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只有疯狂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们疯狂活着,疯狂说话,疯狂想要得救,渴望同时得到一切,他们从来不打哈欠,从来不说一句庸俗的话,只是燃烧、燃烧、燃烧,像那些美极了的黄色吐珠烟花,炸成一只只蝴蝶,遮住满天繁星、、、。
                  ——凯鲁亚克《在路上》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也是疯狂的,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人,以至于我曾认真地尝试离婚,热切地期望和她走到一起,虽然几经闪转腾挪最终失败,但为此的确曾弄的整个家族鸡飞狗跳。

如果我对她只是一时苟且的心态,我将羞于留下只字片语于人世间。

当我决意公开这段感情,我也早做好了人设崩塌的准备,坦然接受别人的白眼,也接受传统道德的非议。

甚至在准备着手这篇文章时,我都要求自己,必须调动起自己久已蛰伏的激情,将我这个衰朽之躯最后的生机和能量激发出来,如果有所保留,就是对这段感情的贬低,这是我不能接受的,而且不能反省,只能追忆,因为一旦反省,就可能会凝视自己,进而可能牵连地凝视于她,而这更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不接受对她的任何凝视,盖因她成就我太多,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整个关系的进展中,她是完全被动的一方,是没有过错的一方,如果对人性的软弱有起码的体谅,她就不该被世人苛责。

(一)

和一个人电话闲聊三个多小时,让我不会感觉倦怠,也不会敷衍的人,她是唯一的一个,有段时间,几乎背靠背地和她这般马拉松地闲聊。至今回想起来,我亦惊诧于对她的这份激情,如此持久何等浓烈。

从长相说,她没有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但很耐端详。2016年9月末的某日,我来武汉代理一陆姓转业军人的强拆案,该案系老友张学逊老师牵线,张老师也参与代理他的强拆案,蒙张老师推荐,她也有意委托我,这次见面算是考察。

她和张老师前来接站。第一眼,她给了我一个干练的印象,短发,下身着黑色五分裤,上身一件灰白格子棉衬衫,外披一个藏青色的针织坎肩,主动和我握手寒暄,落落大方。

陆的案件,我找了有证的李仲伟律师和我搭档。在代理该案的时候,我见证了她的侠气。

陆案的被告是陈华子的公司,在武汉征地拆迁届,陈大名鼎鼎,令人闻之色变。在代理此案时,我和仲伟完全不知道被告方的背景,否则一定会提高代理费用。

第一次开庭时,我和仲伟火力全开,攻击被告方证人提供虚假证言,令其非常狼狈,旁听席上陆的朋友们,多次为我俩的盘问喝彩。不知为何,在意气风发庭审时,我亦隐隐地有点失落,因为我扫了旁听席一眼,没看到她来旁听。

开完庭之后,陆让我和仲伟从法院后面的角门出去。当时我不明就里。几乎就在我俩走出法院的同时,一辆黑色雅阁就开过来了,招呼我和仲伟快点上车,而司机正是她,副驾上还坐着另一位女士,后来知道姓韩,也是一拆迁户。

在车上,她简单说了陈华子的情况,说在法院大门口对方来了很多人,统一着装,她担心我们挨打,这才提醒陆让我和仲伟从法院后门走。当时我和仲伟胆气很壮,说这种场面我们见多了,谅他们也不敢。

不过下次开庭就见证了她的担忧不是多余的。第二次开庭,就看到了百十号的男性,统一着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堵在法院门口。而且就在我和仲伟的眼皮子底下,也在摄像头覆盖的区域,宋姓公民(陆的儿子委托的公民代理人之一),先被他们蓄意绊倒,接着十多个人上去一顿猛踹,致其脚踝骨裂,轻伤二级。

彼时我们刚刚认识,她能设身处地为我和仲伟的安全着想,还开着自己的车接走我们,这实则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否被对方记下车牌号,进而遭到报复。

这算不算侠气?

2018年5月某日,谢阳在武汉被国保强制传唤到江汉经济开发区派出所,谢阳发信息向她求助,当时我就在她身边,考虑到谢阳被传唤与他参与代理她的案件无关,维持代理人和委托人之间的简单契约关系于她是最有利的,我力主她不要参与,我自己过去看看。

她坚决不同意。说谢阳也参与我们的案件。在武汉遇到难处,她不能装聋作哑。她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叫上司机,载着我们去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她以案件委托人的身份强势交涉,要求他们放人,直到警方说他们不会拘留谢阳,而是会让长沙国保把谢阳接回去为止。

她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置身事外,而且不必有任何愧疚。

这是不是也是侠气的表现?

