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merican Prison Nightm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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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merican Prison Nightm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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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wish Genius
Charles Murray <
心灵城堡(第一集)
一阳阅读史
欧阳懿 著
0、糊里糊涂的阅读经赠美女张涛 (代序)
1、少年不识书滋味
9、苕麦乡居:苦旅
(1989-07~10)
我是在苦雨凄风雷霆的联合攻击中回到老家的,过后的几天好象放了
晴。我和父亲没有商议,但心理一致:这样的时事情形,家里又没有
钱,任随人家扔咱在哪里。
7、8月里,老家山坡上在挖坑放炮,预备开辟一个黄桃基地。这是前
一、二年我们几个学生给村长的建议,现在正在实施。
我家也分得几小块,我就上山帮母亲。因为有了少许电视,乡亲们也
关心了国事,一边干活,一边有向我询问的,我自己也模糊不清。
8月底我正在收割家里的水稻,被一辆摩托带进一个神秘莫测有些狰
狞鬼魅的古庙。我见到了我在教育学院的那位朱同学,他的政治敏锐
使他留了校并转眼进到克格勃或契卡中国版系统。他伸过手来,我伸
过手去同时一转一摆,往后腰一背,我鄙夷地问:“有必要吗?”
是的,我鄙夷。
鄙夷是我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和武器。
8月30日晨,小弟和我各骑一辆破自行车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车上
是棉被和我的破书,我要到那里开始我孩子王的日子。
车行到中途,天下起了雨,由小而大。土的路面,先是打滑,继而彻
底软了下去,泥土将轮子裹了起来,我们只好下来推着行走,十来米
就用树枝、竹片猛刮轮子。
好不容易躲进一家农户的屋檐,衣服和鞋袜已经全湿透了。我望着嘴
唇冻得发黑的小弟,鼻子生酸,眼睛发涩。
雨小了,我们推着车继续前进,再翻了两道山垭三条沟,午后,在一
片苕麦地和竹林围裹的山脚下找到了目的地。
我们将东西寄放在一个未来的同事家,同事不在,她的老婆将我们的
东西揽下。问了人民公社的地址,说是还得翻越一道山垭,我们就翻
山垭去了。我的意思是要到那边去吃午饭,弟弟肯定饿得不行了,因
为我也饿得不行。
人民公社巴掌大,政府食堂已经刷了锅,我们在一个死角落的土垒子
里找到就食的地方,只有油条和稀饭,碗筷和桌凳都肮脏得离奇。
老板看出我这个外乡人的嫌恶的样子,有些得意,说:“眼镜儿,别
嫌弃,这可是三县两市交界的地界,每年也只9、10月收购棉花的时
候,我老人家才积德来开这个馆子为人民服务呢,否则,这时你只有
到田角落里喝牛尿水!”
多年以后,小妹对我说:“哥,你猜当时小弟怎么对我说?二姐,我
哥咋活得出来哟?”那年小弟13岁,他因为好奇才参与送我去的。
记得不久后我进了一次城,新华书店门口遇见陈崭同学,问:“你怎
么想?”
我的回答很简单:
“活下去,象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
他于是断定我会象范爱农一样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至少我可以从不喝酒做起。
离开的那一刻,车子开动,小马哥拉住车门跑动,哭着呼唤我的名
字。后来他与阿紫缠杂不清,他说我会鄙视他,因为有这样的拉着车
门的呼唤,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我象一个唐朝老宫女闲话玄宗似地怀念我前两年的阅读时光,我庆幸
那时赶着拼着读了一些东西,但一想起物是人非时光不再,就黯然神
伤。我主动多要了一倍的工作,我需要以此遗忘。但我的操练过中国
功夫的精力太旺盛,后面的追兵又恶劣欺人太甚,现在,我容易感觉
黑夜真的漫长,孤枕冷席难捱。我常常爬起来,倚着窗或楼栏,看见
海子从地角的麦地里升起来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沉入水底,或
取出来,依然是那只鱼筐。”顾城不可见,不知道谁在为我念叨“黑
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发现光明。”遗忘,谈何容易,不,
我没有那个机会和希望。
10、苕麦乡居:诗人西西
(1989-06~1990-08)
遂中高87级二班的“小师爷”吕鹏志同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北大
西语系的诗人西西。该不会是西语系的妹妹太多太丑男生太少的缘故
吧,西西闹着要转到中文系去。
1989年6月初的日子里,西西在乱哄哄的大街上遭遇到六枚金子一样
色泽、沉甸甸的硬东西。他觉得它们很有收藏的价值或意义,除了分
给一位年轻的教师两粒以外,这个从小学或幼稚园就一路三好学生的
孩子,这一回没有继续象雷峰叔叔那样拾金不昧。他想把它们带回乡
下收藏,但同时胆战心惊,并且很快恍惚起来。
在北京的某个黑角落蹲了七日,他走在回北大的道路上,他感觉有很
多人影晃动在他的周围,他感觉他们就象他的影子一样不可摆脱。
“你可以击碎水中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依旧”他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
道。我想恐惧和他的自尊使他愤怒和疯狂了,他可能抬起了头来,望
着天上依旧的月亮。他应该明白,要击碎水中的月亮其实只能先击碎
天上的月亮,或者击碎那位不安分的观察者、思想者。“我要击碎我
自己!”他想。
9月里他作出重要决定,到山海关象他的诗歌皇帝海子一样,在并不
温暖的大地里,在冰冷的铁轨上与火车一吻,开成一鲜艳的花朵,时
间就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40寿辰那一天,1989年10月1日。“10月1
日,我要用我的血来诅咒的日子。”他在稍前的几日在山海关附近住
下,勘测了将要开出花朵的地方。
他望着那地方,说:“就在那里,一个坎,火车从上面冲下来,速度
会很快,即使看见我开花的预备要刹车也来不及,我就是一朵鲜艳的
花儿。铁轨宽大,我的脚手不足以横置两边,我担心我躺在里面不能
开出花朵,我聪明极了,我想到时候我就趴在一根铁轨上。我试着趴
在上面,我的脸与冰凉的铁轨贴在一起,我想象着,明天,这里会有
一朵鲜艳的花……”
第二天早晨,诗人西西起得有些晚,慌忙向预谋的铁道上飞奔,他一
边抛撒他撕碎的他的证件以便人们知道花朵的来历,一边朗诵诗歌皇
帝海子的诗句:
乞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茫茫,
一人踏雪无痕……
火车开过来了,方向却相反,上山的火车,速度有些缓慢,但他仍然
将手一挥,跳了过去,趴在铁轨上,等待那温柔温暖的一吻……
这是1989年11月里的一天,那一段时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在栏江人
民公社栏江河畔几棵榕树下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楼顶上,诗人西西如此
告诉一阳。
因为火车上山而来,速度不快,司机事先发觉有人卧轨,紧急刹车的
气浪和车前的档板的猛推,诗人西西与他的诗歌皇帝失去了一个完美
的约会,他没有开成鲜艳的花朵。
医院里,一位脑神经医生用一小锤子轻轻敲打刚刚苏醒的西西的膝
盖,“完了,我的腿本能地弹起前踢,但医生给我的医检报告作了有
神经性症状的结论。”他望着我笑了,舒了一口气。
西西休学了,他的伤口没有痊愈,他仍然处在亢奋之中,他高唱崔键
先生的摇滚,他不停地朗诵海子的诗,他说没有人哪里有什么现代化
美景,他把计生办的一个房间贴上花花绿绿的纸条、写上歪歪斜斜的
字句。
他要办《西西休学导报》,邀我帮忙。我看了看,的确帮不了多少
忙,就骗了许多好书去。我的苕麦之地在十余里外,没有多少忙可
帮,我猛啃他从北京代回来的书籍。
21世纪或者以后若干个世纪的人们,以及倘未绝种的一阳的子孙,某
一天阅读了一个叫一阳的人笔下的文字,其中的感谢,应当有1989年
10月1日凌晨从山海关行驶过的那辆上山火车,是它,拒绝将诗人西
西开成鲜花朵,然后准他将许多书籍带回乡村,陪我度过一段原本该
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注释】
◆西西:本名吕鹏志,诗人,学者,姚放的表弟。遂宁中学高87二班
学生,作者高中同学。1987年入北京大学西语系,1989年在北京参
加学运,被关押审查,1989年10月1日在山海关自杀未遂。
11、苕麦乡居:穷乡僻野八面来书
(1989-09~1991-05)
最初的阅读是一本《美的历程》,李泽厚先生的。
美,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积淀学在这本书里得到很好的阐述,那不是文艺理论课上可以学得到
的。语言很好,很有意味,我就选择着手抄了半个笔记本。我后来也
没有时间重看,但手抄一遍,理解得较好。
然后是尼采的两本,《偶像的黄昏》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
一本也手抄了半个笔记本。后者是重读,看得有些粗糙。这种阅读,
使我的确有点无偶像的感知了。
然后是诗歌。台湾的有纪玄和痖弦以及洛夫,最喜欢的是痖弦,还是
要手抄一些的。大陆的有于坚、韩东等人,他们的东西让你自己很容
易成为诗人。
最喜欢的是海子,西西的皇帝。西西翻来覆去地朗诵,还把一个叫廖
亦武的四川诗人对海子之死的文章从《星星诗刊》中找出来我看。为
此,1990年8月,我利用到北京玩耍的机会,在北大的西西的宿舍抄
了厚厚的两大本海子的诗,一本是《海子诗选》,一本是《但是水水
水……》。回来后,我整天抱着诵读,有时为了强记,写在小的卡片
上,趁我的学生自习时悄悄掏出来记忆。1991年,后一本借给了阿
紫,至今不还,前一本被抄家的人们掠走,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哪
里?如果不是这种散失,我或许能够成为诗人呢。
艾略特的《荒原》我比较喜欢,亲手抄写了一遍,波德莱尔、韩波、
王尔德也看,却没有收获。
《红高粱》正红红火火,所以莫言的小说也是读的,却记不得名字。
张炜的《古船》在当时是很好的,我只是不喜欢最后的几部分──这
类东西,中国人是不好写尾巴的,何必要尾巴呢?正如维纳斯的雕
像,我们的确可以说,何必要手臂呢?
