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法走向壮大,承载着斑斓而掷地有声的意象,念头井然有序地调整节奏,进而彼此达成默契,如海浪拍击岸礁一样撞向经典和看似无解的现状。

1

我们再次被围困在夏季
夏季是出了名的无理
每一粒流沙皆以路障自许—聆听
祖国和太阳的呓语
此地盛产随和的恶棍
此地的奴隶和母亲,所有深陷湿热的
心与心均显得生分
某人将问道于先知的契机让给
他最中意的外甥,他了然于胸
那些无伤大雅的说教:
“之所以感到痛,缘于你不够放松。”
不料先知竟失态地尖叫:
“给我看你的胸椎、臼齿、瞳仁,
否则连月季也不甘心为你作证!”

2

行走,直至无力为继
声称公民彻底摆脱了脚病
还一劳永逸地抑制了极端天气
可瘟疫会止步于清唱剧吗?
瘟疫和路标的情分假假真真
城邦对正常死亡的执著甚深
剧场所有人钟情同一段旧事:
摄政王振臂一呼:
“死于发热还是死于无耻?”
倒着退场的观众学会了倒着走路
公社休想如期分崩离析
由夜色提供多声部的庇护
由唱诗班祈祷:终将长出一条街道
恰如当代巨匠描摹的一般安好

3

透明的人谱写高尚的音乐
绝望的酒供绝望的青年喝
再见,自由的船工和船歌
再见,我们无足轻重的欢乐
黄金嗓子的男高音日渐消瘦
我苦劝他戒酒,他却说:
“就这样罢,这样强过堕落。”
良宵莫记短长,春去愁来无方
就这样罢,何不默许河床的忧伤?
崖柏也不堕落,岩石也不堕落
崖柏凭信任将太行山的骨髓紧握
你的上帝未尝不是我的上帝
除了晚秋的晨昏,谁配做你的情人?
除了人为的饥馑,我们几无私敌

4

赞美那血脉意味坚守退却的秘密
向世袭制称臣,对复辟也不当真
乃至领受西风的絮语
趁着晨雾尚未散尽
请以苟活的名义辞行,不赘述
途径无面兽的铁的封地,毕竟
赞美那血脉令人完整,遑论
杜甫留下的是民族史还是心灵史?
既选择像他心怡的诗人一样隐没在河面
为什么要拒绝不屈辱的扬子江水系?
赞美那血脉,孤零零地
逾越了修辞的延续
本雅明的诗乔装成散文,以庄严的分节
以优雅或笨拙的译者,以其全部的艰巨

5

应把死亡视作河流或隧道?
未经加持的对视终归徒劳
漫无节制的诵念趋向寂寥
每值花朝,薄寒之中人
抖擞精神,献愁供恨
置死之将至若罔闻
唱春和景明,畅饮到春分
死亡的事业几度萧条
“你缺乏天分。”死亡嘟囔几声
继续监视谢绝繁衍的村镇
“守候日出!”“启迪少年!”—
敲钟人喊得人坐立不安
但自从我浏览遍死亡公开的秘义
便一心找更险峻的关头与之了断

6

枯萎也难以说服她承认衰老
盛放之日,她就是自己的神庙
管他什么空宗、有宗、渐教、顿教
盛放,一任正派人蜚短流长
自我是她唯一服膺的偶像
却不料如今的国师们无所不知,彼等身兼
御医、劝农官及土风舞大师
而誓言沦落到裸钻般一钱不值
“米修司,你在哪里?”作为她
不成器的后裔,我对此类提问着迷
时空中诞生过几位尼采?
是否有分裂成角斗士和文人的阿尔杜塞?
我仰慕布宜诺斯艾利斯失明的记忆之王
更爱在荒芜的年代探讨荒芜的命题

7

我曾奔跑着逃离某些乐章
所幸雅典娜并不吝啬
于我喘息之机,于每一轮
天灭地绝的间隔,大气受命传播
巴赫及其追随者的共振
多少抚慰了些死犹未死的离魂
无可劫掠后,我心怀忧惧地揣测
视辱没了浅草和密林的音乐为天谴
视你的悲心与智慧为有漏功德
直到被猎人相互召唤的回声提示
奔跑是本能,声音无非见证
愤世与遁世均值得辩论
爱属于灵感,无涉我们是否
称颂经你祝福的黄昏

