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石戈头脑

「一天等于二十年」以往都是形容,眼下却成了现实。世界变化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哪怕在偏远的青川,从病房的公用电视,住院者的收音机,以及来往人群的议论中,陈盼听到的消息个个称得上惊天动地。芸芸众生只当成说说而已的谈资,生活照旧,陈盼却必须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办。

入秋的天气仍然闷湿炎热。贺医生给的一台旧电扇昼夜转动。每次贺医生来看石戈,陈盼就站到门口,让出仅有的凳子。这次贺医生显得欲言又止,没了一贯的主宰神情。

「……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陈盼心里知道贺医生指什么,种种迹象早有显示。

「最后决定……」

「……」

「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不能天天睡床下。」

「那倒无所谓,只要还有希望。」

「你看到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只能遗憾地说今天的医学对你丈夫无能为力。再过二十年不敢说,但是植物人状态无法维持到那时。唉,也只有我还说植物人,其他医生早说我是把死人当病人……」。

陈盼知道其他医生在背后有这种嘲笑。楼梯间放了个死人的说法在病人中流传,有人向院方提了抗议。

「这是医院办公室今天给我的。」贺医生展开手中对折的纸。「让你要么按死亡处理,要么带人离开,否则会请警方介入。」

几行黑字打印在公文笺上,盖着红色圆章。贺医生递给了陈盼。

「医院只给三天期限,我以研究收尾需要时间力争,才让医院同意延长到两周。」

迟早得有结局,但是她有做决定的权利吗?妻子是来医院的临时说法,面对最后的决定却得回到现实。她能担当吗?法律上怎么办?石戈妻子已去世,没有孩子,不知有无其他家人。陈盼想到了桂枝,在仙人镇时能感觉出他二人如同家人。陈盼没有联系过桂枝,先是担心被监控,现在也不能确定要杀石戈的势力是否已经瓦解。况且叫桂枝来能做什么?……桂枝会接走石戈,这一点她确信,自己便可就此放手……但是石戈会希望怎样呢?会希望由谁为他做决定呢?

她多次想过找王锋,但是贺医生要求只要石戈还在他这,就不能让其他医院和医生知道,否则他就不管了。王锋现在虽是总统,评论却认为囿于郑州的他还不如他当河南省委员长时有权,他能找到比贺医生更好的医生吗?贺医生说过他了解全世界脑医学状况,他没办法就不会有人有办法。贺医生虽狂傲却不吹牛,而且下一步的事如果真要做,找王锋反而就不能做了。

前天晚上贺医生带人对石戈做测试,前面已经做过多次不同测试,这次来的是三个口罩遮面的外国人,用的仪器最多,检测时间最长。陈盼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医学英文,只听出最后的结论是石戈符合条件。今天贺医生送来医院公文,猜得出他做那些检测的目的,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你丈夫的所有信息还在头脑中保存,只是无法运转。我不同意医院给他定为脑死亡,是因为死亡不会保持信息。不过也不能说他的头脑活着,因为活着就会运转。他的肉体已经不可能恢复生命,但是作为一个人走过的人生,产生的思想,积累的感情还留在头脑。如果能把头脑信息保存下来,人就等于继续活着,至少没有死亡。肉体对你丈夫的意义现在只是信息载体,无法长期保留,如果有另一种可以长期保留的载体承载他的信息,效果是一样的。」

「会有什么载体?」

「我曾是北京天坛医院脑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去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做访问学者时参加过一个项目,就是把人的信息从头脑中导出,变成数字信号进行存储……不瞒你,这种研究被国际医生组织视为违背伦理所禁止,但是那种成规不能阻止敢于探索的科学家。我昨天带来的三位都是世界最好的专家,也参与了这个项目。项目的最终目标是将数字化的人脑信息利用电脑进行运转,使人复活,至少是思想复活。让人的精神从此可以不依赖肉体实现永生。当然,这不能指望几代人实现。我们这代人能做的第一步是导出记忆并且可以存储。任何探索都免不了经历失败,我们也出过事故,曾经想让实验对象的信息继续保留在头脑中,只进行复制,没想到所复制的信息导出时,原来的信息也从头脑中被移出。发现时立刻中止,可是实验对象的头脑信息已经移空一块,又无法把移出的信息重新填回头脑,结果导致实验对象思维乱套,变成精神病。家属打官司,医院赔巨款,媒体做文章,项目也遭禁。我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为的是保护参与项目的西方科学家。中国的空子比欧美社会多一些,但我回国后也只能来青川县医院。不过这倒给了我们走到一起的缘分。