她在2012年左右与李柏光夫妻在江苏句容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教会有过短暂交集,这段经历,她曾至少三次眼里带光地跟我说起,她描摹的那种田园牧歌式的信仰生活淳朴美好到让人心旌神摇。在她案件了结后,她试图联系李的孀妻,可能想表达一番心意,但苦于没有联系方式。后来我就请朋友帮着打听李孀妻的状况,才知道她们母子早已平静地生活在海外,不想被打扰。这消息让她高兴和释然。

这于她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必定也极不愿被我提及,但从中也可管窥她内禀的侠气。

(二)

康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话被多少人引为经典,但我却对它自有一份不满,在这赞扬女性的背后,似乎先验地把女性的价值设定为只能做一个托举者奉献者牺牲者辅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一个可以独自精彩的主体。

而她正是一个可以独自精彩的主体。

在她拆迁案的维权过程中,她是绝对的主导者。她也有足够的自信来主导,她本人名校毕业,白手起家,钱挣得干干净净,在我等介入她案件之前,一路跌跌撞撞,都是以她自己为主导走过来的,而且也赢了关键的强拆案和补偿案,没人比她更熟悉案件,也没人比她投入的精力更多。

从维权战略战术的设计,到法律文书的书写,几乎都是她个人包办,而我充当的只是一个查缺补漏的文本润色者和集体行动协调者的角色。其他几位代理人则是维权力量的彰显者,法律行动的助威者。我自认为这是公允的评价,这并非在贬低我们代理人的贡献,如果只有她自己,没有我们这几个“牛鬼蛇神”的存在,她维权行动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因为对权力没有震慑力。

当她点上一支细烟,逻辑清晰地介绍这一路走来的维权历程,把精心装订的厚厚一本法律文书递给我,并淡然地说这些文书都是她自己写的那一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突然就沦陷了,那感觉就像江河奔涌泥沙俱下。我也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辅助她的位置。

其实她只是偶尔吸烟,多在有繁重的写作任务时。

有的女人吸烟会有一股风尘气,但她却会让我想起父亲在艰苦耕作后短暂休息卷一支烟的样子,会莫名的让我心疼。

她每篇法律文书都动辄万字,杀鸡用牛刀,谋篇布局苦心孤诣。要紧处都是黑体加粗,生怕法官漏掉她的重要理由。她尤其擅长查阅法条和案例。她这样写的目的,是为了全方位封堵法官为了枉法裁判可能寻找的理由。

她做事的认真态度,此后深刻影响了我。

(三)

后来因国土资源案开庭,在北京某小饭馆,我们小酌几杯后聊起过往,她谈及了自己唯一的一段婚姻,对方有过错,她主动提出离婚。她说的云淡风轻但的确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怅然若失之感。我心里隐隐作痛,也愈发沦陷到不能自拔。

如此好的女子,也曾被伤害,竟然还一直独身,人的命运,何其乖舛。

不过她的单身又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她的性格、信仰和家世。她虽然周游世界,但本性却又很宅,她行事落落大方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愿社交应酬的人。在人多的场合,她淡然如菊,既没有一点骄矜也并不热络地和别人攀谈,穿的衣服又是极朴素的色调。她身上那份质胜于文的美,如果不细打量就会很自然地被忽视。

她也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在两性关系方面持身严谨,也正因如此,后续在我俩的关系中,她一直悲观且自责,偶尔也会出言讥刺我,用很辣很尖刻的语言,让我瞬时无地自容,但我又明了她坏心情的缘由,我又知道她高洁的品性。

世人何曾见过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会像交际花一样去主动地捕猎缘分?

