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很漂亮的一个早晨,只有云,没有风,只有太阳沉静地挂在天边,颜色深情,慈悲无限。

我推着卓敏在医院的长廊慢慢地走,看外面的云被压得低低矮矮,下面有几点风筝似动非动,那些归来的燕子在被烟熏黄的屋檐下飞来飞去,衔着泥草把一个冬天的细节啾啾述说。

四五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走过来,我的心往下一沉,俯身亲了亲她,主动向他们走过去,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问:“你叫杨一?”我点头,低声问:“能不能给我二十分钟,把她推回病房,相信我。”抬起头,一只手腕已被冰冷铐上。

他把另一半铐在自己腕上,笑笑:“这样你就跑不掉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压低声音说:“求您了,求您,就十分钟,就五分钟,好吗……”我侧头过去,发现卓敏正伸长脖子往我这边看,她在曲折的长廊那头温婉地问:“杨一,是谁啊?”我绝望中带着哭腔对警察说:“求您了,用衣服把我这只手铐遮住。”

脸上火辣辣被猛扇一掌:“怕被她看见,你他妈就别干坏事!”

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惊愕地看着我满脸鼻血地被铐着走过来,经过她时,我故作镇定地对她笑笑。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把未被铐上那只手腕上的水晶递给她,而她苍白如纸,像一根蒿草跌倒在轮椅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扑过去,脑后一声闷响,我两眼发黑跪在地上……

第84章

我已在铁窗里整整待了三个月,每天看阳光从高处一个窗口促狭地倾泻进来,一只蜘蛛在墙角结着网,我已观察出它行走的每一步规律,知道它什么时候出击,什么时候潜伏。

我无比孤独,我突然明白所谓“孤独”不是指一个人孤单生活,而是你明明知道外面有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但你却无法知道哪怕一点点消息。那是绝望中漫长无尽头的等待……卓敏病情继续好转了吗?我被抓走后她什么时候苏醒的?她知道我的事情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人……我对警察极尽配合,目的就是想多问点关于她的消息,但警察对我嗤之以鼻:“没出息的东西,老实点。”

其实在警察来之前,我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潜逃,或者按计划投案自首。但我像一个饮鸩止渴的人,总是对自己说“再多待一天,就一天”,然后一天一天地守在卓敏身边,一天一天地靠近危险。我清楚地知道这种方式很不理智,但我无法自已,无法让自己离开心爱的卓敏。

篝火晚会上,当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走过来说我的声音很熟悉后,我猛地生出不祥的感觉,我报案的声音肯定被电话录音了……我痛下决心当晚跑路,我把存有房款的那张卡交给了燕子,我小心地查看了那支作为呈堂证供的录音笔,甚至准备好了几张地图,我想好了,绝不去自首,绝不!我无法肯定自首之后能否还见到她,我宁愿终生漂泊,也要保住能时时看到她的权利……

那天深夜,我躺在她身边那张小小的行军床上拉着她的手讲故事,我想趁她睡着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在一张纸条上编造了一个故事:“刚才苏阳来了,很急,我和他要去考察路段,大约两个多月吧,由于在高原,手机信号不好,我找到座机给你打来。医疗费我已托付燕子转交,一定回来陪你过儿童节,勿念……”

我躺在床上给她讲着故事,她很快睡着了,我慢慢抽出手来,拿上包正准备出门时,突然听到她喃喃自语:“别让我一个人,我怕,抓住我的手……”一瞬间我愣在门口,这句话正是几个月前她打胎前进入手术室时对我说的,当时我狠心地抽走了手,她泪眼婆娑如同揉碎的花儿。我突然想起我曾经的誓言,绝不再在她需要我的手时抽开……

我轻手蹑足返回,继续躺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那一刻我变得很平静,好像在等待命运的安排,等待警察出现在我面前……我已无力改变格局,但在此之前,我要拼命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脑子一片澄明,我已想好:哪怕第二天早上我就要死去,也要这样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等待天明,等待花开。

现在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我不应该让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我应该是一个好人的形象,那天走廊上的情景对她身心的伤害实在太大。

铁门的小窥视孔被掀开,警察厉声喊着我的号码:“有人来看你,动作快点。”

