运作的第一线企业家,对于“盖一个茅房”都要层层审批的原有经济体制,是深恶痛绝的。他们要求从行政性公司与各级政府的工业局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权力欲望极为强烈。

在企业家与其直接行政上级的较量中,获得了一支重要的援兵,这就是政府的财税部门。财税部门以企业上缴利润为惟一衡量指标,只要是能够立竿见影地增加上缴利润的改革,他们都予以支持。而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一批像福建省委书记项南这样的改革派政治家。政治家不同于理论家,一旦他们认定计划经济体制是妨碍中国经济发展的桎梏,就要想办法去瓦解它,而不等待理论家勾画出完美的理想蓝图。因此,承包制的破土而出,是企业家天生的权力欲望与高层政治家(如胡耀邦、项南)强烈的改革欲望上下结合,夹攻企图保持固有体制的中间层(当时称为“中梗阻”)行政官僚的政治斗争产物。

政治斗争的结局首先取决于政治力量的对比。1984年3月24日,福建省55位国有骨干企业的厂长经理在《福建日报》上联名发表《请给我们松绑》的呼吁文章,是城市经济改革的先声。而随着项南的落马和89年的政治风波,这些企业改革的先行者也尝到了政治上的苦果。55名厂长经理联署书的主要发起人、福州第二化工厂厂长苏乃熙,竟然以无中生有的资助“六四学潮”的理由被捕入狱,判处二年半徒刑。

承包制的失败,也不完全是基于政治的原因。企业管理体制改革只靠单军突破,前景是暗淡的。1989年李肃为福州二化作企业诊断,就发现投资融资体制不改革,是阻碍该厂进一步发展的主要障碍。“当时的银行体制处于‘切块分配贷款指标’的状态”,“而承包制只能依靠自我积累追加投资”,“当时整个社会很难找到多元投资者”,福州二化没有办法迅速扩大产能,来满足社会对于该厂紧缺产品的需求。

当时实行的从总厂到分厂到车间的层层承包体制,其基本的原理是“利润第一”、“利润挂帅”。但是“利润第一”并非企业发展的最高指针。如果只盯着当下的利润指标,而没有对于行业发展、企业发展的战略思考,企业是无法在市场经济的大风大浪中长期生存的。而且,片面的“利润挂帅”,会诱导各级管理者以“拼设备”的方式来追求近期利润,不惜损害企业的远期发展。李肃在第二汽车制造厂调研期间,经历了黄正夏、陈清泰两任负责人的交接,也目睹了两种企业发展思路的利弊得失,他在咨询意见中明确否定了“以包代管”。李肃在书中从企业文化的角度分析道:“在黄正夏时代,承包制建立了单纯市场导向的利益文化。到了陈清泰时代,二汽在培育一种全新的大集团文化、大公司文化。”后来,正是陈清泰担任国家经贸委副主任期间,根据二汽经验提出了中国现代企业建设的十六字方针——“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科学管理”。

二、“太子党”悲喜剧

1987年,李肃与《世界经济导报》合办了北京体制改革研究咨询中心,任总干事;经副总干事屠光绍(后来曾任证监会副主席、上海市副市长)介绍,结识了当时担任北京市委常委的陈元(陈云之子、现任国家开发银行行长)。在陈元的邀请下,李肃参与了北京汽车工业体制的调研,并拿出了一个2万多字的行政性公司的改造方案。此方案得到了陈元的赞许,但由于陈元调离北京市到中国人民银行任职,而没有得以实施。北京汽车工业的全行业整合,一停顿就是20年,当年的许多骨干企业在此期间已经“全线崩溃”。

李肃在书中感慨:“陈元的仕途恰在此事遇到坎坷,他竞选市委副书记的努力在党代会上受阻,因差额落选而转入金融行业。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中国改革的一大损失。中国的政治领导人大多从微观领域切入经济生活,搞清宏观的不多,具有建立产业政策的中观意识者更为罕见。而陈元如果能够在80年代末走红,他身边的精英智囊层会帮助他在左与右之间,微观与中观之间,找到理论与实践的突破点,也可以为北京的改革开放筑起更宽的平台。”

笔者在李肃之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咨询经历。1984年,陈元任北京市西城区区委书记、马凯(现任国务委员、国务院秘书长)任西城区副区长兼计委主任的时候,笔者受西城区政府的邀请,带领30名中青年专家设计西城区经济社会发展战略。我们撰写了主报告和5个附件,在主报告中提出的基本设想是:“必须走活四步棋,奠定一个基础。第一步棋是发展商业服务业旅游业,第二步棋是发展信息产业,第三步棋是发展房地产业和金融业,第四步棋是全面改革教育制度,培养一代新人。走活这四步棋的基础,是要建设好一个精兵简政、高智能、高效率的区政府。”并提出西城区的重点开发地段“可概括为一个区、三条线、十八片。一个区是指三海(西海、后海、前海)沿岸,可建成一个比较理想的旅游区。三条线是指宣武门至新街口豁口,西、北二环路、甘家口至景山。一个区和三条线应由区政府组织开发,……十八片的兴建改建,可采取投标的办法,委托某一实力雄厚的部门或公司组织规划开发事宜。”到1985年初提交上述报告的时候,陈元已经调离西城区,由按照传统晋升渠道上来的田成平接任区委书记,于是重新回到“无过便是功”的官僚思维方式。我们提出的发展战略被束之高阁,10年后才陆续提上议事日程。

在1980年代,许多“太子党”都有率先改革的冲动和表现。譬如说邓朴方(邓小平之子)创建残疾人基金会,为人道主义正名;胡德平(胡耀邦之子)在湖北担任整党联络员期间,支持创办半民间刊物《青年论坛》,并在创刊号上撰文《为自由鸣炮》;陈昊苏(陈毅之子)在担任北京市副市长期间,支持社会力量创办传播人文社会科学新思想的函授大学。但是,只要党内稍微开放一点差额选举,“太子党”就纷纷落马,被平庸的党官僚取而代之。身为全国人民代表的陈昊苏在1980年就曾表示,不赞同马上扩大全国人大与人大常委会的权力,因为他们比现任行政官员更保守、更反对改革;只有实现人民代表竞选,把一批年富力强的改革人士选进人大系统之后,才是落实人大最高权力的适宜时机。

上述事实,说明“党内民主优先”是一个悖论。由于党官僚是现在党内的主流派,因此,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部分开放党内民主是开放社会民主的前提条件;恰恰相反,只有开放社会民主,形成外部的压力,党内改革分子(不论是“太子党”还是非“太子党”),才有可能成为党内主流派,并在党内民主程序中获胜。

