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杀君马者道旁儿

最近读罗家伦女儿对父母的纪念文集。先浏览了此书作者的出版后记。罗久芳提到,编辑高艳华女士建议:把纪念文字和传主遗作合而为一,合成一本“从多个角度出发的传记”。罗久芳希望,这样安排,能使得“读者不仅能从中认识我父母亲的生平,也能够体会出他们那个时代的沧桑。”读罢,感觉这个设想真是很成功。

罗家伦曾出任清华大学(一九二八年八月至一九三O年五月)和中央大学(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四一年)校长,清华从一个半旧半新的学堂转型为一个现代化大学,罗家伦是最初推手。罗家伦以他三十来岁的旺盛精力、多年游学欧美的见识和过人魄力才干,给梅贻琦继任主持清华发展,打下了重要基础。除了教育家,罗家伦又是外交家和著名学者。可是,正因为他和胡适一般,曾居于海峡另一端,一个出色前辈,也就迟迟不能被此岸的故国后人有所了解,这本书不是面对学者研究圈,而是面对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可它又不是对先人歌功颂德的泛泛之作,而是让我们有机会以一个新的角度去审视前辈和他们的旧时代。那个时代并不因其远去就和我们毫无关联,它是我们经历的新时代的母亲。例如,罗家伦一辈所经历的、我们现在年年还要纪念的五。四运动。

我们看先辈学人,总有个明知故犯的偏差,就是很容易注重他们功成名就之后正襟危坐的模样,便以为这是他们一以惯之的形象,而忘记他们也曾经年轻,曾经也是嬉笑怒骂、活蹦乱跳、口出狂言的毛头青年。读到五。四,不由想起自己中学的教导主任杨漱敏,她是九三学社创始人笪移今先生的夫人,高度近视眼,一头短短的白发。在一二。九运动纪念日,她主动向我们回忆当年之亲身经历。那些书本上的意义我都忘记了,留下印象的就是亲历者的细节,说是一招呼大家就去了,一会儿要跑,就拼命跑,要站住,就满街挤个水泄不通,小姑娘的杨漱敏最惊讶的是,看着两个男同学被挤得跳进了街边一口大大的空铁锅。还有回到学校又如何兴奋得很多日子静不下来。这让我知道这些事件不是历史课本上一个抽象的概念,这是一件具体的事情,而参与者多为比我当时大不了几岁的学生。

五。四运动源于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在青岛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而没有归还中国。这里面除了中日私下交易,还涉及一次大战中国的参战程度,涉及巴黎和会的力量配比,种种复杂纠葛导致出这样一个结局来,有历史的偶然和必然,这不是本文探讨的范围。只能说,这样的结果在当时的北京大学,必会引发出一场以爱国为主题的学生运动来。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那一天,游行集会抗议都不在话下。最后的高潮是发生了火烧曹(汝霖)府和“痛打卖国贼”章宗祥的事件。章宗祥被殴重伤,一度生死不明。读“五。四”的罗家伦回忆,最初引起我兴趣的,正是围绕这一历史细节前前后后的故事。

为了反对中日密约,“五。四”一年前的一九一八年,已经有了一次新华门总统府请愿的学生运动。这两次运动罗家伦都是发起人之一,更因其后者被称为“五。四干将”。这个干将在一九一八年发起请愿是二十一岁,“五。四”那年是二十二岁。大家都知道,那一天群情激奋。在走出校门前的一次集会上,四年级学生许德珩慷慨激昂发言。他二十五岁才进入北大,一九一九年二十九岁,是学生中年长的一个。他后来成为九三学社发起人之一;会上刘仁静挥动小刀意欲自杀,他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代表,当时十七岁。后来代理北大校长、也是后来的台湾大学校长的傅斯年,一些书中称他为五。四学生领袖,其实不然。五。四那天阴差阳错,他本来要被学生推选为副主席的,结果被一个同学打了一拳,一怒之下傅斯年和五。四运动脱离干系,再无瓜葛。傅斯年当时二十三岁。

关于发生在曹府的故事,现场目睹的人并不多。许德珩当时在场。他不仅后来一直是九三学社的领导人,还坚持申请加入共产党达五十三年之久,在九十岁才如愿以偿。他长期作为大陆政治人物中的五。四先驱,为我们传承这段历史。

罗家伦后来去了海峡的另一边,他当时也在场。他非常中性仔细地描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章宗祥先被群众痛打一顿,“忽然有人说‘打错了’。大家便一哄而散。”章已经不能起来,对一个被认为错打重伤的无辜者,在场学生无人救助。而是由在场的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佣人把他抬出曹府抬到一个杂货店。“群众中忽然有人叫‘刚才并没有打错’”,就“重新把章宗祥拖进曹宅来,”唯有那个日本人冒死试图保护他,学生们“拆散了一张铁床,拿铁床的棍子来打,所以章宗祥当时确是遍体鳞伤,大家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我还亲眼看到江绍原拿了一床红绸的被子,拖在地上,撕了一块红绸,拿在手里,乱晃几下,说是‘胜利了!胜利了!’”曹家的室内陈设被学生门纷纷砸碎,包括众多香水瓶,“香气四溢,不可向迩”。罗家伦看到高等师范的学生从身上掏出许多自来火(火柴)开始放火。罗家伦在回忆中问道:“如果他们事前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在身上带来这许多自来火呢?结果,曹宅烧起来,徐世昌便下了紧急命令,叫军警捉人。”罗家伦出了前门,可是救火队和水夫,已经把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几十人尚在曹宅来不及出来,被军警逮捕,其中就有许德珩。

五。四当天,一场民众抗议政府对外政策的爱国运动,就以一个纵火及殴人重伤的高潮告终。在如此混乱的民众运动中,发生这样的暴力刑事案件,古今中外都难避免,更何况中国民众大规模请愿干政,还是初试牛刀,不割出血来才是奇怪事情。问题是割出血以后怎么办?

我觉得好奇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大规模“运动”本身就有制造问题的能力。一旦问题被制造出来,一是新问题成为当务之急,而引发运动的国家大事反而退而为其次;二是新问题可以成为“运动”的进一步推动。两天后,章宗祥还没脱离危险,曹宅当然已经烧光。记得我们的历史课本上没有罗家伦这样的细节,历史书也在暗示和引导我们:痛打、火烧的对象既然是卖国贼,也就是无可厚非之正义行为。就在当时,大多人怕也是持这样看法,否则事情不会如此发生。

不到二十二岁的罗家伦五。四那天回来累得倒头大睡,第二天起来,还在奔走,并且参与了全体通过的北京学生罢课决议。在一年前新华门总统府请愿的运动发生时,事件一发生校长蔡元培就立即辞职。最后是学生表示退让回校,由罗家伦等学生劝说校长回来。这几个学生有个基本概念,就是不能伤害北大。为此,发起运动的罗家伦还被顾颉刚痛骂了一顿,一九一八年,顾颉刚二十五岁。这一次,五。四出了大事,有多名学生在曹府现场被捉,蔡元培根本不提辞职,而是主动联系所有大学校长,商讨如何要求北京政府释放被捕学生。

在一个成熟的法治国家,这类事情的处理是桥归桥,路归路。抗议集会在法律容许范围,政府不可以不批准;发生违法暴乱行为,独立的司法不可以不惩治,政府行政分支干涉都无用,行政干预司法乃宪政法治之大忌,休提。当然再往前推一步,是政治透明,重大外交举措不可以隐瞒民众。而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很容易一步错而步步错,或者说一步偏差而步步偏差,整个思路逻辑都对不上。政治是不透明的,民众抗议是容易失控的,司法不是独立的,所以被捕学生事情是政府行政说了算,这样歪打正着,倒也就有交易可做。

罗家伦估计的政府思路大致不会错:“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长久的罢课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五月七日是国耻日,更容易出事。”所以北京政府刚刚听到学生决定罢课的消息,就把“明天全体复课,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的交换条件提交给大学校长。五月六日当晚十点,蔡元培紧急召集北京各大学校长,在他的办公室接见学生代表。罗家伦回忆,学生代表都说“昨天才决议罢课,明天便要复课,乃是办不到的,我们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唯一例外地赞同这个妥协的是罗家伦:“我说:”现在如果尽让同学们关在里面,也不成事,况且我们这一次有放火及殴伤等重大情节,(当时章宗祥还没脱离危险境界,有两天没有大小便,医生说他命在旦夕了。)适巧政府又捉去我们几个人,用这几个人去抵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罗家伦向校长们确认妥协交易的可靠性,校长们说,”我们可以以生命人格为担保,“还告诉学生代表,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也曾发誓过‘如果复课而不放学生,我吴炳湘便是你们终身的儿子。’“于是,罗家伦说,”我以为既然如此,我们就复课好了。“其余学生领袖一致反对,可是既然罗家伦说出来了,他们居然也都勉强照办,可见二十二岁的罗家伦在学生中也确是最有威望的领袖。第二天北京各大学先后复课,”到了十点钟,全部被捕同学从警察所送回学校来,大家都列队在门口迎接,当时那种痛哭流涕的情形,真是有家人父子于离乱巨劫以后相遇时之同样感觉。“

过去我们更多看到蔡元培救援学生一节,现在下文已经渐渐为人熟知:学生出狱,蔡元培就离北大而去。留下的一封辞职信引的典故成为学生们费解难猜的谜,“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罗家伦回忆说,学生们纷纷去请教国文老师,让那些被新文化运动冷落的老夫子们好好得意了一番。对于当时北大学生的国文水平来说,这实在没什么难懂的。或许是他们不愿意或不相信他们读到的意思罢。蔡元培清楚看到,虽身为校长,下面的局势他无力回天。

下面是没有蔡元培的学生们自己运转的北大。章宗祥还没有脱离危险,“时时有死耗之传闻”,学生们显然还在担心是不是有司法的追查问罪,“刚巧北大有一位同学叫郭钦光,在这个时候死了,他本来死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约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当时大家怕章宗祥和我们打官司,所以订下一个策略(这个策略之最初主动者便是狄君武)硬说郭钦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用人打死的。于是郭钦光遂成为‘五。四’运动中惟一烈士,受各处追悼会之无数鲜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辞的追悼。在上海还有一位女士,当众痛哭郭烈士。”虽然这一“策略”不是罗家伦提出,他显然在当时也接受了。所不同的是他不掩盖事实,还在事后反省这样做的正当性。

北大学生走向全国,派去的学生密电回来,告诉北京同学“可以相机发难”。于是,学生领袖分两天派出几百名学生出去街头演讲,就又有被捕。这次学生被捕已经不涉命案,也在预料中,就有慷慨以赴的气慨,甚至又成策略:被捕本身又可推出高潮,罗家伦如地下工作一般,偷偷发出学生被捕的电文,成为各大城市新的耸动新闻。南下点火的北大学生,遂发动劝说上海商家罢市,“甚至于要求不遂,向商店老板跪下去。到了六月四日,全上海罢市了,别的地方跟着罢市的也有好几处,而天津方面,因为一个南开学生马骏在商会代表的前面,用一只碗向自己脑壳一打,表示他要求的决绝,商会方面的人大为感动,也罢市了。”

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五。四前后的梁实秋。清华学生梁实秋也跟着同学去前门外珠市口演讲,聚集的民众阻碍了交通,有汽车按喇叭,激怒的民众顿时捣毁了一部汽车。梁实秋反思道:“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的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章宗祥的儿子也是清华学生,和梁实秋同宿舍,五。四后悄悄离开学校。但是他的床铺被同学砸烂,衣箱私人物品被四处乱扔。梁实秋对此尤不能认同。那一年,梁实秋十六岁。

接下来,是天津上海向政府提要求,要求“罢免卖国贼”和“不签巴黎和约”。要求前提,就是释放学生。这时,北大临时拘留所的“学生还不肯出来,因为他们一出来要减少了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紧张空气。到了第二天,步兵统领衙门和警察所却派人来道歉,他们才肯出来,”拘禁在警察所和步兵统领衙门的学生更不肯出来,“以后预备了汽车和爆竹送他们出狱,还是不肯。最后一个总务长连连向他们作揖说:”各位先生已经成名了,赶快上车吧!‘“民众官府的力量对比可见一斑。直到五。四五个月后,学生会派罗家伦去请回蔡元培,蔡元培”慨然答应“。也许,蔡元培看到,五个月下来,已是学生”可小休“的时候了。事实上,到年底,北大学生为另外事情,和政府又起过一次冲突,罗家伦也首领其中。可是,如蔡元培知道的,已经到了罗家伦和学生们看到”学生运动也就衰落下去“的时候了。

罗家伦曾总结衰落原因,认为:一是“青年作事往往有一鼓作气再衰三竭之势。”二是“第一次学生运动”都是用功学生负责,“但是到后来久动而不能静,有许多人只知道动而不知道读书,于是乎其动乃成为盲动。”三是,“最初动的学生,是抱着一种牺牲精神,不是为了出风头”,而他们的“名声较大,大家知道得多了,于是乎有许多人以为这是成名的快捷方式,乃是出风头的最好方式,结果个个想起来动,结果必至于一败涂地。”四是后来的各种政治成分加入,“往往起于内部的破裂”。也许还应该说,运动是短暂的事情,能够达到的目标是有限的,自然会衰落。可惜热血沸腾之中,很少有人肯在合适时机见好就收。

当然“五。四”包括了前前后后的文化运动,不是一个简单学潮。罗家伦在总结五。四影响的时候,不认为表面胜利是重要的。他认为重要的是推动形成民众组织和扩大新文化运动,“唤起了全国青年对于国家问题的意识”。罗家伦入学北大那年,恰是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同一年,他最清楚看到,没有蔡元培推动的新文化运动,不会有发动五。四的北大学生,他们对国家问题有了意识,可是在这样的意识下做什么和怎么做,又是另一件需要探讨的事情。至少这样的学生运动,并非是蔡元培所希望看到的景象。梁实秋甚至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探求新知”都不宜“过于热心”,以至“学校的正常的功课反倒轻视疏忽了”,然而有能力给自己内心安排出空间、去深入探讨这样问题的人并不多。因为运动大前提的爱国重量压倒一切,其余探讨也就复杂困扰而“渺小”到难以启齿的地步。