8

谁说我不是你们要抓捕的野人
或蟊贼,或悍匪,或思想犯?
即便身处转轮圣王的春秋盛年
我亦自甘下流,拂逆了天干、地支、纪元
既少了熟苗的恭顺
又不及生苗好斗且善战
达不到白彝的安贫知命
还言不由衷地赞叹黑彝的正直与果敢
我的狂悖甚至体现在主张双重的虚构
比如两个迥异的唐吉柯德
人们一次次为塞万提斯笔下的唏嘘
却被挥舞长矛的骑士驱赶进疯人院
然后大伙儿一起唱:渴望中的流年
一个个的宛然—抓捕我,涂改我的档案

9

起初流苏是必要的
不育也值不得举国炫耀
伫立在溃败的北方,珍惜每一次仰望
每一片铅灰色的浮云远非惆怅
被夕阳奸污,再装扮成以色列人的金牛犊
遍体云锦袍带,倏尔星里云散
礼乐征伐当出自何处?选帝侯或
拿破仑,谁堪称农民的怙主?
宁娜说:“人生真是丑恶啊。”—最后一幕
从《博物志》走到《水经注》
从《洛阳伽蓝记》走到《东京梦华录》
鲜有人附和贫困是对穷人的羞辱
圣雄来世将托生婆罗门还是达利特?
毗湿奴一声叹息:实相更可怖

10

清水河,浊水河
槐花委地时刻,扬尘略显寂寞
鸦雀追逐飞蛾,译师检点所得
王的香火有赖甲胄
我的华彩不敌副歌
水亦清,水亦浊
承平之于丧乱,禅定之于思索
但我谎话连篇,比如掩饰过
与唯美主义的瓜葛,比如大谈
跟世上的异端邪说胜似同伙
我还不及万历年间驶向波斯湾的青花罐子
在目睹阿拉伯船员和风暴搏杀后沉没
在隔绝了礼义廉耻的所在默守朱家王朝的殊勋茂绩
一朝重见天日,早与珊瑚礁融为一体

11

我要夺回味觉,所谓的
舌头—我要许愿
顶着公认的,轻佻又坚韧的
阴霾天,众人勉力雕琢、延展的
瞬息,众神撕裂、拼贴的
晨曦,生硬地过渡到
艳阳天,抵不上满月撺掇潮汐
推波助澜,将你不悦的
轮廓穿凿成嗜杀的渔村
不爱恋的海岸线,斩断念想的
风蚀物堆砌的无暇的幽暗
懒于检索革命前编撰的辞典
摒除了睡眠—我们紧闭双眼
睁开就去造访春天

12

正常人结伴来过,正常的特征
信正常的祖训,信得不可谓深
爱人,以正常的爱,不伤害
不盲从地跋涉一生
缴纳正常的税,承受
正常的愚弄或鼓舞,仗着
正常的血气踏上征程,或幸存
依赖酒精或神的只言片语,惊醒
缀织正常的诘问,平行于
正常的刑具,量刑及
耻感恰如其分;呼吸与过往的
呼吸是罪证,累积成纪念碑及
正反面的铭文,在加冕的前夜俯瞰
正常人转身,转身背对永恒

13

倘若月亮进化成一个发光体
我宁愿从未听说过你的奇迹
为你我放弃了对色彩的敏感
甚至封存了乐谱和琴键
我曾比善变的人好辩,如今
也因思念而讷口少言
思念是偏执的陨石和环形山
不惜与时间一战再战
灾变四起的大地上,异乡不如
故乡遥远,你比星空遥远
自诩信奉神或无神论的血亲
时有欣喜,时有疑虑;坐等末日
的故交以为水源和真理竞相绝迹
你根据群星的证词判我有罪,但罪不至死