以《西西休学导报》为联结点,我找到了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
南京的杰皮还给借给我另一本刘先生的书,是剖析国人性格特征的东
西,我很喜欢的一本,可惜忘了名字。我为此订购了一年由刘先生主
持的《文艺评论》,季刊的。
杰皮借给我的书还有《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新教伦理与资本
主义精神》,1986年出版的“未来丛书”中的两本,还有一本与魏
源、严复有关的书,也记不得名字。
《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下),费正清和麦克法考尔主编,
仍然由他提供。他的书是一定要收回的,决无遗漏。
天津M送我的是《一九八四年》,奥威尔著,还有马基雅维里的《君
主论》。后一本我没有看,因为据说是讲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之类的,
我不想搞阴谋诡计,也不想不择手段,所以拒绝。后来和海子的诗一
同消失于别处了。
贤斌处得到《真、善、美和平等、自由、博爱──人类的六大观念》
和《社会民主主义》,以及他的两份手稿和许多信件。除此以外,最
初清算那段日子,他从北京跑回遂宁,偷偷来看我,带回一些资料,
记得是抗战后第三条道路方面的东西,还有捷克斯洛伐克“七七宪
章”运动的文献。
小马哥的书一直很慷慨,我自己到不好意思,期刊选了几本,更多被
西西搜刮,我才知道我和小时候一样的笨。李敖的《千秋评论》是他
的,却是从孔师兄处转过来,很和我从鲁迅那里养成的口味。我还拿
了他几本《山西王阎锡山》、《蓝色三环》、《和平解放西藏》之类
的书,却不很佳。还有一本诺曼底登陆为背景的军事谍报小说,我觉
得那种假想的智慧也是很有益的。
《智囊团》是重庆杨幺那里的,对于需要集思广益的个人、团体可以
一观。同时,从谢大汉那里得到三本《大学生》杂志,其中有对于
“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结构”和“突变理
论”的简单介绍,但对我这时的思考却是足够了。
或许真是因为爱情吧,1990年春三月,李花盛开在一阳老家的田野,
如天上的白云降临,阿紫跑来看望我,我把她带到我的发配地。她给
我一本三毛的《滚滚红尘》,还有西德尼.谢尔顿的《狰狞的夜》。
相聚的日子并不多,但对困顿的我或我们而言,爱情的确是太过奢
侈,我们在酸涩中阅读萨特和波伏娃的存在主义作品。“我要活着,
此外无它,同时感到它的不幸和悲哀。”这是萨特的一句话,有这样
的意识垫底,我只能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份温情,包括阅读的机会和
一点点爱情。
林毓生先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我也看过,或许是杨幺那里的,记
忆中我找不到它的来历。
《科学之门》、《大气功师》都是姚公子放那里借来的,我把它们与
《老子》连起来读,和《周易》连起来思考。姚公子放是我姚老师的
少爷,又是西西的表哥,我们在教育学院不同的专业学习。1989年5
月,因为看见我在教育学院领头捣乱,他怕我嗤笑他的不作为,便领
着他们班的同学跟进,被“秋后算帐”的人们硬按了一个“秘书长”
之类的名号,结果也是和我一样,我们一同被发配到比原籍更偏僻的
地方。我们一起看《烧饼歌》、《推背图》和《诺查丹玛斯预言》。
有时候,退休的姚老师也参与阅读和聊天,他对于中国古代的文化是
熟悉的,可惜被限制使用在中小学里。我就在他那里借了《古文观
止》、《史记》和《二十八个谋略家的故事》。
然后是自己买了一些书,不多。有《独秀文存》,我在里面找不到他
是坏人的痕迹;有《萨特自述》,我对存在主义有了一些认识,配合
着西蒙.波伏娃的东西看,很有意思。王蒙的《坚硬的稀粥》也在那
个时期。到北京的时候,买了王朔的好几本,我认为他的语言是影响
过我的。
我订了一份《参考消息》,害得我没饭吃,我每月给我外婆五元钱的
计划没有实行几次就泡了汤,外婆不久离开人世,让我后悔莫及。
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只素食了几日,写了一首诗,里面嵌有葬礼
进行曲的音符,最后的字句是:
你从梦里走来,
手高高举起,
一把青青瘦瘦的麦子。
小时候,除了给我许多煮鸡蛋,她还给我讲了许多民间故事。
那两年的《参考消息》,有很多东欧和苏联演变的大事,足以吸引人
们的注意力。
然后是独裁者萨达姆出兵科威特,并宣布科威特为其一个省,据说这
是得到了阿拉法特的理解和支持的。我买了一本叫《萨达姆──一个
注定要震惊世界的人物》的书,通过科威特的盟友和萨达姆的军事实
力比较,我想他死定了,却有许多国人,跟着CCTV一个腔调嚷
嚷:等着看多国部队陷入泥淖或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笑话。
不过,那场战争太没意思,萨达姆和他的共和国卫队还没有看见敌人
的鼻子眼睛就无条件投降。但这无条件投降其实是耍无赖,所以才有
21世纪的今天的新战势。
十多年了,历史似乎是幼童的七巧板,可以被任意拼装,易于遗忘和
年轻的人们看见萨达姆的狼狈像,就要生出同情心来:我萨大哥好可
怜哟!可是,你这个萨大哥才不傻呢。我觉得有一句话可以用在这位
独裁者身上:上帝要叫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我还喜欢看那时的《党员文摘》,特别喜欢看其中对那些“动乱精
英”和“和平演变”的谩骂和揭批,我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喜欢他们继续这样地骂下去和批下去。
自会有人们从我党的另一面来看待这些问题,哪怕很少,但比什么也
不知道和什么都没有强和好。另一面在增加,我党就减少。我如此主
观地想象。
困顿的人们,失意的人们,你就读书吧,纵使你不能改变眼前的一切
艰难困苦,纵使它不会给你爱情,但它可以使你不太愚钝。
西西说:高飞的鸟减轻心灵的负担。
减轻我心灵负担的鸟儿,请你嘛也在这穷乡僻野歇歇脚。
谢谢!