提到北大学生一九一八年的总统府请愿,罗家伦说,这是一件“很少有人提起的”事,他还说,“(说句没出息的话,这也是民众请愿的第一次)。有了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五。四’运功的产生,几乎是事有必至。”。五。四以后,北大更是脱离不了政治了。不仅五。四是必然的,此后中国的轰轰烈烈都是“事有必至”。人是需要精神支撑的,需要自己有正义感有爱国心有道德的精神追求,尤其是处在如北大清华这样精神上层。五。四这样的大事体于历史留名,表现出宏大叙事的正确,支撑起一代代前赴后继的青年学子的道德感。这里有牺牲有流血有牢狱,使得任何要往深处走一步,提出批评检讨的人,都可能在道德上先输一头。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不能走出历史所规定的局限。还是有少数身陷其中的人,有能力自己拔出脚来,甚至走出喝彩声以及五色光环。从困惑开始而寻出它背后必然的负面效应,认识到,在一定条件下,这样的负面效应会毁掉一个人,二十三岁的罗家伦,就已经有了反省自己的能力,“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而去年一年以来,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监视,忽而被谤,忽而亡命……全数心血,费于不济之地。”反省的还有五。四时才十六岁的梁实秋。五。四建立的清华学生会,在此后有权评议学校事务。梁实秋担任了几年评议员。他说,“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的。”清华学生在短短时期内驱逐了三位校长。“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

在一个内忧外患状态下,人们被不断的学生运动民众运动的大潮所裹挟,看似积极主动参与,其实不论情绪、精神状态还是身躯,都是被动地被局势推着走的,休谈“独立”。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置身事外。那是有人喝彩的游戏,即便不殴人纵火“暴徒化”,那种“决策于千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的政治“策士化”,以及梁实秋看到的失去个人独立而从众的状态,仍然有着致命吸引力。有许多人更是一经运动,终生无以摆脱动态,再也静不下来。爱国以民众运动为主要形式、形成滚滚不息潮流,诉求越正当,越是迷人,越会卷入一代代优秀青年,对一个国家的毁坏更会超过它的正面推动。虽不断有人意图作运动和领导组织的具体改善,却往往看不到此乃硬币之两面,弊端与生俱来无可根治。归根结底,这不是冷静审慎坚实的制度改革,虽披以现代外衣,它仍然轻而易举就可能潜移默化为中国式的政治权术操作。

身为校长,蔡元培当然第一个预料到五。四对学生志趣与品性的改变。接任校长的蒋梦麟回忆道,蔡元培说,学生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

五。四以后,蔡元培《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中,称“诸君唤醒国民之任务,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一时之唤醒,技止此矣,无可复加。”你们做到登峰造极处了。不知学生听了是否全当作夸奖吞进肚里。蔡元培又转回来表示,真正寄希望看到的中国青年和未来国民是“扩充其知识,高尚其志趣,纯洁其品性。”“推寻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学问为第一责任也。……使诸君果已抱有恢复原状之决心,则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在五。四前,胡适和陈独秀两名教师、罗家伦和傅斯年两名学生,在北大受到保守派最大的压力,然而“胡适虽然同情学生诉求,却认为这场运动也是一场不幸的政治干扰,不仅破坏了北大的教学制度,阻碍了‘新文化运动’的进展,也促使他放弃了‘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初衷”,作出这样思考的胡适,五。四那年,二十八岁。他此后一直提倡“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蔡元培、罗家伦和胡适,属师生三代,此后却维持了长久的特殊友谊。他们对五。四不同于寻常的推敲,是这段友谊的一个重要纽带。在此后中国动荡的局势下,他们不可能远离政治,也没有放弃当动则动。可是,他们和五。四那年四十岁的陈独秀,有着明显不同。他们不能完全在局势推动下随波逐流,在动与静、破坏与建设的局势之间,他们有自己的独特思考和不断挣扎。这种挣扎来自于他们能够穿透动荡局势,看到不论作为个人还是民族,当有某种恒定不变的东西。他们相信,这种东西沉淀下来,才是个人和民族立足的坚实基础。

“杀君马者道旁儿”,你的马儿跑死,全因道旁欢呼喝彩的人太多。许德珩说,这是蔡元培在嘲讽当局;更多的人说,这是蔡元培在自嘲;罗家伦没有给出结论,仍称之为谜。我想,他的心中其实是有答案的。

一九一九年五月九日凌晨,给北大留下这句话的时候,蔡元培五十一岁。

《罗家伦与张维桢——我的父亲母亲》 罗久芳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二OO六年一月版

杨奎松:毛泽东的“强国梦”

在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下,下级官员的命运全凭上级来决定。在上者狂热的强国冲动和极端的民族自信,势必造成“你要猪毛给猪毛,你要羊毛给羊毛”的心理,造假之风遂得以盛行,最终导致了严重的饥荒。1958年底大跃进失败的阴影逐渐显露后,毛泽东再也不讲在经济上赶超美国的话了。拼实力不行,他最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通过世界范围内的革命运动来牵制美国

 

全国几千万人上阵,大搞“小(小高炉)、土(土法炼铁)、群(群众运动)”。图为山西省故县“小土群”一角 采自山东画报出版社《图片中国百年史》
  

大跃进宣传画《大豆过江》

我们今天应当怎样反思大跃进

问:今年是大跃进运动发生50周年,也是改革开放30周年,报刊上纪念改革开放的文章很多,却很少见到有人谈论大跃进,您认为原因何在?

答:很显然,一个是成功的例子,并且至今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一个是失败的例子,与今天好像已全无关系,大家当然乐得谈论改革开放,而懒得去回顾那个看似荒唐的大跃进了。

问:您使用“看似”这样的字眼儿,难道您认为大跃进运动的种种做法不荒唐吗?

答:如果说当年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造假数字,放假卫星,把仅有的那点儿自然资源毁掉去烧炭,去造田,把好端端的铁锅铁壶砸了去炼成废铁,可以用“荒唐”两字来概括的话,那么,今天不也有不少人一样好大喜功吗?不少地方在GDP数字上弄虚作假,不顾人民生活条件大兴土木搞假繁荣或花巨资去争什么世界第一,靠污染生存环境祸害子孙万代以换取一时的税收高增长,许多项目不严格按科学办事,仅凭长官意志,造成百姓的血汗钱大量浪费,不也一样荒唐吗?与其五十步笑百步,不如想办法弄清楚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所在,才能有所借鉴与防范。

问:那么,您认为考察大跃进这段历史,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更值得注意的是什么问题?

答:要我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更多只是大跃进的政治后果及其对自然的巨大破坏和对人的极大伤害,对大跃进运动原因的考察,还很不深入。研究历史,仅仅把过程讲清楚,把后果摆出来,是不够的。不深入研究问题发生的原因,后人就不可能从中得到有益的经验和教训。即便他们相信当时的情况确实荒唐,但是,类似的荒唐现象,就像我上面提到的,难免还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重演。

领导人的知识欠缺不是导致大跃进运动发生的主要原因

问:您这么一说,还真让我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了。现在想想,我看过的各种书,对大跃进发生原因的解释都有点表面化,只强调毛泽东当时急于求成,至多是认为当时的领导人在自然科学方面知识有较多欠缺。

答: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可以了解,领导人在自然科学方面或经济建设方面的知识欠缺肯定不能被视为大跃进运动发生的主要原因。第一,近代以来的世界各主要国家,除共产党国家外,我们见过几个国家的领袖是自然科学家或理科、工科出身的?第二,就算自然科学家的自然科学知识多一些,当年如钱学森等,不也一样被骗,并且帮着从科学角度进行论证吗?要知道民主制国家所以很少选出自然科学家做领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自然科学的学科区隔更细,因此科学家每每隔行如隔山,其思维方式更易机械,更少宏观管理的能力。事实上,毛泽东不是科学家,思维方式严格说来并不机械,从小又在农村长大,还干过相当一段时间农活,连他都弄不清水稻亩产能够达到多少斤,那么容易被欺骗,这里面一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把这原因简单地归结成“急于求成”,显然不成理由。有几个渴望国家富强的领导人不急于求成的?但是,也没有见到几个因为急于求成就去搞我们这种大跃进的啊。

上升的民族地位与现实国力差距的交互作用

问:您认为大跃进运动发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我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过强的民族悲情意识;一个是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有了这两个前提,再加上对过去成功经验的过分自信与依赖,对自然科学及其规律包括对现代经济生产常识缺乏了解,急于求成,又太具诗人罗曼蒂克式的幻想和唯意志论倾向,一心想着“人定胜天”,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发生像大跃进运动这样的情况,就在所难免了。

问:我记得有的书里好像讲过,毛泽东事后曾经检讨说,他在推动大炼钢铁时,完全不清楚炼钢还那么复杂,还需要炼焦炭,还需要运输保障,还需要专门的炉子和技术等等。但是,这些和您说的民族悲情意识有什么关系呢?

答:具体而言,大跃进其实就是毛泽东的一个“强国梦”。当然,如果我们能够理解那个时代的话,我们应当能够发现,这还不只是毛泽东一个人的梦,它也是当时举国上下成百上千万人想要创造人间奇迹的集体雄心的写照。也只有这样一种狂热的强国冲动和极端的民族自信,才能够使全国亿万人,上自毛泽东,下至一般干部与民众,都陷入到那样一种盲目的自信和热情之中,造成那样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集体失智的历史现象。爱国没有错,强国梦也该做,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强烈的冲动和狂热的情绪呢?这是因为从毛泽东到许多中国人心里,始终有一个结打不开,即一方面自豪于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和历史,一方面又深陷在上百年来贫弱落后受人欺凌的悲情之中。新中国的成立,使毛泽东等从内心里发出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欢呼,但是,在当时条件下,中国人真要想在国际社会上挺起腰杆儿来,却并无底气。毛泽东搞大跃进,正是这样一种情绪和环境交互刺激的产物。

问:您的这种讲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请具体解释一下?

答:严格来说,中国近代的政治领导人大都具有极强的民族主义情绪。读梁启超、孙中山、蒋介石的文章都不难看出这一点。1943年蒋介石发表《中国之命运》的小册子,就很典型地表现出不屑于欧美西方文化,自尊自崇传统民族文化的民族主义心态。与蒋介石不同的是,毛泽东的雄心更大,他还要把他心目中的中国变成世界的榜样力量。几乎就在蒋介石发表《中国之命运》的同时,延安的共产党人公开提出了一个观点,说如果欧洲国家的革命应当以俄国十月革命为榜样的话,那么,世界大多数被压迫民族就应当以中国革命为榜样,走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解放道路。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共中央据此在世界工人理事会亚洲委员会的会议上号召亚洲各国劳动人民学习中国的榜样,为建立人民解放军、发动武装斗争而奋斗。这一观点在得到了斯大林的认可后,亚洲许多国家的共产党,包括战后一直坚持合法议会斗争的日本和印度共产党,都一度效法中共,展开了武装斗争。不难想象,这对渴望提升民族国家地位的毛泽东会产生怎样的激励作用。

新中国建立前后毛泽东的这种心态,我们还可以从《毛泽东选集》里最后一篇文章,即《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中看得更清楚些。那是毛泽东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两周发表的专门驳斥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一篇长文。在此之前,美国国务院公布了中美关系白皮书和艾奇逊给美国总统杜鲁门的一封信,一方面承认美国对华政策遭遇严重挫折,一方面通过艾奇逊的信,断言中共也一样解决不了因为人口过多、土地太少而带来的“人民的吃饭问题”。这个时候的毛泽东,靠“小米加步枪”打败了美国支持的国民党,正着手创建新中国,意气风发,自然对美国政府的态度极端轻蔑和反感。兴之所至,他立即以新华社评论员的名义,在十几天时间里洋洋洒洒连写四篇评论文章,嘻笑怒骂,尽显胜利者的骄傲与自信。到9月中旬,毛泽东余兴未了,又写了这篇专驳艾奇逊的文章。

毛泽东在怒斥艾奇逊居高临下地声称中共没有美国援助一样不能解决国内民生问题的同时,信心满满地写道:“中国人口众多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办法”。“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一个人口众多、物产丰盛、生活优裕、文化昌盛的新中国,不要很久就可以到来,一切悲观论调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我们从这段话里面,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1958年大跃进中那个豪气干云的毛泽东了。

美国的敌视政策对毛泽东的心理形成强烈刺激

问:如果这样讲的话,那么美国对新中国的敌视与威胁应该更加强化了毛泽东的这种心态吧?