至于她的家世,可谓清白,父亲是著作等身的大学者,母亲是高工,家教甚严,格外看重体面。在她的内心里,不让父母因为自己而蒙羞,一直是她最顽强守护的信条。可因为我这样一个有妇之夫不负责任地闯入了她的人生,并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冲垮了她的防线,让她没有守住自己的信条。她内心一定有一种痛而不能言的挫败感。

“没想到活了半生,在你这儿跌了一跤。”她这句满含怨恨的话语我终生难忘。

在她最具风韵的年龄,我搅扰了她的生活。虽然也曾信誓旦旦给过她希望,但最终却缴械投降。如果没有我,以她的条件,她大概率已经脱单并平静幸福地生活。

我虽从不曾后悔,可我百身莫赎。

(四)

我们无话不谈的关系,大概维持了五年,而亲密的关系,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如今更到了没事不好意思打扰的地步,可我没有一天忘记她,一天中总有某个或某几个时刻会想起她。要是忘了她,我怀疑自己的灵魂都会走失。

不记得是哪首陕北民歌里的一句,在想她的时候曾给过我强烈的共鸣:“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就连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

2022年2月某日,我从随州去襄阳见好友刘四新博士,在去餐馆的路上我假装随意地向他打听谷城县的情况。四新诧异我怎么关心起这个小地方。我假装没听见,就岔开了话题。其实原因无它,因为她祖籍就是谷城县,她曾跟我说起她父亲求学的艰难,我也就牢牢记下了这个地方。

2025年2月21日我有事去武汉,到武汉站时已近黄昏,从火车站打车去酒店的路上,经过森林公园,经过珞瑜东路,经过华科汉庭酒店、凯悦酒店、光谷广场,当时春寒料峭大雨如注,突然想起和她很多不便为外人道但在我心里又刻下很深印记的往事,怆然伤怀,随手就写了四句,名为杂咏。

料峭初春访故城/帧帧陈迹频入眼/忆得旧时携手处/一景一思一怆然。

其实我和她的关系,越是在那亲密的两年内,越跌宕起伏,因为在她心底总有一股冰冷的潜流,于纵情和忘情投入之时涌出来,针刺一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对未来没有信心。若不是她对我有一份既恨又怜的慈悲,我们早就分手了。

她曾几度认真考虑与我断绝这不受上帝祝福的关系,她说的时候是严肃的,并非情绪波动下的一时兴起,但彼时我沉陷在这段感情里,像个溺水的孩子,扑腾挣扎,试图抓住身边任何一根稻草,所以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慌乱和卑微。

我硬是靠死缠烂打的热情在关系濒临破碎的临界状态一次次消融了她的决心。我的自私和占有欲被她多次说破,但那时我无力收敛。

从2018年8月开始,因为一系列的变故接连发生,导致几年时间内我们几乎无法见面。但相见不如怀念,脱离 了肉身的接触,这无话不谈的“属灵”关系,反倒多维持了几年。

先是我心梗。

因为在手术前一天晚上,曾经跟她说过,在校领导找我谈话时出现了心梗症状,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开了几种药,第二天一早发生了急性心梗,然后就是支架手术,穿刺点的动脉卡扣勒在我皮包骨头的手腕上,痛入骨髓,根本没法看手机。这期间她给我发了多条关切的信息,还紧急拜托仲伟打听我的状况。

在我能使用手机的第一时间,就先给她回信,能下床走动的第一时间就电话给她,让她放心,她哽咽着说以后不再气我了。其实我从来没真正生过她的气,一次也没有。她实实在在的心疼,让我几欲涕零。

她不方便过来看我,但一直在搜集心梗术后的注意事项私信给我。后来她又从国外寄给我足够吃一年的新西兰原产辅酶Q10,一种营养心脏的保健品。

时隔半年后,我再次去武汉。她去天河机场接我,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素雅的裙子,薄施粉黛,美得不可方物。她在我面前只穿过两次裙子,第一次在汉庭酒店,见面时我身体颤抖地拥抱了她,在心猿意马地讨论案件时洞穿了她的防线。

那一刻无可置疑地成为了我心智成长的分水岭,我的诺曼底登陆。我的封狼居胥和燕然勒石,我人生的量子跃迁时刻,那一刻如烟花爆燃,璀璨无匹。

在我心中,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没有谁能比得上她。她本性正派,担得起“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这句诗,在我追求她的过程中,其中的艰难我心自知。但一旦接纳了对方,她又不是那种扭捏造作的女人。

她身上有一股让我为之倾倒的至正至真之美。

接下来是我被牵连进厦门12.25案。眼见参加厦门聚会的人一个个被抓或被传唤,在惊讶之余我也判断自己有风险。在和她聊天时自然也谈及了这一点,她没说别的,只是让我把拟委托的律师名字给她,也让我把她名字告诉拟委托的律师。我知道她是想承担我委托律师的费用。

12月31日,我被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嫌疑人的身份传唤,当时颇为凶险。她从网上看到信息后,在我们案件小群里急切地询问最新进展,也呼吁别人关注,那急切关心的样子,几个代理人肯定也会猜疑她和我的关系。

在我处于危险的境地时,她下意识的行为都没有考虑自己的利害得失,尽管她远比我更早意识到我们之间大概率没有未来,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想到了结局。但她在情感的行进过程中没有算计和保留。这样的她我怎能忘记呢?

