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京的生活中,我有一件难忘的事,那是在我大四的时候,我天天晚上,在睡觉前,要独自跑到宿舍门前,人行道上,静静地去听下水道中流水淙淙作响,那是一曲多么美妙的音乐啊!在寂静和安详的夜晚,这音乐被我一个人独自享受。我抬头邀请星星和白云与我做伴,我们一同高兴地微笑着。温柔的风穿过我的头发,我低下头来,更清楚地听着这个音乐。当我对它说“晚安”的时候,我满心充满对它的感谢,我爱它,我相信,它也爱我,我相信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幸福。

我有一辆破单车,是我在大一的时候,买来的一辆便宜的二手货。它陪伴着我去上课去图书馆,在假日时,它也陪伴着我去风景区。每当我与向景云没完没了的闲聊时,它总在身旁耐心地等待着。它与我太亲近了,我无法离弃它。一天我发现它的左把手折了,刹车的闸也不起作用了,车铃也不响了。人人都说:“太旧了,不值一修,还不如去买辆新的。”我考虑,我与它相伴四年,舍不得分离,而且,不久我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也用不着骑单车了。虽然没把,没闸,没铃,我们仍然彼此相守,互不分离。当有人挡在我行车的道前,我就会在车上大喊:“没把、没闸、没铃铛。”校园里的人们都知道,这是刘德伟的破车来了。为安全起见,他们会分立两旁相让。我和我的破车会很威武的冲过人群,我们俩因此出了名。我觉得这是多么好玩啊!

这是我在燕大出名的没把、没闸、没铃铛的单车,人们一听见我喊:“没把、没闸、没铃铛!”就知道是德伟的破车来了,快让开。

百灵庙是内蒙古的政治与宗教中心。1931年日本人侵占了我国的东三省以后,它的飞机就经常在内蒙古的上空,侦察飞行,它们大胆地低飞,久久地盘旋,觊觎我国的领土。我们南京的中央政府对于这种侵略行为毫无反抗的反应,是否他们无意保护这片土地与人民。蒋介石早期的这种不抵抗态度,引起了全民族的愤怒。我们大学生们,利用春假的时光,去访问内蒙古人民与政府,表示对那里的关注。五十八个大学生登记参加了这趟旅行。

百灵庙在内蒙古是一块圣地,女人是不可以进入的。但是三十年代的早期,我们的名作家冰心,打破了这项规定,去到百灵庙旅行。这次我们旅行团的58个人中,就有18个人是女生。其中有:区储(后来,她改名为区棠亮。是共产党);有张希先,后来,她成为唐明照的妻子。(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出任联合国的大使。她在中国驻美大使馆管理中国留学生的工作)。

我们从北京出发时,虽然时间刚近五月,火车越往北开就越觉得冷,到达包头时,已经冷得受不了。我们58个燕大的学生,占领了一整节车厢。男生比女生强,因而他们每个人出门时都带得有被包。此时,铺在车箱地板上正睡得鼾声大作。女生们就惨了,一个个什么都没带,冻得发抖。我发觉睡在我脚边一个男生的被子很宽大,我真想马上就钻进他的温暖的被子里去。但是我没有动,因为我害怕被人指责说我是一个浪荡的女人。但是到后来,我不仅混身冰冷,而且连牙齿都冷到打战。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别人会说我什么,轻轻地钻到他脚头的被子中,我不敢将他吵醒。因为我应该在他没有醒来以前先起来。我都没敢睡着,但是我已经感觉到温暖传遍了全身。直到车外的天边已经发出鱼肚白,我赶快把温暖丢在一边,爬起来坐在椅子上,我窥视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我的这次大胆的行动,真是谢天谢地。此时此地,我是第一次在这本书中坦白我的行为。当睡在地上的那个男生坐起来的时候,我发觉他竟然是我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他大约是一年级的新生。从那个时候起,我才认识了他,很多年以后,他成了一名很有名的小儿科医生。