【注释】
◆孔师兄:本名孔杰,职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同
学。因与刘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被关押和审查,进入“黑名
单”,长期受歧视。
◆杰皮:本名罗宗杰,公务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
同学,1987年入南京大学历史系。1989年在南京参加学运。因与刘
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姚公子放:本名姚放,“西西”的表哥,教师。1987年入川北教育
学院数学班,1989年遂宁学运骨干。进入“黑名单”,多次被审
查。
12、苕麦乡居:有福方读书
(1989-09~1991-05)
我的睡眠仍然很少,六个小时左右,所以有充裕的时间来阅读。
到了第二年冬天,夜读更好,每天晚上12点,彭文俊就和小师妹准备
了消夜让我米西米西,然后闲聊一阵,继续看书。我只管寄生着米西
米西,并不理会彭文俊大概要撮合我和小师妹的意思。
我有时是在教室里阅读的,我手不释卷,学生们也不捣乱,况且我常
给他们念一些好的文章,讲一些很好的故事。我也不吝啬我的书,放
心借给他们,代价是部分遗失,破损严重。很多是他们看不懂的,但
这并不重要,熏陶并不是油炸和爆炒。
午间适合在办公室看,宿舍里人们在锅碗瓢勺盆烹烧炒炖焖,而办公
室却寂静、空旷、清新。
如果天气清爽,可以爬上山岗,在有阳光照射的苕麦地之外的松软浅
草地上躺下,在人迹不多、浑浑的浅水塘边也可。读,然后思,天高
地迥、蓝天白云、水、草、虫子,这不是考试棒子下阅读才有的乐
趣。
当然,更多时候是在宿舍里,一楼一底的瓦顶小楼,我在楼上,除没
用的小厨房外,前后两间,外面的就作书房。地板一块块脱落,灰尘
厚重,我搞了一张竹篾编织的席子铺上,还弄来一个棕垫,搬进一个
锯平上部的树桩。这样是可以在面窗的书桌上看累了、腻了时换成盘
腿静坐冥想或坐着再看,树桩上可以放书、纸、笔、茶和烟。
墙上有我精心挑选的一、两幅画、还有贤斌对耶稣和爱因斯坦的漫
画、有我选用的两句话儿:贫穷而能听见风声;面对墙壁的哲学思
考。但这两句话只用钢笔细细的书写在小的纸片上贴上粉墙。墙上还
有我从山坡上捡回来的几个树根,形状别致,如恐龙,栩栩如生。
那时我的烟瘾特大,要么两支同时干,或者来大雪茄。漂亮的烟盒,
由细线穿起,参差地悬挂,类似编钟,甚至更别致。
书柜是别人的碗柜改作的,并不美。
晚上也可以到阳台站坐,如果有椅子斜靠墙壁,脚放栏杆上,从脚尖
上看黑黑的夜吞没村庄、田野,以及静静的星月,感觉是很自由很自
在的。
有时,难免想起那些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们,或惨死于坦克、枪炮
之下,或在强权的压迫下四处逃亡,或者被打入大牢里,或者还在为
温饱而挣扎,而我还能在这一隅有闲,尽管也心情沉重,觉得于自己
个人而言,已属万幸和某种福气。
茶是不可缺少的,这有姚公子为我设计。
姚公子放来了,大呼小叫,再来时携漫画一幅:光头大耳胖和尚着宽
大袍子,侧坐捧书。旁做十个隶体字:“无事且静坐,有福方读
书。”
我坐,我读,我思,此福非彼福,不招稻粮,不惹官做。嘻嘻!
【注释】
◆彭文俊:教师。1986年入成都大学数学系,1989年参加成都学运。
1989年9月,与作者同事。
13、社会福利院:有甚来访
(1991-05~1991-08)
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是七步。
这是捷克斯洛伐克作家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之《二六七号牢
房》的句子。
1991年5月,我给我的预备中考的学生复习这个句子。一个酷热的
夜,因为“非法组织、非法刊物”的嫌疑,我和我的书架上的书籍消
失了,孩子们的梦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显示。我没有声张,除了热,
一切都没有声息。
几辆汽车把我带进一座改了用途的古庙,几个人轮番对我软硬兼施。
没有人知道我的惶恐有多厉害,我只得如此告诉自己:“他们动用刑
具你就叫喊或生撕裂肺地哭,只要不出卖朋友,不好看也行。”
或许因为旁边有我认识的人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动用刑具,只恶狠狠
地说:“你不交代我们也没办法,只要查出了证据,将根据中华人民
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给你加重处罚!!!”
我开始心中有底和窃喜,偶尔和他们饶舌几句。
我在这种状态中半梦半醒。
几辆车把我带至我的祖居地。最先被惊动的是村里的狗们,它们惊吠
不已,它们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传递得很远,有铿锵的回声。祖父母
和父母从睡梦中惊醒,开门后或被分割于院坝,或奉命配合掌灯。
只搜查了我居住过的房间。似乎也没有寻觅到什么,屋壁上钻孔打桩
做的书架上,破旧的书本不多,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除了给家人一些骚扰外,这样的举动意义不大。或许他们的意义正在
于骚扰呢?
“我们在灶塘里烧了不少书和纸张,烟雾很浓,呛得人流泪,有些书
太厚,撕不烂,点不着。那时你们还未走出村庄,很担心他们杀回马
枪。”三个月后,祖母和母亲对我说。
我常常想起祖母和母亲的这种果敢的举动和事情,我就想,她们的英
勇和果断的来源,爱,是的,就是爱。正是这种爱之上的英勇和果
断,于共产党建政之初,同样保护过她们自己的其它亲人逃过了红色
恐怖的绝杀令。那是我曾经听说过的追杀与掩藏,我想它不属于此处
应当叙述的历史。
午夜三时,车向城市滑行,四周漆黑,阒无人声。
我落在了一个社会福利院里。
待到我父亲也被用来作招降的过场时,最初的紧张也就过去了。
我们就唱歌和舞蹈: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这里有正义的来福
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这是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我们在看CCTV-1的黑白电视节目,
唱歌的感情比较投入,舞蹈也是芭蕾舞步呢。但这样的娱乐须万分小
心,不能让管理者发现或生气。
先是“8.19”事件的发生,然后有一伙忠于布尔什维克的老将试图
重新控制莫斯科,但这种反发生的控制努力“其兴也勃勃焉、其灭也
忽焉”,的确让我生出无限的快意和敬意。
我想起老爸爸他们在法西斯267号牢房里的歌唱,我也就喜欢歌唱
了,也为老爸爸的歌唱与我的歌唱在本质上的那么一致而惊奇不已。
我喜欢歌唱,我歌唱:
多少脸孔,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
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象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还有那太阳,比这更美丽,
跨过奔腾的长江。
啊,太阳,我的太阳,
那就是你,那就是你……
所不同的是我们的歌声高亢不足,忧郁充足富裕。
这一年的夏季,雨水很多,暴雨不断,天空晦暗,象一张寡妇脸。
“沙漠风暴”却并不如此拖拉和表情,它过去了就过去了。
惊疑着一些人们,惊恐着一些人们,所以,报纸上开始讨论“科学技
术也是生产力,是重要的生产力。”
我无事可做,也和自己讨论,类似于洪七公的左右手互搏。我的结论
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掌握着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是社
会发展的依靠力量,代表社会发展的方向。”
与邓“设计”的“科学技术是重要的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中
的一部分。”相比,我的结论肯定更接近学术和真理。
我历来没有午休的习惯,人上人的看守们对我还不错,我不必强行卧
床,我可以独坐在外间的石桌石墩上写东西。那种手纸比较厚实,韧
性有余,是书写的好材料。圆子笔的外壳不在允许之列,但笔心是可
以使用和保留的。
一日午后,我正在巡视道下面沉思默想,听见那位女政委问其他人:
“那位大学生放了吗?”
听话听音。我明白这问话中包含有非常的善意。我立即站到她能够看
得见的地方,说:
“谢谢阿姨,还没有放我呢。”
“好好呆着吧。”她叹了一口气,步子沉重地走了。
脚步声又过来了。
“还习惯吗?”她问。
“还习惯。只是没有书可以读,感觉浪费时间,可惜。”
“你喜欢读什么书?”她站在高处,却没有居高临下的做派,微笑着
问。
我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藏书吧,于是说:
“什么书都喜欢读的。他们说我思想有问题,其实完全可以让我学学
马列毛的,也可以对照对照啊。”
“我给你找找吧。”
“谢谢阿姨。”政委阿姨走了。
第三天她又当班,把我叫到巡视道下。
“只找到一本《邓小平文选》,藏好,别太张扬。”她吩咐道。
我激动、感动着爬上水缸,接过来,捧在手里。
我一连看了三遍半,这样说吧,并不见多少佳处,中国老农民式的智
慧或常识而已。但就是这种智慧或常识,也可以保证一个贫弱的大国
持续发展一会儿。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鱼,别多搅动,恐怕就是
这个意思。但我还是认为,那里没有多少智慧,更谈不上什么理论。
我在里面没有看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样子,但它却让我知
道,上海或其它一些地方,有异端异动的痕迹。
我如此叙述我对邓选的阅读一点不表示我对女政委阿姨的感激和感谢
有所保留,我所要表明的是我那时还没有学会谦卑,我在试图表明我
当时的阅读后的一种张狂中包含着自信的心态而已。
我们还有一份并不准时、并不齐全的报纸,否则,我无法知道“沙漠
风暴”会让人们再讨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除了这一种讨论外,还有两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是关于传统的推崇和对时尚的贬低。看那阵仗,我说:“文化大革
命时期的样板戏要开禁了。”几天后,电视上有了《沙家浜》与《红
灯记》的画面。
时间很多,报纸不够读,我就连治疗狐臭和性病的广告也读几遍。于
是有另一种东西进入我的视野。
某一天,报纸缝隙中有一篇文章,是关于运行大、小周天练习气功的
小文。
它的方法是把太阳及其能量想像成为一束白光,然后使下注,经百汇
穴,导引入身体做大、小周天的运行,最后凝结成金黄色丸,意守小
腹之丹田,上下其手,为熔炼炉,凝聚成燃炽、明亮、耀眼、运行的
能量丸。据说能得到神奇的功效。
长期的阅读,使我养成了一个谈不上好,也无所谓坏的习惯──在别
人的文本上增添自己的内容。我想,如果对太阳的这种吸纳能够使人
获得什么神奇的功效是一种可能的话,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种吸纳
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即把宇宙中所有的星体都作为吸纳的对象,把它
们的能量总和幻化为一束白光,让它进入人体,获得更大的功效呢?
