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2020 年 5 月，张展在武汉宾馆；
右 ：2020 年 12 月，张展在上海浦东看守所
我想，在尼哥底母真理追寻会这个平台讲张展姊妹的故事，是非常恰当的。
张展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当然应该寻求真理，不计成本地寻求。真理一直是这个世界最昂贵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生命。”
基督的门徒一听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虽说没有直接引用圣经，主耶稣的那句“我就是道理、真理和生命” 呼之欲出。曾经有关注张展的朋友劝告过，还是不要突出她基督信仰的方面吧。可是，在读了她的文章、看了她的视频、访谈、与见过她的朋友们交谈之后，我的判断是，信仰在张展的思考和行动中所占的分量实在很大，我认为可以说她的言行都是为主做见证。
张老师建议了 “殉道者张展” 这样一个醒目的标题。“殉道者” 通常用于信心伟人、已付出生命代价服侍主的属灵前辈。张展的确为寻求真理、帮助受难同胞，为行公义、好怜悯坐监牢，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有着殉道者的心志。
冉云飞老师最近在这个平台的讲座中说过，殉道，重要的不是 “殉” 这个动词，而是“道”这个名词，也就是说更重要的是殉的是什么道。我希望通过今天的分享，各位能够了解张展的所作所为，看到她背后的驱动力。
张展目前还没有 “殉”，感谢主的保守，她还活着，但她的健康已被三年多的牢狱生活摧毁了，后面我会说到她目前的身体情况。还有五个多月，她就应能刑满出狱，我们盼望到时候她能与外界联系、亲口讲出她的狱中经历。不过，在尤其黑暗的中国当下，政治犯出狱后很多被剥夺就医的权利、或病危者直接送进重症病房，监控下连家人都无法探望，就那样在囚禁状态下离开人世。张展能不能活着出狱、出狱后能否自由，看环境是不容乐观，我们唯有仰望主，为她和她的家人祷告，求造她的公义慈爱的天父怜悯保守她、医治她，给她开出路。
我也想在一开始就说明 ：讲张展的故事，没有必要拔高、夸大她的形象，基督门徒是普遍反感偶像化、把人推到神坛的。我希望我能尽量讲得全面、客观，当然也不能不局限于我所了解的情况和我的个人视角。我了解到的张展，是一个为人谦和、低调的人，说话行文朴实，外表天然去修饰。在我眼里，张展是一个未曾谋面的、有着非凡勇气的姊妹。这是张展哥哥发的推特，小时候的张展。
哥哥用三个词形容妹妹张展 ：坚韧、纯净、坚定。
我之所以发起张展关注组，持续介绍她的个案、呼吁关注，是因为我看到了张展故事的非同一般，神给了我这样一个负担，为狱中张展做传递声音的管道。
一句话，我被张展姊妹感动了。
当然，不仅是我，还有很多很多朋友关注张展，公开声援她。上周末我去伦敦参加英国白纸一代青年纪念运动一周年的展览，遇到一个今年才来英国留学的上海女孩，她去年 11 月底就参加过乌鲁木齐中路的抗议活动。她说起，在伦敦双层巴士上听到低音播客近期播出的作家慕容雪村和我分享的张展故事，她听得感动流泪，没留意竟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张展的事情。
这个女孩也在上海证券公司工作过，她说，我太了解张展了。
今天，我想分享几点：张展的看见与摆上、张展唤起了什么、张展的现况、我们可以做什么。
张展的看见与摆上给不是太熟悉张展的朋友介绍一下 ：张展是陕西咸阳人，1983 年生，西南财经大金融学硕士，2010 年作为金融人才引进上海。张展哥哥说，2013 年左右，张展开始对人权和民权活动产生兴趣，当时她已信主了。
采访过张展的慕容雪村介绍，张展在上海大型证券公司做投资人，也做律师，收入相当可观，她说自己是个既得利益者。2016 年 5 月，张展因为拒绝做假帐，被她所任职的证券公司开除。同年她因参与抵制修订律师事务所管理办法的签名活动，被迫注销了律师执业证。之后，她就没有再找工作。那年，张展才 33 岁。
用李化平弟兄的话说 ：此后她就全心投入了 “为每个人争自由的事工”。
她不仅在网络平台就公共事务勇敢发声，也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专长帮助维权的同胞，曾每周三去一个公园参加固定的维权人士聚会，为他们写状纸，直到她被上海警方盯上，阻拦她参与维权聚会。