天大亮,火车到了我们的目的地:山西大同,当地人民的家庭生活方式非常简单,全家只有一张土制的炕,炕下烧火,灶眼通往墙外。全家人都睡在炕上,坐在炕上,吃在炕上,打着盘脚围绕着一张矮矮的桌子。我们一贯认为,北方人都很粗糙,但是大同的女人,个个细皮嫩肉,温文尔雅。我们这些女生都只有二十多岁,但是在他们眼里,我们个个都有四十几岁,当然罗!我们这些女孩子,在他们的眼里,都不漂亮。

赤日当空时,我们全体学生都上了卡车去往我们最后的目的地,白灵庙。很快的,我们就发现一片很大的黄色的沙漠,在我们前进路上的两边伸开。天空好像在四周围伸出长臂在抱着我们,我们深深地体会到,地球是圆的。卡车行驶了很久,处处都是沙与沙漠,没有一滴水,幸而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挂了一个水壶。北风刀割似地吹向我们的脸颊。沙漠上的冰,仿佛一床地毯似地盖着沙漠。我们的卡车走过时,把这块冰毯压成一片一片的冰块。飞舞在空中,阳光下它们像彩虹一般五彩缤纷,美丽异常。当我们正在欣赏与享受这种自然的美景时,我们的大卡车忽然陷进沙坑之中,我们全体下车推车前进,女生们毫不示弱,也一齐努力。男生们喊我们是:“花木兰。”我们推了很远,直到我们都已筋疲力尽,才把卡车推出沙堆,我们上车后,那些虹似的美景曾多次出现,但卡车遭到陷入的厄运也多次出现,我们全体学生(不管男生女生)也都多次下车推车。忽然间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一群排列整齐的圆形帐篷,他们说,那里就是内蒙古省政府。我们来到帐篷前时,全体学生都跳下卡车,受到了当地热烈的炮竹声欢呼声的欢迎。四周都是友谊的手,他们是内蒙古的官员、兵丁和老百姓。他们大部分都会国语,我真恨不得我会蒙语。他们的语言有音乐的美,像从小鼓上面敲打出来的音节。他们说:“多啦多啦”,就是说:“唱吧唱吧!”,我们女生们被欢迎到德王客厅的帐篷里去坐。很快,晚餐就开出来了,晚饭包括,羊肉、羊奶和蔬菜。他们平时本来是没有蔬菜吃的。因为我们是汉人,所以特别跑到汉人区去买回来,因为我们是被当作贵宾来接待的。所以,那个割下来的羊头也一样地朝着我们摆在桌子中间,而且一定要对准我们女生中最年长的一位。说老实话,这个羊头吓走了我的饥饿与胃口。夜色降临,我们都睡在华贵而美丽的地毯上面,盖着也同样华贵的毛毯。我们一夜睡得很安详,可是黎明时分,四周的狼嚎把我们惊醒了,接着,蒙古兵就吹起牛角,我就想起古诗中呤唱的诗句:“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帐里,长虹日落孤城闭。”

现在我所听到的狼嚎与号角的声音,它表现着蒙古族的感情是英雄的,豪放的,慷慨的。他们送来两盆水,来给我们18个女同学洗脸,并且告诉我们:因为缺乏水,可以用其中的1/3的水来漱口刷牙。因为旅途的风沙,使得这两盆水在洗完18个女生以后,已经变得像两盆墨水,可以写字了。

早餐以后,有一个欢迎我们的会,在露天里举行,我们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候德王来给我们讲话。德王开头是用蒙语讲的。我们都知道这位德王可以说流利的国语、日文,而且能写一手很好的中国古诗,所以,我们请他用国语演说,但是他拒绝了。我们知道,他不肯说汉语,是为他本民族的文化而骄傲……因为日本的侵略心越来越明显,我们学生代表也致了一段短小的讲话,以表示我们对蒙古同胞的关切。