三、民营经济登堂入室

1989年,李肃等人拟议召开民营企业系列研讨会。第一次会议在浙江温州召开,第二次会议在河北清河召开,但后来的8次都因“六四风波”而终止。李肃坦承:系列研讨会“最积极推动者是《世界经济导报》的驻京记者站站长张伟国。温州会议之前,我是一个国有企业的推崇者,一直在公有制的框架下设计国企改革方案,在为国企改革创出一条生路而多方尝试,试图创出一套以企业家阶层为主导的非私有化的股份制产权模式。直到温州民营经济研讨会,我们才把治理整顿之后国有企业暴露出来的体制矛盾,与紧缩大局之下市场萎缩后的民营经济活力,联系在一起一揽子进行研究,由此得出了许多颠覆性的结论,也使我本人一直推崇的‘国企本位立场’有了最初的转变。”

按照李肃的说法,“中国民营经济发展有过几次热潮,先是1978~1979年的知青返城而来的创业就业潮,那时的北京大碗茶公司是典型代表。80年代初中期,致富农民的个人经商又成一波,与城市个体商贩合为一潮。再下来就是官倒时期的红帽子公司以及中关村高新技术牌子下的知识精英创业企业。80年代的民企生长确是鱼龙混杂的。”笔者感到,上述说法还不够清晰,需要对民营企业有一个比较完整的介绍。所谓“民营企业”,是“国营和城镇大集体企业”之外各种企业实体的统称。在1980年代初中期,国内民营企业大体上分为三种:个体户、城镇“小集体企业”(或称“新集体企业”)、乡镇企业。

“1978~1979年的知青返城而来的创业就业潮”,其主体是个体户。由于全国800万下乡知青如洪潮一般涌回城市,大批年轻人等待安排就业。尽管采用了“顶替”(未到退休年龄的父母提前退休,空出来的职位由子女接替)之类的特殊手段,国营和大集体企业仍然无法接纳所有需要饭碗的返城知青,尤其是当时被认为“出身或背景不清白”的人,很难在正规单位找到一席之地。于是,许多人只能从事理发、修鞋、磨刀、修伞、修家具、卖小吃等行业来维持生计。1979年9月29日,叶剑英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说:“目前在很有限的范围内继续存在的城乡劳动者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附属和补充”。1980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关于转发全国劳动就业会议文件的通知中明确提出,要鼓励和扶持城镇个体经济的发展,“允许个体劳动者从事法律许可范围内的、不剥削他人的个体劳动。这种个体劳动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不可缺少的补充,在今后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部将发挥积极作用,应当适当发展。有关部门对个体经济发展要予以支持,不得刁难、歧视。一切守法的劳动者,应当受到社会的尊重”。这样一来,就确认了社会上已经存在的个体户的合法性。

“北京大碗茶公司”,则是“小集体企业”的典型代表。1950年代和1960年代创建的城镇集体企业,经过文革,已被纳入到计划经济体系:“大集体企业”职工也端上了“铁饭碗”,只是比国营企业职工的待遇略逊一筹。而“小集体企业”则是“挂靠”在国营企事业单位下面的,没有被纳入计划经济体系;其职工是端“泥饭碗”的,也没有任何社会保障。所谓“挂靠”,只是解决了一个企业的合法注册问题。

至于“知识精英创业企业”,其中一部分也是“小集体企业”。李肃曾做过以下的分析:“当时,中关村的高新技术企业,大体上分三种类型:一部分是戴红帽子的国有企业或集体企业,以四通为代表。四通起步初期是从四季青公社借的钱,虽然发展起来以后还掉了,但性质始终还是集体所有制,只是红帽子到底摘给谁,存在很大争议。第二类就是像联想这些公司,他们实际上是依附在国有体系上,由原来的国有科技人才创业而来,是一种半红帽子性质的企业。(王震儿子王之担任第一任总裁)的长城计算机公司是第三类,属于原来的政府机构和下属部门重组整合而来,从自愿到资金到资产,都是政府直接投资。”上述三类“知识精英创业企业”,最初都是商贸服务性企业,连长城计算机公司要把自己的OEM的虚拟经济运营模式向实体经济转化,也要依靠整合重组从四机部下放给北京市而北京市视为包袱的一批军工电子企业。

当时,制造业的民营企业,主体是乡镇企业。正如李肃所说,1980年代的乡镇企业涌现出了三种代表性的模式。

“其一是苏南模式,起步于江苏省苏州、无锡一代。该模式以农副产品加工业为主,多采用乡镇及村的二级集体所有制形式,并与城市或大城市的加工及科研机构有着密切的合作联系与广泛的相互渗透。”该模式的启动资金,来源于农村集体积累;管理人才,来源于原来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技术人才,多是上海等大城市的退休职工,也包括一些偷偷摸摸地从事“第二职业”的在职人员。

“其二是珠三角模式,发祥于广东珠三角一带,借势于广东毗邻港澳的地理优势,大搞‘三来一补’型与对外合资合作型企业,积极引进海外资金和技术设备,创造出外向型的乡镇企业模式。”该模式是港澳出资金、技术和市场渠道,大陆出土地、厂房和劳动力;合资合作的一方是港澳的私人资本,另一方是大陆的农村集体所有制单位。

“其三就是温州模式,也是最具有‘草根市场’特色和最具意识形态争议的模式。这一模式在自然资源和国家投资都极为匮乏,文革前‘割资本主义尾巴’最彻底的浙江温州,以‘个体市场主义’的方式默默而迅速地发展蔓延,以最不起眼的日用小商品加工为其主导产业,以个体生产与家庭作坊的‘十万大军’采取‘蚂蚁啃骨头’式的以少积多,积沙成塔,创造出华东乃至整个中国少见的由最穷变最富的奇迹。”该模式虽然也有少量戴红帽子的集体企业,但主体是从个体户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起初是师傅带徒弟,然后是请帮工。1981年,国家在雇工问题上有所松动,允许有技术和手艺的个体劳动者可以请一两个帮手,带不超过五个的徒弟。雇工人数能否进一步突破八人,最高层有过一场争论。主管农村工作的王任重和胡乔木、邓力群等人曾把否定性的意见带到中央书记处会议上,与会者意见不一,未能作出结论。据杜润生回忆,会后请示邓小平,邓说:“不急于限制,看3年再说。”后来,邓小平在接见香港人时又说,雇工问题上还要看几年。在温州,保守势力一手制造了“‘打击投机倒把、枪毙经营商贩’的逆流(即柳市镇八王事件)”。“矿灯大王”程步青、“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大王”郑祥青、“合同大王”李方平和“旧货大王”王迈仟相继被判刑:“电器大王”郑元忠、“电机大王”胡金林逃亡外地后被捕获关押;唯一逃脱惩罚的是“螺丝大王”刘大源,“在整整三年里,他像老鼠一样地四处躲藏,有时候身无分文只好到垃圾箱里翻拣东西吃,等他再次回到柳市,人枯形瘦,相熟亲朋竟有大半不敢相认”。