张展的经历，让她看到中国的不同层面，烂透了、到处都是假帐的金融行业；疯狂印钞放水、不顾民生的经济政策；被夺走家园、被践踏侮辱、求告无门的访民；被重重限制的法律人和捍卫人权的公民。她说：这是一个正义完全缺失的国家。为此，即便被维稳机器盯上，即便被封号删帖，她还是坚持着，要在地上做点什么。
2019 年 3 月，张展在上海惠南镇地铁站手举横幅，被拘留 40 天；2019 年 9 月，她又在上海南京路上举伞、声援香港反送中。横幅和伞上写的是 ：“结束社会主义，共产党下台”。
彭永和律师问过张展，这么做难道不害怕吗？她语气平淡地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呀，我不认可社会主义，这就是我的内心，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是依照神的要求去做。” 后来在武汉的所见所闻，加强了她对这个制度的不认可。她说，“这个国家每个人都生活在这种制度的诅咒之下，社会大规模灾难越来越明显，没有一个人能逃脱，从上到下全部处在恐惧中，或者处在罪恶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在 2019 年，高压下民间反对的声音沉寂了许多、街头运动已被镇压下去，八零后张展却开始独自走上街头。为了举伞游行，她被以寻衅滋事罪名拘留了六十多天。
当时上海正召开国际进口博览会，习近平宣称中国将更加开放，而这时张展也在看守所声音很大地演讲 ：政府为这场进博会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拿来解决人民的基本生存问题？结果，她被关了七天禁闭，双手双脚被固定在地上四个铁环上，不能翻身，不让去厕所，七天被禁锢在潮湿冰冷的地上。
采访过张展的作家慕容雪村在《禁城 ：武汉传来的声音》中这样描述：
当各国绅士纷纭赶来她的城市，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举起酒杯，张展正躺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躺在她自己的屎尿之中。在某个夜里，她看见许多小鬼在她面前飞来飞去，她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歌声，无忧无虑的、天籁一般的歌声，好像就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她听着这歌声，突然感觉无比的喜乐和幸福。张展说：‘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是我的灵魂在歌唱。’”
这次羁押对张展身体损伤很大，但让她更加坚定决绝。获释后不久，张展接受自由亚洲电台《不同的声音》栏目访谈。当记者问，“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呢？” 张展回答说：“国内政治高压太让人窒息，需要一种破裂……作为一个基督徒，我还是基于福音去做事情。我希望基督徒可以去推进这个国家政治的和平改革也好，改变也好，去做一点点突破。”
当时很少人知道，武汉肺炎疫情已经爆发。2020 年 2 月 1 号，张展从上海到了封城中的武汉，这是一场改变她人生的逆行之旅。中外历史告诉我们，在重大的公共事件发生的时候，一个道德沦丧、低效的专制政权会带来可怕的毁灭性灾难，并且灾难的真相总是被掩盖的，受难者总是被捂住口不许哭喊的。凭着张展的敏感、悲悯，面对一场灾难降临，她要在场，要记录，要见证，要挖掘，要传递真相，帮助抚平创伤。
从 2 月 1 日到 5 月 14 日，张展在武汉坚守了 104 天。面对的是病毒感染的危险、暴力威胁、被强制隔离、被抓捕的威胁。她不顾这些，外出拍摄视频、了解疫情、采访病人、了解封城期间及解封后的民生、写文章、实名发到推特。她发了 122 个视频到油管、接受外媒采访。她几次试图探访武汉病毒实验室，追问病毒的来源。她还用实际行动反对封锁清零政策、帮助遇难者家属维权。她甚至找警方要方斌下落，质问为何训诫李文亮。有多少人有勇气做这些事呢？
对采访者说起之前被拘留时受到的关禁闭虐待及听说的酷刑手段，张展说：“真的到了人的生理可以接受的极限的情况下，我就把自己交给上帝吧。”