接着是新冠疫情。

她未卜先知地在疫情爆发前去了国外,避开了可怕的疫情和封城的残酷,但她一直关注着疫情,关心着她的父母家人和我。她做事认真几乎到了强迫症的程度,每天都泡在网上搜索世界各地的预防和治疗方案,最后她择优确定了口服羟氯喹或伊维菌素,同时辅以服用各类维生素的方案。

对这两种药物的疗效,我个人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她的推荐我无法拒绝,因为她筛选出的方案里浸透着她的心血和情感,而且我也不能敷衍她,敷衍她会让我的心有莫可名状的痛感。

后来在2022年末野火燎原般的“应阳尽阳”运动后,我父亲高烧后演变为肺炎,住院待了六天,仍然不停地咳嗽,我就给他吃了两天伊维菌素,咳嗽症状神奇般地得到了缓解。我二姐阳过之后也出现了轻度肺炎,还伴有很严重的失眠,在输液的同时,我也让她吃伊维菌素试试,吃后她说效果明显。

但他们症状的减轻,至今我依然不敢确定就是伊维菌素的作用。

她从没有摆出一副博爱的姿态,更从未想过博取世俗的名声,但在危机来临时,她对同类的情感,也并没有仅仅止于对亲人和爱的人,她那带有悲悯的共情能力会促使她伸出援手。在武汉封城最紧缺医疗物资的时候,她在网上到处寻找货源,在海外自费采购然后邮寄给她母校的附属医院,这事恐怕也只有我知道。

再接着就是我母亲的去世。

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哀痛的我第一时间给她打了电话寻求安慰,当时我觉得只有她能宽慰我,而我也知道她一定在等我的电话。

某一天,我在老家的田梗小路上和她聊天,她没有预兆地突然说了一句:书庆,认识你是上帝送给我的珍贵礼物。

当时枯黄的玉米秸在飒飒秋风中窸窣作响,聊天的语音本也时断时续,但这句话却震耳欲聋,我激动到不能自持,内心狂乱涕泪纵横。

在母亲去世后那段最哀痛的时间,和她的聊天成为我最好的疗伤良药,使得母亲走后给我精神上造成的巨大缺口慢慢得以愈合。

(五)

在我近五十年的人生路上,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女,像她这样没有沾染一点市侩气的人,寥若晨星。我想这可能与她足够自信无需攀附他者有关。市侩的本质是算计,一个人行事带着机心,待人接物各种眉眼高低,端看对方是否可能对自己有用,这就是市侩。检讨我自己,亦难以完全超越之。

她既体察世道人心,又不失温情,以善良待人,但又不被人惑。这是我最欣赏的人(不止女人)的状态。

在情感上,动情时她情意缱绻,于不设防时风情万种,这是她的真,但又能理性权衡后斩断情丝决然离去。她的tough让人不敢产生一点亵玩的念头,这种女人,哪怕长得再娇弱,也断不会被他人拿捏。

一个穿着朴素做事冷静习惯谋而后动同时又是一个拥有炽热情感的女人,对我有深如渊薮的诱惑。

在2018年她的生日,我写下如下断句送给她。

是我的贪欲/我的自私/我的迷惘/我的犹豫/我的放纵/我的幻想/我的寂寞/我的脆弱/把你拽入泥潭/是你的善良/你的慈悲/你的理性/你的坚韧/你的平和/你的聪慧/把我俘获/从此我放手给你自由/遥远的事情我不说/虚幻的未来我不承诺/你我之间的情缘/听凭上帝的意旨/生日快乐亲爱的。