在改革先行者吃尽苦头之后,到1988年,温州的做法终于获得了承认。这一年7月1日开始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私营企业暂行条例》,该条例的第一、二条称:“为鼓励、引导私营企业健康发展,保障私营企业的合法权益,加强监督管理,繁荣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制定本条例。”“本条例所称私营企业是指企业资产属于私人所有、雇工八人以上的营利性的经济组织。”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肃等人与当地政府联合召开了温州民营经济研讨会,总结出了温州模式。他们在肯定温州经验的同时,也提出了温州民营经济发展需要解决的几个瓶颈问题,其中第一个就是企业规模问题,“在生产的规模上,要从作坊式的家庭企业生产能力转为现代化的生产能力”。他们当时没有想到,温州模式在1990年代的几次经济波动中一枝独秀,“紧缩和调控不但没有令其消灭,反而愈挫愈壮,短短10年间发展为全球制造业基地”,最大温州民营企业的年产值从几百万元增加到几十亿元。

现在,民营经济已经占到国民经济的半壁江山(52%),其优越性也充分体现了出来。从1998年至2005年,在全部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中,以税前净资产收益率衡量,民营企业的效率平均比国有独资和控股企业高133%;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07年的一篇报告表明,按附加值计算,中国民营企业的资本回报率比国有独资企业高50%,比国有控股企业高33%,比国有参股企业高24%.

四、“机会型企业家”的真正机会

李肃将30年的“企业家大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中国改革在起步环境上有极强的‘政治破冰’色彩,由此决定了我国企业改革的第一个十年,是政治型企业家的天下”:“90年代的中国有着浓郁的‘体制转型’色彩,由此决定了我国企业改革进入第二个时期,这一时期必定是‘机会型企业家’的天下”:“世纪之交的中国开始迅速与国际接轨,我国企业改革进入第三个时期,这一时期是战略性企业家的天下”。

李肃将冯仑视为“机会型企业家”的一个典型。“冯仑在80年代末的改革圈里颇有名气,也是当年改革精英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六四风波’以后,他到牟其中的南德公司任办公室主任,……我们曾经议论过怎样利用这棵‘大树’重新创业。”“我看他在南德公司虽身居要职,但并不顺心。”到了1993年,“他已经判若两人,可以用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创业激情溢于言表来形容。”“几位南德精英在海南低谷期来到这里,连方便面都快吃不上了”,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南德”雇员就变成了“万通”创始人,“万通的愿景已变成建立10亿级的大公司”。为什么冯仑完全有素质、有能力自己创业,在1980年代末却要并不顺心地寄人篱下,投靠南德公司这棵“大树”呢?因为在那个时候,放弃“铁饭碗”,“下海”办公司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

笔者和妻子在1980年代曾陆续创办过十几家民办企事业单位,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下面引用我妻子文章中的感叹:“在八十年代‘下海’意味着什么,年轻的一代人已经很难理解了。当时,各种政策法规的文本被统称为‘红头文件’,并不公开发布,都是通过单位按级别传达,一个人如果离开了单位系统,放弃了相应的干部级别,连与自己密切相关的政策调整(例如整顿公司的具体针对性和措施)都无从得知。人才交流中心刚刚开办,只能存放个人档案以及保留已经徒有虚名的‘干部身份’,当时还解决不了职称评定、出国政审等事项,因此‘下海’也意味着对这些待遇的放弃。更重要的是,养老金、公费医疗、工伤保险等,当时都是由单位负责解决的,离开了单位也就是离开了社会保障体系。幸好我当时已经结婚,否则,没有单位盖章连结婚证都开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于‘跳槽’和频繁的工作流动,大学生毕业后的头几年中,平均一年半到两年左右就要调换一次工作。而八十年代的‘铁饭碗’,通常意味着终身都在一个单位系统内工作,一切升迁调动都听从‘组织’安排。……当时,每办一次公司的开业、变更手续,都要盖许多章,磕许多头,非常麻烦。在‘下海’办公司的头一两年中,我的全部精力几乎都消耗在这些事情上。在不了解内情的朋友眼里,我整天在那里瞎忙,却看不到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更是纯粹的无用功。但在当时,没有人出头和主管单位周旋,在工商、税务、法院、文化、成教、公安部门面前承担各种相应的责任,就不可能维持一个体制边缘团体的生存。”

1990年代给企业家提供的最重要的“机会”是什么,是启动的资金吗?确实,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一度放松了银根,从银行借钱很容易,但是这种情况在1980年代也出现过。笔者在1984年用5万元开办第一家公司后,银行信贷员就主动上门来推销100万元的贷款,挡都挡不住,因为第二年银行信贷改革,将以上一年贷款总额作为基数,银行得知消息后急于在年末尽可能地多发贷款。当时真可谓“钱从天降”。是发财的渠道吗?土地市场的形成,确实是为企业家开辟了纵横驰骋的广阔空间,但是在1980年代,发财的机会也不少,据专家测算,价格双轨制的差额,最高曾经达到过GNP的20%.那么,为什么在1980年代不可能孕育出像“万通”这样的大公司?因为当时知识精英创办的企业都是戴红帽子的“集体企业”或者“国营企业”,这种企业是建立在沙滩上的,根本不可能做大做强。创办红帽子企业的前提条件是要有“主管单位”盖章,以后每年年检也要有“主管单位”盖章。“主管单位”不出一人一文,却要你上缴利润和年节“孝敬”,而且能够决定你的生死。你一旦做大了,主管单位就会眼红。笔者朋友创办的《中国经营报》、《精品购物指南》、《汽车画报》等,就是这样被“主管单位”抢走的,有的品牌被抢走后就一跌不振甚至销声匿迹了。企业家个人一旦出事(不论是经济问题还是政治问题),“主管单位”为了脱干系,马上解除“挂靠”关系,企业也就不复存在了。当时根本不可能出现魏东出事后由妻子陈金霞接管“涌金系”的股权,黄光裕出事后“国美电器”继续运营这样的事。所以说,最重要的“机会”是民营企业独立法人地位的获得和市场经济法治环境的初步形成。李肃的书没有强调这一点,吴晓波的《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史1978―2008》,对于民营企业的法律环境的转变过程,也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

虽然有了1988年的《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但是在当时由知识精英创办的私营企业却几乎不见踪迹。因为《私营企业暂行条例》第十一条规定,只有5种人“可以申请开办私营企业”:“(一)农村村民;(二)城镇待业人员;(三)个体工商户经营者;(四)辞职、退职人员;(五)国家法律、法规和政策允许的离休、退休人员和其他人员。”这些人都是当时社会主流不屑一顾的边缘人。知识精英如果要创办私有企业,必须首先“辞职、退职”,并出具相关的证明材料。赤身裸体“下海”游泳,风险是非常大的。所以当时的知识精英绝大多数是以“兼职”身份加盟已有的公司,而不能成为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企业掌门人,这就是冯仑必须要“利用”牟其中“这棵‘大树’”的原因,尽管他们在根子上并不是一类人。而在199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颁布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任何公民都可以成为公司的合法创办人。许多知识精英(包括党政机关干部),先是调动整合各种既有资源在陆地上“造船”,等船造好了再乘船“下海”,这要比裸体游泳容易和舒服多了,于是出现了邓小平南巡以后的知识精英“下海”潮和冯仑及他的创业伙伴潘石屹等人这样一批“当代英雄”。