答:何止是强化,完全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实际上,新中国宣告成立时,中共尚未完全解放中国大陆。1950年上半年统一大陆的作战刚告结束,就爆发了朝鲜战争,美国政府突然在台湾海峡部署了第七舰队,使得毛计划中的统一大业无法最终完成,这自然成了毛泽东心中永远的痛。这件事再度让毛泽东感到了耻辱。他随后力排众议,坚持出兵朝鲜对美作战,与此恐怕也不无关系。用毛泽东后来的话来说,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就是要和美国人较量一下。“苏联出装备,我们出人”,看看美国到底有多厉害。

朝鲜战争,志愿军在战场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了个平手。这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最为辉煌的战绩了。它确实也让绝大多数中国人感到扬眉吐气。但第一,这场战争说到底还是在苏联大力提供装备援助的情况下打下来的;第二,从战场的实际较量中也可以看出,即便只是在陆地作战,以中国军队现有的条件,要取得对美军的胜利,也是极为困难的,更不必说在海上和空中了。这意味着,靠新中国自己的力量要想战胜美国的阻隔,跨过台湾海峡去解放台湾,几乎是不可能的。

随着1953年3月18日斯大林去世,朝鲜战争迅速停战,苏联新领导层倡议和平共处,基于现实力量对比的考量,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都曾经设想过与美国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台湾问题的可能性。但是,一年之后,中国外长周恩来在日内瓦会议上受命主动与美国代表团团长接触,遭到冷遇,再度刺激了毛泽东。他明确表示对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说:我当时指示在日内瓦会议上和美国人接触,这与我自己一贯的想法并不一致,看来还是原来的想法好,即坚持和美国斗争,不和美国政府发展关系。因为,这涉及到中国人是否真正站起来了的民族尊严问题。

为了教训傲慢的美国人,在日内瓦会议刚刚就朝鲜和越南停战达成协议后,毛泽东就下令宣传解放台湾,并炮击金门,通过制造紧张局势,给美国人以教训。这一强硬步骤在一定程度上使毛泽东看到了成效。半年多之后,原本拒绝与新中国进行外交接触的美国政府,终于改变态度,与中国建立起了大使级会谈这种外交沟通渠道。尽管美国政府并不愿与中国方面讨论台湾问题,但至少,傲慢如美国者作出如此让步,还是让毛感到了某种满足。

从1955年起毛泽东就憋着一口气想要赶超美国

问:实际上,这个时候美国不仅在台湾问题上与新中国对立,在其他许多问题上仍旧采取着敌视共产党中国的政策,比如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拥有代表权,以及对中国大陆实施经济封锁等。

答:是的。这也是毛泽东这个时候开始对经济生产问题投入很大热情的原因。他在中美两国大使的交涉过程中看得很清楚,如果不使中国迅速强大起来,中国就永远也不要想让美国在台湾问题以及联合国等问题上作出真正的让步。为此,毛泽东这时格外重视重工业和国防工业的建设,并不惜采取剥夺农民的办法来积累资金。他始终嫌建设速度太慢,还在1955年就明确讲:“我们的目标是要赶上美国,并且要超过美国。美国只有一亿多人口,我国有六亿多人口,我们应该赶上美国。……哪一天赶上美国,我们才吐一口气。现在我们不像样子嘛,要受人欺负。”“我们一定要争这一口气。”

毛泽东要争什么气呢?他这时与印尼总统苏加诺有过一段谈话,清楚地反映出他内心里的焦虑和不满之所在。

苏加诺提出:中国应当早日加入联合国。毛泽东答复称:“慢一点好。”苏加诺表示不解。毛忿忿地解释说:“问题是台湾。”“只要在联合国里有一个小小的台湾,我们就不进去”,“一万年也不进去”。因为,美、英、法,再加上一个蒋介石,都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员,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员有否决权,即使有三分之二的多数通过了邀请中国参加联合国的提案,这个问题也解决不了。他进而赌气地说:“我们是弱国,不是强国。美国怕苏联,但是不怕我们,它知道我们的底子。中国是一个大国,但不是一个强国,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六亿人口。人家看我们不起,而且他们手里还有一个大东西,叫做原子弹。我们连一个小的都没有。要让人家承认你,接受你,就只好挨人家的白眼。我们宁肯不加入联合国,也不要这些国家的外交承认。”

毛泽东的看法很明白,解决这个问题,目前办法只有两个,一是“尽快收回台湾”,一是“把自己建设强大”。在美国坚持干涉政策的情况下,前一个实际上做不到,因此毛泽东这时急于想要实现的其实只是后一个办法,就是先把自己建设强大,然后再来与美国人谈收回台湾的问题。

1956年,全国各地到处敲锣打鼓,宣告社会主义所有制改造基本完成。苏联人当年用了12年的时间恢复经济,又用了7年时间才完成了社会主义所有制改造,中国只用了3年时间恢复经济,不到3年的时间就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这种速度,再加上此前中国革命过程中所创造的种种“奇迹”,使毛泽东越来越看不惯周恩来等人照搬苏联经验的做法,他坚信中国在经济建设上也一样可以创造奇迹。由此就有了在1956年中共八大上的那段关于球籍问题的著名谈话。针对多数中央委员在加快建设速度问题上的不知所措,毛泽东明确提出了中国必须超过美国的理由,那就是:“美国只有一亿七千万人口,我国人口比它多几倍,资源也丰富,气候条件跟它差不多……应不应该赶上呢?完全应该。”“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子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

赶英超美的时间表越来越紧

问:从您看到的资料来看,毛泽东当初打算用多少年赶上美国呢?

答:1955年秋毛泽东第一次提出要赶上和超过美国的想法时,他的说法是准备100年,力争50年,计划75年。1956年八大他再次提出这一设想时,就明确提出要力争五六十年赶超美国。到1958年《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就变成15年左右赶上英国,再用20到30年的时间赶上美国了。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内心之急迫。

实际上,发动大跃进,还有两个契机。一个是大家知道的,苏联于1957年底提出了15年左右在经济上赶上美国的计划,这与毛泽东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他马上就提出了一个15年赶上并超过英国的计划,借此推动他此前一直在鼓吹的赶超美国的大计划。另一个则是大家多未谈及的,就是美国政府因为对中美大使级会谈早已失去了兴趣,因而在1957年底试图逼迫中方自动中止会谈,毛泽东被美国政府的这种轻蔑态度激怒了。

因此,1958年上半年,处在推动大跃进的亢奋之中的毛泽东,作出了一系列新的决定:第一是全面推动和部署大跃进运动,他公开放言:“我就不信,搞建设比打仗还难?!”要求各地立即发动生产大跃进,赶英超美。第二是改变了和平共处的外交方针,免去了主持该方针多年的周恩来的外长职务,其过去的外交政策被定性为右倾保守,在内部受到批判。第三是在周被免职前后,中国外交部受命向美国政府接连三度发出严重警告,最后一次,即6月30日,更发出了最后通牒式的声明,强硬宣称,美国方面除非在15天之内同意恢复谈判,否则由此而带来的一切后果只能由美国方面负责。为此,毛指示军方立即准备再度炮击金门。

大跃进运动发动不过几个月时间,夏粮的产量就到处大放“卫星”,各地上报的粮食亩产几十倍上百倍地增长,极受鼓舞的毛泽东进一步号召在工业上创造奇迹。因此,全国上下9000万人又轰轰烈烈地掀起了大炼钢铁的运动,各地也同样是捷报频传,钢铁产量直线上升。到1958年5月,中共召开八大二次会议时,毛泽东就调整了年初的赶超计划,提出7年赶上英国,再加8年赶上美国。又过了一个月,进一步的捷报使他又一次调整了赶超计划。他主张除了造船、汽车、电力这几项外,明年就应超过英国。进入到9月初,他已经不再注意英国了。他直截了当地要求党的领导人,要有大手笔,要解放思想:“为五年接近美国,七年超过美国这个目标而奋斗吧!”

到1958年夏天,毛泽东的心态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与不同,可想而知。

一个人很难不相信他自己梦想中的奇迹

问: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地方干部为什么要层层弄虚作假,他们就不怕被发现要受处分吗?一个是毛泽东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被各地的弄虚作假所愚弄,他当时不也专门跑到各地去看过吗?

答:这就是体制的问题了。我们实行的是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在这种体制下,能否成为干部,包括能否在干部职位上取得升迁,直接关系到一个人,乃至子女家属的社会地位、生活水准和福利待遇。因此“干而优则仕”,当官,往上爬,对于绝大多数人几乎别无选择。而在这种体制内,下位者的命运全凭上位者来决定,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考察又只能凭借数字业绩来进行考核。再加上中共党内传统一向宁“左”勿右,下级完成上级布置的数字指标只能多不能少,结果势必造成“你要猪毛给猪毛,你要羊毛给羊毛”的心理,造假之风日渐盛行。不要说一般情况下上级很难发现下级造假,即使发现,因为是上级错误的数字逼出来的,因此也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不会有人真去追究。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领导人都很难仅凭自己的知识,轻易看出破绽来。记得多年前某领导到某地视察扶贫项目,地方早已层层布置,把全村的鸡鸭猪等统统圈进两家农民的圈里,惟一的区别就是各家用不同颜色的小布条拴在自己家鸡鸭猪的脚上。某领导在前呼后拥下看了一圈,问长问短,两户农民按照干部布置,对答如流。领导信以为真,非常满意。当地领导也因此官运亨通。在这种示范作用下,哪个地方领导不愿意弄虚作假呢?更何况,当年毛泽东下去视察,本来就是带着那样一种心情,想去找他期望的创造奇迹的典型。各地干部迎合其心理,精心安排,毛泽东再精明,在这种心态下,也没有办法不被自己期望的假象所愚弄。

毛泽东炮击金门的初衷与顾虑

问:一边是上级号召,下指标,一边是下级跟风并造假,然后上级已被下级的假数字所迷惑,再拔高指标,下级进一步跟进,竭泽而渔,最后自然会造成人为的严重灾祸。这一点多数读者都有所了解。问题是,从您所讲的民族主义的角度,它对毛泽东的外交政策产生了什么影响?

答:其实,大家只要回顾一下1958年在中国对外关系问题上发生了哪些重大事件,就会很容易地发现这里面的种种联系。

除了上面提到过的周恩来被免职、和平共处的外交政策被废止以外,这一年春夏随着毛泽东心态的改变,在对外事务问题上,还发生了三个重大事件。

一个是4月3日日本右翼分子扯下并撕毁了长崎展览会会场上的中国国旗,日本岸信介政府以中日两国没有外交关系为由,拒不向中国方面道歉,中方采取尖锐对立立场,于5月中旬全面断绝了对日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

一个是毛泽东7月21日听到苏联驻华大使尤金报告说苏共中央政治局有意联合中国和越南,组成三国联合潜艇舰队,利用中越两国的海岸线,共同抵制美国在太平洋海域的霸权。毛当场就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俄国人看不起中国人,不愿把技术给中国,认为中国人毛手毛脚,想以此来控制中国。毛的民族自尊心大受伤害,次日大发脾气,把尤金当面教训了一顿。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听说后,急忙赶来北京,向毛泽东解释和道歉。但这件事还是成了一年后中苏关系两党撕破脸的一个导火索。

一个是8月23日,中国方面为了教训美国,再度对金门实施了大规模的炮击,造成了台湾海峡第二次紧张局势。毛泽东公开讲话,声称他就是喜欢紧张一下。

问:在1990年代出版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里面,披露了毛泽东给彭德怀的一份电报,是7月27日中央军委决定炮击金门的当天早上写的。里面说:睡不着觉,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暂时不打金门为好。待到对方无理进攻时再打。并且说中东问题解决要有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呢?这是怎么回事?

答:具体说来,这也是一件很能反映毛泽东这时民族主义心理的事情。中方6月30日对美发出最后通牒,就在中方规定两周时间的最后一刻,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突然发表谈话示弱,表示美国还可以派大使与中国谈判,只不过要从日内瓦换到华沙去。而中方因为像以往一样等不到美国的回复,就在杜勒斯发表谈话当天,也部署好了炮击金门的一切计划,并确定27日为炮击开始的日子。恰好也就在同一天,伊拉克爆发了左翼组织领导的政变,政变组织者宣布退出美英组织的巴格达条约组织。因此,毛泽东也曾提出通过炮击金门来援助中东革命的设想。但在得知杜勒斯的答复后,他对要不要继续炮击的问题又犹豫了起来。结果是在27日写出了那封信,中止了正在准备中的炮击行动。

然而,随后又出现了出乎毛泽东意料的情况。本来,从1956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中批判斯大林开始,毛泽东就开始从心里鄙视这位苏联领导人,进而对苏联经验和苏联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老大地位,都产生了怀疑。对赫鲁晓夫关于和平过渡、和平共处与和平竞赛等主张,他尤其不满。认为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实际上就是害怕革命。1958年大跃进所呈现出来的成果,更加让他从心里看不起赫鲁晓夫。偏偏在中东事件发生后,不敢革命的赫鲁晓夫却打出了声援中东革命的旗号。又是公开反对美英出兵阿拉伯地区,又是通过军演对美英示威。这种情况自然让毛颇感困扰。

赫鲁晓夫都“革命”起来了,一直自认为最革命的中国反倒偃旗息鼓起来,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可是,如果这个时候再打,又难免会使中美双方关系再度紧张起来,使中方所期望的会谈重新搁置起来。想来想去,革命这面旗帜不能丢,故虽然中东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毛泽东还是重新部署炮击金门的作战行动了。但又要打,又不想弄坏中美关系,结果就出现了叶飞等人回忆中令人颇感奇特的那个场面:

二十一日下午三点钟,毛主席要我(叶飞)去他的住处……详细汇报了炮击金门的准备情况、炮兵的数量和部署,和实施突然猛袭的打法……汇报完了,他(指毛主席)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你用这么多的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呢?”那时,美国顾问一直配备到国民党部队的营一级,主席一问,我即回答说:“哎呀,那是打得到的啊!”听我这么一说,主席考虑了十几分钟,然后又问:“能不能避免不打到美国人?”我回答很干脆:“主席,那无法避免!”主席听后,再也不问其他问题,也不作什么指示,就宣布休息。

第二天,毛泽东虽然同意继续执行炮击计划,却提出最好先打几百发,或只打水面目标,尤其要避免打敌指挥所,总之一定不要打到美国人。这个时候在前线的炮兵数量已有30个营,一次性打击可以发射将近10万发炮弹。不搞突然袭击,又限制打击范围,将军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后来,经过彭德怀和叶飞再三力争,毛最后才同意打1万发到1.5万发炮弹。

这件事很清楚地反映出毛泽东这时内心的矛盾状况。一方面,他处在大跃进的狂潮中,心态极为亢奋,绝难忍受美苏等大国的任何轻视,动辄就想还以颜色。另一方面,无论赶美超苏,就经济和国防实力而言,都还需要相当时间。尤其是对美国,因涉及到能否早日解决台湾归属等问题,毛泽东不能不有所顾忌。但如果因此被赫鲁晓夫把世界革命中心的大旗抓了去,毛也绝不甘心。结果也就发生了又要打,又不能打死美国人这样的焦虑。

大跃进失败的另一种影响

问:应该说,炮击金门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毛泽东的这一设想。因为中美大使会谈并没有因为这一炮击而中止。

答:也不尽然。中美双方的确在9月15日再度开始会谈了,但结果却再度出乎毛泽东的意料。当时中方相信美国政府方面最主要的条件,还是要中国方面保证不对台湾动武。经毛泽东同意,中共中央内定了谈判的底线,即在双方共同声明承认台湾、澎湖是中国领土的前提下,如果国民党军队愿意主动从威胁大陆沿海的金门、马祖等岛屿撤走,美军从台湾海峡撤出它的一切武装力量,中国方面可以承诺,在收复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之后,愿意争取用和平方法解放台湾和澎湖,并在一定时期内避免对台湾和澎湖使用武力。

由于这个时候正处在大跃进高潮中,如此让步在毛泽东看来会有损中方自尊,故他明确要求中方代表在谈判中必须先摸清对方底牌,诱导对方让步后,再示以善意,以免被美方误认为是中方示弱。没有想到,中方谈判代表并未理解毛的意图,第一次会谈开始即将中方底牌和盘托出。这件事再度让毛感到自尊心受伤,以致大发雷霆。

随后的情况显示,中方这一方针对解决台湾问题并不有利。因为美方注意到中方的让步条件之后,很快就作出决定,试图逼迫蒋介石撤退金、马驻军,以此换取中方不对台、澎动武的公开承诺。而毛泽东敏感地意识到,一旦金、马和台湾隔绝,美国将更容易压迫蒋介石切割与中国大陆的关系,甚至以台湾海峡自然隔绝为由,推动台湾脱离中国。注意到这种情况之后,毛不得不再度改变策略,提议利用美蒋矛盾,“联蒋抗美”,因而转而开始向蒋介石伸出了橄榄枝。如此一来,中美之间在台湾问题上进一步协商的可能也就不复存在了。

当然,最让毛泽东感到沮丧的,还不在这一点,而是1958年底以后大跃进运动失败的阴影逐渐显露出来。这意味着,原来想靠与美国拼实力,逼迫美国改变在台湾等问题上的敌对态度的设想,在其有生之年是再也难以见到成效了。毛泽东从此不再讲在经济上赶超美国的话了。拼实力不行,他最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试图通过推动世界范围内的革命运动来牵制美国,让美国不得安宁。其最终目的,恐怕还是想要迫使美国正视新中国,并在台湾问题上作出让步吧。结果是,毛泽东的想法与力图和美国缓和关系的苏联党背道而驰。这也就是为什么,进入到1960年代以后,不仅中美关系持续紧张,就是中苏关系也随之破裂和紧张起来,包括与诸多处在中间地带的国家,也一度摩擦冲突不断。

由此可见,大跃进运动的失败,不仅造成了众所周知的严重饥荒,而且也使新中国在外交上陷入到最为孤立的一段时期。其损失之大,无以复加。

问:从这段历史当中,我们应该有怎样一种反思?