如今回看我专门截屏保存的聊天记录,仍旧感慨良深黯然伤怀。

“开车把车门锁上啊,现在穷人多,有点乱”,“有雾霾,就少走一点,伤肺”,这平实的叮嘱,都曾让我心潮剧烈起伏。

她对我的深情,在我感到困顿和无助时,越会彰显出来。2019年9月份有段时间我感觉左前胸膈肌钝痛,甚至厉害到呼吸都疼,吃头孢短暂缓解但一断药又复发,去医院做彩超显示肺叶边缘模糊,似乎有磨玻璃样病变,医生建议做强化CT进一步确定。

当时我惶恐不安,有大难将至的恐惧。在拿CT结果前,脚步沉重到快要迈不动的程度,排队到了机器面前但就是没有勇气去刷二维码。我就先让别人去取,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她一定听出了我萎靡到像是要虚脱的状态,我坦诚自己不敢取结果。她沉吟了一会,说已经给我向上帝祈祷了,我肯定不是。她还说“如果是,也不用怕,这个病现在很多都能治,我会带你去看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我深知她的品性,她并不是顺口一说。

在泪眼婆娑中,我问自己,你何德何能?

有时候真心羡慕那些放浪形骸的浮情浪子,他们潇洒而无情,或者因多情而无情,就像《在路上》那些主角们。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进生活,任凭欲望和激情的引导率性而为,想爱就爱,纵情而肤浅的爱着,爱就是两股水波偶然相交,在一起形成波峰和高潮,然后彼此分开,各自前行,不愧疚不惦记也不负责。

而自已终究是东方文化浸淫下的产物,灵与肉都满载沉重的负荷,我的愧疚,如不治之症。

我来自鲁北的农村,资质平平,个性却不合时宜的异常自尊敏感,除了在少年时期曾有过短暂的飞扬跋扈,半世的人生就不曾张扬地活过,整个青年时期都处在内心为情欲燃烧但外表却老成持重循规蹈矩的病理状态下,是一个没有真正“疯”过的人,所以在四十一岁的时候,这股未曾释放的像岩浆一样翻腾的能量,终于爆发了出来。

但我觉得这疯狂正好,四十岁不早不晚,如果是在二三十岁,情感更多是由体内澎湃的激素催动的,感受也粗疏,而一旦人过五十,则激情难再,对情感的体验会钝化,再难觅铭心刻骨的情感纹路。

和她灵与肉的交融碰撞,给了我此生最巅峰的体验,那是一种跌落深渊的想让自己永久石化的忘却沉重肉身的令自己浑身颤栗的大脑进入澄明之境的悸动,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这样的体验,一瞬即永恒。

她的确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女人,无论品性还是、、、。

我对她从来没有过厌倦,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愧疚和想念。

对天性敏感自卑又平庸的人来说,反省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痼疾,这不断反省的状态,是道德规范内化后的一种自我“去势”,最终让人丧失勇气和诚实,让人变得拘谨和虚伪,进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

这正是传统道德对普通人进行社会化的机制,它预设了只允许极少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才有免于被传统道德束缚的特权,只有众望所归的“成功人士”才享有婚后还可以爱上另一个人的权利。

在其它事上,在自省之后我都丝滑地向传统道德跪了,但对这段感情,我拒绝反省,因为它是我永恒的骄傲,是我灰暗人生里不多的光亮。它让我的人生有了波澜,有了生机,它更滋养了我的自尊和傲岸。设若我的生命里她不曾出现,我庸常的人生会变得单薄,我属灵的生命会失去重量。

我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谴责和不屑,除了她,再没有谁值得我打碎自己数十年经营的人设裸露有罪的灵魂给世人看。

于此我无所顾忌,我只怕自己的平庸配不上她对我的真情,我只怕自己的平庸让她想起这段感情就追悔和羞耻,那将是对我最彻底的摧毁。

所以,我要以庸常之资,行俊杰当为之事,作为一名人权捍卫者,我要求自己克服内心的恐惧比别人更勇敢,更有公共关怀,我要求自己有更多少年感,从世故回归真诚,庶几在品性上才可以和她比肩而立。

就此而言,她的确以消极的方式参与了我的成长,引领我不断超越。

这样深刻影响我的人,又怎能忘记呢?就像毛不易为金昌完《青春》新填的词里写的,“就这样忘记吧,怎么能忘记呢?”,一唱三叹喃喃自语,仿佛一个沧桑的老人对纠缠着他的一段情感的自我劝解与自我和解,淳朴又温暖。我在齐鲁医院曾经唱给她听,隔着两千华里。