我们从李肃的书中可以看到,与具有独立法人地位的民营企业不同,许多脱胎于红帽子的著名企业后来都遇到了大麻烦。譬如仰融的华晨公司,顾雏军接手的科龙公司,龚家龙创办的天发集团……龚家龙1988年在海南创业,戴着红帽子建立了跨省市的加油站网络,成为拥有上百家加油站的“民营石油第一人”。他还推动巴基斯坦的穆沙拉夫总统把支持中国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开发瓜达尔港写入了中巴联合公报。2001、2005、2006年,荆州市政府三次为其企业摘红帽子,明确龚家龙的控股权,又三次推翻自己的红头文件,逼龚家龙退还产权,然后将天发集团的农业、石油、房地产资产分别整合给中粮、中石油和武汉市。最终,龚家龙锒铛入狱,天发集团被清算。

五、国退民进:朱与周的责任分析

1990年代后期,李肃任总裁的和君创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受京棉集团的邀请,研究了该企业的发展战略问题。他们认为,在北京地区继续发展纺织业是没有前途的,在产业转移方向上要关注新疆和河南棉纺产业的重组和整合。但是,国有企业体制妨碍了京棉集团领导层采纳他们的咨询意见。地区财税分割的体制,使地方国有企业大规模投资外地困难重重。更严重的是,当时赶上了国家的压锭限产政策,要求全国各地的国营棉纺企业等比砸锭。京棉集团及其下属的京棉一厂、二厂、三厂,就在全国砸锭潮中垮台了。诡异的是,在国营棉纺企业纷纷破产之际,民营棉纺企业却异军突起。当年大规模砸锭的时候全国只有4600万锭,现在全国棉纱锭数已近亿,最大的民营纱厂已向千万锭级冲刺。很多人认为,大批国营纺织企业职工(仅京棉集团就有10万职工)下岗,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笔者认为,朱固然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主要责任应当归咎于被誉为“人民的好总理”的周恩来。

国有棉纺企业砸锭,有其不得不砸的苦衷。中国自1950年代以来,就实行偏低的固定资产折旧率。全国工业企业综合折旧率,1953年为3.7%,1970年为4%.而且,大部分折旧基金上缴,并没有留存在企业中。企业要想进行设备更新,必须向管理部门申请拨付技术改造费。进入1990年代后,国有企业的许多设备已经使用了三四十年,陆续进入了磨损报废期,但是企业自身并没有留下足够的折旧基金,如果以“拨改贷”的方式进行设备更新,等于是在没有自有资本金的情况下进行负债经营,所以在国有企业流传着一句话:“不进行技术改造是等死,贷款进行技术改造是找死。”设备已经报废了还要用,就不可能生产出质量合格的产品。国家财政如果不能一次性地把历年上缴的折旧基金拨付给企业,企业家再精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眼睁睁地“等死”。这种只顾眼前的利润上缴,不顾企业长期发展的短视政策,是周恩来时代留下来的;朱镕基时代的固定资产折旧率已经显著提高,但其受惠者是新企业,而不是需要马上进行设备更新的老企业。

同样要由周恩来以及毛泽东承担责任的,是废除国营企业职工的社会保险制度。根据1951年政务院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保险条例》,企业职工养老保险由企业支付,全国总工会和地方工会管理,全国统筹调剂使用。虽然保险金的缴纳比率偏低,毕竟是建立了社会保险体系。在文革期间,工会的社会保险职能被取消。1969年,财政部颁发《关于国营企业财务工作中几项制度的改革意见(草案)》。该文件规定:国营企业一律停止提交劳动保险金。执行该办法的严重后果是:社会保险基金的统筹调剂工作停止;社会保险停止基金积累,实行实报实销,在营业外列支;社会保险变成了“企业保险”。到1990年代,“企业保险”的负担越来越重,一些棉纺国营企业的退休职工和在职职工比例接近1:1.这怎么可能与轻装上阵的民营企业进行公平竞争呢?

无论是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还是从小团体和个人利益的角度,政府管理部门都是不愿意“国退民进”的,而出现一大批山东诸城市委书记“陈卖光”这样的政府官员,实在是出于上述“不得已”的原因。从4600万锭时的“砸锭”到8000万新锭的涌现,也说明当时从上到下,都没有预想到中国“入世”后会成为经济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

六、从“中国经营”到“全球经营”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经济的国际接轨,按照李肃的看法,是分为四个层次递进深化的。一是市场的接轨,二是资本的接轨,三是政府经济政策的接轨,四是企业的接轨。

1997年,中国对外贸易运输(集团)总公司招标征聘咨询机构,经过与几家国外著名咨询公司竞争,和君创业以100万元的价格取胜进入。1998年,中外运制定出未来十年的发展纲要,提出要把公司建设成中国最大的物流网络,并将40亿收入提升到100亿的时候,很多人认为这一纲要是天方夜谭。然而,2007年中外运的主营收入是576.61亿元,2010年集团的目标要达到800~1000亿。当国际市场为中国打开后,战略性企业家得以大显身手的空间竟然是如此广阔。

从1985年到2002年的外资,主要是以直接投资(FDI)建立企业的实业形态进入中国;但是到了2004年以后,外资进入的速度明显加快,连续三年超过600亿美元,金融资本所占的份额越来越大。最早进入中国的风险投资公司美国国际数据集团(IDG)现已在中国投资了100多家优秀的创业公司,包括携程、百度、搜狐、腾讯、金蝶、好耶、网龙、搜房等公司,其中30多家公司已公开上市或并购。外国风投基金的进入,使中国公司“真金实银”的市场价值得以显现。按照李肃推荐的买壳上市方案,认为俞敏洪创办的新东方教育机构具有20亿的市值,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后来和君创业的金融专家用股市的技术计算出50亿人民币的市价,就更没有人相信了。2003年,新东方开始成为高盛、鼎辉、华平、IDG等私募资本机构的追逐目标;2004年12月,美国的老虎环球基金出资2250万美元,以战略出资人的身份入股新东方,占10%的股份,并约定在今后融资时拥有优先认购权。2006年9月,新东方在美国上市,市值达到23.8亿美元,让李肃等人“反过来跌破眼镜”。

中国入世之后,开始按照世界贸易组织的要求调整国内经济政策。但是在李肃看来,政府目前仍然存在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在“宏观调控”中延续了许多计划经济的做法,把民营企业作为优先牺牲的对象;一方面是在面临国外资本激烈竞争的情况下,没有采取发达国家也通行的本土品牌保护政策。所以,他既为被羁押的铁本公司的戴国芳公开辩护,又站在娃哈哈公司的宗庆后一边与法国的达能公司打官司。李肃的“中国民营企业本位”,表现得格外强烈。