但我终究是一个胆小的人,我在这种冒险的经历前特别谨慎,因为我
是知道民间关于“走火入魔”的意见的。同时,我对人体穴位并不了
解,我不知道百汇穴的确切位置,我仅知道的是它大概在头顶而已,
我担心一种误差造成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后果。
于是,我把太阳当作百汇穴,作为一个接触点,众星体的能量开始凝
结,凝结成一束白光,它们流经太阳这个中介,流经我的“百汇
穴”,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这种方法有一种愚蠢的狡猾,我幻想有什
么问题会有太阳来替我抵挡一阵子。
我轻闭眼皮,凝神静意。现在能量开始注入、运行,我感觉到清风柔
曼,空旷宁静,丹田之中,闪亮光洁的珠子转动。
突然,能量的注入超量涌入,似海水倾泻一般注入,源源不断,不可
阻挡,我感觉那珠子终不可维持原初的状态,它终于崩溃,不,应该
说是爆炸,是的,是爆炸,大爆炸!我的体内终不可容纳,它们开始
沿我的身体向上,与注入的方向相反,上升,上升,我无法控制的上
升,直到流出我的身体,望外飘溢,散去。但神奇的是,注入与外溢
各运行其路径,绝不对撞对抗,。
我慢慢地适应了这种注入与外溢,由惊讶而从容起来,渐渐地,我感
觉一呼一吸间更能有益于我与这种交流的融合。
如果说,最初是万颗奔星迎我而来,无比神奇无比壮美,那么,此
刻,是亿万颗奔星的离去,我也开始离开我自己,开始了一次与亿万
颗奔星同游的旅行。先有随风而逝的飘荡,进而是与众星共同的舞
蹈。我随意地飞翔,飞翔于蓝色的浩瀚浩淼的空间,众星在身边滑翔
着、闪烁着,甚至也歌唱……我似乎在寻找向外的边际,我似乎在寻
找向内的质点,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大,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
小,我似乎在寻觅它的原始质点,我又似乎在寻找使之失去原初状态
的外在源泉……
这种优哉游哉的漂流进行了半个月,我感觉有些倦怠和腻歪。我说,
宇宙它足够博大深远,粒子世界它无限微小幽深,弱小如我如何能够
穷尽呢?第一推动力既然如此神奇绝妙,卑贱如我如何能够去证明这
个自在永在的存在呢?
我开始在极其辽阔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自己,从不同的角度静看自己,
然后让自己消失,这时,我看见有光芒自轻盈如纱的云端而来,照耀
我身体,那光芒馨香而温暖,那光芒里有三个男性的形象,洁白的长
袍披挂在他们的肩上,一位正面在左,另外两位侧面居右,他们是光
明中的光明,或者说是一切光明之源。跪在那形象之前,跪在那形象
之下,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中,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光明中。
然后我知道,我需要找到走出村庄的道路,我需要找到下山的道路。
人们在理蚕丝里的毛发、麻线或者其它杂质。有时候,劳动量并不
大,或者原料供应不足,人们也午睡。
那种水泥匣子里,只需要穿一贴身的小裤衩而已。十来个人的身体呈
现在我眼前,任我欣赏,那优美的人体曲线,那奇巧的关节,那充满
柔和光泽的皮肤,那完美的其它器官和绝妙的功能,那和谐万端的协
调与辅助……所有这些,又仅仅来自于一个受精的卵子的发育与变化
……
神啊,谁能使人如此?美仑美奂!
我的思想至此安顿下来,不再作无边际的游荡。
14年以后,一个叫黄晓敏的朋友感慨于我2002年入狱两年后重见天光
的变化,他写到:“进去一个良心犯,出来一个思想家。”我大概算
个思想者吧,但我的深入思考自1991年5月后的那三个月的经历始。
若干年后,我知道我遭遇的是“宇宙爆炸理论或模式”、“古希腊哲
学模式”和圣父、圣子及圣灵的神秘来访。
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不知道是第75日还是第84天,午后雨后的阳光
很明亮,我坐着的房间却因为潮湿而凉爽。我在写一首诗:
骑着晶亮晶亮的白马
驰骋在雪白雪白的天山上
寂静的天山冰雪柔柔
寂静的天山阳光打在我心头
寂静的天山我盼望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想写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骑白马
破壁而出的马儿
踩在我额上,把我踩伤
我把它写在手纸上,我给它配上一幅画儿,马儿破壁而出,砖石飞
溅。
“欧阳懿,收拾东西!”铁门哐铛。
我活了!
我就是欧阳懿,欧阳懿就是我,至于一阳,它只是若干年以后欧阳懿
的一个笔名而已。
最后一道铁门打开,墙壁上写着一串字:
接受收容审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没有被那一串字破坏了好心情。
我站在午后的大街上,我在雨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我禁不住潸然泪
下,心里叫喊:
街道你好!阳光你好!空气、小鸟和树,你们好!
我的朋友刘贤斌没有我幸运,他作如此叫喊还需要等待八百多个日
子。
所谓社会福利院,其实是一所让“每个公民尽应尽的义务”的收容审
查所,我采用的这个名词来源于一个叫廖亦武的诗人,他曾在一篇文
章中把中国的监狱称为此名。
当年,洪秀全对一位传教士说:“我是上帝的儿子,耶稣是我的天
兄。”传教士说:“我在《圣经》里没有看见这样的文字。”
上帝说:“我把我唯一的儿子给了你们。”那么,耶稣基督只有一
个,一个就足矣。洪秀全之类的其余说法,皆伪托之辞。
“弄死你就象弄死一只蚂蚁!”他们非常认真地说。
我是一个有母亲的卑贱的生命个体,我的生命也可以被眼前的强权势
力剥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如此,我只能写“有甚来访”,而不是“有神来访”。
让陈胜、洪秀全和“绝对真理”们去骗人骗自己吧,一阳只是和只能
从神及子及圣名中得到一点神圣启示,而已。
14、故乡:挤进猪圈撵上床
(1991-09~1993-05)
我与我的故乡离别很久了。
离开她的那一天,我捧着一颗父亲为我削掉皮儿水分淋漓的梨,我们
的愿望很明确,离开,不再回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自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始,我的祖辈们在这里避居十余世了,
祖父和父亲都曾试图远行追寻心海中的梦想,但皆因社会的乱相羁绊
无法远航。
车行时,我表情严肃,凝视着前方。
现在,我想回到我的故乡。我个人和社会的理想可以被人或异形任意
蔑视、肆意践踏的时候,那么,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旁是我新的盼
望。
我的向往是有根据的:与其让他辞职漂泊于无地,不如给个地方把他
栓着固定下来,如此方便监控,更符合当局的便宜和利益。对于那个
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教办主任,我充分地展示了我的蔑视,然后如愿回
到老家的初级中学──保石镇中学继续教书。
父亲曾在此任教过,我也曾在此上过两年学。现在算是重回故地。
除了十来株桉树高大挺拔外,学校是彻底地破败着。因为几个昏庸透
顶的人把持着学校,所以几乎年年没有人能靠读书升学改变命运,百
姓们恨得牙痒痒,骂道:一群钻米虫。校舍没有大的改变,改变的是
它的容颜,暮气沉沉,年老色衰,青春不再。教师宿舍不多,一间教
室隔成六个小间,人们形象地称之为猪圈。因为数量有限,只住着九
户人,所以,能够享受上猪圈待遇的人并不多,其余20多人自己解
决,或回家或在附近租农民房。
我就每天回家,朝而往,暮而归。下午放学,可以在街上买一块肉回
去,到家里可以替妈妈挑水、干些农活。我的身体在收容所里变虚弱
了一些,对于重活,暗中咬紧牙关。想想多少年离家不在,现在做些
补偿,觉得不无自在。
家中的老人们倒有些不自在:娃儿没法读书啊。
尽管他们知道,我今日的处境全是读书太多太甚惹的祸。但不读书他
又能干什么呢?非憋坏不可啊。
其实,他们还看出,我现在的孝顺,多少有些勉强的成分,用一阳自
己心里窝藏着的话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了,再也尽不了那
份孝心。”
父亲叹了口气,说:“在街上给你租间房吧。”
此时间,去除最初所谓的自在而外,我的确也不忍心直面祖父母和父
母一刻也不间断于我当下处境的怜惜和怜爱目光,我需要一个安放书
桌的地方。在中国的农村社会,沉重的泥土和五谷杂粮未必能完全填
满生活其中的人们的生活,但它却能完全真实地填满每一颗试图思考