答:总结这段历史,我相信我们应该高度警惕民族主义的自我膨胀。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反衬以上百年的屈辱记忆,极易造成一种悲情意识,从而对中国的任何一种进步抱以过高的期许,以致丧失准确判断自我和形势的能力。事实上,这并不纯粹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毛泽东个人的问题。还在1949年毛泽东赴苏访问之际,因新中国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而开始充满民族自豪感的众多中国民众,也一样表现出了这种强烈的悲情意识。他们中一些人甚至对毛泽东此行提出了尖刻的批评,认为毛泽东以中国元首之尊,不应当去给外国元首拜寿;认为斯大林不去车站亲迎,是看不起中国领导人;对新闻报道中使用斯大林“接见”毛泽东的字眼儿难以接受;看到苏联芭蕾舞剧中一中国人的形象状似小丑,即认为是对中国人的污辱,等等。包括经毛泽东向苏方提议,由中国政府与苏联签订的成立航空、造船、石油及有色金属四个合营公司的决定,一些城市的学生还曾上街游行以示抗议,认为是对苏联侵害中国主权、掠夺中国资源的变相纵容。这导致毛泽东后来也在这个问题上改变了态度,转而怪罪斯大林强加于人。可知毛泽东本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民众情绪的影响和左右。由此不难了解,在中国自身的地位和实力开始上升的情况下,类似这种过强的民族主义情绪的出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们对此不能有所意识和警惕,重犯历史的错误也将会是不可避免的。
似这种过强的民族主义情绪的出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们对此不能有所意识和警惕,重犯历史的错误也将会是不可避免的。

刘晓波:胡温又一场“政治改革秀”——我看中共十一届人大

3月18日上午,随着温家宝的中外记者会的结束,中共的又一出换届大戏曲终人散。如果只看媒体报道,此次两会似乎开得很热闹;但如果认真清点会议成绩单,就会发现华丽包装里的残叶败絮。

抑制通货膨胀的信誓旦旦,收到的却是物价的高速上涨,行政干预已经第N次失灵。被外界解读为政治改革先声的大部制方案,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减少了一个部委,远不如1998年江朱主政时行政改革的力度,不能不让人大摔眼镜。思想解放和政治改革成为两会热门话题,代表们的发言也比历届活跃,有些代表甚至被誉为“大炮”,但他们的“炮火”却躲过所有的敏感议题,所以并没有高质量的“炮弹“出镗。

这种华而不实的最集中表现就温家宝的记者会。可以说,温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决心的豪言壮语再次响起,诸如“思想解放”、“政治改革”和“公平正义”等漂亮话也说了一箩筐,但当记者提到诸如西藏、奥运、人权、新闻自由等敏感问题时,温家宝的每一次回答都是官样文章,有时还霸气十足。

言行背离是中共统治的常态,现政权也不例外。胡温执政五年来,一面频繁地作亲民秀和政治开明秀,一面从不进行实质性的政治改革,从不放松对民间的民主诉求的打压。因为,中国改革三十年,现政权固守的邓小平模式早已走进死胡同,未来的改革向何处去,绝非胡温政权的“亲民路线”和“科学发展观”所能提供。

与此同时,民间权利意识觉醒,民间维权活动此起彼伏,民间价值评价系统的独立,网络民间力量日益壮大,给固守跛足改革的中共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以至于,近年来党内多元化政见也开始越来越频繁的表达,党内外要求政治改革的呼声不断高涨,遂使邓小平的“不争论”被新一轮改革大讨论所取代。加上奥运年里全世界媒体聚焦中国,让中共决策层不得不玩几招政治改革的花拳绣腿。所以,从去年十月的中共十七大到今年三月的中共两会,“思想解放”、“政治改革”和“民主”等词汇,似乎变成中共官员的时髦,频繁出现出现在中国媒体上。胡锦涛的十七大报告大谈有序参与的民主,新科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刚到广东上任不久就高调发起号召思想解放,中共十七届二中全会公报也用大篇幅谈论“政治改革”,中央党校在两会前推出“政改报告”提出了政改“三步走”方案,中央党校校副校长李君如屡屡高调谈民主,他甚至说:“中国将进一步推进各个层次的民主,包括人大、政协、党内和基层民主。”随着十一届人大和政协换届大戏的登场,政治改革再次成为大陆媒体的热门话题。

然而,以往的经验证明,民间压力、国际大势和社会的善意期待,并不能换来中共决策层的实质性回应。1998年政府换届,“政治小阳春”被热炒,但接踵而来是镇压民主党和法轮功的人权灾难。2003年政府换届,“胡温新政”又被热炒,但现实中的政治改革依然裹足不前。因为,无论是江朱政权还是胡温政权,他们所固守的改革模式仍然是邓小平模式,那就是只改经济而不改政治,用经济高增长的政绩代替道义合法性的重建,用花样翻新的行政改革代替真正的政治改革,江朱政权曾经大搞精简机构,现在的胡温政权又在玩弄大部制,不过是安抚党内外不断高涨的政改要求的“画饼”,决不会有动真格的政治改革,甚至连不会影响到大局稳定的局部性改革都没有。

就拿此次人大会议来说,这个在中共《宪法》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在现实政治中的“橡皮图章”地位却没有丝毫改变。所以,为了这枚“橡皮图章”忠诚地履行职责,从1954年的第一届人大到2008年的第十一届人大,中共一直进行三方面的操控,甚至连局部性的制度改革也没有。

首先,是领导权的操控。全国人大和各级人大的领导层必须由党权来安排,主要领导人必须由中共高干出任,特别是人大委员长和秘书长这两个关键位置必须在中共的掌控之中。近些年来,虽然改革人大领导体制的民间呼声不断高涨,但胡温中央非但不予理会,反而大力加强党权对人大的控制。

在胡温上台前,党权对地方人大的控制逐步放松,省委书记兼人大主任的比例逐渐降低,有些省市的地方人大也逐渐活跃起来,甚至把党权指定候选人选下台。但胡温上台后,“省委书记兼人大主任”的旧体制逐渐恢复。在十一届地方人大的换届中,除了四个直辖市和少数省份(大都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出任党委书记的省市)之外,其他二十四个省份的人大主任皆由省委书记兼任。更过分的是,党权对地方政协的控制也在同步加强,许多省份的政协主席由省委专职副书记兼任。

其次,是立法与议题的操控。无论是全国人大还是各级人大,其主要功能是为中共背书。所有重要立法都要由同级党权了确定,也就是通过人大将中共的意志和利益转化为国家法律。每次人大会议的议题也都是由党权来提供,政府换届的人事安排更要由党权来敲定,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十一届人大为人事换届大戏,中共更要预先安排。在各地方人大换届会议召开前,中共十七大已经率先完成了各省市领导层的安排。全国人大召开前,中共率先召开了十七届二中全会,为此届全国人大提供主要议题和人事安排。于是,“大部制改革”方案也好,人大高层和国务院的人事换届也罢,早就由十七届二中全会敲定,人大不过是走走“盖章”的过场而已。当貌似庄严的选举结束后,所有当选人的名字早已在开会前尽人皆知。

第三,对人大代表的操控。在西方的权力分立体制下,议员不可能担任行政职务,行政官员也不可能担任议员。但在中共治下,中国特色的“议会”一直是“议政合一”,执政党党员和党政官员的比例占了人大代表总数的大头。近年来,人大代表中的党员和官员比例又有大幅度上升,而非党员和工农的比例大幅度下降。截至第十届人大,仅占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的7000多万党员,在人大代表中所占比例却高达70%以上,这些党员代表的身份构成又大多是各级官员;而占总人口80%以上的非党民众,在人大代表中的比例已经降到20%。

与此同时,从毛泽东时代遗留至今的城乡不平等也进入了人大。左右着人大代表的城乡比例。迄今为止的人大代表的名额分配,占全国总人口70%的农民和30%的城镇市民,所占全国人大代表名额的比例却形成了本末倒置的25%和75%,即每96万农民中才产生一位代表,而每26万城镇人口中就有一位代表。地区间名额分配的歧视也很明显,如北京、上海和天津的代表比例最高,而河南、河北、甘肃等12个省的代表比例则偏低。

在越来越大的民间压力下,此届人大增加了工农代表的比例,以凸显胡温政权的“亲民”。但是,即便是被官方媒体大肆炒作的“人大代表结构优化”的亮点,也是奉中共之旨而行。早在去年中共十七大结束后,中共中央就十一届人大代表名额分配发出指示,要求“一线的工人和农民代表人数高于上一届。”“在农民工比较集中的省、直辖市,应有农民工代表。”“减少党政官员代表的数量。”于是,我们才看到工农代表的增加,二亿多农民工中才出了三位农民工代表。但是,作为“政治新星”的三位农民工代表的出现,不过是装饰性的点缀,并不能改变城乡代表比例、中心边缘代表比例严重不平等的现状。

更富有戏剧性的是,三位农民工的产生并非竞选的结果,而是党权钦定的结果,是自上而下的恩赐。据中央电视台名牌栏目《新闻周刊》3月8日报道,三位农民工代表之一的胡小燕对着镜头说:她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当选为广东省的全国人大代表。当领导告诉她广东省人大会议选举她为全国人大代表时,她正在车间工作。对自己的当选半信半疑,感到茫然。当她已经走进人民大会堂后,她对记者动情地说:“感谢政府给农民工这个机会和平台。”

由此可见,只要一党独裁体制不变,无论每届人民代表大会玩出多少吸引眼球的“改革秀”,实质上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党权至上,官权第一,两会仍然是变相的党代会和官代会。

无论胡温政权的公开发言多么繁花似锦,但到目前为止,仍然看不到现政权进行政治改革的诚意,自然也没有任何动真格的政改举动,甚至连不会影响到政治稳定大格局的局部性改革都没有。

民主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特别是当民主化已经成为普世政治常识的今天,由专制向民主的转型,已经不需要多少理论解释,只需要切切实实的行动。如果胡温政权真要进行政治改革,根本不必搞什么“大部制改革”,而只要回到1987年中共十三大的起点即可。

当年,赵紫阳报告已经提出七项政治改革措施,其中的基层民主、政企分离、党政分离和建立民主与法制秩序尤为重要。十三大后,赵紫阳从改变权力过分集中的体制入手,把党政分开放在政治改革的第一位,意在改变权力集中在党委、党委权力集中在书记的一言堂体制,进而改变“以党治国”和“党权高于一切”的政治制度。

赵紫阳推动的党政分开的具体措施包括三方面的内容:1,转变党对国家的领导方式,划清党权和政权的各自职能,理顺党组织与国家政权机关、企事业单位、各种社会组织之间的关系;2,实行党政分开就要明确中央、地方和基层所应采取的不同方式,先从中央和地方做起,之后扩展到基层;3,调整党的组织形式和工作机构,撤销各级党委中不在政府任职但又分管政府工作的专职书记和常委,撤销党委机关中与政府机构重迭对口的部门,撤销政府各部委的党组,党的纪检机构只管党纪而不管法纪和政纪。

回归十三大的政治改革路线,既具有党内合法性和改革连续性,又能赢得党内外和国际主流社会的广泛支持,是政治风险很低的改革措施。

如果胡温真要进行政治改革,也可以先从低风险的改善人权入手,值此奥运年起码可以做二件事。

首先,废除一项废除臭名昭著的恶法——劳教制度。劳教制度的邪恶乃千夫所指,不但与国际通行的法治原则相悖,而且与中国的宪法、立法法相抵触。六四后的十八年来,中国民间力量、党内开明派和国际主流社会一直在合力推动废除这一恶法。2007年12月4日,茅于轼、贺卫方等69位公民上书全国人大,建议废除已经实施五十年的劳动教养,何不顺应民意加以废除。

其次,批准一项联合国人权公约。众所周知,江泽民政权在1998年签署了联合国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但至今仍然没有得到中共人大的批准。今年,既是签署此公约十周年,又是中国奥运年,的确是批准这一最重要的国际人权公约的好时机。

如果胡温能够作出上述二项有助于人权改善的改革,奥运年里的中国政府形象将得到大幅度提升。即便二项无法全部做到,只要完成其中的一项,也可以算作动真格的政治改革。

民主不是“画饼”,只说不做,说民主的调子再高,也不如少说多做,做民主的低调再低,也是在切实地推动中国的实质性进步。

2008年3月18日于北京家中(《争鸣》2008年4月号)

杨  光:丢人的“行政改革”

周而复始的机构改革

一九八○年以来,周期性的「政府机构改革」与改宪法、改党章一样,已经成了例行公事。无酒不成席,每届政府都要搞「机构改革」,每个总理都要搞一到两次。屈指数来,如今已排到了第六次。而且,每次的「机构改革」,无非是合了又分、分了再合,减了又增、增了再减,机构更名、科室过户,机关易址、权力搬家。

这样的「改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老百姓对它已经失去了兴趣。

为什么每届政府如此这般地热衷呢??面上的理由倒是有一大堆,诸如机构臃肿、人浮於事,职能交叉、政出多门,权责不清、分工不明,等等等等。然而,光凭「机构改革」能解决问题吗?行政机构是表,政治制度才是里.机构之病,病根乃在机构之外、机构之上。这么简单的道理,胡温当局又岂能不知。那么,「机构改革」是否还有些?面之下的「硬道理」?