李肃认为,中国经济崛起的最高境界是中国本土跨国公司的崛起。他提供咨询服务的中远修船,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国内修船业,曾经是中远集团的一块“鸡肋”,收入几个亿,利润几千万,曾被集团公司列入裁撤范围。眼界打开之后,中远领导层不局限于国内考虑修船业的前途,他们经过与新加坡修船巨头吉宝海事与圣科修船的切磋磨合,达成了两全其美的协议——两家新加坡公司全面转产钻井平台的修造,完成产业升级;而修船市场则全部让给了中远修船,世界修船产业的格局由此发生重大变化。到2008年,修造船已经成为中远集团仅次于航运的支柱产业,中远修船的收入将超过160亿元,利润达到30亿元。

笔者曾说,过去所谓“改革开放”中的“开放”,是“对外开放”的简称,仅以本国为着眼点,是一种“中国经营”之策,眼界仍然不够开阔。发达国家早就实施了“全球经营”方略。近年来,中国由于能源和矿藏的短缺,开始在经济上“走出去”,这多少有些出于无奈,是一种消极被动的应付之举,而不是积极进取的战略筹谋。现在,关键问题已经不是中国要不要对世界开放,而是如何让世界对中国扩大开放。当然,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对于中国企业家走向“全球经营”,笔者高度期待。李肃在企业圈里摸爬滚打了20多年,比笔者更有信心。他说:“中国经济与中国企业的崛起不容置疑,会分五个步骤递次与国际接轨。第一步,制造业超日赶美;第二步,资源性重化工业通吃全球;第三步,金融产业超越欧美;第四步,技术创新独树一帜;第五步,品牌运作,走向世界。”凡是中国人,都希望李肃的预言能够早日实现。

2009.2.11

刘  水:流氓余秋雨

一直对一些人批评余秋雨持保留意见。我从不相信文如其人,但恰恰被包装华丽的余秋雨迷惑,顺从了“文如其人”教条。在《文化苦旅》、《霜冷长河》、《山居笔记》、《千年一叹》和《借我一生》,以及在凤凰卫视摄影机前留足欧洲文明古迹侃侃而谈的余秋雨,与真实的余秋雨俨然是两个人,他怎么会如此包装自己?他原本骨子里就是一个戏子。

1996年在上海期间,朋友介绍认识一位诗人朋友。第一次见面他手拿一本《文化苦旅》,称刚买的,这本书值得一看。我马上买来一本,从此认识余大师。以后几年陆续购买上列书籍。几年前还写文章替评委余秋雨辩护。真是被这个教授、学者、大师和院长蒙骗了。余秋雨否认文革中参与四人帮的“石一歌”写作组,看来也在作假。

去年四川地震之后,余秋雨高调宣布个人捐款20万元,承诺将在灾区修建一所希望学校;去年余秋雨还撰文含泪劝导上访罹难学生家长不要给政府找麻烦。后一举动招徕广泛声讨。今天,余秋雨的盘踞地上海新民网刊登《余秋雨被指假捐款20万续:四川3机构无捐款记录》,记者调查显示,一年时间过去,四川红十字会等三家接受捐款机构并未查到余秋雨捐款一分钱。余秋雨常拿被上海市政府分封的“余大师”称号糊弄人,这次上海当地媒体,第一个向余秋雨开炮,看来余大师虚假捐款激起公愤。

权势者耍流氓,大家都看得见,也足够警觉,但挂着那么多招牌的余秋雨,会无耻到这个地步,胆子大得出奇,太出意外。他分明把全国人民当猴耍,吃灾区人血馒头。我一直记得余秋雨在自传《借我一生》描述,上学堂第一天,从上海嫁到乡下的母亲,在他的书包上写上“秋雨上学”,将他送到学堂门口。多美的意境。这本书我是在监狱偶然读到的,读到这四个字顿时让我心旷神怡。

首先揭穿余秋雨捐款骗局的是《北京文学》编辑萧夏林,余秋雨马上在博客贴出一篇回应文章《扫墓》,称全国有“古余肖沙”四人多年故意给他找茬子。看来一点都没冤枉他。不捐款,没人逼他;承诺捐款,又欺骗公众。震灾期间姿态那么高,只管忽悠别人,自己缩头钻进裤裆打小算盘。余秋雨,你还是人吗?

余被揭穿诈捐后,又玩把戏发声明(附后)。第一,时间过去一年;第二,20万现金建希望小学怎么变成建图书馆;第三,这分明是诈骗被拆穿后补漏之举;第四,久九公司捐建怎么也算不在名誉董事长余秋雨的头上,久九不是余秋雨家的独资公司;第五,即使现在捐20万建一个图书馆成本都不够,还吹嘘3个。

诈捐,这一恶劣行径超越人的想象力,足以构成刑事犯罪。

或许我们本身也陷入误区,错以为文人高洁守信。在这个文明失范的国度,文人本就是跟流氓权势者是一体的。人们的天真,成就了流氓的无所禁忌。

人们情愿遗忘余秋雨存留在脑海里的所有记忆,只保留流氓余秋雨印象足矣,一直到他死去。

 

助都江堰新建学校图书馆的声明

去年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九久公司名誉董事长余秋雨先生在2008年5月14日决定,捐款20万元修建一所希望小学,请公司联系安排。公司和上海对口援建的灾区城市都江堰经过多次商讨,决定将余秋雨先生的捐助用于三所新建学校的图书馆。今年5月初,随着都江堰新建学校的即将落成,此项工作已经启动。图书馆将于9月新校舍启用的同时开放,欢迎大家参观指教。

针对某些人的诬陷,事实会说明一切,同时保留使用法律手段的权利。

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

二OO九年六月八日

杨恒均:在柏林大屠杀纪念馆思考人性与制度

德国无疑是美丽的,也是我最喜欢参观的国家之一。但到了德国,我最想去的地方,却不是它最美丽的莱茵河畔、阿尔卑斯山,以及仿如童话书里跳出来的古城堡,反而是它身上暴露人类最丑陋的地方——

有些地方去一次就可以了,有些地方一次不去也不必遗憾,可有些地方——例如我说的德国这些人类最丑陋的地方,去一次却绝对不够。因为随着年龄、知识和阅历的增长,每去一次,你都会有不同的感觉。

我说的是柏林墙、二战轰炸遗迹,以及纳粹大屠杀遗址和纪念馆这种让你想到人类最丑陋之处的地方。从残存的那条柏林墙慢慢走到大屠杀纪念馆,远远就看到那群密密麻麻的石柱,一根一根沉默、沉重地竖立在那里,每一根都好似铁钉一样直插进人类的良知……孩子们在石碑间嬉闹,大人们在石碑间沉思,死者在石柱间诉说……

进入到地下的纪念馆,短短一百米不到的行程,已经让你再次怀疑人类是否真有良知这种东西,就在你感到绝望的时候,从昏暗的墓室似的展览馆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位年轻女士的啜泣声,你绝望的心为之一动,你四下张望,声音时断时续,你无法判断是哪一个女子发出的,可你目光扫到之处,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过国家的参观者,每个人的眼圈都有些湿润……于是,你又开始思考,也许人类还是有良知的……