的头脑,这一点我相信毛泽东氏和一阳最明白不过。工业化城市化无
产阶级化失败,毛泽东氏的选择是将那些知识分子和可能的知识分子
赶到农村去,说那里是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大有作
为,现在,一阳的选择是接受了父亲的叹息和他的建议。
父亲和一阳在学校四近寻找可以容身的地方。那并不容易,要么是碎
米厂机器轰鸣,要么是猪崽哼哼,父亲和一阳都有些泄气的意思。
9月末的一天,学校里的老住户突然搬走了三家,兀自租房而居,一
阳和五位刚分配出来的教师被告知搬进空出的三个猪圈里。一阳和父
亲不必再努力不必再泄气。
和一阳进同一个猪圈的叫周志刚,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系,小伙
子矮而壮实,担任一阳所在年级三个班的政治和历史课。
猪圈八平米,门在左侧靠窗,我们先安放两张木床,一张对门,一张
在右里,然后靠窗硬塞进两张书桌。剩余的空间可以塞一、二张木
椅,倘若人要进出,需把椅子小心费力地移到门外或塞进靠门的那张
书桌之下。
最里面的那张书桌被右里的床抵死,只桌面可以堆放物品。我看中那
张书桌可以堆放我的书籍,就要了右里的那张床。靠门那张书桌的三
个抽屉,我可以占用一个,放置纸笔。
如此,倘要看书,就只有上床。
好在先前我已学会了盘坐,后来在灵泉寺下的收容所得到强化,到也
无妨。赶紧把书籍搬放进去,重叠数层。还有一角空余的桌面,不忍
心浪费,就到野径上挖来一蓬蕨草,找一破器盛土植上,放置在那
里。蕨草是极卑贱的植物,对水、土、阳光的需求都不很讲究,竟如
我愿地在那里蓬蓬勃勃地绿色昂然地生长,猪圈的意味就衰弱了一些
去。
姚放仍然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教书,但没有心理上的障碍,到我那里还
是来也,还是便当。杨幺同学始在区司法局上班,后来到了三家镇司
法所,继而到了拦江镇司法所任上。两位以及其他三、五人,原本是
好朋友,现在同为沦落人,靠得如此近便,就来我处玩耍,我就在床
上接待他们,抵足而谈,或触膝而谈,决不虚妄。
午间的时候最多闲暇,我放下纱帐,盘坐床上,或阅读,或静思,肉
身的空间虽然狭小,心的世界却无限地大起来。
昨日,帝王们的暴虐把人逼上山,然后有白骨蔽原野、千里无鸡鸣的
悲凉与苍黄。
今日,政变者把我挤进猪圈撵上床。
一介书生,摸爬滚打的硬功夫无法与人抗衡。
一阳哦,上床好,上床可以活命。
一阳哦,上床吧,上床就上床。
【注释】
◆周志刚:教师,人权民运人士。1991年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
系,与作者在保石中学是同事,受国安当局指派作线人,监视作
者。后毅然成为人权民运人士,与作者一同从事人权民运活动,探
索人权民运模式,后被驱逐,被迫辞职。
(2006年12月27日)
15、故乡:涕泪共沾襟
(1991-10~1993-05)
那时候,贤斌深陷监狱,其他同学都出了校门,分配到各地。那几届
的毕业生都被当作异己势力,分配得非常糟糕,他们自顾不暇,我能
得到的书籍比较有限,所读的书也就不多。一般是重读过去的书,比
如鲁迅。
因为闹着要说真话,希望建文革纪念馆,巴金显得比较可爱,但我终
究没有找到他那期间的回忆录,只读了周志刚那里的一本《巴金选
集》。
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热情与理想遭到暴力的亵渎或毁灭时,公开的
反抗未必能够呈现,一种颓废的情绪及文本必然蔓延,或者如秋水一
样冰凉淫溢,我是如此地看待89“6.4”以后的王朔的痞子气的。那
时的王朔文本比较流行,我因此也看了不少,他对于昨日那个世界的
严肃、庄严的戏噱、嘲笑,我以为可以作大概如此的理解。所谓“垮
掉的一代”,他们在旧的一面看来是真的垮掉了,革命精神代代传成
了自欺欺人的虚妄。但正是这种垮掉,意味着一种不屑或者反抗,意
味着一种扬弃,我以为大概如此。惟有如此,新的希望才能萌发起
来,我极其主观地这样认为,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偏爱于王朔的文本
的。
杨幺那里有一些法学方面的书籍,有时也拿来看。但那时我的注意力
更多还在于对自然科学的关注,我需要把收容所里得到的启示系统
化,从而从自然科学的深密处见到造物主的真面目和宏大,一个叫刘
春乐的数学教师处有一本比较系统的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的书和姚放的
《当代科学之门》给了我这样的帮衬。谢大汉那里有三册《大学生》
杂志,里面有“老三论”和“新三论”的介绍,我反复看过多遍。
小马哥那时在与人合伙做生意,见到朋友就送衬衣、领带、领夹之类
的东西。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给我买几册书吧,于是买了七、八
册,有蓝棣之主编的几本文学书籍。另外两册是梁启超先生的,大概
是《梁启超文集》之类,有《饮冰室合集》在其中,那是我所喜爱所
惶恐的文本之一。所惶恐的是,他的文章的批驳和建设的指向,在今
日之中国未为过时。逝者如斯,竟可唉唉!倘若我们有了后辈,再活
到我们一般的年纪,某一日翻看了梁启超氏、陈独秀氏、一阳或欧阳
懿氏的文本,也与今日之我有同样的感慨,又当何其悲哀!
透过纱帐和玻窗,望着树叶以外的天空、土地,我禁不住涕泪沾衣
裳。
我不曾相信过家国的衰败可以湿透衣襟的奇迹,现在,我自己的衣裳
湿了一大片,始信了三闾大夫和杜甫悲凉深厚的情怀。
(2006年12月27日)
16、故乡:窥视与三人行
(1991-10~1999-09)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缘故,人的
依附性成为难以抗拒的事实,孟子对读书人作了如是描述:“士,有
恒志而无恒产者也。”我由此看见,被王权弃置的读书人,除了装疯
卖傻的自娱自虐,只剩下死地一途,所谓恒志,也就是极端奢侈难以
维持的了。
我自诩为一个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在明白自身环境加之于的命运
后,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喝酒,说正经话,做正经事。
1991年5月那次抄家,一个警察问:“你一个教书的,读那么多书干
啥?”
现在,没有多少书可读,也还可以教教书,我说,一阳,就好好教书
吧。
那些可怜的乡亲的后辈,或许还需要我的这种努力。
海明威说:“人不是为了被打倒而生下来的。”
我需要展示的是:八九一代的人们不是为乱而生的!我们为建设而
来!我们是不可以被打倒的!
进猪圈住定,饭在食堂里吃。食堂里的腐败是学校整体腐败的一面,
组织自己的伙食团很有必要,志刚、我和阿珍老师,我们三人自己开
伙。志刚和阿珍的手艺不错,就负责中午和晚上,我手艺最次,有早
起的习惯,就管早餐和洗碗。
教学没有什么压力,吃饭问题也基本解决,大把的时间就用在散步爬
山闲聊。
阿珍是一个非常纯洁善良的英语老师,志刚是一个刚烈热情的人,他
们是高中时的同学,我和阿珍是相对较熟悉的人,闲聊的结果自然是
不管把持学校的人们的昏聩,我们自己把学校的工作推向正轨,不枉
费了自己的青春,不耽误了孩子们的未来。三个人一拍即合,我们坚
信,只要我们行动起来,自然能团结到一批年轻人。没有不可改变的
事情。
果然,我们的三人行驱散了不少阴霾,学校从此有了起色,我们暗自
里觉得有意思。
秋又已来到,它的触角在继续推进。一个夜晚,我们散步归来,计划
回房上床,志刚却约我再出校门溜达,他的神色严肃,我跟他出了校
门。
原来,早在我们未搬进猪圈前的几日,国保方面就找志刚谈话,并安
排他对我这个同室同事实施监视和报告。国保们把他吹捧了一番,并
有将来受重用的期许,最后教他如何偷拆我的来往信件、怎样偷看我
的日记,以及我看什么书,有什么人与我交往,我们都谈论些什么话
题。
志刚说,他最初对我或我们过去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国保给他的
任务却让他感到羞辱让他惊异,他认为公民有通信的权利,但眼下的
情形和教唆显然不是如此。他开始怀疑,他开始注意我到底是一个什
么样的人。两、三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同室同事并不是一个险恶
的敌人,而是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他们这样作,是对我人格的极端侮辱!”志刚如此说。
但他终于不能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做怎样的反应。他把事情的全部
告诉了阿珍老师,征求阿珍老师的意见。阿珍老师说一阳肯定会处理
好这样的事情。
由此我知道了那三户人家搬走的真实原因:就为了方便监视!