14

慵懒的他迟早要返回乡村
那里庇护过疼惜他的邻人
女贞和香樟分辨出他的唇
起风了,它们皱眉,不作声
老少无征兆地死去,挫败的记忆
县志恕不采纳,除非骇人听闻
谁不喜欢吞食活鹅的肠子?
隐私到底演化成粉红色的传奇
他说无非就是这人间:光合作用,引力波
史诗粉碎后残留些什么?
粉碎当下是垃圾场和新闻官的工作
如被安葬在悟达和尚的道场,他将自为墓志:
斯人因疲于求真而一无所获

15

“要飞还是要最动人的语言?”
巨人倒也感恩,只给我一个选择
那是上半场的梦魇,我在下半场呢喃:
“帝释天,你因循得教人难堪…”
跌落在这风姿卓越的世纪
喑哑如我决心为飞行寻找定义
飞向彼得·布鲁克的北风剧场
询问《暴风雨》谢幕后伊朗人和非洲人的踪迹
在伊丽莎白时代天鹅剧场的前排
敛翅,知晓演员们呼吸的频率
愿我的爪喙从泥沼里掘出血钻的铁证
愿我的羽翼掩护男孩逃离将军的营地
人海即火海,掀起滔天烈焰
于是我无法飞得更低

16

通灵人习惯在阳光消退时鄙视死亡
应召到单于的宫阙或左右贤王的军帐
通灵人至多提供半个答案
逡巡在牧场与坟场的分界线
谁去掂量风灾、雪灾以及祭司一族的贪婪?
来自天狼星的问候酿成了乳酒
谁分得清妇人失子后的哭丧和
月光下最温柔的吟唱?
凝望着铜镜里岿然不动的自己
通灵人有些厌弃汉人热衷的纹样
当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镜中人开口了:既然战争是例行公事
何苦要预知下一次弑君或倾巢的奔袭?
通灵人颔首,然后名誉地死去

17

我笃爱在阴雨天阅读你的箴言
论及半神族来处的丰饶与辽远
论及被晚霞渲染的雪山渲染的
牧人和狼群对峙的瞬间
此刻至少有一半熟人都在路上
只要不滑倒便庆幸这是有福的一天
此刻你步入不致命的酒馆小憩
如果有镜头凑近你无可挑剔的侧颜
“世界不过是一朵枯萎的紫罗兰。”
你说了,你还说相遇即为相互布施
精灵们一时拥有了上口的诨名
如果我贪心地打听魔鬼的音韵
你就邀我追逐某只蟑螂
“请洞察无常。”你建议我俯身倾听

18

甚至先于我在北方流浪的日子
一想起你的语态便若有所失
“和解吧,”你劝诫我和
我流连忘返的山峦,“有情非主。”
山峦无动于衷,我不曾停止松土
直到阳光得以直射骸骨
直到荆棘再度薄葬了我的先祖
你许我七张不计后果的免罪符
一旦觉察我稍有踟躇,便示我以
比青春更悠长的举国的静穆
可谁会自负到拿起火器捍卫命运?
我仅仅凿下了祖辈的全名,印刷体的
吻合他们衣冠楚楚的投票的样子
毕竟在意你啊,才用出走避免撞击

19

“异邦人,加入我的军团。”
他摘下头盔,露出未经漂染的卷发
“愿为您每个章节而战,伟大的荷马。”
我将绕开一再欺侮我的传令兵
直奔乃文乃武的监军
还要在故事高潮的前奏里退出梦境
退回整个昼夜和整个震区的鞭刑
回到跨越三条等降水线的宵禁
蝙蝠纷纷自首
使节们严辞谴责带毒的蚊蝇
“我听见星河正在陨落。”荷马说
“盖亚失聪了,自由民彰显出耐性。”
为了叙述有别于海洋的恐惧与希翼
我高举双臂朝天空致敬

(上)

陈力,笔名陈渐离,戏剧和电影编剧、导演,诗人,武术研习者,《人文中国》主编。 戏剧代表作《审判寄生虫》,电影代表作《石榴树上结樱桃》。

来源:人文中国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