「其实更符合伦理的正是转移头脑信息而不是复制。复制会导致两套相同的思维同时存在,等于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两套思维一分开就会产生不同,那时如何确定真实的人是哪个?两套思维之间如何协调,相互如何认知对方……伦理上无法解决。而转移头脑信息的困难在于,只有活人头脑有信息,部分转移会造成精神错乱,全部转移等于杀死活人。这让我们的理论和方法虽已成熟,却无法进入实验。不过这些对你丈夫都不是问题,他的状态对导出信息十分有利。有活动的思想在导出过程不可避免存在活动,会造成无法把握的改变,你丈夫的思想活动是静止的,导出过程会保持原初状态,因此最适合导出。

「我提这建议不是想拿你丈夫捞名利,这是我的学术事业,我当然希望进展,但首先我是真心认为这对你丈夫也是最好的选择。他遇上了我才会有这个机会。尽管项目遭到保守当局封杀,我们志同道合的群体却一直持续全球合作,现在已经完全有把握实现头脑信息的转移和存储。眼下科技水平还无法运转导出的信息,但是随着科技进步一定会实现。那时你丈夫的头脑信息便能重新得到认识能力,看到和了解未来世界。他的思想可以在未来世界继续发展,包括获得表达能力、演讲、写作,进行研究,相当于灵魂复活。那对于追求精神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生意义,而且未来还有可能让头脑信息与有智能的人工躯体相结合,实现从精神到身体的同时复活,成为全新的生命形态……」。

贺医生进入憧憬,两眼放光,滔滔不绝。陈盼没再仔细听下去,陷入沉思。所听到的已足以让她下决心,让她毅然推掉心里涌出的疑虑。即使不成功又能坏到哪去呢?本来她的遗憾就是石戈不能再醒来看到层议制的实现,贺医生的提议不正是弥补吗?这样想时,不知是不是幻觉,陈盼看到了石戈嘴角显出一丝微笑,白布被单下的躯体纹丝不动,但那面容在贺医生的激昂畅谈中流光溢彩。是不是幻觉不重要,陈盼已经确信,石戈一定愿意接受!

陈盼打断了贺医生的畅想,请他说往下具体怎么做。一旦进入到这一步,贺医生便像从九天落回地面,说出的似乎都是对刚刚畅想的否定,口气不再激昂振奋,摆出的难题重重纠结,不过陈盼倒觉得这时的贺医生反而更靠谱。

主要的难题是导出头脑信息后如何存储。「你肯定有过存储高质量视频的头疼经验,多大的硬盘都会很快占满。人一生头脑中的类似视频有多少?还不是单纯的视频,每个画面都有前后因果,有其中每个人背后的故事、判断、联想、感情……根据目前估算,导出一个完整头脑的信息需要一百万TB存储空间,还得有备份防损坏,按传统存储方式非常困难……」。

「非传统的存储方式有什么?」

「……简单说就是把互联网当成存储器,把导出的信息分解为有序的碎片分别加密,送到网上。那些碎片可以在网上自由游走,寻找合适空间自我保存。待将来可以运行时,再由专门的搜索引擎和唤醒机制聚合……」。

贺医生这时发现,陈盼并非像他以为的那样是个IT盲,完全能理解他说的方案,还能表达出堪称到位的意见。她把存储到互联网形容为「黑客游击队方式」,质疑那么大数据量能否长久安全地藏身于网络?无数发生差错或丢失的可能,被当作冗余信息甚至可疑病毒遭清除。而只要信息有少量丢失就可能在重新组合时造成衔接的错误,导致连锁错位和混乱,在链条中环环放大为整体走样,甚至导致崩溃,因此必须找到万无一失的方式。

贺医生同意,这些担心一直都有,也想过更保险的方式,却卡壳在缺少现实能力上。在项目被定为违法后,工商界资金撤离,各国政府封杀。本来最保险的方式是用区块链——多备份,相互记账,不可篡改,不会丢失,始终能追溯源头,保证准确衔接。然而头脑信息已是天文量级,采用区块链又会暴增多倍。他们没有能力自己建立区块链体系,现存的区块链体系一是不具备足够容量,二是不能带来利益反而消耗那么多资源,人家的体系凭什么让你依附?三是不能确定哪个体系能持久,一旦体系中途夭折,存储其中的信息也随之消失。现存体系中让人信任可以长久托付的,只有最近出现的「宏平台」。因为它是一个被实现的社会制度所依托的平台,至少能与相应的社会——也就是层议制社会同长久。如果相信社会制度的生命力,便可以解决陈盼担心的问题。然而还是那个问题——人家凭什么让你依附?
「就用宏平台。」陈盼说。对贺医生认为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不在意也不解释,声调平平。「我来联系。」