就是杨幺的调到拦江镇司法所任上,其实也是国保当局的有意为之,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把他们调到比较近的地方,看他们还有没有往
来。”
我们当然要往来,那还需要证明和观察吗?
于是,西南政法学院法学系毕业的杨幺同学,被赶出政法系统,到琼
江乡某村养蚕和管理狗们是否发疯的事情去了。
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我没有看过,我不知道群猪们在撵走旧的暴君
们之后新的暴政怎样建立和建立后的情形。但《一九八四年》我是看
过的,1948年的奥威尔如此预言:正在和即将建立的共产政权必定是
一个奴役人的政权,它将把一切人的行为和思想置于监视之中──老
大哥看着你!
40年、50年过去了,共产政权无一例外地实行了和实行着“老大哥看
着你!”的无耻暴政。这种坚硬如牛鞭的暴政在苏联、在东欧轰然坍
塌,进入垃圾场烂去,却仍在东亚的土地上无耻地挺立行淫。
“老大哥”分派给志刚的窥视努力失败,后来换成了志刚和我过去的
一个共同老师,这位老师同事有事无事挤进我们的圈里来,聊天或者
请教,谦卑中有热情。不久,父亲得到一位同事的提醒,说这位老师
同事是一位线报人,发现并报告当局一阳的日记里有反动言论。
暴政的维系就是对一切言行甚至思想的压制,窥视是它的必然羞耻。
人们或者参与这种窥视并自取污浊,或者采用多种形式的抗拒把这种
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污浊标记踩在脚下重获尊严与荣光。
志刚是一个正直得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汉子,所以才有窥视的暴露
和失败,也正因为如此,志刚他赢得了自己的荣耀,并最终走在抵抗
奴役的光明道路上。
经受了这样的事件,志刚、阿珍和我的友谊更加牢固,我们共同学
习,相互鼓励,在教育教学工作中都取得了显著的成绩,赢得了学生
和家长的信任。
对代表民众利益的运动的血腥镇压以后,官僚阶层对民间的剥夺更加
嚣张,民众权利和利益被侵害的事件时时发生,愈演愈烈。耳闻目睹
了身边民众权利和利益受侵害的许多事情,志刚已愤激得不能自已,
主张我们自己要站出来伸张正义。正是最初的肝胆相照和群众基础,
后来我们在当地的一次次民权抗争有了依据,并取得不少胜利。
我不能苟同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软弱无能的言说。我以为,只要他们
襟怀坦荡,只要他们具备个体尊严、权利及利益与国民整体的尊严、
权利及利益息息相关的认知智慧,以知行合一的铁帚清除掉委琐的犬
儒灰尘,知识分子就是人的尊严的回归和社会进步所需的大功率发动
机。
(2006年12月27日)
【注释】
◆阿珍:女,本名罗碧珍,教师。1991年毕业于绵阳师范学院英语
系,1993年12月与作者结婚,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17、故乡:书中自有颜如玉
(1991-09~1992-12)
无法回避,阿珍老师与我越来越近了,要与亲爱的读者相逢。
长几辈那里,阿珍家和一阳家有着姻亲关系,她父亲和一阳的父亲又
是同事,因此算是世交。初中时,阿珍和小姑是上学路上的伴儿,免
不得彼此认识。那时候的少男少女羞于搭腔,所谓青梅竹马,当属乌
有。依稀地记得,上学路上的阿珍纯洁美丽、活泼欢快,我自己先是
顽皮,既而用心读书,再进城求学。
新的交往,始于1991年9月,一阳调入保石镇中学教书,阿珍从四川
省绵阳师范学院毕业,也分配于此。一阳教初二一个班的语文,兼任
班主任,阿珍教同年级三个班的英语,同时作一阳那个班的副班主
任,两人成了搭档。
最初,我们都没有住房,得回家住。我和阿珍的家相隔不远,方向一
致,我有辆破自行车车,阿珍步行。我邀阿珍老师乘我的车,她答应
了,我们就同行。
和不熟识的女孩子打交道是我感到棘手的事,然而,和阿珍老师的最
初交往,我感觉不到这种压力。那种自然、欢快,是我从未经历过
的。
因为是秋收,道路两旁晒满稻草和稻谷,阿珍提醒我要小心。
回家的路是往上行,陡坡有多处,阿珍老师就轻轻下了车。我说没有
必要,阿珍说:“你身体很差呢。”
我才记起自己出狱只十余日,身体可能暴露出稀松的痕迹来了。
除去卷入学潮一事,我的入狱、出狱,在当时当地是一件较重大的事
件,这,阿珍老师是知道的。但阿珍老师不以为隔阂和戒备,这让我
心存感激。
我依了她,推车步行。到了分手的路口,约了明日出发的大概时间,
我上车,在暮色中向自家处去。
1991年秋,一阳老师和阿珍老师连同朝阳或落日,乘一辆破车在乡间
公路稀疏的树荫中滑过。
阿珍老师朝气蓬勃,活泼开朗,喜欢唱欢快抒情的民歌,这足以使没
有音乐细胞的一阳老师记起自己还能扯着破嗓门乱吼几句摇滚。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想和任何人作对,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望着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咿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咿呀……
多年来,我习惯用摇滚来表达我的情绪,表达我对自己追求的路途的
执着、无奈、忧伤。但此刻,我只是歌唱,我需要歌唱。忘记了我们
已经长大,忽略了自己的性别,无视淳朴乡民们怪异的眼神,我们享
受着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欢欣。
这种幸福时光持续了两星期就暂告结束,因为我将被“老大哥”安排
进猪圈里去。阿珍和另外一位女教师也分到一个猪圈,当然,那得感
谢我和“老大哥”呢。
以一阳的学识而言,教学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最初的教学却
不很顺利,这让一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阿珍细致地了解和真诚,使
问题迎刃而解。
原来,上一任语文兼班主任老师中师毕业,这学期离职读专科去了,
被人渲染了一番,加之有人对一阳指指点点,有几个学生就在里面捣
乱,说原来的老师如何如何,现在是大学生了呢,一阳的教学就被打
了不少折扣。阿珍清楚事情的原委后,立即召开班干会,她告诉孩子
们:“一阳老师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要不是因为学潮受影响,还轮
不到来教你们,你们应该珍惜他,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习。”班干
们把这些信息传递到学生中,孩子们欢天喜地。一阳再到班上,一些
孩子对着他高举双手,食指和中指伸出,那是一个个“V字,那是两
年余以前,这个世界最流行的姿势。一阳心头一热,点头说:“谢谢
孩子们,谢谢阿珍老师!”
有阿珍老师这样的好搭档,一阳的教育教学工作非常顺利和省时。余
下的时间,就可以放心散步和阅读自己的书籍。
山冈、树林或小河畔,一阳散步时长了一个尾巴,作尾巴的阿珍比较
健谈,她说她读莎士比亚,比较熟悉的是19世纪欧洲的文学作品,雪
莱的浪漫、雨果的悲怜,是她最崇拜最喜欢的。
一阳洗衣服或被褥时,阿珍站在井水边,说需要帮忙吗?一阳说,我
自己能。阿珍默然地站在旁边。
一阳缝被子,阿珍说帮忙。一阳说,我习惯自己来。阿珍默然站在旁
边。
一次上街买菜,一阳回头,阿珍还是跟在后面。一阳说:“你不要老
是跟在我后面呀,别人以为我们耍朋友怎么办?”阿珍伤心地哭了,
掉转头跑开。
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小妹从重庆读书回来,给我带回一摞书。有一
本《百年孤独》,还有一本是托夫勒的《权力的转移》,那是他继
《第三次浪潮》后继续宣告知识革命信息时代来临的大作。
小妹高中时和阿珍同寝室,她给阿珍的是几盘磁带。小妹问:“哥,
你和阿珍进展如何了?”一阳说:“什么进展不进展的?胡说八道!
追求人家的可多了,要模样有模样,要钱财有钱财,怎么也轮不到你
哥?”小妹说:“傻哥哥哦,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不知道阿珍爱上了
你。她那些读书时的姊妹都对我这样说呢。”一阳说:“别乱说,闹
笑话可不好。”
姚放和小妹说:“这种事还要她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秋天,
芦荻和野菊花装饰的天空土地
木叶飘落,飘进窗棂
也萧瑟我房间的四壁
而第五种季节还很遥远
等待,需要长久的忍耐和意志
仿佛是外婆长长臭臭的裹脚布
这样的季节,一道夕阳
黄昏的山岗、小河、树林故事
能否生长出一个深刻的主题
把我鼓励
我把这首诗写在纸片上,小心地递给阿珍,说:“给你一颗炸弹
哈!”