「硬道理」当然也是有的:「条条」越来越不听话,「块块」越来越不服气,不时归置一下,调整调整,上调下派,内引外联,有利於「维护中央权威」,减少「政令不出中南海」的尴尬,此其一;亲信要提拔,「太子」要照顾,派系要平衡,利益要均沾,让油水大的派系让出几个肥缺,让实权少的衙门分得一些实惠,这有利於「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此其二。这两条,大概才是「机构改革」必须周期性进行的根本原因吧。

「大部制」雷大雨小

本次「国务院机构改革」号称「大部制」,又美其名曰「行政管理体制改革」。事前,御用学者和官方媒体好一阵「爆炒」:有人说这是「大手笔、大动作」,「真刀真枪」,「大刀阔斧」;有人说这次要搞「三权分立」、构建「服务型政府」(此「三权分立」非指立法、行政、司法之分权制衡,而是中共独创的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之「行政三分」);甚至还有人说,「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是胡温第二个任期的开山板斧,将为「政治体制改革」「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时间众说纷纭、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结果如何呢?人大会上,「大部制」终於亮相,辛辛苦苦折腾大半年,大话说了那么久,不过减少了一个部而已。最该合并的没有合,如铁道部;最该削权的没有削,如发改委,还有公安部,依然权滥无边;应该设立的也没有设,如能源部。从这个不三不四的「大部制」中,何处体现了「精简」和「高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部制」?可真是羞死人了!如此看来,中国的「机构改革」也真是无戏可唱、无路可走了。

「钉子户」谁也动不得

铁道部是这次「大部制」的「钉子户」。真是怪哉,「大刀阔斧」的「行政管理体制改革」居然「拆迁」不了一个小小的铁道部。这说明「铁老大」还真是名副其实,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拿今年的雪灾来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而人祸当中,铁道和电力又佔了一大半。按理说,谁不改它也得改,留着铁道部这种体制怪物,别说是「大交通」无计可通,只怕「市场经济」、「科学发展」、「和谐社会」,通通都得绕道而行。独立王国都不敢改革,这「行政改革」还有天理吗?

「钉子户」又岂止铁道部一个。凡是那些背景特殊、高度垄断、油水很厚、利益很大的领域,如石油、电力、电信,如银监、证监、保监,如土地、城建、财税,其权力与职能也都原封未动。为什么它们就改不得?为什么它们就改不动?答案大概也简单,不是因为它们很高效、很法治、很「科学发展」,而是因为它们很腐败、很专权、很特殊,它们那里「太子」成群、派系很深,特权人物浸淫已久,官场姻缘盘根错节,既得利益根深蒂固,老虎屁股摸它不得。

关键是一党专制的死结

西方国家之所以能搞「大部制」,是因为人家有宪政民主:中央政府的权力有限,行政机构的职责分明,该管的事情必须管好、管到位,不该管的事情连边也不能沾、管了就是违宪。而我们中国的政府机构就大不一样了,它管得那么宽那么广:要替人大立法规(所谓「部门立法」),要帮地方审专案,要给企业定政策,它又管得那么细那么密:连学生唱什么京戏、网民发什么贴子、农民卖不卖宅基地全都要管。这样的政府,只有区区几个「大部」肯定是不够用的,也肯定是运转不起来的。

归根结底,现行「行政管理体制」之弊,绝非部门之分合、权力之迁转、职能之划拨可以解决.大部也罢,小部也罢,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若冲不出特权利益的围困,打不开一党专制的死结,「行政改革」是断然行不通的。

余  杰:北大教师的“造反”

教授群体奋起反抗

最近,一份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全院大会的会议纪录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只要是关心北大、关心中国高等教育的人,无不仔细研读这份文件。人们关注的重点不是院长张维迎的表功报告,而是教师们对张的严厉批评.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教师们奋起反抗,既是为了挽回北大及光华管理学院的声誉,更是为了捍卫自身的权益与尊严。

长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被历次政治运动打断了脊樑,他们成为最软弱、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一群人。在近年来中国大学急剧膨胀和急剧腐败的过程中,大部分大学教授都保持沉默,除了作为外来和旁观者的丘成桐、丁学良等人直陈中国大学的危机之外,在本土只有陈丹青、陈平原、钱理群、张鸣等寥寥可数的几名教授站出来说出「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真相。作为中国最高学府的北大,是学术腐败和教育质量直线下降的重灾区;而「面向经济建设主战场」的光华管理学院,则是重灾区中的重灾区.张维迎主持光华管理学院的工作以来,光华日益沦为富豪与官僚镀金的中转站,以及见钱眼开的赚钱机器,在社会上口碑不佳,让北大也一同蒙羞。与中国的其他部门一样,大学校长、院长的职务是自上而下授予的,而非自下而上选举的。因此,校长、院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权力不受制约的「土皇帝」,以张维迎为例,他标举改革者的旗帜却成为光华的独裁者;教师们只能对学院的怪现状敢怒而不敢言。

鲁迅说过,作为被压迫者,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光华的教师们终於在沉默中爆发了。在此次会议上,何志毅、单忠东、蔡剑,杨东甯、江明华、曹凤歧、张红霞、王立彦、刘力、胡健颖、朱善利、王亚非、陆正飞等人相继上台发言。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光华的老人,有的是刚从海外回来不久的新人,有的是埋头书斋的学术带头人,有的是党务系统的官员,也有的是工会的负责人,甚至还有与张关系密切、被张所提拔的人士。他们的背景及立场各不相同,他们的言辞或尖锐或温和,但都对光华的现状相当不满,对光华的改革提出了许多具体的意见与建议,并期望中国大学能够建立起一套民主的管理制度来。

知识分子群体维权

在我看来,此次北大光华教师的「起义」,与厦门市民反对化工项目和上海市民反对磁悬浮项目一样,是中国近期中产阶级勇敢维权的三个醒目的亮点.过去,人们一提起「维权」一词来,便联想起权利受到最大程度侵害的、底层的工农大众。如今,维权意识已经拓展到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群体之中。厦门和上海两地的市民,不惜冒着被诬蔑为「非法集会」的危险,挺身而出保护家园.他们以手机短信和电子邮件等新兴的联络方式,迅速传递信息,召集有共同诉求的民众,或聚集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或「集体散步」,或徵集签名信,或参加听证会,终於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地方政府作出一定的让步。这两个事件展现出中国人公民意识的普遍觉醒。中国民主化的破局,不能仰望一个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式的人物的出现,而只能「返求诸己」。换言之,中国民主转型源源不断的动力,就蕴藏在这个正在站起来的中产阶级群体身上。光华管理学院的教师们所要反对的,不仅仅是张维迎「这一个人」,而是造就「张维迎现象」的滞后的大学管理制度。

问题的关键在於目前中国大学的权力结构和管理体制,而解决之道是将官僚治校变成教授治校,将个人的独断专行变成透明的民主讨论,将大学从官僚和商贾的附庸变成创造思想、文化和精神价值的「独立王国」。如果知识分子没有敏锐的权利意识,不敢公开捍卫被侵害的权利,那么它就无法成为时代的先锋,而会被时代所抛弃;如果作为社会的「思想库」的大学,自身不能率先成为一个「民主共同体」,那么它就无法为社会的进步提供任何具有前瞻性的意见,从而失去其存在的价值。

工会开始发挥作用

这次光华的会议有两个引人注目的亮点.第一个亮点是工会的出场。长期以来,中国的「工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工会主席则是安置即将退休的官员的一个闲职。在行政官僚与教职员工的极端不平等关系中,工会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旁观者,它没有也不可能将分散的教职员工组织起来,凝聚成一支可以同官僚系统对峙的力量,因为它本身就是官僚系统的一部分,不过是非常边缘化的一部分而已。在此次光华全院大会的纪录中,我特别注意到了光华管理学院工会主席张红霞教授的一段简短发言:「光华现在出现了这么多问题,声誉受到了很大损害,一些老师自发的提出来一些倡议,工会把群众的声音整理成了《倡议书》。大家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民主的、和谐的、快乐的光华.」同时,她还表示:「今后学院的工会确实应该依照《工会法》、《教师法》在监督民主决策上多做一些贡献和工作,更多地保护大家利益,能够让大家在光华过上一个非常快乐愉快的生活,然后再埋头干活。」这段话让人看到了微茫的希望。以工会对抗学阀,大概是光华的教师们「绝地反击」的一次机会。虽然到目前为止,工会尚且软弱无能,但人们一旦努力将其激活,它未尝不可能成为「体制内护法」的渠道之一。而工会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工会,大学或许可以成为先走一步的「试验田」。如果工会的角色和功能首先能够在大学中得以复原,如果工会能够积极运用相关法律来帮助教职员工的维权行动,那么大学的民主化就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对此,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从制度上改革大学教育

第二个亮点是在大会上公佈的一份《光华管理学院教师建议书》。这份建议书提出了许多具体建议,主要有以下四条:

第一,成立学院教师委员会,由全体教师选举产出,学院行政班子决定的重大事项,需经教师委员会审议、通过后生效。第二,保持学院学术委员会的相对独立性,增大学术委员会的代表面,行政领导在学术委员会中的比例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以保持学术委员会的相对独立性。第三,响应许智宏校长的学术见解和观点,在光华管理学院施行院长轮值制度,教学研究人员兼任的学院院长和副院长实行轮值,任期四年不得连任。第四,建立完善学院行政管理制度,重大问题实行投票制,学院行政班子每年度应向全体教职工大会进行述职,听取意见改进工作。

这是光华教师的一份「权利宣言」。我相信,如果以上四条建议都能实施的话,光华就有可能掉转船头,驶向正确的航道,并对北大乃至整个中国高等教育界带来正面的启示。即便未来有不堪的人物当上光华的院长,他也无法给光华带来巨大的伤害,因为有一套完整的、严格的制度来监督和制约之。「院长」的一举一动将不再是所有教职员工瞩目的中心,因为「院长」仅仅是一名全院成员僱佣和选举的「短期服务生」罢了。学者谢泳曾经指出:「中国大学扩张不到十年,矛盾已如此尖锐,确实需要反思和改革中国大学制度中不合理以及不近人情的地方。在办理大学事务中,今天中国教育管理者的智慧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明显下降了,大学如果不能独立,教授不能治校,学术也不可能独立和自由,这样,期待中国大学出世界一流的学者和成绩是很难的。」如果此次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师们的「造反」能够让人们看到大学实现教授治校的前景,那么曾经掀起新文化运动的北大,又将成为大学制度更新的领跑者。

邓小平帝国三十年

中国共产党正在准备大张旗鼓地纪念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三十周年。那次全会,是从毛泽东帝国向邓小平帝国过渡的历史转折点.所以也可以说,今年是邓小平帝国的三十周年。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屠杀之后,我在美国写过一本《邓小平帝国》,结尾一段话是:

「邓小平在六四屠杀后宣佈把他的本来不合法的最高权力又一次转让给他的第三个接班人江泽民。所以应该说,邓小平帝国在历史上已经结束了。六四以后的中国,已进入后邓小平帝国时代。这是一个将生未死之间的过渡时代。专制制度苟延残喘,但还没有断气。民主制度已孕育在母腹之中,但还没有诞生。要使中国自由民主制度和平地诞生下来,还需要每一个中国人作出各自的独立的贡献.」

历史表明,这个结语是错了。邓小平已於一九九七年二月去世,但他留下的邓小平帝国没有结束,还在继续「崛起」;民主中国也没有诞生。究竟如何解释这一历史现象?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现在人们比较热心批毛,而讳言批邓;大概是以为彻底批了毛,中国走向自由的障碍即可消除。我看很难.今日中国的统治思想,是「邓小平理论」。邓小平理论当然包括毛泽东思想,就是邓小平自我标榜的「完整、准确的毛泽东思想体系」;你不批邓,就不可能彻底批毛,此其一。其二,邓小平对毛泽东思想确有「发展」,在当今世界比毛泽东思想更具欺骗性。

一九八九年席卷中国的自由民主运动,是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激荡的产物,被邓小平的屠刀毁灭在天安门下。我当时判断,邓小平所恐惧的全球民主浪潮的「大气候」和中国人民争取自由民主人权的「小气候」,岂是邓小平的坦克和子弹消灭得了的?这「大、小气候」终将再起结束邓小平的帝国,所以写下最后一章《暴力的失效与帝国的末日》。

历史的进程出乎预料: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绕过血腥的天安门广场,半年后抵达柏林墙下。东德共产党没有效法邓小平下令镇压,让欢呼的民众推倒了这座分隔共产奴役制度与自由世界的监狱之墙。罗马尼亚独裁者西奥塞古下了镇压令,军队拒不执行,反而逮捕和枪决了这位共产暴君。整个东欧共产国家获得了自由。

最后效法邓小平的是发动苏联一九九一年八月政变的亚纳耶夫。他把在黑海休假的戈尔巴乔夫软禁起来,宣佈自己代行总统职务,成立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接管全国权力,调动红军镇压莫斯科示威民众。但当叶利钦爬上一辆坦克演说,舆民众一道阻挡军队时,塔曼装甲师的战车调转炮口保卫叶利钦,存在七十四年的苏联帝国随之瓦解。

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南欧初兴之时,世界上只有四十个民主国家,绝大部分属於富裕的西方工业发达国家。二十年后,全球超过半数的国家和人口进入民主国家行列。有人从而认为人类已走向「历史的终结」。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写道:「我们可能正走向人类意识形态演变的终点,并以西方自由民主的普遍化作为人类政府的最终形态.」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共产奴役制度挑战自由民主浪潮的历史没有终结.天安门屠杀后邓小平的开放式共产奴役制度,在全球自由国家的资本、资源、资讯、技术、人才强力增援之下迅速「崛起」,今天正迫使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全球退却.而人们尚未认识到邓小平式新奴役制度的扩张对人类自由的巨大威胁.