走在监狱悠长灰涩的走廊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她来了。一定是她,前段时间我突然收到两条点五“中南海”,只有她才那么熟悉我抽烟的习惯。她胖了没有,她脸色红润多了吧,按照医生乐观的推断,这段时间她的病情应该大有好转,我想好了,见着她时我一定要说清楚——“我真的没有杀人。”

拐弯时,透过缝隙我依稀看见一个纤细女孩的身影,我的心中如有鼓点猛擂,我快步走进那间房子,失望,失望像漏勺一样漏走所有的想像……是燕子,她旁边是齐帅,拿着两条点五的烟。

他们告诉我,她的病情恢复得出奇的好,医院已把“地中海贫血症”列为头等攻关课题并取得重大突破,今天正是给她采取新的脊髓移植手术的时间:“但手术很复杂,前后一共要进行两次,时间需要三个月左右吧,加上康复时间,半年后你就能看到比以前更漂亮的她了。”我敏锐地看着齐帅和燕子的眼睛,发现他们充满真诚和喜悦。

“那天真的很危险,你被抓走后她休克了,病情有恶化的趋势,澳大利亚的那个女院长调动全院最好的医生把她抢救过来。老太太很愤怒,她一度准备以医院名义起诉警方,甚至以国际红十字协会理事的身份提出抗议……后来看卓敏恢复得很快,也就作罢。对了,这是她进手术室前托我带给你的字条。”燕子把一张字条亮给我看,我熟悉的字体,由于狱警不准随便当面递交字条,所以燕子就帮我念出这一段字:

杨一,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会杀人,我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我一定在外面乖乖等你,我们一起带着宝宝散步,生儿育女,我答应你,我们就要两个女儿,加一个儿子。

我如获至宝,隔着玻璃窗吻着那张字条,吻着字条上一个一个的字,燕子哭了,我却笑了,我说:“告诉她,我有充分的证据让自己清白。”我还让燕子转告卓敏,让她把那串水晶“消磁”,等我出来好戴。

第85章

一个月过去了,我不再孤独,天天看着狱警转交给我的那张字条,背诵着字条上的那些字,我甚至数清楚了,连标点符号,一共七十三个字。

我天天想像她的样子,直到后来都忘记了她的样子,或者说看到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像她的样子,我还琢磨着“地中海贫血症”,异想天开着很多种神仙开出的灵丹妙药。

直到法院判我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以保外就医名义,释放。

我出来那天,正是盛夏,我从铁门慢慢走出来,听见身后“咣啷”一阵巨响,恍如隔世。我使劲吸了一口炙热的空气,有点眩晕,知了在树桠上不停鸣叫,太阳白晃晃照耀着远处的空地,我眯着眼睛适应光线,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打着花伞……

我大步流星走过去,张开双臂。

第86章

现在是2006年7月的某一天,我拿着一张精心制作的贴有照片的卡片,举在一个人的眼前,面带微笑地问:“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唔……没见过,这人哪儿转来的?”

“好的,不打扰了,这是我的手机,如果您见到这个人能通知我吗,我是杂志社的,太谢谢了。”

……

这样的情况我已碰到很多次了,但我一定要面带微笑,一个微小的表情就可能影响结果,我不放过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我以杂志记者身份寻找了北京大小所有的医院,我调查了几乎能调查到的医科所,我把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城市,我甚至上网搜索……

卓敏失踪了,准确地说她早就失踪了。齐帅和燕子合伙给我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天我走出铁门,太阳白晃晃照耀在远处的空地上,一个女孩打着

花伞站在那里,我张开双臂冲过去。半年来的铁窗生涯中,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走出铁门那一刻,在阳光下的那块空地上,卓敏如一朵笑吟吟的花儿般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等待着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冲过去时,愣住,不是卓敏。我已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我使劲儿眨着眼睛调节瞳孔,不是卓敏,是燕子!

我以为卓敏躲在车上,探头看车里,齐帅神情空洞地看着我,强作笑容。

“卓敏呢?”

“上车再给你说吧。”

“卓敏呢?”

“求你了,先上车!”

