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台湾校园民歌及其他

三十年前的一个酷热的夏季,我从位于当时还算是广州郊区石牌的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时侯,既没有想象到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流行音乐的从业人员,也没有料到会与音乐为伴作为一种生命的激情和生活的来源。三十年岁月飞驰而过,三十年后我回头检视我当初进入音乐行当的心理动机时,我想到的是“偶然”和“热爱”这两个词;想起了如今下落不明当初用来学英语其实用来听歌的陪了我四年的三洋收录机;想起了当初风行我们校园的台湾校园歌曲和后来的张明敏、费翔、谭泳麟和张国荣们;想起了当初无意中形成的星期天收听香港“叱诧乐坛排行榜”的习惯;总而言之,想起了飞逝的青春和远去的歌声。

我第一次听到流行歌曲应该是读中学时,当时许多同学都在收听一个叫“澳广之声”(Radio Australia)的电台,我对这个电台女主播嗲嗲的英文记忆犹新;而后听了很多知青的歌(我记得《往事只能回味》我最初听的就是知青版本);忽然有一天,我的一个小学同学顾正伟说:我给你听一些真正的流行曲(那时大家叫时代曲)!说完给我放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小村之恋》等,当时我战战兢兢听完这几首“靡靡之音”,从心理到生理都受到强烈的震憾,这是一种新的艺术方式对我们原来的审美接受心理的冲击与瓦解啊;当时我十四岁左右吧,那是1978年,一个街道上刚开始流行喇叭裤和花衣服并且男生要留长发的时期。我的那台小三洋收录机就是当时标准的时髦青年——我哥哥送给我的。读高中时因为要考大学,极少听歌,留在记忆中的是当时的一些优美的电影插曲,象《绒花》《妹妹找哥泪花流》等,点缀着我们青灰色的中学岁月。那时我们还不会用一本漂亮的笔记本抄歌词,也不会疯狂地收集歌星的照片,更不会象侦探一样地去追星,因为每一首歌都装在心里,刻在脑海里。

大一时的暑假,我通过收音机收听了来自台湾的校园歌曲:《外婆的彭湖湾》《赤足走在田埂上》《兰花草》《龙的传人》等等歌曲强烈冲击了我的耳膜;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流行音乐的俗世情怀与全新的审美愉悦:唱歌其实是一件非常普通的生命行为,唱你身边的事,抒发你心底最真实的感情,用最自然最舒服的嗓音;台湾校园歌曲以她的清新和简洁让我们今天还记忆犹新,那些对大海的憧憬和向往,那片似乎陌生而又熟悉的青草的味道与润泽,那些无法言说的书生意气和青春骚动,一直激动我心。当我暑假结束回到校园时,发现宿舍里增加了几把吉它,校园里吉它学习班的广告也开始走红。

到了大二时,舞会开始盛行,那时候最让人心颤的歌曲无疑是《请跟我来》,最让我胆战心惊目迷神醉无限向往的就是那句“当春雨飘啊飘地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带着你的水晶珠链,请跟我来”;那时空气里飘满了一种渴望和羞涩的激情,心里面有无数的诱惑的念头在交战,也许就是初恋的味道吧?从此后“水晶珠链”这个意像永远地进入了我的记忆,似乎这就是生命中最美的珠宝了。

当我们发现你对她或她对他开始互相逃避对方的眼光的时侯,我们就听到了罗大佑的那首《是否》:“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是否,应验了你曾说过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大学里的恋爱往往以失败告终,于是情歌在青年学子中永远有市场;我记得,当我听到和唱着《恋曲八0》的时侯,也即将是我毕业的时侯了。每一首歌都有无数个动人的心情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些凄美或优雅的旋律在心头回响,每一次回响都让我们心醉心疼或心酸……

三十年回眸,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仿佛昨天就在眼前,旋转的舞步依然轻盈,挥手的身影依然美丽;我为自己依然热爱音乐和文字而感到幸运,也祈求命运能让我在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知道,我的许多同学毕业后的生活历尽坎坷饱经沧桑,我也真心地祈求,我们经沧桑过滤后的人生还保有一份纯净的生命感觉。三十年了,很想再见到老同学们,一起再喝喝啤酒,一起再聊聊天;我想起曾和我签约的从校园走出来的创作歌手小村有一首歌叫《别来无恙》:“是否别来无恙,世界已多变化,是否还留着那把破吉它;是否别来无恙,世界已多变化,真想听听你现在的想法。还记得吗,年少时侯,我们有过的计划,还记得吗,年少时侯,我们说过的傻话?”真的,他唱出了我的心里话。对了,小村老弟,你现在在哪里呢?