稍许犹豫后,陈盼拨打了欧阳中华曾允诺会一直为她看着的那个手机号码。手机的确开着,铃响没人接,自动转到了留言。陈盼语气客气,开门见山,说了她要用宏平台,没解释要做什么,让欧阳中华派柳鸿来青川,还要让柳鸿一定配合。这么要求显得不近情理,可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就只能不做解释了,只希望欧阳中华仍然信任她。她最后加了句:「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为自己提要求,请务必满足。」

没过一会儿欧阳中华就回了电话,急切问她这么久在哪,做什么,发生了什么……陈盼已经想到这是一定要面对的,最好第一句话就说明白。「我一直陪石戈在医院。」

电话那端兀地沉默,似乎被中断,或是变成了吸收声音的黑洞。时间也许没有感觉的那么长,对陈盼却长得足以淹没两人共同的十三年。她忍不住轻咳一声。欧阳中华的声音又出现,开朗、坚定、充满信心——是以往他面对麻烦但须显出自信时,陈盼常听到的说话方式。
「好的,我会让柳鸿去找你,也会让她做你要求的事,先把事情办好,咱们随后再说!」

他放下了电话,没问石戈一个字。对于陈盼,这其实最能证明她的怀疑。随后的几天陈盼一直等待欧阳中华出现,她把青川的地址发在他的手机上,说是给柳鸿,更是给他。他怎么都该来。哪怕面对最尴尬的场面——石戈复活和陈盼弃他而去,他都能应付,他总是能控制情绪,也总是把面子上的事做到无可挑剔。他若不来,陈盼不想变清晰的猜疑便更加挥之不去——他是不是事先就知道指给另一队人走的路线有那鲫鱼背,知道那里会暴露在狙击手瞄准下……每次想到这便让她感到恐怖之极,她不敢相信,难道那可能吗?……

几天过去后,当她再拨那个号码,跟预感的一样,已经关机。陈盼了解欧阳中华,他冷酷却不下作,他不会在爱的人面前表演虚伪,尤其他知道他的任何虚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不能忍受看透这一点的眼睛,那是曾深情凝视过他的眼睛……。

不过随着柳鸿的到来,陈盼又感觉欧阳中华做的一切似乎无可指摘。他指示柳鸿务必满足陈盼的任何需求,却不要求知道陈盼做什么,反而让柳鸿不跟他说——「那样更方便」——他没解释。账单是由宪法法院付给柳鸿公司。陈盼了解欧阳中华从不假公济私,这付账明摆着是相信陈盼做的事与石戈有关,走会计手续要承认石戈参与了创立宪法工作才合理。而欧阳中华不要听柳鸿汇报陈盼具体做的是什么,又意味着这种承认不会变成公开场合的说法。

柳鸿来时既不情愿又不满,陈盼懂什么IT,竟点名要她跑到一辈子没听说过的青川县来。只是欧阳中华派的事她不能不接。宏平台现在成了国家层议制的运行平台,所有权再归村治会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被欧阳中华交给了宪法法院管辖。仍然由柳鸿的公司负责技术维护,公司收的费用比从村治会收的高,但是公司在宏平台上运营合作消费的项目也得向宪法法院交费。欧阳中华是宪法法院的院长,是她的老板。老板让来她不得不来,但她打的主意是应付一下就交给下属去处理。

在与村治会合作期间,柳鸿同陈盼没有交集,只知道她是欧阳中华的女友,没想到在青川看到的陈盼,却是放弃了当今中国最光彩夺目的男人,跟一个活死人在一起。看到陈盼安置在石戈床下的铺位时,柳鸿不禁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对待自己感到心酸。

陈盼没向柳鸿解释活死人是谁和怎么回事。听到贺医生对陈盼一口一个「你丈夫」时,柳鸿也装没听见。到这里才知道,陈盼要做的项目竟会完全超出柳鸿的想象,先不说导出头脑信息有如科幻小说,即使区块链本是柳鸿的专长,如此庞大的数据如何在不被人知的情况下始终保持完整,还要在遥远的未来能重新聚合为完整意识,对柳鸿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她决定留下帮陈盼,在哪不是干活拿钱?何况她对这个项目产生了技术兴趣,更深层的是她开始受到背后故事的吸引。柳鸿想不出刚刚才近距离接触的陈盼哪里让她喜欢,但的确在见面后就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保护陈盼的责任感。柳鸿不像陈盼那样信赖贺医生,在高科技领域冲浪多年,她知道在看似纯粹科学探索的背后,总会有另外的东西。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