燕子把我推上车,在车上,燕子的叙述让我犹如晴天霹雳:

你被抓走那天早上,卓敏的病情极度恶化,输进去的红血细胞很快被溶解掉,医院调集了所有力量,历时三天,才让她苏醒过来,但是她已经并发了心肌炎,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那个澳大利亚老太太是个好人,她迅速向国际红十字会求助,用尽一切办法,一个月后,卓敏才逐渐恢复……但是所有的专家都对她的前景表示悲观,一致的结论是:半年,最多能活一年。

有一天,卓敏把我叫去,她写好了一张字条要我一定转交给你,当时我还很高兴她能积极面对疾病,她却说:“我要出院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每天花的都是杨一的血汗钱,而且注定治不好,求你们帮我去看一次杨一,就对他说卓敏现在特别好,特别特别的好,我在外面等着他。我知道杨一的个性,他在里边一定担心我,我怕他干出傻事来,所以你们一定要让他好好在里面表现,争取早日出来看我……”说话时,卓敏的头一直低低地看着水晶。

“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如果那天我没有上他的车,他也不会认识我,不会因为我弄得这么惨,是我害得他这么惨的……我知道杨一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那么爱我,他要是出来,看见我没了,一定会伤心的。他那么小就失去了妈妈,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们就千方百计让他忘掉我吧。告诉他跟我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的,忘了我,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其实他那么好……

“世界上最伤心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深爱的人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过去我一直害怕死,因为我怕我死了后杨一就会忘了我,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够忘了我,等他出来后就告诉他——忘了我,就是他的福气。

“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我们注定不应该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互相伤害,现在,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抬起头,卓敏已是泪流满面……

我马上向医院说了卓敏的情绪,医院加强了对她的看护,有几天她好像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两周之后的一个下午,正是护士们交班的时候,她不见了,像在病房中蒸发一样。

我大吼一声,使劲掐着齐帅的脖子,他急忙把车停在路边让我冷静,我红着眼问:“你们他妈的没去找她吗?她一定会回朝阳公园外那个家的,学校?公司?机场……”我已经语无伦次,我甚至觉得是众人一起害了她!

在监狱的半年里,我从未想过出狱的那一天就是失去卓敏的那一天,如果这样,我宁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不出来,宁肯一生就在黑暗中想念她。黑暗中想像看她一眼,我会感到世界灯火通明!

但现在她不见了,世界最后一盏灯被关掉。

“你必须面对现实,专家说这个病最多能撑一年,现在四个多月已经过去,她是个好姑娘,她选择离开对你和她都是好事。”齐帅说。

“放你妈的屁!她没死,她也不会死,她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她是仙女,她怎么会死!”我已经彻底崩溃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那辆旧JEEP加满了油,像一头跑得脱水的狗,满世界去找她的踪影。

“请问,您见过这个姑娘吗?”

“请问最近有没有这个病人转到你们医院?”

“对不起,她还有一个名字,那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卓玛水晶’的名字?”

我的肝胆部位隐隐作痛,但我仍然四处寻找。我去过城南的那间房子,房东早换租了新客;我以记者身份去军艺假装采访,不一会儿教务主任就带着武警把我请进保卫处,严肃地告诉我记者证早换新版本了;我找过浅浅,她已经傍上了一个山西开煤窑的老板,她看着我的脸色比煤炭还要黑;甚至还有一次我被告知有同名同姓的姑娘在某条胡同的小医院里,过去一看,里面竟全是治疗“难言之隐”的人,我大怒,就和医院的人打起来,两个彪形大汉直接把我扔到巷子里。

终于有一次,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看见了卓敏,她瘦瘦弱弱,戴着一顶小白帽子,正拿着饭盒向远处走去,我大喊着“卓敏”跑过去,搂过肩膀一看,结果是一个陌生的单眼皮姑娘,她愤怒地看着我,说“神经病”,我失望之余大声回骂她,引来很多人围过来谴责我,我和众人对骂,骂着骂着,我竟失声痛哭了……人们哄然散去,都说“果然是个神经病”。

即便如此,我仍然像地毯式轰炸般搜索着北京每一个角落。我绝不相信他们说的医学常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她怎么会就死?我甚至认为她一定藏身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也许,冥冥之中偶遇一个世外高人,正在慢慢地帮她治疗那个该死的“地中海贫血症”。

两个多星期过去,我一无所获。

我已经体重锐减,形容枯槁。那天燕子来看我,我抱着她,号啕大哭,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妄图去深深爱一个人,深爱一个人,就是深深伤害一个人。我是卓敏的爱人,其实我就是卓敏的敌人。”

燕子幽幽地说:“其实,她何尝不是你的敌人,因为她是你的爱人。”