三十年过去了,真是恍如隔世啊。我看着上面自己写下的文字,还依然有一股青春的真气流注其中,真好!2006年的2月24日,我已经从广州漂流到了北京,我去了西单图书中心闲逛,买了一套CD——《梁弘志——爱与歌纪念专辑》,自然而然,我又听到了《请跟我来》,这首永远不会忘记的歌曲,他让我再次回响起了自己的青春往事。

我记得三十年前的华南师范大学,在现在文科教学大楼的地方,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叫“风雨操场”的简易建筑物,我们在里面开全校大会,打篮球,练体操,“风雨操场”留下我们不少美好的青春回忆。我记得我参加的第一场舞会就是在“风雨操场”上举行的:大家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场跳;音乐过了一半了,才有几对男和男、女和女的在跳;慢慢的,“群魔”才开始“乱舞”起来。忽然间,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唱起了一首粤语流行歌曲《星》:“闭起双眼睛心中感觉清静,再张开眼睛怕观望前程;夜冷风更清这一片荒野地,沿途是岐路我方向未能明;”歌声响处,仿佛仙音渺渺,歌手素朴沉静,真挚纯洁,把我看得眼神迷离手足无措;忙问这是何方神圣?答曰外语系的一名教师,这就是我近距离看见的第一名歌星!当她继续唱“啊… 星光引路风之语轻轻听,带着热情我要找理想理想是和平,寻梦而去那怕走崎岖险径”时,我基本上已经晕倒了。全场的人为之鼓掌,掌声雷动!这天晚上我觉得外语系的所有女孩都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更要命的是,她还和一个男生唱起了《请跟我来》,这一下我对他们的崇拜之情真如珠江之水滔滔不绝啊!我到处找《请跟我来》这首歌曲,终于知道它是出自梁弘志先生的手笔,是电影《搭错车》的插曲;演唱者是苏芮和一个有着非常拗口的名字的男歌手“虞戡平”。我真的很感激梁弘志先生,可以说,1983年出版的《请跟我来》是我们这一代人流行音乐的最有营养的启蒙教材啊;而且,这也是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所谓经典,这就是了。“当春雨飘啊飘地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一飘就飘了三十多年啊!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深处,我相信还会继续飘下去的,只不过,那美丽的“发梢”又在哪里呢?

二十年后,作者梁弘志是怎么看《请跟我来》这首歌曲的呢?我在这张《梁弘志——爱与歌纪念专辑》就这首歌曲读到这样的话“这首歌原本是为电影而写的主题歌曲,红遍各地历久不衰,因此歌名也成为各界所引用的热门标语。虽然看到各种建筑销售、商品广告、政治选举…等等,利用我的音乐和歌名做宣传标题,我仍然觉得以布道见证大会最为贴切,总要我想起耶酥曾说的:Follow me。” 梁弘志先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信仰的力量让他重新打量自己的歌曲,听出另外一翻含义来。我自己写的《你在他乡还好吗》也是如此啊,广州许多楼盘,也是用这个问候语来作广告的,我不介意,如果这句话让你找到一个温馨的家,也是一件好事吧。

1987年,我在海南岛支教,在一个师范学校小小的宿舍里,听到了梁弘志第二首打动我心的歌曲《读你》。我记得我听到的是费翔演唱的版本,那一年费翔用他那“一把火”烧遍了中华大地,这首《读你》同样红遍全国。我在骄阳似火、从早到晚炎热无比的海南岛上无数次听《读你》,“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真的感受到春风的妩媚春风的清凉,最妙的是那句“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你是我的诗篇,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什么是“一切移动”?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实在是美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进修的男生,天天抱着一把吉他唱歌,其中就有这首《读你》,不知道这哥们后来怎么样了?也应该找到一个让他读的女孩了吧。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过了四年,我因为机缘巧合,居然进入了把费翔引进中国的当时最大的唱片公司——太平洋影音公司,我对帮费翔录音的音乐制作人吕毅文先生说:“谢谢你的费翔,一首《读你》陪我度过了炎热的海南岛生活!”他当时是一定也是莫名其妙吧?