到内蒙古政治宗教中心百灵庙旅游。右边骆驼背上的是我,中间的是现在的区棠亮,曾任中共中央中联部部长,现已退休,左边的是张希仙,现在唐闻生的母亲。

德王是一个有名的武士,所以我们请他表演他的武术。我们曾经听说他是神箭手,而且也是驯马的能手,在蒙古的沙漠上,到处都有飞奔的野马。即使是小孩也敢骑这种野马。

有一天下午,我在百灵庙学着骑马,我试骑一匹军用马。我刚刚骑上去,没有想到,它会飞奔上山,我想,一到山上,我就会掉下马,坠落山下,所以在还没有到达山顶之前,我就收紧缰绳,希望它能停下来,不料它跟本不理我,一直向山上奔去,这时我就慌了,当它跑到山顶时,我把它的头往右边一带,它居然停上了,使我的心放了下来,当我下马来时,看到山上有一个帐篷,一位蒙族的军官正在弯着腰系他的鞋带。但是,他并不来帮助我。因为他是弯着腰的,所以我一时无法欣赏他的身段。当我牵马下山经过他身旁时,我对他打招呼,他回答了,但却连头都不抬。他看来似乎特别英俊,但是,他的冷漠却使我失望。后来当我们离开百灵庙时,我们的卡车,又经过那个山头,我抬起头来,希望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我是一个难得流一滴泪的人,但是那个时候,我几乎哭了出来。

有一天下午,当我下山的时候,碰见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高大个子,他自我介绍是那里民政局的局长。他问我想不想谒见德王?他说德王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书法家。他现在正在与他的臣民们一起做诗,诗兴正浓,现在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去请他为你作一首诗,带回北平作纪念。我当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马上走到德王面前,对他鞠了一个躬,德王满脸的笑容,那个民政局长就用蒙语对德王说出我的愿望要求,他非常高兴,立刻拿出好纸,铺在桌上,挥毫作书,诗的内容是感谢我对蒙古的兄弟姐妹们的关心,远道来访。我回燕京以后,把它裱起来,挂在我的墙上。直到我毕业回家一直都把这幅用蒙文写的诗带在我的身边,直到后来1938年我离开中国去美国。才与它分手。

那位民政局局长临分手时,对我说,他们很感谢我们年轻人关心蒙古的兄弟姐妹,“在危险的期间。我们像一群孤儿,没有父母照顾。南京中央政府送给我们一批防御的武器,我们发现,那些武器都是坏的,无用的废品。其实,保卫内蒙古就是保卫中国。我们想,中央政府不致那么愚蠢把坏的武器给我们。一定是在沿途,被那些转运者,那些部队,把我们的好武器换成了坏武器。这些行为,使人们寒心,所以我们现在正在考虑:学外古蒙那样,转向苏联,向他们的求援助与依靠。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途径和门路。”我对他说,关于这些偷你们武器的事件,你们为什么不报告中央政府。他说,已经报告过了,没有反应。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又有一块庞大的土地,要失落了。同时我也很不了解:内蒙古一个高级官员(局长)会这样不小心的向我露出他们的叛逆思想。他长叹一声地说:“我们知道,教育是重要的。但是,我们是游牧民族,我们成天游来游去,没有办法给学生建筑固定的学校。我们只好沿着古老的办法,当孩子们到一定的年龄,就把他们送到庙里去,接受佛教的教育。”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建筑“寄宿学校”,让男女生住校内受教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们可以试一试。但是,这将成为一个革命。因为我们的人民是守旧而深信宗教的。

我们的话题,就转到第二天的旅游上了。我们的计划,是去拜访几个家庭与寺庙。他说,你们在这里是会受到欢迎的。因为沙漠的生活非常单调。这里没有旅馆,但是你们可以住进任何一个人的家里,好客是我们民族的风俗,只要客人敲门,我们就给他热水洗脚,给他吃、睡,甚至晚上,把自己的妻子送去陪伴。这是为什么我们蒙古人都得了性病。因为他们都没有科学的知识,这种疾病都是来自自由的性关系。他们求和尚念经治病,而且送给庙里很多的牲口,作为报酬。他的谈话,令我很不愉快。晚风越来越利害,像刀子在割我的脸。星罗棋布的帐篷里,一个一个的都点上了灯。我们听见远方传来的狼嚎,他就匆忙地送我回到我的帐篷里,我们互道晚安。