到了这种地方,你是无法思考问题的,你甚至连战争、政治以及人类的前途这类大问题也无暇顾及,因为,在这里,你唯一感受到的是人性——人性的恶,与人性的善……

你感受到了,却绝对无法想通,正如人类过去几千年也没有闹明白自己的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一样,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再给我们几千年,照样也无法弄清楚。

走出纪念馆,看看今天的德国,我的心情并不轻松。现在的德国,二战轰炸的遗迹比比皆是,到处都有大屠杀的纪念馆和纪念碑,可你发现,他们却早已经走出了屠杀与轰炸的阴影,没事人一样的快乐的活着。

第一次到日本和德国的时候,我常常思考这样的问题,才短短的半个多世纪啊,他们怎么能够从那么邪恶的希特勒和东条英机的帮凶变得如此彬彬有礼,甚至比我们这些当时的受害者看上去还道德高尚的样子?人性怎么可以如此朝令夕改、变幻莫测?几千年困扰人类的人性问题,在德国人身上这种极端的作恶和极端的改邪归正上,得到了反思,得到了答案没有?

不错,德国人真诚的道歉了,但那能在人性的层面给世人一个满意的说法吗?当然不能,可我们都知道,无论真诚道歉的德国,还是躲躲闪闪的日本,他们都在制度层面,给了世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没有反思自己的本性,却用制度告诉我们,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二战的罪行与带给人类的巨大破坏让人类感到心寒,却也因此催生了各国民主制度的建立。我们知道了,人性无法改变,甚至无法彻底了解,可制度却可以改变。人性再好,不能当饭吃,人性再坏,我们人类也不能去集体自杀。可建立好的制度就不同了——一种可以光大人性的善同时可以约束人性之恶的民主制度是人类在几千年无法遏止自己的人性后找到的最不坏的出路。

有人可能会质问我,如果说人性是善,建立起了民主制度还情有可原,可人性是恶的,怎么也可以建立起最好的民主制度,从而又来限制人性中的邪恶?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这正是我今天在大屠杀纪念馆里思考的一个问题。民主制度的建立恰恰不是一些对人性充满希望的人,更不是那些认为自己是圣人的人,民主制度出现在美国并不出奇,他们本来就是对欧洲大陆人性失望的人,经过九死一生的海上颠簸,来到美国,决定建立新制度。这个制度唯一要做到的,就是他人不能对“我”干坏事,“我”能够保护自己的个人利益。澳洲的民主建设者甚至都是真正的罪犯,但真正的罪犯也有不愿意被他人侵害的愿望。

如果人性自私,每一个人都想损人利己,甚至每一个人类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希特勒的话,这样的人类到一起,如果不想毁灭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谁也不损害谁,让每一个人心中的希特勒都受到遏制的制度——有法治,对权力有最大制衡的民主制度!

我行走世界各地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人类的本性从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这一点,很多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深有体会,外国人如果真不受制度约束,要使坏,要干邪恶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将比制造先进的卫星和核子武器一样,照样可以把我们中国人甩在后面至少二十年。世界上很多残忍的罪行,和损人利己的事,并不都是发生在中国,而很多是源于西方的。

我看不惯同胞对我说中国人的良心如何如何的坏,我们的民族如何如何的没有希望,我想他们一定没有在海外生活过,更不会在大屠杀纪念馆里认真思考一下制度和人性的关系。我们如果只记得甚至夸大自己的苦难,而忘记诸如希特勒这种人给世界带来的灾难,我们不会从自己的苦难中看到出路和希望的。

对人性与制度关系的认识,是让我对中国的前途持乐观态度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的,如果人性本善,我们都是大公无私的,每一个人都向善,那么一种互利的民主制度迟早会到来的;而如果人性本恶,我们都自私自利,那么一种互相制衡,约束他人无法对我胡作非为的民主制度将可能会更快的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复杂的。那些把这个事情越弄越复杂的,是自己陷入了人性的漩涡无法自拔而已。

二战后的德国虽然多次表达歉意,总理甚至在大屠杀纪念碑前跪了下来,但我们看到他们除了制度建设外(例如建立尊重人权崇尚普世价值的《宪法》),其实并没有在人性的高度给世界一个说法,他们甚至没有在道歉中说,我们德国人的人性坏了,或者那时的德国人是坏蛋!也没有向我们保证他们要改造自己的人性;而日本不但没有给我们一个真诚的道歉,甚至让我们继续感觉到人性的悲哀。问题在于,无论是德国还是日本,它们都确立了一种新的制度,那种制度向世人保证了,两国的制度只要不被破坏,它们都不会重蹈覆辙,给世人带来灾难了。

相比较德国、日本在制度上反思,其他一些国家包括我们自己由于不去反思制度,或者不被允许去反思制度,结果对发生在自己身上苦难,只能始终在道德、文化和人性的圈子里打转——毒奶粉事件出来,我们悲叹中国人心坏了;豆腐渣工程出现了,我们痛不欲生;官员们嫖幼童,女士自卫杀了要强奸自己的官员,每一件这类事件出现,我们都看到了自己民族身上人性的悲哀。我们认为已经无可救救药了。我们都对自己的文化、道德和人性一再拷问,弄到最后,弄得我们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中国人不是好人!——仿佛我们只有集体自杀才能挽救自己似的。

在这种自我拷问中,我们忘记了,无论是希特勒手下的德国人,还是侵华时的日本人,他们的邪恶甚至至今都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可他们至今也没有去反思自己的文化和人性,更没有认定“德国人是最坏的,不可救药了”, 如果那样的话,不可能有今天繁荣昌盛的德国。他们只是简单的改变了制度,改变了游戏规则——就这么简单!

可怜的中国同胞,由于谈论制度成为禁忌,于是他们从想改变人性,到对人性百依百顺,对人性折腾够了,又来折腾文化。从人性本善从而群情激动的极端,走向人性本恶于是无所作为的死胡同。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年轻人扬言,如果我们强大了,一定要让日本人甚至美国人知道我们的利害(那里还甚至包括强奸人家的妇女)。

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中国人在谈到自己国家的困难,在谈到统治者对民众犯下的滔天罪行的时候,常常会装出一幅对人性有颇深认识的样子,无辜地直视你的眼睛说:如果你在台上,难道不会这样做吗!