1988年,我回到广州。大街上开始流行一把沧桑而内蕴、沙哑而温柔、孤独而寂寞、深情而悠长的声音——一个叫“姜育恒”的韩国裔歌手正风靡全国,与齐秦、王杰等歌手一起,形成新一轮的歌坛“台风”,来势迅猛。《驿动的心》非常适时地填补了当时大陆歌坛“西北风”刮过后留下的歌曲欣赏的心理空白:怀旧的、温情的、乡愁的、安慰的情感诉求,一下子俘获了无数人的心灵。这首歌曲在香港还有一个版本是叶倩文唱的,叫《祝福》,一样是风靡香港的大街小巷,就是因为她在此基础上加进了“祝福”的涵义;那么,作者梁弘志先生又是怎么看的呢?“这首歌传唱了很多年,也一直是卡拉OK传唱率很高的歌,尤其到了海外面对侨胞演唱时,总会见到许多伤怀试泪的人:那是疲惫的心和思念家的眼泪。多少浪子能够回头?而一转身是过了多少年?信仰和生活的路上,我们都曾叛逆或迷途,神总是不放弃的点着灯等我们回家,并用宽容和爱为我们洗涤尘埃。”一个人有坚定的信仰,心灵是非常充实美满的,梁弘志先生用他的歌曲,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路。

2004年冬季的某一天,我在上海的音乐朋友聂钧先生来到广州,要我代为购买一批大陆流行歌曲的版权在台湾的一种机器中使用。我很乐意做这种事情。聂钧来了,我们在宾馆的咖啡厅见面喝咖啡;同他一起来的一位儒雅、文气的中年人,聂钧叫他曹老师。我一开始没听清楚,再问,答曰:“他是台湾的音乐人曹俊鸿。”我大吃一惊,哦,原来,他就是和梁弘志先生一起,写过大量歌曲的曹俊鸿!曹俊鸿先生据说前几年大病过一场,神情确实有点委靡,说话慢条斯理,但不改其儒雅的文人气质。回到家,我把苏芮、张清芳唱过的曹俊鸿先生的许多作品再听一遍,感到无比的亲切。

1983年,曹俊鸿和梁弘志以及陈志远、陈复明、纽大可等当时青春飞扬的音乐青年,联手写下《我们》这首歌。这首歌,也成了“派森”唱片的创业代表作,2004年梁弘志走了,人在北京作中医治疗的曹俊鸿,无法返台,只有在北京家中,再放一曲《我们》,送君一程,歌声依旧绕梁,只是人事已非,曹俊鸿感伤: “我们,现在只剩下“我了” ”!

更早一些时候,我还幸会了林秋离和熊美龄夫妇,他们的《哭砂》、《谢谢你的爱》、《找一个字代替》、《新感情旧回忆》等等歌曲都为我所热爱,他们也是台湾“民歌”时代的代表性作家。他们的歌曲,也是我们大学和刚毕业时的风靡一时的佳作。我对他们这一批台湾音乐人作品的熟悉,让他们都感到惊讶。我觉得,他们都是一批有着强烈文化关怀感的优秀作家,他们对中国歌词的精雕细琢,提高了中国流行音乐的文化品位。

上面那些名字,和罗大佑、侯德健、李宗盛等名字一起,构成了台湾流行乐坛的灿烂星空;可以说,他们的歌曲影响了我们这批六十和七十年代出生的文艺青年的艺术品位的养成和艺术视野的形成,我的大学四年,就是在他们的歌声中度过的。如果说罗大佑、侯德健是思辩型的攻击型的,梁弘志们就是情感型的涓涓溪流型的;是啊,罗大佑在谈到梁弘志之死时,也伤感地说:“只是,弘志,告诉我至今还有谁能写出歌词像:“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恰似你的温柔》真是一首奇异的歌曲,有一种骨子里的忧郁伤感的气质,我想,这是很贴近梁弘志本人气质的歌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于开口说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种比喻,这种旋律,就是天才,又有几人能为?要知道,写这首歌曲的时候,梁弘志只有十七八岁,写《请跟我来》是二十三岁,实在是早熟的天才型作家。