我又开始喝酒,喝最烈的墨西哥烈酒,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忘掉她。这一天,我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后海的“莲花”喝酒。我快醉了,斜眼看着挂在墙角上的电视……酒吧伙计在调频道,有的频道在直播海选,有的在演古装电视剧,有的在播报农村新闻,还有的是表现藏族人民对宗教的信仰,人们四肢着地磕着“长头”。

“停下,刚才那个,对,就是它!”我厉声叫起来,满屋惊讶。

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我分明看到一个姑娘极其虔诚地向活佛磕着长头,我看不完整她的全貌,但纤细的脖子、虚弱但柔韧的四肢,从侧面看过去尖尖下巴留下的心碎的阴影……是卓敏!肯定是卓敏!我发誓这次绝不会搞错,因为她举手膜拜之际腕上那串晶莹的水晶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我竟从电视新闻播报中得知她的下落,我注意到地点,藏东,灵芝。我使劲击打着自己的脑袋,出狱两个多星期了,我竟然没有去她的家乡寻找。身患绝症的她一定会回到家乡,家乡还有她的老阿妈。

我要去世界空气最稀薄的地方,寻找最稀薄的爱情。

第87章

紫外线比想像中还要炙烈,空气比想像中还要稀薄,我出现轻微的高原反应,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心胸呼之欲出,阳光泼辣地打在车窗上,我在车上断断续续睡觉,有时候觉得掉下了山沟,有时候又好像飞上了高空,空中有一个正在跳舞的瓦蓝得近乎透明的精灵。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睁眼,破空而来的一片圣洁,我有一种想下跪的冲动——

藏东灵芝,千年古城,如香巴拉传说的一幅空灵画面,天蓝得让人心头紧缩,连绵的雪山洁白闪耀,森林从四周包围着清澈见底的巴松湖,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神仙一样的雪山身影,湖中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建于唐代的藏传“错宗寺”。

夕阳西下,白石头砌成的庙宇散发出夺目的金光,破空而来的牛角号把飞鸟惊得向天际飞翔,满脸褶皱的藏族阿妈手摸“转经”沉默地行走,而漫卷的旌幡就在山坡上猎猎地和神通灵,远处逶迤的藏羊和牦牛正安详地归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与世无争的香巴拉无所谓时间也无所谓空间。

卓敏的家就在湖心小岛错宗寺旁的山脚下,我穿越散发植物腐朽味道的森林,坐着一艘木划子驶向湖心小岛,把一池湖水划皱。

我终于来到那座熟悉的喇嘛庙,虽然只在电视上惊鸿一瞥,但寺外那条被朝圣者胸膛磨得光滑无比的阶梯已刻在脑海中。几百年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颗炙热的胸膛在这条阶梯上匍匐,把理想和心事一起奉献给上师和菩萨们。

我知道,其中有一颗曾属于她,她就曾在这条阶梯上磕着“长头”,向上师和菩萨倾述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但现在没有她,也没有其他朝圣者。傍晚的阶梯寂静得听得见灵魂在跳动,我一步步向上走着,看湖面上的飞鸟追逐着风的线条将爪痕落在白色石头上,听牛角号清冷地从庙宇尖顶上发出空旷的声音,那样一种孤寂给我绝大力量。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跪下,四肢着地,用胸膛紧贴大地,仔细捕捉前几天她留在阶梯上的心跳,和石头上残存的气息……

我的卓敏在哪里?

小喇嘛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他的眼神如此纯净,像刚刚融化后从雪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河水。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到小岛寂静一角那排高大的白色石头房子。我把卓敏的照片挂在胸前,每个陌生人都在看我,却露出并不陌生的眼神。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有清澈如天堂之水倾泻而下的眼神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眼神。

也许他们都是天堂的儿女。

谜底就在眼前。高大气派的白石头房子,但年久失修已然颓败,我站在那道由木材和石头修建的院门前,竟不敢推门而入。我不知什么样的情景等待着我——她头戴小白帽躺在床上?她坐在窗边流泪看着落日?她和老阿妈正在捣酥油茶?她在用雪水给水晶消磁?

