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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数以万计的香港市民和学生为争取真正普选占据了香港政府总部附近的中环主要街道,和平集会示威。

如果说香港争取民主的占领者们以失败收场的话,那么在出版战场上,他们则打了一场胜仗。

去年底,香港争取民主的占领运动结束后,关于这场运动的出版物很快就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书店里。它们主要以纪实性文字与评论性文章为主,还有少量采取诗歌、图片的形式。很明显,支持占领的出版物,较之对占领持反对立场的出版物,不但种类多,销售情况也更可观。在一些报刊的畅销书排行榜上,《伞聚》、《被时代选中的我们》、《雨伞运动之香港大撕裂》等支持占领运动的图书,长期高居榜上,而后者则仅有一本上榜,且上榜时间远逊前者。

没岛恋曲但是,在众多占领题材的出版物中,没有小说。

在占领运动一周年之际,第一本以占领运动为题材的小说于今年九月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名为《没岛恋曲》的小说,作为占领题材的书,虽然有些迟到,但颇受香港学术文化界的好评,著名作家陈冠中、邓小桦,学者周宝松、罗永生、黄子平等人都高度评价此书,其中陈冠中用了“醒神、补脑、惹味、激心、移情、动人”这样热烈的词。

《没岛恋曲》的作者,1987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新传系(新闻传播),目前是时事纪录片导演,1989年北京发生屠杀争取民主的学生的六四事件,陈宝珣当时正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同时兼任《信报》的北京特派员,对学生运动有贴近的了解。后来他以该事件为题材创作了中篇小说《发给每个闭塞头脑几颗理性子弹》,1990年底发表于《八方》杂志。小说提到政治风暴过后,一群喝醉才敢说真话的见证者。

《没岛恋曲》是他第二部以群众运动为题材的小说。爆发于去年9月28日的香港争取民主的运动,因运动中学生们用雨伞来抵挡警察的警棍与催泪瓦斯,现在通常被称为“雨伞运动”。陈宝珣参加了雨伞运动的全过程,对运动有细致的观察。《没岛恋曲》从运动爆发的第一天写起,直至写到清场,运动有惊无险地落幕。

虽然陈宝珣曾多次到现场,但《没岛恋曲》并非以真实人物为原型,而是纯属虚构。小说没有一条强烈而清晰的情节主线,只是通过几个运动的参与者的视角与经历,重点描写了两个最富于冲突与戏剧性的占领区,也即金钟的夏壳道与旺角的弥敦道的场景。在描写这些场景时,小说往往借不同人物之口,就许多议题发表议论,这些议题涉及雨伞运动本身、香港特区政府、北京政权、内地民众在“大国崛起”下的心态等,这使得这部小说具有浓烈的政论色彩。

作者笔下的雨伞运动,短暂地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但很快,运动就“病了”,变得灰暗而令人绝望。运动初起时,作者写道,“自私的人变慷慨,暴躁的人变和善,不求甚解得过且过的人,对是非真理变得执著,不信奇迹的,现在信奉了。”小说通过人物之口,这样描写运动初期的理想主义色彩。

然而很快,小说中写道,不待政府出手,运动本身就不存在了,原因是,作为运动主体的年轻人,人人追求个性,没有共同的价值,视团结为平庸、欠缺个性,越来越多的人指着身边的人说,谁和谁不代表我,我只代表我自己,于是,“我们”成为一个抽象的公约数,一群乌合之众,而这正是政府希望看到的一盘散沙状态。“最终,所有反抗都不会成功,本就是一群群一党党自私自大又幼稚的人,活该什么都不配。”小说中,女大学生小花伞在旺角占领区里,看着扰攘的人群,产生这样的看法。群众是善变的,是靠不住的,作者借助人物之口,反复表达这一看法。随着运动走向失败,作者的语气愈发激愤。

对群众的鞭挞,保持到小说末尾,也即对11月30日清场之日的描写上。这一天,学生呼吁包围政府总部,以做最后的一搏,然而应者寥寥。作者站出来议论道:运动中契约好的“我们”消失了,运动失败变成必然,甚至是众人乐见的遗憾。过后人们将按照个人的利益和偏见,重新塑造故事,并不时拿出来津津乐道,自以为高明。“群众之残忍,莫过于此”,作者直抒胸臆。

群众还包括那些反对运动的市民。他们为了眼皮子底下的一点儿利益,不惜对年轻的女学生恶语相向。小说中再现了雨伞运动时香港社会到处可见的撕裂一幕,毫不掩饰对庸众的鄙视之情。其中震感人心的细节,是小花伞等学生在旺角被一帮大叔大婶模样的人围攻一幕。有的学生被人用刀划了一手血,小花伞上去论理:“民主是要付出的”,结果被赏以这样的回答:“付出你个傻B,你同我讲民主?有无问过我要唔要呀?钟意话要就要吖嘛,那我强奸你都得啦······(意思是:如果自己钟意什么就要什么,那我也可以强奸你呀)。”

小说对于特区政府,以及因富裕而变得更加蛮横的北京政权持更强烈的批判立场。作者将特区政府的一众官员形容为与魔鬼签了约的港版浮士德,而对于北京政权,则简直可以透过纸页听到作者咬牙切齿的痛恨之声。他指斥这个政权假扮慈母,实则以嗜血闻名,尤其乐见自己的儿子的血。他写道:“偏偏一个文明的公敌,竟然要装扮出一张慈母的脸”。

小说中最令人心碎的笔墨,是对香港警察的描写。曾经,香港警察以专业与政治中立的形象享誉世界,是港人心目中的保护神。而雨伞运动中,警队形象在示威者的眼中坍塌了。小说在多个场景中写到警察,并通过不同人物之口表达对雨伞运动中警察的认知与感受。例如参与占领的中年人揸旗、公司白领娓,都曾与警察短兵相接,也都收获了恐怖的体验。对于香港人来说,这种体验不但陌生,并且足够残酷。警察们追打为这个城市争取民主权利的人们,不是只打手脚,而是乱棍当头不惜力的打,仿佛在对付一帮罪大恶极的囚徒。娓面对一个打红了眼的警察,大声说:“你冷静,看着我,看我双眼”,警察呆了一下,娓看到防暴面罩后空洞的目光,这近乎非人的眼中,“一下闪过一丝作为香港子弟的亮光,他在这城市长大,宣誓效忠她,要守护现在被他毒打的人,眼前他举起的大棍,每下都实实在在打着他自己的灵。”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细节,呼应了作者在另一处通过另一个人物之口发出的议论:“香港警察已经大陆公安化,一百年建立一个制度,摧毁它只需要三五年。”

就这样,《没岛恋曲》谱写了一曲凄婉的香港挽歌,而这挽歌由各种对立的人群集体谱成。作者对于这座城市的未来也许过于绝望,以至于结尾处的一点亮色显得颇为勉强,完全不足以扭转整本书带给人的极其压抑的阅读体验。

不过,可以断言的是,如果陈宝珣在今天写《没岛恋曲》这部小说,那么写出来的,一定要比目前的更加愤怒,也更加绝望。最近几个月里,从香港大学校委会在幕后力量的操控下,以荒谬理由否决陈文敏的副校长任命,到中共涉港高官先后抛出诸如“特首超然论”、“香港没有三权分立”等试图撼动香港法治与自由传统的言论,正如批评者们所看到的,雨伞运动后,香港正面临愈发肆无忌惮的报复与清算。

没错,香港正是一座沉没之岛。

Cheung Si-yee为媒体人,常住香港。

来源: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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