对这段感情,我当然可以将之永久锁在心里最深的底层,或者在暮年等沉淀以后再写出来,但我却另有一份担忧,我怕年与时驰遂成枯落,在某个早晨再也无法醒来,或者醒来已经失忆,再或者已经逐渐变成一个鄙薄真情的圆滑老头。而这段感情,恰恰需要我披肝沥胆穷尽激情来写。

现今我把它写出来,如同基督徒完成了一场庄重的告解仪式,将牢牢辖制我的愧疚这个重轭解脱下来,在我们彼此都还活着的时候,将之凝固为永恒的记忆。

我早已经想好,等完成这篇文章,我将从容地进入老年状态,从此不再去撩拨谁,不再想得到谁,也不想再亏欠谁。

我无意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少年维特式的人物,我也深知那种存在主义式的荒谬和无意义感,爱情也无法完成对人的救赎。

《百年孤独》里那个加泰罗尼亚的智者说: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间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但懂得是一回事,是否信奉是另一码事,我仍然有作为普通人的坚持和信仰,就让那些圣人、智者、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和家破人亡死过一回的甄士隐们去揭示情爱的残酷真相吧。

正所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我还是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淳朴少年,并不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就能彻悟,就能超然物外。

一想起她说的“甭说你是乙肝,就是癌症我也不会嫌弃”,我仍然会嗟叹良久眼角湿润。同样的,一想起她说的“以后我不会再陪你去东湖绿道了”,我就仍能记得当时听见了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我不仅忘不了她,还希望她也忘不了我,这是多么贪婪自私的想法,分手了还想占有别人的感情。

我理解她想逐渐冷却这段感情,起初她不再让我谈情说爱,后来就不再接我的电话。我忍着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可能早就明白(只是心里不愿承认)自己不能给她未来,曾经的承诺无法完成。

2017年12月某日我女儿半夜噩梦醒来赤脚来到我的卧室,说我妈妈没有过错,如果你俩离婚了,我会跟着妈妈生活。当时她不满十岁,那一刻我几乎从内心放弃了挣扎。

以赛亚.伯林说犹太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没有“在家”的感觉,因为缺了安全感这味药。我不能让女儿失去一个可以随时撒娇,随时可以发脾气,甚至可以摔摔打打,不用看别人脸色,在外受了欺负无需犹豫就可以回来的家。

其实从那之后,促使我卑微到尘埃地去维持与她亲密关系的潜意识,更多是自私贪婪和欲望,只有利己没有利她。所以我的愧疚才如影随形,我整整耽误了她几年的时间,那是她最风华绝代的年纪。

有一首歌,我可以循环播放而不厌倦,而且那旋律一起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我曾在汉口火车站一个自助唱吧机里唱给她听,当时她侧头含笑着,安静地、温暖地看着我,唱完后她轻轻地说我有感情的代入,有感动到她。

《世说新语》记载周子居常说“吾旬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这首歌我如果长久不听,那令自己不安的油腻感就会增加,那份我想终生保持的少年心性就会衰减。

这歌是《流浪歌手的情人》,其中越是直白的歌词越能击中我,“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

旋律和歌词都质朴无华,再叠加上老狼质朴的声音,听上去自有一份让人动容的纯真和忠贞。

这歌自打唱给她以后,就已经关联上我和她共有的那段记忆,具有了某种私密性,就没再唱给别人,甚至都没在别人面前放过这首歌,以后也只会唱给自己。

写完这篇文章,仿佛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远足,又或者如大病一场,精疲力竭形销骨立,因为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因为种种过往历历在目,因为思绪渐行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最后以自己2018年10月5日写给她的一首不循音律没有词牌的“野词”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萧然时节/病愈归故里/客来慰问寒暄/忙乱处/无暇费思量/尺书断寄/把浓情熨淡/为己为汝/但恩怨如水/漫浸无所踪/最是情深不由己/虫鸣夜半不堪眠。

帧帧旧事/次第眼前过/帷幄辗转/人间至味欢/念及从此了断/哀痛无涯/人生无你转瞬老/恍惚无心过残年。

差点忘了说,她长我四岁多,她姓郭。

刘书庆完稿于2025年11月5日

作者 editor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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