张展和其他公民记者的记录暴露了这个政权的真实面目 ：无论是在前期隐瞒疫情数周之久，令瘟疫蔓延全球，罪恶滔天，还是在应对疫情期间漠视民生、践踏人权，活活将民众关在家中饿死，犯下反人类罪，更不用说封口抓人，打压言论，残酷迫害说真话的公民，实在不是一个正常政府所为。她最后一个油管视频的标题是：“威权防疫后果在持续显现”。
当时疫情还只影响到武汉乃至湖北全省，但张展已预见了更大范围的灾难，她看到了民众在为所欲为的权力面前被剥夺生存基本权利，也无力反抗，疫情之后民生凋敝，民众几乎是坐以待毙。她问：“谁是这场瘟疫的最大受益者？”
她观察到中共当局如何利用这场瘟疫，加强对人民的专制统治。
后来，动态清零席卷全国，造成悲剧无数 ：云南瑞丽九度封城、贵阳转运大巴侧翻、泉州隔离酒店倒塌、上海四月之声、兰州三岁人生、乌鲁木齐大火……武汉多少人若非真相被掩盖本来能避免感染、不至于早早被病毒夺去生命？全国多少人未感染肺炎而死于极端清零政策？多少人挨饿？多少老人熬过了封城的艰难，却死于突然全面放开政策？又有多少家庭留下了长久的创伤？
张展当时在武汉住的旅馆里有四个人是监视她的；她被跟踪、警告、朋友被警方要求给她带信要她离开武汉。她如果照着做了，就不会被抓。可是，她舍不得离开武汉这个受伤的城市。
被抓前她最后做的一期的油管视频主题是那些疫情之后失去了生计、不知怎么活下来的同胞，她说：“这些人、这些事总可以推动我，从一个很绝望的恐惧中，往前再进一步。”
这些人，发不出声音的受难同胞，不会写、不会录视频、不会翻墙的人，亲人遭害得不到公道的人，被侮辱被损害的人……
张展自从被抓捕，到被判刑之后，一直拒绝服从、拒绝认罪、不承认自己是罪犯、拒绝被改造思想，主要方式是绝食向当局表达态度，禁食向上帝祷告。
面对牢狱，向死而生。不屈服，不放弃。
被捕前，她已经表达过一旦被抓捕关押就绝食到底的意思。比如她对友人在电话中说 “这个国家需要献身、需要牺牲、需要血和肉的代价（才能）换来和平和自由”。
我想，让张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是她对救主的信心和对同胞的爱。可以想见，张展在狱中持续禁食、祷告，求神赐下和平和自由。张科科律师转述，在难熬的时候，张展靠着默想圣经经文得到安慰，比如：
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叫你们能忍受得住。”
可见，张展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强大，让她能坚持的忍耐和力量乃是出于信仰。
面对保重身体、停止绝食的劝说，张展说 ：“保养身体，不如过敬虔的生活。”
她还曾写道 ：“没有免费的自由。死亡不是人类的终点，对天堂地狱的选择才是。”
也许不是每个人认同张展所认定的基于福音做事、救世情怀、抵挡罪恶的方式。我要说的是，张展没有对苦难及背后的罪恶掉过头去。在这个找真相、说真话、自助互助都是犯罪的国家，惩罚善行、令恶人大行其道的国家，她拒绝为自己而活，放弃了保全自己，到疫区去服侍最脆弱的群体，希望把福音传给看不到希望的同胞。
我们最后听到的张展的声音来自她写于去年 10 月的一封家书。 这是一封看了让人喜乐的信，张展对主的信靠和对家人对生命的爱跃然纸上。 她在信中对母亲说 ：“我希望妈和我一样信耶稣，因为耶稣在我的痛苦中添加了许多甜蜜。”
在信末她写道 ：
春天在风雪中就开始了孕育，种子已经在准备破土，才能在某天一有点机会便发芽。”
这封信写下后第八天，就发生了四通桥彭载舟抗议事件。
监狱书信都是经过重重审查的，张展在信封上画了一株寒梅，写了几行字明志 ：“峥嵘突兀如铁，为骨凛然冰姿，为人当如梅。”
这封信在张展写成一个多月后狱方才寄出，邮戳上的日期是 2022 年 11 月 28日。在那前一天，11 月 27 日，上海人在乌鲁木齐中路抗议。
“种子在某天一有点机会便发芽。”
朋霍费尔牧师《做门徒的代价》前言中有这么一段话 ：
在现代暴君统治下，笼统地谴责一个民族不反抗，犹如谴责一个罪犯在戒备森严的监狱中不越狱逃跑一样。同样，在所有国家中，多数人并不是英雄。因此，不能要求许多人都像朋霍费尔等人那样做。现代社会的未来，更依赖极少数被上帝的灵所感动者的文静的英雄主义。
这极少数人将因上帝的鼓舞感到快乐，并时刻准维护人的尊严和真正的自由，遵守上帝的律法，即使是殉难也在所不辞。这极少数人奉行律法，因为他们不是“看那看得见的东西，而是看那看不见的东西，因为看得见的东西是暂时的，而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永恒的。”
我想张展就属于那极少数被上帝的灵所感动的文静的英雄主义者。