从毛泽东帝国到邓小平帝国

毛泽东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我说过马克思有两个灵魂:追求「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认同暴力和无产阶级专政、要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马克思。毛只取其一。

秦始皇也有两个灵魂:一个建设者的灵魂,车同轨,书同文,发展了古代中国的交通、水利、文化;一个暴虐者的灵魂,修长城,修阿房宫,修坟,焚书坑儒,以言治罪。毛也只取其一,说「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其实是「只破不立」。

毛泽东用半个马克思加半个秦始皇,建立起他的封闭帝国。封闭秦帝国的是万里长城。封闭毛帝国的是意识形态的万里长城──毛泽东思想。

一个封闭的奴役制度帝国,靠高度集权奴役、压榨本国人民,也可以「崛起」於一时.陈毅不是说「宁可当掉裤子也要发展原子弹吗」?毛帝国正是在不但当掉裤子,而且砸掉锅子、饿死几千万人之后的一九六四年原子弹上天;接着在「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的文化大革命中氢弹、导弹、人造卫星上天。

但是封闭帝国的「崛起」有其限度。毛泽东「全面专政」的意识形态长城不但窒息了政治、思想、文化的生机,而且阻塞了资本、资讯、资源、货品、人员的流通,导致经济从停滞到「崩溃边缘」。於是有了邓小平改革。

邓小平对毛泽东,既有继承,又有变革。继承的是毛泽东在政治、思想、文化领域的封闭,就是他自己概括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那完全是从毛泽东那里来的,不但「完整、准确」,甚至比毛泽东还毛泽东,他把毛泽东帝国的「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从宪法中勾消。变革的是对西方自由国家资本、资讯、资源、货品、人员的开放。

邓小平的「两手硬」战略

邓小平的这「两手硬」战略,并不是一开始就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题是解放思想和民主改革;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中央工作会议上的争论,是实践派、民主派对凡是派、专政派之争,是全开放对全封闭之争。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邓小平让胡乔木替他起草了一篇发言稿。胡乔木在稿子中写了「要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社会主义社会还有阶级斗争,党内还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写了「我们务必要使阶级敌人的一切活动,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加以消灭」等等。这是坚持毛泽东帝国全封闭路线的凡是派、专政派的典型语言。

邓小平把胡乔木的稿子拿给胡耀邦,说:「这个不能用,乔木的思路不行了,你给我找人写。」那时邓小平的思路,是拒绝胡乔木代表的凡是派、专政派,而倾向胡耀邦代表的实践派、民主派的。邓小平废弃了胡乔木的稿子,在胡耀邦帮助下组成临时起草班子,按照邓小平当时的思路,完成了那篇后来被称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主题报告」的讲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讲话中突出了「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邓小平说:「必须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这种制度和法律不因领导人的改变而改变,不因领导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变而改变。」

那时邓小平还明确支持「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西单民主墙。他说:「群众贴大字报是正常现象,是我国形势稳定的一种表现.我们没有权利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群众有气要让他们出气。」

可以说,那时的邓小平,是和胡耀邦一起站在实践派、民主派的立场上,拒绝了反民主的凡是派、专政派。邓小平在听取胡耀邦彙报理论工作务虚会讨论情况时,还讲过更鲜明的民主言论。他说:

「十月革命后六十多年,民主没有搞好。今年上半年要写出一篇二、三万字的大文章,五四发表,从世界历史发展与人类社会的趋势,讲清楚民主的发生和发展。资产阶级以民主起家,反对封建专制。它搞民主超过历史上存在过的一切剥削阶级。无产阶级民主应当是民主发展的更高阶段,要超过资产阶级民主;资产阶级民主的好东西要大大发扬.过去无产阶级没有搞好,斯大林犯错误,我们也犯错误.

我们要人民当家作主。怎样使人民感觉到自己是主人?资产阶级有一套使自己成为主人的东西,选举、立法可以支配政府。我们需要想办法使人民感觉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

那一天是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七日。两天后邓小平到了美国,回来后发动了一场「惩罚越南」战争,西单民主墙出现魏京生警告「防止新独裁者」的大字报。短短两个月中,邓小平的「看法和注意力」从倾向民主派、拒绝专政派转向拒绝民主派、倾向专政派,於三月三十日发表了胡乔木为他起草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把他两个月前设想的「民主大文章」抛到了九霄云外。邓小平说:

「我们必须看到,在社会主义社会,仍然有反革命分子,有敌特分子,有各种破坏社会主义秩序的刑事犯罪分子和其他坏分子,仍然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阶级斗争,或者说是历史上阶级斗争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特殊形式的遗留。对於这一切反社会主义分子仍然必须实行专政。这种专政是国内斗争,有些同时也是国际斗争,两者实际上是不可分的。因此,在阶级斗争存在的条件下,在帝国主义、霸权主义存在的条件下,不可能设想国家的专政职能的消亡。事实上,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就不可能保卫从而也不可能建设社会主义.」

邓小平的两种「思路」

这不是转回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时被邓小平废弃的那篇胡乔木草稿的「思路」了吗?三个月前邓小平说「乔木的思路不行了」,三个月后却成了邓小平自己的「思路」。

同一个邓小平,两种「思路」,三次讲话。究竟何者为真?何者是假?

我看都是真的。这就是邓小平自己讲的「因领导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变而改变」。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和一九七九年一月,邓小平的「注意力」在改变毛泽东帝国留下来的「思想僵化,迷信盛行」、「最可怕的是鸦雀无声」的状况,所以「看法」倾向胡耀邦代表的民主派「思路」。到了一九七九年三月,邓小平的「注意力」转向胡乔木、邓力群们向他报告的「社会上那股怀疑社会主义、怀疑无产阶级专政、怀疑党的领导、怀疑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思潮;党内也有人不承认这种思潮的危险,甚至加以某种程度支持」的倾向,所以「看法」也就转向胡乔木代表的专政派「思路」了。

此后六、七年,邓小平的「看法和注意力」在民主派和专政派之间,转过来、倒过去,时而主张「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在政治上创造比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更高更切实的民主;从制度上保证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时而主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能搬用资产阶级民主,不能搞三权分立那一套」,「对专政手段,不但要讲,而且必要时要使用。」

一九八七年一月胡耀邦下台,标志邓小平与党内民主派的最后决裂;也是邓小平帝国「反自由化」大战略的最后确立。之前在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那场「大辩论」,专政派在邓小平支持下击败民主派。然后邓小平和专政派利用一九八六年底的学生运动逼迫胡耀邦提出辞呈。那次事件,可以看做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悲剧的小型排练。当时学生运动虽因胡耀邦处置得当和平落幕,但仍使胡耀邦和党内民主派遭到清算。邓小平当时的讲话已经杀气腾腾,扬言「不怕流血」,「天安门广场来一个抓一个」!

邓小平和邓力群的对话

但事后专政派的夺权目标没有实现.因为邓小平确立的「反自由化」大战略是「两手硬」。邓小平认为专政派只有专政一手,没有开放一手,所以不能用专政派推荐的「左王」邓力群取代胡耀邦。早在导致胡耀邦下台的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那场「大辩论」前十天,一九八六年九月十八日上午十时,邓小平和邓力群之间有一场有趣对话:

邓小平:新的稿子(指胡耀邦主持起草的《精神文明决议》草案)发下来了,你看了没有?

邓力群:看了三遍,有四条意见。……

邓小平:你是想把文件往「左」的方面拉。你这次对决议草案提意见的方式不好(指邓力群把他和胡乔木的意见送给陈云等人)。你和胡乔木不要扩大我和陈云同志之间的分歧和矛盾。

邓力群:你们两位之间有不同意见,我看出来了。陈云的主张,我宣传过;你的主张,我宣传过.宣传你的主张比宣传陈云的主张多得多。

邓小平:明天开会,你就讲一句话,完全赞成这个稿子。

邓力群:我不讲.

邓小平:你不讲,别人会讲.

邓力群在《十二个春秋》自述中说:邓小平与我谈话时,当着面是说:你是想把文件往「左」的方面拉」。但与王震他们谈话时是说:「要把我们往「左」的方面拉。」

这表明邓小平在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之前,还是想支持胡耀邦反对邓力群的「左」。等到全会上发生那场他意料之外的大辩论,看到除了陆定一、万里之外,杨尚昆、余秋里、王震、薄一波、陈云、李先念、宋任穷、彭真等所有老人,都站到专政派一边,邓小平也就从反邓力群的「左」转向反胡耀邦的右了。

但邓小平帝国的反自由化战略,与专政派陈云、李先念、王震、邓力群、胡乔木们不同。邓小平反自由化,主要在政治、思想、文化领域反,不能扩大到经济领域,影响他另一手开放。而专政派一直想把「反自由化」扩大到经济领域。邓力群主张:「自由化思潮氾滥,第一段是思想领域自由化氾滥,第二段是自由化侵入经济领域,第三段是形成代表资产阶级的政治势力。」

邓小平帝国的总纲领

第一段指胡耀邦,第二、三段指赵紫阳。邓力群称赵紫阳是「资产阶级政治势力的代理人」。他说:「有一次李先念问陈云,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讲党内有个走资派,犯了错误;但是从这几年看,赵紫阳像不像一个走资派呢?陈云说,什么像不像,他就是走资派,他的思想,他的生活,他的政见,证明他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派。」

由此可见,专政派要推翻赵紫阳,让坚持毛泽东全面专政的邓力群取而代之,是既定方针;有没有胡耀邦去世后的学生民主运动,都无可避免。

一九八九年六四屠杀之后,挑选谁来做邓小平帝国的继承人成了问题.邓小平一度属意李瑞环,拒绝了专政派的首选邓力群。最后达成妥协,邓小平认可了陈云、李先念共同推荐的江泽民。

江泽民执政之初,意识形态领域听邓力群、胡乔木指挥,提出「以反和平演变为中心」;经济领域听陈云、姚依林指挥,回归「鸟笼经济」。结果是两年经济大滑坡。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警告「谁不改革谁下台」,直指江泽民。江泽民慌忙拜託邓小平牌友丁关根求情,表示完全接受邓小平批评,同邓力群、陈云「保持距离」。

邓小平南巡讲话:「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这是邓小平帝国的总纲领.

邓小平说:「十二届六中全会我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搞二十年,现在看起来还不止二十年。帝国主义搞和平演变,把希望寄託在我们以后几代人身上。我们这些老一辈人在,有份量,敌对势力知道变不了。但我们这些老人呜呼哀哉了,谁来保险?我出来后就注意找第三代,两个人都失败了,不是经济上出问题,都是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问题上栽跟头,这就不能让了。」

那时胡耀邦已去世,赵紫阳遭软禁,党内民主派已彻底清除。邓小平还放不下心,立此政治遗嘱,警告邓小平帝国的继承人:「经济上出问题」可以「让」,「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问题上栽跟头」的胡耀邦、赵紫阳,绝不可「让」。

这就叫「警惕右」。有人还幻想今年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三十周年将「平反」胡耀邦和赵紫阳,该重读一遍邓小平这段话。

「防止「左」」呢?邓小平说,「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这些就是「左」。」

指的是邓力群、胡乔木们,实际上也包括陈云、李鹏、姚依林和江泽民前期。但是不要紧,「经济上出问题」,可以「让」。还是「左」比右好。

邓小平曾批评毛泽东,「一个领导人,自己选择自己的接班人,是沿用了一种封建主义的做法。」邓比毛更甚。毛选过刘少奇、林彪,选了又废,最后选上华国锋也未站住。邓选过胡耀邦、赵紫阳,也是选了又废.但最后一着比毛高明,他不但选定自己的接班人江泽民,还选定接班人的接班人胡锦涛。两个都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问题」上经过考验:一个在上海查禁《世界经济导报》,一个在西藏镇压藏民请愿,均威震国际.邓小平为防备江泽民「经济上出问题」,还指名「懂经济」的朱鎔基辅佐江。

所以一九九二年中共十四大后,邓小平不需要再「出头」。他的帝国,从政治纲领到组织架构均已完整确立,足以抵挡「国际大气候」──全球民主化浪潮的冲击了。

(未完待续)

二○○八年三月十七日

人与流年共向冬──忆吴宓

早就想写一篇关於吴宓的文章,不只是因他是我所敬仰的一位老师,也因他的女公子吴学昭是我的老同事和朋友。每当我见到学昭,就很自然地记起了她的爸爸──吴宓教授,也记起我的一段难忘的学校生活。

一九四六年秋,我考入武汉大学.从湖南的偏僻山城来到风景秀丽的珞珈山,在我面前展现出的是一片全新的景象:校舍飞簷碧瓦,宏伟壮丽;周边山色湖光,葱茏碧透;四时花香鸟语,寂静清幽;置身其间,有如物外桃源。初入学府殿堂,更使我感到新奇仰慕的,是那些名家教授:每天课后,一个个西服革履,或礼帽长衫,风度翩翩,鱼贯而出。其中,有一位长者特别引人注意:他,中等个儿,面容憨厚,经常穿着一袭灰布长袍,一手拄着手杖,在校舍间匆匆来去。人们告诉我:这是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着名的红学家吴宓,精通六国语言,专长西洋文学.此前,我听说过吴宓的名字,知道他曾主编《学衡》杂志,在新文化运动中和鲁迅、胡适等人有过激烈的论战;尽管当时我学的专业(法律)和吴宓毫不搭界,仍对吴宓其人发生了兴趣。

「不合时宜」的教授

进校头一年,出於对西洋文学的爱好,我旁听过吴宓教授的《英国文学史》课程,虽然次数不多,但印象深刻。我看到,老师进入教室后,首先打开随身带的布包袱,把里面的备课笔记和有关卡片放在讲台上;接着走到黑板前,把这堂课要讲的主题,和有关的参考书、着者、出版社、出版年代等,详细地写在黑板上,然后开始讲课;可在讲课时,并不翻阅这些笔记和卡片,而是全凭记忆。他在讲台前走来走去,侃侃而谈;在分析作品时,常不假思索地背诵一些原作。还记得,老师背诵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当他背到得意处,拿起身边的手杖,随着诗的韵律,一重一轻地敲着地面,此时他的身心已融入诗的意境。听人说,吴宓不仅能用多种语言背诵许多西方文学名作,甚至整篇的莎士比亚的剧本都能全部背诵下来,反映出其学术根底深厚和学习上的刻苦。

作为外文系系主任,吴宓为系里工作付出了太多心血:他给学生设计比较完备的课程,聘请和介绍许多知名教授(如周煦良、田德望等)来系任教和讲课,并且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许多外国文学书籍建立起外文系图书馆.可他的辛勤劳作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一九四七年三月四日,吴宓写了一则日记:「下午二─四时,外文系图书馆开馆,宓往指导。乃学生来者只二三人,殊乃懊丧。使宓痛感今日学生不好学,与宓之每事徒自热心,空费精力也。」

其实,岂仅外文系图书馆开馆来者寥寥,当时甚至连吴宓的主课都少有人听。记得这年五月二十一日,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来到武大讲演。此前不久,我在文学院佈告栏里看到,吴宓用毛笔写的、字迹工工整整的一个纸条,其中写道:「今日宓来授课,教室内空无一人。珞珈山风景优美,正是诸君大好求知时期,为何不予珍惜,宓深以为憾……」。这里,吴宓对「今日学生不好学」,不仅「痛感」於心,而且言之於外了。

过去我一直以为,同学们不上吴宓的课,只是由於当时学潮的影响。从一九四七年开始,武大的学生们(包括鄙人在内)大都参加到「反内战、反饥饿、争民主」的学生运动中去了。学生们忙於传阅地下书刊,办墙报,座谈讨论,以及参加抗议游行各种活动,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情上课.