我知道我一推之下,就会翻开一张赌注巨大的底牌,但我必须开牌了。

……

院里寂静得可以听到每一只飞鸟落足的声音,最后一抹阳光印在地下不忍践踏,我猛地推开房门,一个熟悉的样子映在眼前,每一寸毛发、每一处五官、每一丝表情,熟悉得如一张大脑深处的底片浮现眼前。我很想大叫着“卓敏”冲上去拥抱她,却发现,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所有沧桑的故事,时间已教会她沉默不语。只有沉默,才能表达所有的感悟。

不是卓敏,是卓敏的老阿妈。她和卓敏长得惊人地相似,像同根生长出来的两朵雪莲花。

她看着我进来,眼神熟悉,没有一丝惊讶,她甚至示意我坐下来,我怀疑,她已在那张藏榻上等待了我数十年。

她已在弥留之际。

……

我躺在城里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发着高烧,我觉得肺叶就像要向外炸开一样,我觉得大脑里有无数声音在争吵,血液浓度很高,我忽冷忽热。这是典型的高原反应。

旅人们在屋外长廊里走来走去,吵闹喧嚣,他们干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睬我,没有人知道这间脏旧的房间里有一个从遥远地方来的青年快要死了,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体死去之前,心先行而死。

有一刻,我的大脑突然针刻般清晰。我再次在一个寂静的傍晚走进那个院落,随着飞鸟和阳光的痕迹走进那间由白石头和木材修建的房子。老阿妈沉默地看着我,目光伤感,却是一种海水般的慈悲,我拿起胸前那张照片:“卓敏,卓玛水晶。”

老阿妈的眼里焕发出一种炙热,她伸出枯萎的手要那张照片,我递给她,她看着,抚摸着,低低地说着一些话,我知道,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老阿妈去的时候还紧握着那张照片,我不知道最后时刻她在向我表达什么,我只看见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照片凭空做着一些动作,像是祈祷,像是解脱……

老阿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线索就死了,她走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的内心犹如雪崩般激烈。那天晚上,白石头房子附近的人们纷纷赶来,给老阿妈盖上最美丽的绸缎……我无助地向她死后也依旧端庄的面容跪下,我感到身体立刻就要沙化。

现在,我躺在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我的肺叶非常疼痛,但我的脑子足够清醒,我甚至还突然想起卓敏曾在录音笔里对我讲过的故事:

卓敏的曾外祖公是灵芝最后一个土司,拥有从这片雪山到那片雪山所有的草场、河流和牛羊。

为了和“金珠玛米”修好,曾外祖公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一位从遥远北方来到西藏的解放军团长。婚礼那天远近五百里的土司和头人全部来了,酥油灯亮得连帐篷都快透漏了,那股浓郁的青稞酒香,甚至让整连整团的士兵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

老土司亲自主持了这场和“金珠玛米”的婚礼,他当众宣布遇到了一个好女婿,他要和汉人世世代代永远修好。

但一年后就是“西藏平叛”,解放军团长带领两个营的战士围剿了曾外祖公,并亲手用狙击步枪把老土司从马上打下来。老土司的尸体抬到小女儿的帐篷时已经发硬,她没有说一句话,便昏死在绣着雪莲的七彩地毡上。从此她再也没有对丈夫说过任何一句话,哪怕那天晚上行房事致使怀上卓敏的妈妈时,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丈夫觉得很无趣,后来甚至觉得沉默的她很危险,他本来想离婚,但当时的民族政策不允许。

再后来,老土司的小女儿就得了一种神秘的病死了。死的时候,卓敏的妈妈刚刚出生两个月。

卓敏的妈妈其实是个孤儿。她三岁时,解放军团长死于一颗流弹,当时他骑着马正准备和警卫员快速通过湍急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浪花声音很大,以至于枪声响起时警卫员都没有听见,一颗子弹从身后穿过他强壮的颈部,枪法神准得甚至没使他流多少血,就死了。

卓敏的妈妈听得懂大人的每一句话,但她从来不说话。她一直到十七岁才开口说话,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

那个年轻的汉人走过来时眼神亮亮的,对她说“你漂亮得好像庙里的菩萨”,然后阿妈就说话了,“听说你会吹口琴”,那个年轻人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银白色的口琴吹了起来,琴音悠扬,传遍雪山每一个寂寞的角落。卓敏的妈妈很开心,脸色红润,灿若桃花。

卓敏妈妈后来怀孕了,但残存的家族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而那个卓姓的男人,在一个大雪之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敏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她说曾经梦到过他,但看不清,只是觉得清清瘦瘦的,低着头很多心事的样子。