当我离开德王的帐篷时,西边的夕阳像着了火一般,它的周围有着仙女一般的云彩,飞过了那着火的天边,景色真是异常壮观。自然界的美,真不是人类语言所能描述,我深深地感到,上帝是万能的!我惊奇得哑巴了!渐渐的这片美景消失了,月亮带着群星,偷偷地从云的后面爬了出来,照亮了整个蓝天。第二天一大早,一群骆驼以初升的太阳和通红的天作为背景,在天边列队成行,不时地,它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晨风带着这种音乐,飘过寂寞的大漠。骆驼是棕色的。领骆驼的人的衣服金黄色镶着白毛边,点缀着天际,骆驼们的步伐如此缓慢而安详,好像对人们说不要忧愁吧,生命与宇宙一样长久呢。

在中午以前,我们全队都已经回到了大同。去火车站的途中我看到一头骆驼在地上休息。我就爬到它的背上,这时它撑起了前腿,我就有要被甩下去的感觉,我的心吓得跳到了口里。它的两条后腿此时也站了起来。我的身体才得到平衡。它开始大踏步地前进。这时街上的人朝着我大叫,我莫明其妙,同时他们用手指着我的头,在喊着什么。原来,骆驼驮着我正朝城门走去,我的头已经要撞上城墙了。我才明白了我的处境。我赶快弯下腰,全身都爬在它的身上,使我能从城门中挤过去。一出城门,骆驼遇到广阔的天地,就开始奔跑。它奔跑时身体的动作,使我仿佛是浮在大海的波涛上,真害怕啊!幸而那个驼夫跑来抓住缰绳救了我。但是可怕的感受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当我回到美丽的燕京后,我的思念仍然盘旋在大漠之中。这是我所经历过的一次最有趣的旅游。但是在回忆中,点缀着一些忧愁。是由于那个蒙古兵的冷淡,和到处的缺水……。我回来几天以后,发觉那个民政局局长来了一封信,信中有一首长诗,诗中有原始古朴的美,他表示要与我做永远的道义之交。他的表现是直截了当的,强烈而英爽,倾注了蒙古人民的豪爽感情。

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们的订婚,已经被双方的父母知道了。我的父母亲担心,我太天真,而景云太懂得很多人情世故。他的妈妈不识字,没文化。而且对她家的大媳妇很不仁慈。所以,我父母亲认为我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不会愉快的。但他们知道我的性格很强,不会被环境所改变。

我毕业以后,回武汉教书之前到他家辞行。他妈妈告诉我说,她当年是怎样顺从她丈夫的。他要是说太阳从西边起来,她绝不会说,是从东边起来。我心中知道,她是在教育我,要做一个顺从的妻子。我心想。我是我父母的女儿。他们告诉过我:一个好妻子并不是顺从丈夫的而是顺从真理的。而是帮助丈夫做正确的事的。我的父母认为,孩子们在婚姻上有她们自己的选择。父母的意见,只是作为参考,我父亲送了我一笔钱作为毕业礼物,到上海去看景云。景云与我两人就拿着这笔钱,游览了杭州,并且准备一年以后结婚。

由于日本的侵略加剧,景云的家庭从北平迁来武汉住在离我教书的学校很近的一个地方。景云当然也想从上海到汉口来找工作。我爸爸没有让我知道,他正在与景云签一份合同,这份合同上写明:结婚后,决不与他的母亲住一起。景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有一天,我偶然打开我爸爸的抽屉,才发现了这份合同,以及景云拒绝签名的回信。景云在回信中担保,他们全家会以敬和爱来欢迎我,这样一个合同是不必要的,而且会在他的家庭与我的家庭之间带来伤害。特别会伤害她母亲的自尊。尤其他父亲死后,他的母亲更需要儿子们的照顾和爱护。

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以后,说景云是个孝子。孝子不可能在社会上成为坏人。孝是做人的根本。我妈妈认为我选择向景云是选对了。当向景云正在与我父亲辩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收到了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院的入学通知书,九月就要开学,那时正是八月。我立刻决定:不结婚了!要等向景云从美国拿了博士学位以后,再考虑。我们的婚姻需要考验,这时正是一个考验的机会。

(待续)

来源:《一粒珍珠的故事:一位世纪女性的一生》(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