五○年后,读到当年吴宓的另一则日记:「晨八─九点上《文学批评》课.徐本炫、刘万寅二生来见,嫌宓所讲太浅近,又嫌宓不读中国新文学作品……宓滋不怿。盖宓在武大?觉未能尽我之所长,发挥正常作育英才。而诸生懒惰不好读书,愚暗凡庸,反讥宓为不合时宜,益令宓无所恋於武大矣。」

原来,同学们不上吴宓的课,还另有原因──对吴的授课内容有所不满.徐本炫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位学友,外文系学运中的积极分子。他的意见反映当时学生中一种「左」的思潮。吴宓的专业和特长本来就是「国学」和「西洋文学」,不学习其专业特长,却要老师阅读和讲授「中国新文学作品」,何异「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吴宓毕竟不是趋时媚世的人物。他一生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尽管其学问和专业不像他的好友陈寅恪那样曲高和寡,在以政治为时髦的国度里,同样难逃无人喝彩的厄运,其一生寂寞令常人难以想像。吴宓在武大执教期间发出「未能尽我之所长」、「不合时宜」的浩歎,反映其内心的痛苦与悲哀,这是促使他后来坚决要离开武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欲知宓者,请视紫鹃」

吴宓在武大期间聊以自娱自慰的,是对「红学」的研究。教学之余,不忘撰写文章,或在校内外作学术报告,发表他对《红楼梦》的各种见解。吴宓研究《红楼梦》,既不同於索隐派,也不同於考据派,而是把《红楼梦》作为文学作品研究,用比较文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红楼梦》,更着重於对人物的剖析。吴宓写过很多文章,对贾宝玉、林黛玉、紫鹃、王熙凤等人物进行深入分析。例如,他把卢梭的所谓「二我」之说,也即心理学上所谓「双重人格」应用在贾宝玉身上,认为甄、贾二位「宝玉」都有着曹雪芹的影子。这样的解释在今天当然已经不再新鲜,但在当时还是「独具慧眼」,令人耳目一新的。

和其他红学学者不一样,吴宓对《红楼梦》的研究,还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常置身於《红楼梦》角色之中。我在武大读过他发表在《武汉日报》的《论紫鹃》一文,对紫鹃忠诚、善良、执着的品格褒扬备至。我至今仍记得这篇文章的尾句是:「欲知宓者,请视紫鹃.」吴宓仰慕紫鹃,「爱屋及乌」,也仰慕其主人林黛玉。在吴宓看来,林黛玉是中国女性中最美好的人物,能够像紫鹃那样无限忠诚和深情地服侍和维护黛玉,是自己的最高理想。

在武大期间,还听到一则有趣的轶事:吴宓在昆明西南联大教学时,有一家小饭馆老闆为招揽顾客,将其店铺取名为「潇湘馆」。吴宓得知后,去找老闆商量把铺名称换掉;作为补偿,他愿意送老闆一些钱.他说:潇湘馆乃是林妹妹住的地方,用作店名,亵渎了林妹妹。这件事在昆明一时传为笑谈。

不管上述传闻是否属实,吴宓对《红楼梦》确实已到癡迷的地步。他像紫鹃一样,始终不渝地忠诚於自己的文化信仰和景慕的人物。例如,在文革「批林批孔」运动中,吴宓坚决捍卫孔子的历史地位。他说,「没有孔子,中国还在混沌之中」,「宁愿杀头,也不批孔」。结果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六一」惨案挺身而出

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凌晨,国民党政权为了镇压武大学生运动,出动军警数百人,包围珞珈山,抓走数十个老师和同学.为了营救被绑在囚车内的同学,学生们和军警们在男宿舍前的马路上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国民党军警们狗急跳墙,开枪射击,有三位同学(王志德、陈如丰、黄鸣岗)倒在血泊中。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六一」惨案。

我自始至终参加了这次营救行动,在日字斋宿舍拱门前的马路上,目睹惨案发生的整个过程:王志德同学(江苏人)被枪弹击中,倒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脑浆迸裂,惨不忍睹。我差点也成了烈士。

「六一」惨案唤醒珞珈山的师生们,从此对国民党政权彻底失望,一致同情和支持学生运动。从来不过问政治的吴宓,此时也按捺不住了。他从人道主义出发,严词谴责国民党对学生的暴行;当听到被抓的师生中有外文系的教授和学生时,更有着切肤之痛;便毫不犹豫、自告奋勇地去找他的陕西同乡、武汉行辕负责人孙蔚如等人说理,要求无条件地释放被捕师生。由於国内外强大舆论的压力,也由於吴宓等人的努力,武汉当局终於释放了所有的被捕师生。外文系教授缪朗山被捕出狱后决定去香港,吴宓帮他买好机票,冒着白色恐怖的危险,亲自送他去机场,并在机场等候,直到知道缪氏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后,才返回珞珈山。

被释放的外文系的学生中,有一位是给吴宓老师提意见的徐本炫。一九五二年,徐本炫从武汉调《中国青年》杂志工作,与我一起共事。在「肃反」运动中,徐因一九四七年在武大被捕的事受到审查。当时,值我参加外调工作,曾多方求证为徐辨诬澄清。事后谈及此事,徐对我表示十分感谢.

「野烧难存先圣泽」

一九四九年四月,吴宓在珞珈山武大寓所写了一首诗:

余生愿作剑南人,万劫惊看世局新。

野烧难存先圣泽,落花早惜故园春。

避兵藕孔堪依友,同饭僧斋岂畏贫。

犹有月泉吟社侣,晦冥天地寄微身。

这首诗的题目是「将入蜀先寄蜀中诸知友步陈寅恪兄己丑元旦诗」,虽然是「寄蜀中诸知友」,实际上是对好友陈寅恪诗作的唱和。陈「己丑」诗写於一九四九年一月,原诗如下:

无端来作岭南人,朱橘黄蕉斗岁新。

食蛤那知今日事,买花弥惜去年春。

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

独卧荒村惊节物,可怜空负渡江身。

陈寅恪晚年在「岭南」落户,吴宓「余生」留在「剑南」;陈寅恪「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吴宓则是「避兵藕孔堪依友,同饭僧斋岂畏贫」……。尽管两人晚年落户地点不同,两人不去台湾留在大陆的贫困状态和无奈心情则是相同的。

「野烧难存先圣泽」:长期以来,吴宓一直以「存先圣泽」(保存和保护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也因此被批判为顽固的「守旧派」。实际上,吴宓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回国以后,就不遗余力地介绍西方的许多优秀文学经典名着和先进文化,说明其人并不「守旧」。当年,新文化运动在「打倒孔家店」口号下,不仅要「把全部国学,包括文言文都送到垃圾箱里去」,甚至主张废弃汉字,取消中医、京剧,扫荡所有国粹,「全盘西化」;老祖宗传下来的任何精神遗产统统报废,实为后来「文化大革命」之滥觞.吴宓主编《学衡》,提出「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他撰写发表《论新文化运动》长文,主张存旧立新,反对将「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泼掉」。因此,过去包括鲁迅和胡适在内的许多文化人,对吴宓和《学衡》的批评乃至批判,都有失之偏激处。正如吴宓弟子季羨林所说的:「雨僧先生当年挺身而出,反对这种偏颇,有什么不对?他热爱祖国文化,但并不拒绝吸收外国文化的精华.只因为他从来不会见风使舵,因而被不明真相者视为顽固,视为逆历史潮流而动,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落花早惜故园春」:吴宓借用「落花」、「早惜」二词,感歎中国传统文化之花果飘零,以及自己之悲愤已久。他当时可能不会想到,此后中国传统文化被毁弃愈演愈烈,直到文化大革命更是发展到「史无前例」和「人神共怒」的地步。今天,人们重新评价孔子的学术和功绩,传承和发扬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更显露出吴宓当年的远见卓识.

「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

「余生愿作剑南人,万劫惊看世局新。」(按:此处的「万劫」,应作「乱世」解;「惊」字,指「前途未测」。)当时,吴宓是「惊看世局新」,不是「欣看」或「喜看」「世局新」。一九四九年,吴宓本来有出国的机会,他之所以不出国,也不去台湾,是因实在舍不得离开中华文化植根的这块土地。吴宓十分热爱中华文化(包括宗教、祭祀、礼仪、服饰、饮食……更不用说经、史、子、集所有的中国经典),十分习惯於中国的社会氛围、生活方式、人伦关系等等。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武汉解放前夕,吴宓匆匆飞往西南,是因对新世局的不察:能躲就躲;躲一天,算一天。这和陈寅恪当时的情况是一样的:陈於北平解放前夕登机南下,来到广州,不再前进一步去香港。陈寅恪也是愿远离政治中心,但不愿离开中华文化故土,其心态与吴宓完全相同。

吴宓原以为去四川「作剑南人」可以安度「余生」。事实上,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二十八年,「人与流年共向冬」,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酷惨烈:他多次挨批受整,两次被剥夺授课的权利;在「文革」中更是受尽百般凌辱和摧残,《吴宓的最后岁月》一文叙述了其中一些细节:

「吴宓被关入黑房,昼夜审讯斗争,黑房外有红卫兵把守。吴宓关在黑暗水房久了,全身髒痒难受,只好向把守的红卫兵请求洗个澡。红小将回答说:你这个老反革命想洗澡,这容易,我来侍候你。一会儿另一个红小将提一桶凉水来,两人合手合脚扒光他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拉下来,站在泥水地上,高的一个拎着吴宓胳膊,另一个挥动刷大字报的毛刷,把凉水用搪瓷盆浇在吴宓身上,然后用刷打吴宓。那是寒冬的初春季节,凉水冻入心扉,吴宓浑身发抖,接着毛刷在他身上乱刷,直到吴宓跪下磕头求饶哭叫,红小将才将整桶凉水从头淋下来,说是为他「提壶灌顶」。吴宓哭着说红小将整他,红小将说这不是整,要整就要把他的耳朵、鼻子一样样割下来。他们问吴宓是不是想挨整,吴宓只好磕头求饶,并向红小将致谢,这才保住了耳鼻。

有一次吴宓躺在床上想绝食求死,红小将骂他,「绝食是向造反派、向文化大革命、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猖狂反扑……。」於是,叫来几个男女红卫兵,把吴宓按在床上,朝他鼻子里通往食道处塞一根胶管,然后灌入一大碗厨房丢弃的潲水,里面饭菜混合,把他的胃填得鼓胀、秽臭不堪,熏得他脑酸泪流、痛苦难当。红小将告诉他,这叫做鼻饲。经过四天「鼻饲「,吴宓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他同意自己掏钱去买饭菜吃,红卫兵们才停止了这种惨无人道的「鼻饲」……。」

吴宓在文革中不断受到这惨无人道的摧残以至足髌目盲,最后被遣送回陕西老家……。人们听到,这位留下逾千万文字精神遗产的一代国学和西洋文学大师,离世前满怀悲愤和撕心裂肺的呼喊:

「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

──写於二○○八年二月

吴宓逝世三十周年

杨恒均:说起大部制改革,随州人笑了

1)说起大部制改革,随州人笑了

告诉朋友我要回老家过清明,有朋友问我是哪里人,答曰:随州人。朋友惊讶不已,随即带着赞叹的口吻滔滔不绝,你们随州体制改革搞到前面了,机构改革很成功,这次中央的大部制就是你么随州人先搞起来的……

看朋友羡慕不已的样子,我惭愧中带点吃惊,因为这个春节我都是在随州过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随州已经成了体制改革的急先锋。我对此一无所知,于是决定这次回去了解一下情况。

回家乡祭祖,虽然时间很短,见的朋友并不少。每见一个随州朋友,都迫不及待地提起随州机构改革或者大部制这个话题,并告诉他们我全国各地的朋友对随州改革之向往和赞赏。可是从随州朋友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和我当初听到此消息时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有的一头雾水,有的迷惑不解,更多的是面露惊讶。于是,我就进一步解释,在全国各地人民眼中,我们随州在这方面已经走在了前头,中央这次大部制也是在我们随州的创举下演变而出的。

最后,我的随州朋友——无论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终于都恍然大悟了,恍然大悟的随州人随即都笑了……

他们笑什么呢?笑得我莫名其妙。于是要问个明白。有的朋友苦笑着说,什么机构改革?一个随州市,分分合合,折腾来折腾去,机构只多不少,人民的公仆越来越多,人浮于事,公务员越多,下岗工人也越多……

另外一个朋友傻笑着说,我们改革了?老杨,我们怎么不知道?你不会那么傻那么天真吧,你还是随州人,你走出去看看,随州哪一栋像样点的大楼不是政府机关的?你到街道上看看,又有几辆稍微看得过去的小车不是人民公仆坐在里面?以前一个小小的随县,现在提升成地级市,市里套区,市里有市,官僚机构层层叠叠……到任何一个随州上档次的餐厅,用机枪扫射一遍,倒下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用公款在吃喝的人民的公仆……

有一个嘲笑地说,老杨,你知道我们的市领导决定,为题提升城市形象,随州市区“内环”也要禁摩了吧?过不多久,随州整个城市最好的街道和最好的地区,都会成为人民公仆的地方,老百姓会被赶尽杀绝的。什么部步制改革,人员一个不少,吃“皇粮”的皇亲国戚越来越多……

还有的朋友冷笑道:本来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中央的大部制改革,我们还充满希望,以为这次总该把那些吃人民管人民折腾人民的“公仆”们减少几个了,把那些带长的,配公车的,包情妇的撤下几个,可是,怎么可能呢?你不告诉我还好,你一告诉我中央的大部制是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启发,我的心都凉了……

另外一个狂笑道:你真逗,随州的经验?不说还罢,一说让我笑掉大牙,不但老百姓感受不到,就是体制内的,你去找一个问问,谁不会告诉你这是开国际玩笑的?我们的宣传部门实在是太牛太强大了,使用已经无数次使用过的语言包装了一下,推上了电视,结果就成了典型,可惜我们这些生活在随州的人也自己长了耳朵和眼睛,你以为我们看不到,听不见?