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进来了,我被抬到另一张床上,嘴里被喂了一些辛辣的东西,我感觉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静脉,我睡着了……

直到我被强制送下了高原,回到北京,也不知道卓敏到底在哪。白石头房子旁边的邻居说半个月前有个早上好像看见了她,但另外的人说其实那是她的老阿妈,她和她阿妈长得如此相像,就像同根而生的两朵莲花,就像一座雪山和它在巴松湖面上映出的影子。

我曾在白石头房子里匆忙找过有没有她回来过的痕迹,但除了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羊骨玩具外一无所获,我在附近的寺庙和森林里寻找了三天,终于因为风寒和体力透支倒下……

我被确诊患上了胆囊炎,在北京一家医院里静养了七天。然后,我又魔障般开着车四处跑来跑去,随时盯着电视画面,寻找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卓敏。

我以为,这辈子我将永远重复这种寻找,而且注定一无所获。秋天未至,希望已随落叶片片凋零……

第88章

夜,很黑;我,很累。从附近一个城市身心俱废地摸回家,开门,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却觉得房间里有微妙的变化:

家里焕然一新,隐隐透着熟悉的清香,一对HELLOKITTY的茶杯并排摆在茶几上,旁边是四个青瓷小猪,靠近沙发一角是我们一起用陶泥制作的烟缸,那套挖耳勺家什也用小绒布妥当地包着……我冲进浴室,牙刷头朝上插在玻璃缸里,牙膏是新买的,指甲刀放在小藤筐里……一切都按照以前我们共同生活的样子摆设着,我使劲嗅着空气中每一个熟悉的细节。

大吼一声,我又冲出来,餐桌上摆着那支录音笔,台灯座上赫然闪动着那串水晶手链!那束跳动的光明,把黑暗中的我照耀得通体透明!

她回来过,我终于确信:卓敏回来过!她刚刚回到过这个家,我俩曾经发生过无数争吵和快乐的家!她按以前的习惯摆放着东西——她一定在那支录音笔留下重要东西!但我一时竟不敢去碰那支录音笔,因为我不确知里面的内容是祸是福。

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我却闭上眼睛,手颤抖着按下录音笔蓝色的电源,荒凉的世界充盈着她那熟悉的略带伤感的声音:

牙膏从后部挤,就会让它长得好看一些;牙刷头朝上,免得沤在下面有细菌;早上起床开窗户,因为你总爱晚上躺床上抽烟;每天换袜子,保持脚部干净可以让身体更好。你要好好生活,按时吃饭,少沾烟酒。乖,听话!

杨一,不要再找我了,真的不用再找我了,我知道你爱我,但忘了我吧,我们曾经有过很快乐的日子,这就足够,上天既然要折磨我俩,那么我们也只有认命。凡事不要强求,也许上天自有深意。

也许只是暂时地忘了我,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

我将去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那里也许会治好我的病,这个世界是神秘的,我刚刚知道“地中海贫血症”根本不是新发现的病,一个高人告诉我它其实在三百多年前就有了,它是古老的病,当然就会有古老的疗法。

杨一,给我点时间,也给你点时间,就算是命运对我俩再一次的考验吧。我们都相信菩萨,也许会有好报的,说不定哪天早上有人使劲敲门,你一开门,站着的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我,我会像过去那样跳起来吊在你脖子上,咬你,打你,抓你头发,然后和你一起去白杨林中散步。

我终于知道宝宝的事情了,看门的老头告诉我的,我很难过,很难过,刚才在那棵白杨树下哭了好久,你要时时去看它,帮我给它多买点巧克力和可乐……宝宝死了不能复生,我要是死了也不能复生,但我俩都会活在你心中,这就是缘分,我知足了。

杨一,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你要好好生活,也许奇迹出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还欠你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呢。不知道上天是否看在我俩这么相爱的份上,再开一次恩,如果我能够冲过这一关,那么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在八十多岁时,看着早上的阳光,手牵着手死去。

我会把治疗时每天的事情都记下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讲给你听好不好?水晶我已消磁,有它在,就有我对你最深情的祈祷,每一分钟都保佑着我的杨一。

也许我永远回不来了,那你就永远忘了我吧……

我站在灯下,百感交集,全世界的念头都涌上心头,让我竟痴痴傻傻没有正常反应!我猛地发出一声嚎叫,使劲再闻那张纸和那些字,然后转身往楼下跑去。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疯般敲开那个老门卫的小门,他披着衣服眼神昏聩地看着我,听我结结巴巴的问话,很久他才明白过来:

“是,是那个姑娘,我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她瘦了。”

我热烈拥抱着那个老头,我甚至亲了他光光的额头,我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的老头,他的叙述是天下第一号福音——我后悔自己没有更早点回来,但我却证实了卓敏还没有死。整整半年过去了,卓敏没有死,她永远不会死,她不死,我也不会死!