正是陷入这种对人性的无可奈何的认识中,让我们中国人开始看破红尘,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于是,我们理解了贪官(如果我在那个位置上,也会贪的,谁不喜欢美女呢?),我们理解了对他人人权的漠视(有些人要活得好一些,其他人就得差一些嘛,怎么可能都活得好?),我们甚至理解了镇压(不镇压不行啊!),我们对历史上的苦难开始学会保持沉默,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开始认同只要人性不变,那么即便我们有一天拥有了那种不受限制的权力,也会像统治者一样肆无忌惮……

我能说什么呢?在柏林大屠杀纪念馆,在二次世界大战诺曼底登陆纪念日,面对人类最残忍的罪行,我在思考人性和制度的关系,是的,也许人性无法改变,但制度却是有选择的。

当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选择了可以遏制人性之恶的制度时,另外少数国家的制度却在不停地暴露和扩散人性之恶——

人性不是问题,问题在制度!

hRG 2009/6/6 ?·y ?—

严家祺:从赵紫阳回忆录看邓小平对“六四大屠杀”的责任

在“六四”二十周年前夕,鲍朴夫妇根据赵紫阳三十多小时录音编辑整理而成的赵紫阳回忆录《改革历程》在香港出版了。这本书在“六四”问题上的核心观点是两条:一是“六四”不是反革命暴乱;二是“六四”武力镇压是在没有任何投票的情况下,邓小平一人的决定。

戒严、清场、屠杀相互之间有联系,一九七六年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清场,虽然打伤了许多人,但并没有进行屠杀。就是在一九八九年第二次“天安门事件”中,在已经戒严的情况下,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张爱萍、萧克、宋时轮、叶飞、杨得志、陈再道、李聚奎七位上将联名写信给首都戒严部队指挥部、中共中央军委,态度强硬地表示,绝不能镇压人民,绝不能发生流血事件,部队现在不宜进城。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长徐勤先中将在接到进京执行戒严命令后託病住院,拒绝带兵镇压学生和民众。

赵紫阳回忆录和二十年来揭露出来的愈来愈多的事实证明,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至六月四日,北京没有发生“反革命暴乱”,发生的是一场由邓小平决定,动用军队、机枪和坦克对和平抗议的学生和民众的大屠杀。北京官方承认,死伤人数在三千人以上。

有一种说法,“六四大屠杀”与对邓小平的攻击、要求邓小平下台有关.有人还把责任推到赵紫阳身上,认为和赵紫阳与戈尔巴乔夫五?一六谈话有关.还有人说“一些知识份子『听』出了(赵紫阳与戈尔巴乔夫五?一六谈话)『言外之意』,在《五?一七宣言》中把矛头直指『一位年迈昏庸的独裁者』。”这样,才“有了邓小平五·一七家庭会议决策,有了五?二零戒严,就必然有六四开枪和随之而来的大逮捕。”不知道此人怎样能瞭解到五?一七晚上邓小平的“家庭会议决策”的。最新出版的赵紫阳回忆录并没有提到什么“家庭会议”,而提到了五?一七下午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正是在这次会议上邓小平作出了戒严和镇压决定。

在发生了一九七六年和一九八九年两次“天安门事件”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怎么不知道“清场”并不能等同於“屠杀”。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的清场,没有开枪,不是没有发生屠杀吗?怎么不知道张爱萍等七位上将和徐勤先中将在戒严后仍然反对屠杀的态度?怎么不知道“屠杀就是屠杀者的责任”呢?

一些学生、一些知识份子,在天安门事件中的做法,当然要进行反思,要总结经验教训。我在写了《五?一七宣言》要求邓小平下台后,仍然到广场劝说学生撤离广场。二○○四年香港制作的一个“录像磁盘”中就有我在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晚与李洪林、于浩成在天安门广场与张伯笠以及许多学生劝说学生撤离广场的录像和录音。多年来,我也在不断反思,总结教训。不少人认为拒不撤出广场是不对的,但能用上千辆装甲车、坦克和机枪来对付和平抗议的学生和民众吗?

另外,我要说明的是,《五?一七宣言》是我在五月十六日晚上起草的,是五月十七日中午包遵信拿到广场交给记者的,五月十八日才在香港报纸上发表。我认为,邓小平五月十七日下午在开政治局常委会时,根本看不到我写的《五?一七宣言》。就是五月十七日邓小平看到了我说他是“一位年迈昏庸的独裁者”,也不能成为“六四大屠杀”的理由!

今年四月二十七日发表的《六四民间白皮书》指出,“六四屠杀后,有人别有用心地将六四屠杀的责任推到学生们的身上。这是对屠杀者的鞠躬。屠杀就是屠杀者的责任。学生们在请愿的策略上或许应当反思”,但“那种一味追究抗议者的行为实际上是默认或支持一个独裁政府的为所欲为和歌颂暴力。这种思维不是糊涂就是献媚”。

屠杀就是屠杀者的责任。邓小平决定戒严和大屠杀的责任必须追究。

写於二○○九年“六四大屠杀”二十周年

邓小平帝国三十年(续12)

(续上期)

“把历史的颠倒再颠倒过来”

中央决定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份召开中央工作会议,讨论农业问题和一九七九、一九八○两年的国民经济计划;那时邓小平在日本访问。十月二十九日邓小平访日结束回国,曾建议工作会议开始时增加讨论全党工作重点转移问题,并找了胡乔木为他起草会议讲话稿。

邓小平当时的主要注意力在外交方面。同美国的外交谈判已到最后关键时刻,邓小平要求“加快步伐”。另外他在访日之后,紧接着在十一月上半月正式访问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三国。十一月十四晚才经缅甸回国。那时中央工作会议已经开了五天。当时的形势,是中央工作会议与西单民主墙相互呼应,对一九七六年四月天安门事件、历史上的冤假错案,以及党的重要领导人的功过是非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当冯文彬把西单民主墙要求为一切冤假错案平反、撤销汪东兴的中央专案组等大字报内容在会上传播时,获得与会大多数人的响应。另外,凡是派代表人物胡绳在会上对周扬的攻击,引发了实践派对凡是派的回击。

胡耀邦对此会议的进程充分掌握、成竹在胸。由於他就任中央组织部长后,早已对会上提出的案件进行过认真调查,在会议期间及时向中央提供相关资料,使中央能够迅速回应人民的呼声作出决定;包括“全国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一九七六年四月天安门事件”的平反决定、“六十一人叛徒集团”、“二月逆流”和彭德怀、陶铸等冤案的平反决定等。照胡耀邦的说法,这是“把历史的颠倒再颠倒过来”,也就是历史的伟大转折。

邓小平看到这种形势,於十一月十六日再约胡乔木谈修改他的讲话稿。胡乔木於十一月十九日完成修改稿交给了邓小平。胡乔木的修改稿在邓小平手里压了十二天,邓小平在继续观察形势。

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在与华国锋、叶剑英等听取北京市委和团中央?报天安门事件平反后群众反映和西单民主墙大字报的情况.那时大字报已有批评毛泽东的历史错误,贵阳市启蒙社提出“毛泽东的功过三七开”。邓小平听取?报时说:

“有些历史问题要解决,有些历史问题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不能勉强去解决.有些事件我们这代人解决不了,让下一代人去解决.外国人问我,对毛主席的评价,可不可以像对史达林评价那样三七开?我肯定地回答,不能这样讲.党中央、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干赫鲁雪夫那样的事。”

但那时邓小平还没有否定民主墙和大字报。他在第二天(十一月二十六日)会见日本民社党委员长佐佐木良作时说:“群众贴大字报是正常现象,是我国形势稳定的一种表现.我们没有权利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

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

到了十一月三十日晚上,邓小平才把让胡乔木起草并经过修改的稿子拿给胡耀邦,对他说:“这个稿子不能用,乔木的思路不行,你给我找人写。”两天后(十二月二日),邓小平又提出了一些想法,重点是解放思想和民主。这篇重新起草的“急就章”完成后,邓小平却又让胡乔木参加“修改”,去破坏自己提出的“解放思想”和“民主”两个重点.举例说,“解放思想”的主题下有段话,原来是这样的:

“目前进行的关於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实际上也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争论。大家认为进行这个争论很有必要,意义很大。从争论的情况来看,越看越重要。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从这个意义上说,关於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的确是个思想路线问题,是个政治问题,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的问题.”