张展唤起了什么？
我想，张展唤起了人心中美好的情感，对同胞的爱，对正义的担当。武汉的黄思敏律师写道，“她用温柔而坚定的记录、叙述，抵挡和瓦解着那些谎言和胜利。
她用那虚弱不足 40 公斤的身体和不可思议的道德勇气，捍卫着为人之尊严和自由。她在用自我牺牲的方式，试图唤起这片黑暗土地上的人们，为应有的权利、自由、尊严而抗争。”
也许我们很多人看多了不公、罪恶与苦难，愤怒、叹息之后，就被无助感冲击。
我甚至感到，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无力正视，把视线转开。
行动需要出于爱，爱来自何处？如此黑暗，需要光，光来自何处？需要能够持续，持续的勇气来自何处？
在这个时代，基督的门徒何为？
电影《魔戒》中甘道夫说 ：“我们无法选择所处的时代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决定如何回应上帝给我们的这个时代。”
面对歪曲悖谬的世代、邪恶荒谬的环境，张展做出了她的回应。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持守什么。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做出回应，愿我们也对自己选择的回应方式意见坚定。愿更多人选择讲真话，爱邻舍，追求真理，抵挡罪恶。
关于张展的身体状况
2023 年 8 月，张展又一次病重住进了监狱医院，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她的肠胃病更严重了，白血球低，体内肿瘤标志物超标 ；体重降至 37 公斤，只有被捕前的一半。
哪怕灌食、输营养液，张展的身体也已不能消化。按病情严重程度，她早就应该保外就医。可是她家人和律师向当局提出的要求都如石沉大海。中共当局针对政治犯的看守所、监狱和针对前政治犯的整个维稳系统是残忍的。
不久前发生了出狱后长期被监控的南京独立媒体人孙林被国保上门打死的恶性事件；北京的胡石根长老、上海的陈建芳姊妹出狱后都被软禁。宁死不屈的绝食者张展即便能够活着熬过四年牢狱，出狱后能够有自由求医、恢复健康的可能性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她诚然是将自己的明天交到她的救主手中了。
我们可以做什么？
我们可以继续给张展写信寄卡，抄写经文寄给她，那会给她很大的安慰。让当局看到外界没有忘记张展，对她在里面的处境也会有帮助。当然，还可以为张展和她家人祷告，尤其是她患癌症的母亲。
此外，我还想说 ：基督的教会，请收容接纳像张展这样的基督徒，他们需要一个属灵的家。
基督的门徒，请声援支持敢于参与社会公义的弟兄姊妹，不要孤立他们。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关乎神学，但所有的事情都关乎爱神爱人。基于爱神爱人，爱这些弟兄姊妹吧。请为他们祷告，如果可能也多一些为他们发声。这里要感谢“中国的下午五点钟” 事工团队为张展姊妹、陈云飞弟兄等狱中政治犯祷告。
基督的门徒，请关心朋友圈中的维权人士、民主人士，看看他们生活上有什么难处，更请关注他们灵魂的需要，多给他们讲讲上帝公义的国、基督的福音、复活的盼望。极权下的抗争者常常付出所有，失去工作及工作的权利、人身自由、遭受牢狱酷刑导致失去健康，面临家人不支持甚至众叛亲离。这些人的努力付出在今生很可能得不到任何回报，但是，如果他们认识上帝、认识基督，脱离罪和死的律，就有了任何人夺不去的生命平安了。请不要对他们的苦难掉过头去。相反，让我们思考，如何以基督的心肠回应良知者遭迫害的处境。
基督徒维权人士、民主人士，请排除万难、多方寻问，去找信仰纯正的教会，坚持参加聚会、找属灵同伴，一起走天路，追求在基督里的生命长进。
张展关注组发起 # 陪张展姊妹行苦路 活动，至今已持续了两年。每周禁食一餐，为张展、为所有狱中良心犯、为中国祷告，求平安、求自由、求人心翻转。
同在肉身之内，同感痛苦；承认人无能，专靠主恩典。渴想上帝的应许，以祂的信实为粮，思念那些饥渴慕义的朋友，思考超越牢狱生死的信仰、勇气、尊严。
【编者说明】本文为 2023 年 12 月 1 日在尼哥底母真理追寻会 YouTube 频道的分享的文字稿，原题为《殉道者张展》，收入本书时有删改。
来源：《自由张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