我要等着她,直到她回来!熊熊大火照亮了我的前程!

第89章

我又活回来了,我眼睛透亮,头脑清晰,准备迎接那个她终于回家的神圣时间,在此之前,我要做好一切准备。

我严格按照她交代的那样去生活,我不喝酒,也很少抽烟,我睡觉警醒,楼道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起身透过猫眼看外面。偶尔,如果我必须出去帮开影楼的哥们拍片子挣点钱,我会仔细写好一张准确无误的字条贴在门后,告知她我回家的时间。

我保存了她所有的东西,那四只青瓷小猪,那一对HELLOKITTY茶杯,那副塔罗牌,甚至她用剩下的眉笔、口红、便笺……我怕她有天突然回来找不到会怪我,会说我不在乎她。

我时时想她,常把那支录音笔拿出来听,从第一次带她偷渡时听到她最后给我的留言,我还把那年秋天她在白杨树下照的那张相片扩冲到整堵墙那么大,于是她的音容笑貌就萦绕在整个房间里经久不散……

我甚至重新养了一只小金毛,并取名宝宝,它有一样憨厚的眼神,一样毛茸茸的爪子,一样的圆脑袋。我在楼下白杨林中训练它,培养它吃巧克力,喝可乐,听那首老歌,给它看她的照片,每天都把留有她气味的东西拿给它闻。我希望有一天她开门回来,宝宝就熟悉地直扑上去没完没了地舔她的手。而她像过去一样笑着躲闪,然后抓着它的耳朵,去亲它的脸。

我相信能把她等回来。

我在家每天上网,我查询了所有关于“地中海贫血症”的资料,我比以往更清楚地知道了ThalassoHemia。这是一种血液遗传病,溶血性贫血,因为某种奇怪的染色体基因缺陷,红血细胞在血管里很快就溶解掉,导致贫血和多种并发症,但它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遗传,只有当父母双方都有这种基因缺陷,孩子患病的几率才大大增加。

网上有人评价,这其实是一种爱情绝症,携带基因缺陷的父母很可能并不发病,但生下的孩子百分之八十会患上这种绝症,很小就夭折……卓敏居然在二十多岁才发病,是这种病症中非常罕见的个例。

卓敏的外祖母患上了这种病,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卓敏的妈妈只是携带这种基因,但她没有夭折,而这同时证明卓敏那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很可能也有这种基因缺陷,他是谁?

无论如何,我坚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卓敏活下来。我去华法寺请了一尊菩萨,每天烧香,祷告,相信一种大慈悲的力量能把她救活。

……

这几天我总是梦到卓敏,梦到她气色很好,已经能跳大段大段的独舞,梦到她又在家里对我指手画脚,并让工人搬来很多新家具,我还梦到她对宝宝很喜欢,正拿着吹风机帮它梳理毛发。

她的目光和我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清澈得像天堂里倾泻而下的水,她对我说:“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回来了。”我把家里的花瓶里插满香水百合,在清香中等她回来,我总有一种预感,她就要回来了。

花谢了,她没有回来,我认为这是因为北京的空气太干燥,花期总比南方少一半,我又去买了一束百合,等她回来……花枯了,她仍然没有回来。

我没有等到她,却等到了菩空树的一条短信,他说:“是人等树,还是树等人?”

我心中一动,是人等树,还是树等人?莫非菩空树真的开了慧眼,莫非他真能洞知生死尘埃?我突然想起我和卓敏去鲜花寺那天,他从屋檐下的阴影走出来,他仔细地看着卓敏,仔细地看那串水晶,他断言我和她没有好结果……我想了又想,茫茫然没有头绪,但我做了一个决定,起身,在门上贴了一张字条。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