评价真理标准争论之意义的这段话,本来是周扬的发明。胡乔木当时就站在反对一方;这次工作会议上,胡绳再次拿来攻击周扬.但邓小平在十二月二日谈到思想解放时,对周扬这段话予以肯定并重複讲了一遍,因此写进了“急就章”。胡乔木不敢贸然去掉,他採取的破坏手段,是把这段话从中间一刀切断,在“就要亡党亡国”之后塞进他的东西:

“这是毛泽东同志在整风运动中反覆讲过的。只有解放思想,坚持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我们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才能顺利进行,我们党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理论也才能顺利发展。”

然后再接上邓小平肯定的周扬原话。这样一来,对真理标准争论的评价变成了毛泽东早在延安整风中“反覆讲过”的老调子了。

对“急就章”中民主这个主题,胡乔木塞进去的是:“实行无产阶级的民主集中制,我们需要集中统一的领导,但是必须有充分的民主,才能做到正确的集中。”这么一来,民主的价值就被降低为“集中制”和“专政”的“手段”了。

但无论胡乔木怎样玩他的戏法,这篇“急就章”中既无“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也无“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道路,连“改革开放”的明确概念也未出现;而仅仅三个月后,邓小平就发表了那篇胡乔木帮着起草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走向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和民主两大主题的反面,那才是邓小平帝国的政治纲领.

邓小平帝国的理论基础

所以龚育之把邓小平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央工作会议上的“急就章”与一九九二年“南巡讲话”并列为邓小平理论的“精髓”和“解放思想的宣言书”,恐怕更多出自他个人情感的好意,而非历史的真实。且看邓小平自己怎么说?

──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取消宪法中关於“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这一条.

──三中全会以来我们的方针,第一条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第二条是搞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

──有的同志主张在《中共中央关於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中不要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胡耀邦同志实际上就持这种观点.我在那个会上讲了话。当时我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仅现在要讲,而且要讲十年到二十年。今天我又加上五十年。

──两个总书记都没有站住,他们在根本问题上,就是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上犯了错误,栽了跟头.四个坚持的对立面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些年来每年我都讲多次,但是他们没有执行。

──依靠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社会主义制度,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马克思说过,阶级斗争学说不是他的发明,真正的发明是关於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历史经验証明,刚刚掌握政权的新兴阶级,一般说来,总是弱於敌对阶级的力量,因此要用专政的手段来巩固政权。

──对改革开放,一开始就有不同意见,这是正常的。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右的东西有,动乱就是右的!“左”的东西也有。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这些就是“左”。

这几段话,前四段,是邓小平的原话,虽然不准确、不完整,却是他的心里话。宪法中取消“四大”,是一九八○年,当然算不得粉碎四人帮后“第一件事”,况且三中全会时邓小平自己还公开讲话肯定过大字报。那时大字报支持邓小平,邓小平在那种特定“气候”下肯定大字报,如同他废弃胡乔木的“思路”一样。后来大字报贴出“警惕新的独裁者”,矛头对准自己,取消“四大”才成为邓小平心中“第一件事”。

后两段,是经过龚育之、郑必坚整理,邓小平审定的文字,较有“理论色彩”,可以说是邓小平理论的“精髓”,也可以说是邓小平帝国的理论基础.

关於无产阶级专政那一段,是继承毛泽东帝国的。这本来也是三中全会时被邓小平暂时收起的胡乔木“思路”(其实也是邓小平自己的“思路”)。那个被废弃的稿子里就有“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目的是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社会主义社会还有阶级斗争,党内还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但王、张、江、姚是走资派,河南省委的王维群、驻马店地委的苏华,也都是不折不扣的走资派,我们一定要经常保持清醒头脑,随时採取必要的措施,务必要使阶级敌人的一切活动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加以消灭,不要等问题成了堆再去处理。”

邓小平后来不再使用毛泽东那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棍子,因为那根棍子打倒过他自己。邓小平改为“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拿来打别人,理论上完全一致。

邓小平与胡耀邦的根本分歧

关於反右防“左”那一段,是“邓小平理论”对“毛泽东思想”的“修正”或者“发展”。政治思想领域反右、反和平演变,邓小平与毛泽东是一致的。差别就在“经济领域”。毛泽东在“一切领域”实行“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而邓小平认为反和平演变反到“经济领域”就是“左”。

所以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只是在“经济领域”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和平演变”。

这就是邓小平的半毛泽东主义(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半实用主义(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也是邓小平与胡耀邦的根本分歧所在。

胡耀邦的“思路”,从“真理标准”、“生产目的”、“人的解放”三大讨论到《精神文明决议》,追求的是自由平等的人类普世价值。当然他也从马克思经典中找理论根据,马克思并没有否定人类普世价值。胡耀邦主张“全面改革”,经济领域改革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人的自由与幸福。而邓小平却视之为“资产阶级自由化”。

邓小平在废黜胡耀邦后选择赵紫阳,也是从邓小平帝国的理论基础出发的。赵紫阳提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后来写进十三大报告),符合邓小平的警惕右(胡耀邦的“全面改革”、“普世价值”论)、防止“左”(邓力群的“和平演变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论)。

赵紫阳说过,他与胡耀邦不同,如果他不反对戒严、不反对派军队镇压学生,他的总书记是可以做下去的。这是真心话。邓、赵分歧主要在赵反对镇压学生运动,所以邓一面恨赵、反赵,一面又不得不说赵的十三大报告“一个字也不许动”。

龚育之如果不从个人感情出发,而从历史进程来研究“邓小平理论”,他理应把邓小平在理论工作务虚会上那篇讲话《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日)作为首篇才“准确”、“完整”。因为那才是邓小平理论贯彻始终的“精髓”,不是那篇邓小平讲完即丢的三中急就章。

为了“完整、准确”地说明邓小平帝国理论基础奠定的历史进程,还需要简略地提一下一九八○年与一九八四年的两段插曲。

二○○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於台湾淡水红树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