阿珍笑得有些羞涩,说:“我看看能不能把我炸死。”
一个任人践踏的贱民,爱情,是多么的奢侈。但她又是一种难以割舍
的渴望。我把炸弹交给阿珍,拔引信的权利也在她的手里。
春节那天的阳光很好,整个下午,我俩在学校后的山岗上晒暖洋洋的
太阳,月亮悄悄上来,爱情进入我们的心房。
第二日,我带阿珍携小妹进城,朋友们在博物馆聚拢,杨幺、小马
哥、洪哥、老大、汤姆……还有刚从秦城监狱出来的小二哥陈卫。人
头齐备,就到仁里场看望贤斌的父母。看见我带着漂亮的女朋友,老
母亲一手拉阿珍一手拉我,连声说好;再看着满屋子孩子,高兴得直
落泪,摆出最丰盛的宴席,对我们嚷:“吃!吃!吃!”
美酒佳肴,还有美女和爱情,朋友七八个,我侥幸免除牢狱,却没有
了贤斌,喜也悲也,忽而醉去,害得阿珍和老母亲忙来忙去……
在城里盘桓了两日,气温骤降,寒雨扎心,小妹病了,前女友阿紫传
信觅我一见。我对阿珍说:“你带小妹先回,我会好好回来。”
然而,与阿紫的一见,我竟辜负了阿珍。
我对阿紫说:“你别到我那里来,那样会太伤阿珍的心。”
我晚阿珍两日回去,天气仍然恶劣得很,阿珍双眼红肿,见我归来,
泣不成声。
我和阿珍一同进城的事情被阿珍父母知道了,阿珍和我是怎么回事也
清楚明了。对于我俩现在这样的关系,家里是极端阻止的,近50年的
共产统治显示的道理很简单,被当局盯上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不死也要
脱几层皮,阿珍家族的一位有文化的近亲叔伯就如此家破人亡妻离子
散过,阿珍这是在往火坑里跳。阿珍父母气得病倒床上,阿珍一面抗
拒,一面忧心父母的身体,盼望着我回来救场灭火。但我背信在先,
阿珍,我是怎样的残忍,我是怎样的把你伤害了和伤害着。你的眼泪
流干了怎么办?你的心碎了怎么办?
一阳不在学校里,阿紫不守信用跑来见面,言笑晏晏,你一边劝她等
候,一边烧锅做饭,泪水流了多少,那锅夹生的面条能看见。
除了自己伤心,自己消瘦,你何曾生恨?何曾埋怨?
然而,阿紫于我的爱是不完全的,或者说阿紫于我不能说没有爱,但
爱得勉强,或者只能说与爱有关,残缺不堪。
杨幺来访,我不在。阿珍你对我的兄弟说:“尽管和一阳只有几天的
感情,但这已经是我全部感情的极致。”
我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除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我没有勇气把她找回
来。
然而,你竟然那样仁慈,那样宽容,像海包容溪流一样把我接纳过
去。阿珍,原谅我的迷失,或者背叛。
那么阿紫,我宁愿相信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会告诉她存在和虚无的
真实内涵,普鲁斯特会教会她《追忆似水年华》的意义。那时她身边
有这样的两本书,说好看完后转给我,我决定谢幕退场,等不到读那
样厚重的东西。
1992年5月,教师宿舍建成,我们告别猪圈,阿珍尽力给我把书房布
置好。除了教书,我无事可做,就继续看书。我阅读时,阿珍忙一切
杂务,或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自己看书,或者看我阅读。
有时候,窗户上会出现一个影子,如果是夜晚,借着灯光,那影子会
放大,要么一丈,要么八尺。倘若我发出客气的邀请,那影子倏尔不
见,脚步声于急切、慌乱中远去。我和阿珍相视一笑,那肯定不是鬼
和鬼影子,那是怀有鬼胎的人。
“老大哥看着你!”我们需要做的是不让它搅扰了我们的好心境。
我们晚饭后散步,我把阅读或思考的心得牵连不断地说给阿珍听。在
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在阿珍那里,我是一个伟大的思
想者,是一个演说家。而我的演说家或伟大的思想者,只因为阿珍才
存在。我对自己的思考的深入和流动,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能左右。我
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把共产文化垃圾对我的污染清洗干净的。阿珍,
这全拜你的爱情所赐。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10月里,一阳和阿珍到姚放和刘明那里拿屠格涅夫的《前夜》、《父
与子》,两位书友说:“该办喜事了,还等什么?”我想就不等贤斌
来见证我的婚姻了。
四个人一起看挂历,圈定一个日子。
1992年12月12日,星期六。
我过去说自己不会结婚,现在,我要把喜帖发出去,要把大家的嘴堵
住,就得冠冕堂皇一些。我在大红帖子上如此写道:
“勿因遥远的目标放弃沿途的美景,爱情和幸福同时降临我们收
获婚姻。”
姚放以为,一阳这类反动文人、反革命分子、坐班房的,似乎该举世
唾弃,现在,竟然有爱情来光顾和滋润,为了不辜负这爱情,婚庆活
动应当当作大事大大事来抓,必须别致、宏大,要深深地烙在人们的
记忆里,至少十年也无法复制和忘记。
既然,暴力的一面想置我辈于孤家寡人、断子绝孙的境地,那么现
在,我又何必要拒绝一场并不由金钱来主宰的爱情盛宴宣告他们愿望
的破灭呢?
于是,白天宴席、球赛、类似曲棍球的民间游戏,晚上是露天篝火舞
会,最后闹新房。来的朋友都是读书时期的好友,大家都真心为我俩
祝福。全天喜乐,高潮迭起,引来无数人看希奇,并咋咋称奇。
夜很深了,朋友们占据了婚床,把我和阿珍赶进沙发里蜷曲。
“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阿珍幸福着,问。
新房外门上的喜联出自姚放,上联为“菩提也应承甘露”,下联是
“太虚终究难为花”,横额云:“阿弥陀佛”,与一阳喜贴上的内容
呼应。内门上贴的是:“梦里依稀慈母泪,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对
阿珍说:“那是刘明的手笔,他在担心爱情使我丧失过去的意志。”
阿珍说:“你怎么会呢?”