2004年10月30日,令人哀伤的消息传来,梁弘志先生不敌癌魔摧残,于凌晨3时30分去世,终年47岁。(当时报道都说是44岁,让人更加伤感),此时距传出梁罹患胰脏癌的消息不到4个月。一朵音乐的奇葩终于凋落了,我反复听着《请跟我来》,泪水随歌声一起流淌,却发现我的青春是真正的在渐渐远行了,别了,我的大学,别了,一代人的青春与歌声!我觉得我虽然不认识梁弘志先生,但他深情而隽永的歌曲,将永远吟唱在我心深处;我记得1989年他为谭咏麟写的《像我这样的朋友》中说过:“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爱过的老歌,你能记得有几首……越来越多的包袱,不能丢的是朋友,当你陷入绝望中,记得最后还有,像我这样的朋友!”这是一首能让人感受到心灵的体温的歌曲,细腻地温婉地抚慰着我们在俗世红尘中飘荡的灵魂。

2003年2月18日,罗大佑广州演唱会在天河体育场举行。那时正是“非典”横行的最为紧张的日子,我和我的学生骈军一起,唱了一个晚上的大佑过去的歌曲,口沫横飞,全然不怕“非典”的细菌的侵袭;(骈军是我极为推崇的优秀歌手,却于2004年死于意外事件,我有知音远走他乡的感觉。)那天票房不太好,我记得我还给主办这场演唱会的朋友朱德荣先生发短信说“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广州人民会感谢你的。”我在那年还编了《罗大佑——恋曲2000》这本书,算是为我的青春在歌声中有了一个了结。如今,朱德荣大哥也已经远行天国,给我们留下一杯美好的《九月九的酒》,今日想起,倍感伤怀。

因为“非典”,梁弘志在去世前写下了《距离让我们心更靠近》这首歌。歌中唱到“关不住的是思念,我心在你那边,关不住的是关怀,我的爱无可取代……,纵然有苦有泪要坚定,黑夜就会过去,距离让我们心更靠近,希望也更靠近……”,我觉得信仰基督教让梁弘志先生胸怀大爱,无所畏惧了,他说:“绝望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距离,”真是一语中的!他说:“只要能心系彼此,付出关怀,再远的异域都能感受到温暖。”去世前,他感谢父母浓浓的爱,家人细心的照顾,感谢朋友无尽的关怀,感谢众多人爱他,为他强烈、深切的祈祷。有如此爱心的人,在天国一定会被天父所关爱,他也一定会在天堂里寻找到他灵魂的安息地的。愿梁弘志先生安息天国,相信他的优美旋律,会永远回荡在我们心里。

现在是2016年的11月,北上京城的我在北京度过了十一年的光阴,我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力衰体弱的现象,但看着我女儿也已经到了大四的年龄,看着她在大洋彼岸生气勃勃青春洋溢的脸庞,看着她在耶鲁校园和海外游学时丰富多彩画风斑斓求学的画面,看着她被神眷顾的佳美的脚踪,以及坚实有力向前飞越的背影,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过知天命的年轮,进入生命的成熟期。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也会听王菲听周杰伦听蔡依林听陈奕迅,但我喜欢的是《东风破》《发如雪》《千里之外》等有着浓郁古典情怀和古典意象的歌曲;我想,没有方文山的文笔,绝对不会有周杰伦的巨大成功。所以,想成为一代人的音乐文化偶像,如果不是像罗大佑侯德健梁弘志李宗盛们那样词曲集于一身,是不可能的事。

我这十年来最热爱读的书,都是那些写饱经沧桑的血泪人生,有丰富深切的阅历的人写的,比如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比如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可以一读再读,从不动声色中读出大悲愤,从平静的溪流中读出生命波涛汹涌的大河来;章诒和先生的《往事并不如烟》,记录了中国一代大知识分子在中国变革年代的心路历程,精准的对话描述,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政治的恰到好处的分析都让我着迷。

听歌吗?当然,每天都听的,感动我的,老歌居多,在一片温馨弥漫的歌曲氛围里,我看到了一代人的青春在飞逝,那背影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亲切,因为那里面也有我的青春,我的歌声。

2006年2月25日一稿于北京,
2016年11月12日略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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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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