随州人都笑了,我就笑不出了。至于真相,我得说他们这种冷嘲热讽也不一定说得对。当然,对于我这种小民,真相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但作为一名随州人,我回到随州见到的都是随州人,而他们对于这个在全国弄得沸沸扬扬的体改经验竟然众口一词地不屑一顾,甚至有些愤愤不平,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这件事情让我再次思考我已经无数此思考过的一个问题:我们的电视宣传离事实有多远?我们的政府离人民又有多远?

2)鲜活阳具展览厅

作为随州人,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写这样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写出来该不会对我们随州的招商引资有什么影响吧?要知道,我们随州的市委书记也是正厅级呢,带队到世界各地出访时都是西装革履的,像模像样的。如果我现在告诉大家,在我们随州连接全国,也是走向世界的火车站,有这么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会怎么样呢?

可是,每一次经过随州火车站,我都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几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时是我第一次光顾我们随州市火车站的男厕所。当我走进去的一霎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差一点把小便撒在裤裆里……当时我看到的,也就是我想向你说明白却一直羞于启齿,或者认为自己无法说清楚的。

如果在我后来又多次惴惴不安地怀揣照相机进入那个厕所后哪怕有一次成功拍照,我今天就更容易向你说清楚了。可是那里是我们随州对外的必经之路,那个厕所是那个地方能够让你身体里的东西排泄出来的必经之地,每一次都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使得我这个周旋于国际政治斗争、见过了无数间谍伎俩的人始终没有能够成功偷拍一张照片,让人汗颜。

好吧,现在我只好用这只笔——不,这台破电脑为你描述一番我们家乡火车站的那个传说中的厕所——相信我,我小时在农村呆过,也到过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我见过各种被称为厕所的东西;世界上最简陋、最肮脏的厕所我不但参观过,而且还蹲过;我也曾经多次把自己的热尿撒在祖国的大好河山和高速公路旁边,可是那些厕所或者用于厕所的场所加起来也比不上随州火车站男厕所带给我的惊讶和震惊——不,不是震惊,而是震撼!

这个厕所在候车大厅的东部,是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正方形。一进入厕所就进入了正方形的中间,站在这里,左边有一排小便器(名牌的),另外两面都是蹲厕。问题就出在蹲厕上。

旁边两行蹲厕需要上两三级台阶,每一个蹲厕都是隔开的,可是,被互相隔开的蹲厕对外却是完全敞开的,没有任何隔门阻断你的视线。也就是说,你蹲在那里方便,可以看到所有人蹲在你对面方便;如果你是等空位的,你站在中间,可以看到周围所有蹲在那里方便的人的——。最邪门的是,每一个蹲厕的大便池不是和厕所墙壁平行,而是垂直——什么意思?就是每一个蹲在那里方便的人都背壁面向厕所的中间。他们互相面对面——对了,别忘记我说的,那些蹲侧的位置要稍微高一些……

现在你一定可以勾画出我第一次走进随州火车站男厕所时看到的景象了吧?不错,我被眼前一排鲜活的阳具惊呆了,鲜活的阳具还有正在工作的屁股……我当时的感觉是自己进入了一个鲜活阳具展览厅,又好像检阅部队一样,在检阅一排正对着我的阳具,以及位置比我高,正在工作的屁股……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进一步描述了,否则那就真是很黄很暴力也很恶心了。实事求是地说,随州这些年发展还是比较快的,各个政府部门都在盖新房子,听说连碧桂园那个大小姐到随州视察过,要搞随州碧桂园。我真地很高兴。但随州火车站的那个厕所却一直让我很郁闷。每一次经过火车站,我都希望这个地级市有人注意到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最恶心、最不文明的厕所,我希望看到一个稍微文明一点的厕所取而代之。至少不要让进入厕所的人第一眼就把所有如厕人的阳具和屁股看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公用澡堂,因为这里的阳具和屁股正在工作——昏……

我希望随州市的领导同志们能够抽点时间光顾一下我们随州市火车站的公共厕所,要知道,在外人眼里,南来北往的火车站的厕所足以代表一个地区的文明程度,对我们招商引资不利呀——

当然,话说回来,对招商引资不利,也许对发展旅游事业就有好处,我听说,日本有一帮变态男女,专门喜欢看人家大便,还拍成黄色录像到处发售。如果他们知道有一个这样原汁原味的厕所,我估计,日本人很可能会不远万里来到我的家乡随州,一遍又一遍地走进这个厕所……

3)注意,这几天天堂那边也要通货膨胀了

回家为列祖列宗上坟,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东睡一个,西躺一个,从老太爷到太爷再到爷爷奶奶,翻了至少三四座山走了七八个地方才一一拜祭完毕,已经腰酸背痛,真希望自己也找个地方躺一躺。

我们这里的祭祖仪式大致是这样的,先把坟上的树木杂草清理干净,然后就跪在墓碑前,给他们向阴间银行存钱——烧纸钱,放鞭炮等。

清理坟上的杂草不易,于是我们就用一把火烧干净,但天气很好,风也不小,很容易烧了周围的山。好在我们人多,随时扑灭。可是四周一看,到处是烽火连天,有的半个山头都被烧光了。人家都没有我们家族这样人多势众,随时扑灭星星之火。

就在给老太爷烧纸的时候,我突然想,大家都集中在清明节前后给冥间银行存钱,那里会不会通货膨胀?一旦通货膨胀,物价要上涨,那我们烧的这些纸钱是否够用?

听说传说中的老太爷雄霸一方,喜欢玩枪,也是打土匪的好手,而老太奶奶正是被土匪所杀。老太奶奶被土匪杀后,老太爷爷更喜欢玩枪了。我们刚刚烧的那点,够他在天堂里购买一些现代化的武器吗?想到这里,就后悔没有多弄点纸钱来烧,或者下次直接用纸做一些现代化的武器烧给他老人家,就像人家现在经常烧房子、别墅给先人一样。最近,很多孝顺的后人还和在叠纸房子时,顺便做了画了盖着房产局公章的房产证呢,哈——

又想,中国政府今年会不会下通知,禁止各地扫墓的孝子贤孙们给先人们烧纸做的二奶呢?!

王  丹:谁不敢面对真相?

中国境内藏民居住区内的骚乱事件发生后,中国政府一方面将记者和外国人从藏区赶出去,一 方面先声夺人地对达赖喇嘛和藏民给予定性:总理温家宝、西藏自治区政府负责人以及外交部发言人一口咬定骚乱事件是远在印度的达赖集团一手策划的;但中国政 府的指控首先遭到了来自西藏流亡政府的反驳,流亡政府发言人桑东仁波切认为中共当局既无端指控这起事件的幕后主使人是达赖喇嘛,就应该拿出证据,并且公诸 于世。很显然,这是一个正当的要求。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那么,将中国政府控制地区发生的骚乱归罪于境外的达赖集团,就很令人质疑。

至 于藏区骚乱的性质,是由“打、砸、抢、烧”行为引起的暴乱,还是由对合法集会示威的镇压引起的反弹,以及军警是否在镇压过程中滥用了杀伤性武器,都不应由 中国政府单方面予以认定。迄今为止,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在发生冲突的藏区,未经公开宣布戒严,军警就对当地实施了全面控制,不仅境外媒体的记者被集体驱 逐出境、藏区的电话和互联网业务受到干扰,而且,整个中国境内的传统与网络媒体均不被允许公开自由交流有关藏区冲突的信息,借助这样的信息封锁,中国政府 垄断了对骚乱事件的信息发布权。

在此情况下,中国政府如果想赢得人们的信任,应该允许国际社会有公信力的第三方组织对骚 乱事件召开调查,以最大限度地还原事实的全过程真相。目前,西藏流亡政府已向中国政府提出这一要求,中国政府并未正面回应。我认为,鉴于温家宝总理公开宣 称骚乱已基本得到控制,中国官方媒体也声称拉萨的社会秩序已基本恢复正常,为了还原事件的真相,中国政府应在最短时间内允许国际独立调查机构进入藏区,并 允许各国记者赴藏区自由采访,因为这本来就是中国政府对于奥运召开前新闻采访工作的承诺。

目前,由于中国政府的信息封锁,我 们无法获得有关藏区冲突事件的完整信息,这严重影响了全世界的人们以客观、公正、全面的态度来审视这一事件。海内外华人愤慨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报道的同时, 也应当看到,究竟是达赖集团策划了暴动,还是中国政府对于和平机会的干扰引发了骚乱事件,谁都无权凭空得出结论,我们需要事实真相。但是,如果中国政府不 能给出达赖策划骚乱的证据,不允许国际调查机构和独立媒体记者自由进入藏区了解信息,那么,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中国政府故意隐瞒真相,并以混淆视听的方式 释放错误信息。这也就是说,中国政府不敢面对事实真相。

而冲突事件的责任主要应由不敢面对真相的一方承担\x{2014}\x{2014}难道这不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吗?中国政府如何面对这样的质疑,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破空:中共失去了变革能力

近期,在国外,如在加拿大,有海外华人示威,抗议他们所指称的西方媒体针对西藏事件的“不实报道”。参加多伦多地区抗议的华人,多达两千人之众。且不论这类抗议活动的背后,是否有中共的影子,单说,他们能够在加拿大举行这类集会、游行和示威,本身证明,他们所旅居的加拿大,是一个高度自由和民主的国家。

相反,这类抗议,在海外华人的祖国—-}中国,则完全不可想象。尽管中国媒体(多为官方经营和控制)处处充斥着“不实报道”和“歪曲宣传”,但没有任何人能够上街抗议,并不遭抓捕、追究,更遑论集结数千人。

即便国内民众要在中国举行针对西方媒体的集会或游行,也不可能。西藏事件后,中共当局下令,在全国禁止大型活动,借口是“出于奥运安全考虑”。这一禁令,影响所及,甚至包括大型演唱会、大型展览和商场促销活动等,表明,中共“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口号,纯属虚伪,任何时候,中共都以“政权安稳”为中心。

部分中国网民和海外华人所指控的西方媒体“不实报道”,包括个别图片不完整或者张冠李戴、解说文字出错等。诚然,即便民主国家的媒体,有时也可能出错。但通常而言,民主国家媒体,自由而独立,不受政府支配,报道角度各异,公信力极高,出错率极低。针对这次西藏事件,个别西方媒体,在报道中的确出现零星错误;但当西藏出事后,中共立即驱逐外国记者,在西藏内外,实行信息和新闻封锁,国外媒体出错,中共岂能没有责任?

在国际批评声浪下,之后,中共被迫挑选17家境外媒体进入拉萨,但仅提前两天通知,仅允许这些媒体停留两天,全程并由中共官员陪同,不得自由采访。一手遮天,却仍然露了马脚:大昭寺30多名僧侣向这些境外媒体哭诉喊冤,指控中共撒谎。

中共还组织15国外交官到拉萨参观,也仅限于两天,全程由中共官员陪同,不得自由走动。但据传,这些外交官前脚刚走,拉萨又爆发了部分民众的抗议示威。对这类消息,中共依然封锁。

国际上都知道,多年来,达赖喇嘛公开放弃追求西藏独立,而主张西藏高度自治,但北京仍顽固指控达赖喇嘛是“藏独”。北京的姿态,要么是睁眼说瞎话,要么是装聋做哑。听话听音,其实,北京另有心机:如果藏人主张独立,中共反而不怕,它可以理直气壮地镇压,至少容易说服汉人;如果藏人追求民主,中共反而恐惧。

达赖喇嘛提到“一国两制”,中共就如鲠在喉,因为,如果在西藏实施“一国两制” ,就等于让西藏民主自治。西藏民主化,难免不影响和波及中国其他省区。中共把“藏独”帽子死死扣在达赖喇嘛头上,是说给汉人听,利用汉人的“民族主义”情结,仇视达赖喇嘛。说穿了,中共的真意,是指控达赖喇嘛在意识形态上独立,不愿意附和中共的独裁统治。

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2008年,对中共来说,有太多机会,可以通往变革。北京奥运会,要求中共改善人权的呼声高涨;台湾大选,统派上台,两岸由统独之争,变为制度对比;西藏示威,撼动国际,北京正好展现善意、宽容的大国胸襟。处处都是机会,中共却处处放弃,依然用旧手段,应付新局面。

毛泽东之后,邓小平曾经推行变革,尽管仅限于经济领域,毕竟也是中共的一次重大转型。如今,指望中共变革,为什么就那么难?

障碍在中共内部:中共已经没有邓小平那样的威信人物。弱势的胡温,实际上无能为力 。特殊利益集团的崛起,地方主义的盛行,中共内部,各自为政,彼此牵扯,中央决策中心被架空。胡温权力,来自于特殊利益集团的私相授予,为了坐稳自己的权位,胡温忙于摆平党内各种利益。每逢党代会或人大、政协“两会”,仅仅围绕“太子党”、“ 高干子弟”、“红色后代”等,为了安排他们的位子、满足他们的胃口,胡温就足以“殚精竭虑”。

在民主国家,国家领导人由民选诞生,获民众授权,先民主而后集中,民选领导人可以充分施展拳脚,大有作为。而在当今中国,没有党外民主,而侈谈“党内民主”,程序倒错,以至于,既无民主,也无集中。所谓“集体领导”,就是谁也不能“出位”;互相监视,集体死守全党既得利益。

于是,整个党政机器,仅按惯性运作。群龙无首的中共,已经失去了变革能力。机器庞大,惯性巨大,因而,仍具有压倒性的威力。但这是一部老旧的机器,有新招牌,却只有旧功能。逆滚滚时代潮流,它还能运转多久?人们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