第二日,收到杰皮的电报:“得知你们的结合,我也于同日结婚,遥
相庆贺。”杰皮的那次婚姻没有走到尽头,或许他太高兴了,一不留
神被冲昏了头脑。这是题外话,不提。
刚分配工作时,一位老教师给阿珍说,千万别在教师队伍找对象,并
给她介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说小伙子前途无量。阿珍直摇头,
说:“在那种环境里,谁还能保持善良和干净?”那位老先生还不放
弃,就给他说某家生意人的孩子有出息,阿珍也还认识,对阿珍印象
很好,很有意思。阿珍仍然摇头,笑而不语。
阿珍之爱我,因为我坚持把读书学习当正经事;阿珍之爱我,因为我
把真知识用在人自身尊严的实现和权利的保障之上;阿珍之爱我,还
因为她自己对不合理的现实的反叛的容纳,这与她自己早年的阅读和
人道情怀息息相关。
阿珍的爱情,是上帝对我这样一个爱好阅读的人的最好鼓励。书中自
有颜如玉,古人不我欺也。
(2006年12月28日)
【注释】
◆小二哥陈卫:人权民运人士。1984年入遂中高中部,1988年入北京
理工大学。1989年北京理工大学“学自联”成员,入狱两年半,
1992年因胡适根“自民党”案入狱四年半。
狱中随想录(一) 姜力钧 |
铁窗漫笔(之1)
┌────────────────────────┐ 目前,中国的反腐败可不是简单的“扫清桌子重上菜”的问题,而是 这个表面牛势、实则外强中干的大盘,一旦遭遇内外部环境的突然变 这将是一次无法逆转的完全崩盘! 艾滋病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难题,它面临的也不仅仅是来自预防和治疗 这个始终把人权与民生问题放在一边,漠视人间苦难,甚至视人民和 国外医疗卫生以及其它慈善机构捐助中国的艾滋病防治基金能否惠及 有人让我评价恐怖与独裁,哪一种对社会危害更大,我认为后者更可 卡死特罗、米骡舍维其、齐奥晒湿裤、傻打母、金正日……以及缅甸 人的一生都应该从事自己坚定不移的事业。只要你做的是自己坚信的 你要相信:那些改变历史进程、影响人类未来的激动人心的事业,是 (2004-06于锦州南山监狱特管队)
铁窗漫笔(之2)
┌────────────────────────┐ 腐朽是通向新生的相反方向,是另外一条捷径。 无论条件多么艰苦,环境多么恶劣,我都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生 诛暴吊民,顺天应人。 《孟子.滕文公下》:“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吊民伐罪,除暴安良,天时可假,尚需人和。 阿富汗的塔利班,为什么这样一个政权能在阿富汗出现?为什么它能 独裁政府的长期存在,是对自由和民主价值观念的公然蔑视和挑战。 这个星球上仅存的人类文化遗产,是沟通人类历史与未来的纽带和桥 珍惜她们,就是珍惜我们的过去;关爱她们,就是关爱我们的未来。 塔利班政权在倒台前,公然炸毁了人类文明的一部分:那在风雨沧桑 这是令全世界震惊的罪恶! 民主和自由不是什么奢侈品,它是文明生活的必需; 民主和自由不是西方的专利,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不可剥夺和让渡的 对于目前某国纳粹党棍和盖世太保头目们公然践踏人权的种种暴行, 我们认为:对这种法西斯暴行的沉默就是对罪恶的纵然,是同谋。 那些总是喜欢以人民名义发号施令的其实都是人民公敌。 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无限江山! (2004年6月于锦州南山监狱特管队) |
郭飞雄被转回广州关押,起诉与否5月15日前应确定 |
【2007年4月4日狱委讯】中国人权从国内获悉,广州市著名维权人士郭飞雄,日前已被从辽宁沈阳转回广州,现关押于广州市第三看守所。检察院再次收到了公安局送交的补充侦查材料,应在5月15日前决定是否起诉。此前,郭飞雄因涉嫌”非法经营”,于1月20日被从广州转往辽宁省公安机关管辖。 中国人权获悉,郭飞雄的妻子张青于4月2日上午打电话到广州天河区检察院时,才从一女性检察官那里得知”郭飞雄现已由辽宁沈阳转回广州市,目前关押于广州市第三看守所”。当张青询问何时转回时,对方拒绝回答具体日期,但强调公安局应该通知家属。张青表示,3月14日她打电话询问广州市公安局郭飞雄何时转回时,对方回答不知道。张青分析,如果当时公安局所言属实,郭飞雄被转回广州的时间应是这半个月之内的事。 张青还表示:”该女性检察官还说,上周五(3月30日)下午,(广州)市公安局九处已将郭飞雄的补充侦查材料再次送交检察院。而我3月30日上午给该女检察官电话询问时,对方还回答说没有消息。”根据检察官告诉张青的信息及法律程序判断,目前郭飞雄案补充侦查程序已结束,检察院应在5月15日前决定是否起诉郭飞雄。 郭飞雄于2006年9月30日被广州市公安局以”非法经营罪”正式逮捕。今年1月6日,郭飞雄的妻子张青收到丈夫狱中来信,得知广州市公安局已于2006年12月25日将郭飞雄案”送检意见书”交广州市天河区检察院。1月19日此案被检察院退回要求补充侦查。1月20日,郭飞雄案被转往辽宁省公安机关管辖。其间,2月17日郭飞雄案再次送交天河检察院,而天河检察院于3月1日再次将此案退回广州市公安局要求补充侦查。按照法律程序,这是本案的最后一次退回补充侦查。 郭飞雄曾为多起维权案例提供法律援助,是2005年广东太石村维权事件中村民聘请的主要法律代理人。太石村村民依据中国法律罢免村干部的行动遭区政府派出警察的暴力镇压,此事件经国际媒体广泛报道后引起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为此,郭飞雄被警方抓捕并关押了3个多月,其间,郭飞雄绝食59天进行抗议,2005年12月27日获释。2006年2月、3月和8月郭飞雄曾三次无故遭警方殴打。 2006年9月14日,广州市公安局以涉嫌”非法经营罪”将郭飞雄刑事拘留。9月29日,郭飞雄的代理律师胡啸会见他时得知:他被关进看守所后,警方曾几天不让他睡觉,轮番进行疲劳讯问,他以绝食抗议当局的迫害。2007年1月11日,胡啸律师再次前往会见郭飞雄时,郭又告诉律师,广州市公安局预审处警察对他严刑逼供,将其手脚铐在床上40天,此前狱方还轮番对他进行疲劳逼供,几天不让他睡觉,他再次绝食25天以示抗议。自2006年9月14日被拘捕至今,郭飞雄前后共绝食了40天。迄今为止,郭飞雄已被关押了近200天,属于典型的超期羁押。 中国人权敦促中国当局保障郭飞雄获得公正司法程序的对待。同时,在联合国反酷刑委员会2008年5月审查中国政府提交的报告之前,中国人权呼吁中国政府彻查关于郭飞雄在拘押期间遭受虐待的指控,并采取有效措施以保证他不再受到虐待。 |
胡锦涛先生:你好!
北方已开始入春,愿你这个春天带给你暖意。此处有一封写给你的信,但我们不知该通过何种渠道才可使你读到它,所以只好采取公开信的形式,愿你能知。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位名叫严正学的画家,他已经六十四岁,但他现在正在你治下某看守所里等待受审。严正学被指控“涉嫌颠覆国家政权”。我们不明白,一位六十四的老人,一位热爱艺术的画家,和“颠覆国家政权”之间如何才能联系起来,并因此需要面临牢狱之灾。这超出了我们脑细胞所能达到的联想极限。我们都是严正学先生的私人朋友,我们只知道他真诚、热情、善良,如金子般难能可贵。譬如他不带任何私人利益目的,向法庭起诉我们这个国家里一些涉嫌贪污或滥用职权的官员。这正是从民间对中国政府反腐败行动的一种积极呼应,也是对你所提出建设“和谐社会”一种身体力行的尝试,对建设“和谐社会”的最终目的——实现民主与法治的不懈追求。
这追求理应得到官方与民间的支持和鼓励,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被抓进了看守所,并面临起诉。是以我们非常渴望能和你做一些沟通,因为你和我们一样,首先是这个国家里普通公民的一员。
4月5日,严正学案将在浙江台州市中级法院开庭,我们非常希望你到时能亲赴台州,旁听严正学案审理过程,看看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法庭如何工作?如何行使人民委托他们代为行使的那一部份司法权力?同时也看看严正学先生所受到的审判是否公正?但你身为国家元首,国务繁忙,如不能亲临,届时能否派一位代表前往,旁听此案?
我们每一位公民,都应该得到尊重,这不仅是人与生俱来的人权,亦是中国现行法律所赋予的人权。我们尊重严正学先生,正如尊重你一样。我们也希望你尊重和关注严正学先生,正如尊重和关注你的兄弟、妻儿、朋友一般。
祝你心智开明,身体健康!
2007年4月3日
范子良、王东海、林大刚、吴高兴、毛国良、朱虞夫、戚惠民、吕耿松、陈龙德、胡小玲、赵万敏、叶文湘、林信舒、杨在新、李任科、陈 西、全林志、沈良庆、王庭金、邓焕武、张鉴康、马晓明、邓永亮、孙文广、李昌玉、牟传珩、姜福祯、张铭山、刘飞跃、陈 卫、欧阳懿、黄晓敏、李国涛、胡 佳、李 海、陈青林、吴 伟(野渡)、欧阳小戎
达赖喇嘛序言
「达赖喇嘛」的意涵,言人人殊.有些人认为我是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也有人视我为「法王」.然而在一九五○年代末期,我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委员会副委员长.随后我从西藏出走,展开流亡生涯,即遭诟诋为反革命分子与寄生虫.无论上述称谓如何,均非我本意.我认为「达赖喇嘛」是一个示现个人职务所系的头衔.在下仅是一介凡夫,一个不经意间走上僧途的藏人.本书中,我全然以一个喇嘛的角色来叙述我生平的事迹;然而,这绝不是一本关涉佛教的书.写书的两个主要原因是,其一,愈来愈多人热中于探知达赖喇嘛的生平事迹.其次,有些历史事件与我有关,因此我想平实地留下记录.由于时间的限制,我决定直接以英文叙述,这并不容易,因为我的英文自我表达能力有限.此外,我也意识到某些我表达的微妙意涵,恐怕无法如我所想般,能精确地以英文再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从藏文译成英文的过程中,亦难避免.而且,我不像有些人拥有可供利用的研究资源,而我的记忆力一如常人,可能记措.因此,我要在此向西藏流亡政府的有关官员及本书编辑亚历山大.诺曼致谢,感谢他们在这些我力有未逮之处的协助.以英文再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从藏文译成英文的过程中,亦难避免.而且,我不像有些人拥有可供利用的研究资源,而我的记忆力一如常人,可能记措.因此,我要在此向西藏流亡政府的有关官员及本书编辑亚历山大.诺曼致谢,感谢他们在这些我力有未逮之处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