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波兰举行第二轮总统选举。根据开票结果,代表右翼保守民粹势力的候选人卡罗尔·纳夫罗茨基以微弱优势(50.89%)击败中间派和左翼联合推选的候选人法乌·特扎斯科夫斯基(49.11%),当选波兰总统。这意味着未来五年,半总统制的波兰,一方面国家最高权力掌握在保守派手中,另一方面自由派微弱多数控制国会、自由派总理唐纳德·图斯克领导内阁,二者相互对立和更多纷争。
当选总统的纳夫罗茨基,是一位热衷政治的历史学者。他以坚定而积极的反共主义者著称,常年研究波兰人民共和国(1947-1989)专制压迫和亲近苏联等历史“罪行”问题,也同时批判欧美的“新左翼”和社会民主主义。
他也是波兰民族主义者、天主教保守派、欧洲怀疑主义者,他反对波兰深度融入欧洲一体化、主张波兰独立自主(但同时亲近美国和北约,也不反对波兰在欧盟扮演更重要角色)、反对LGBT权利与同性婚姻。他作为历史学者进入政坛,及一些争议言行(如当众将一本LGBT人士回忆录扔进碎纸机),还有一定民粹色彩。
而纳夫罗茨基的政治立场,也正是其支持者的普遍底色。纳夫罗茨基本人虽是无党派人士、独立候选人,但得到了波兰两大政党之一的右翼保守主义政党“法律与公正党”及其他右翼至极右翼政党的明确支持。
而败北的候选人特扎斯科夫斯基,则是中间自由派、亲欧盟立场,在女权、LGBT权利、社会文化等方面都持较开明立场,没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自身任职经历和政策主张都属典型的建制派、非民粹者。他也是波兰两大主要政党中偏自由派的政党“公民纲领党”成员和正式推举的总统候选人。他并非左翼,但波兰左翼势力为对抗更加右翼的纳夫罗茨基,也技术性的选择支持特扎斯科夫斯基。
双方选情非常胶着。在5月18日的第一轮选举中,特扎斯科夫斯基略胜一筹。第二轮选举记票的前半程特扎斯科夫斯基同样微弱领先,但随着更多来自乡村地区的选票计入,纳夫罗茨基反超并最终险胜。而本次选举投票率达71.63%,超过多数国家大选,也能说明竞争激烈及纳夫罗茨基确实得到过半波兰众多国民认可。
其实选举结果并不很意外。自右翼民族宗教保守主义的“法律与公正党”2001年成立以来,仅输过一次总统选举(2010年),其余三次均获胜。这是因为在波兰,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主义、欧洲怀疑主义,以及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厌恶,对女权和LGBT的反对、对异教徒和移民难民的排斥,是大多数波兰人的基本立场。
波兰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出过许多杰出人物(如肖邦、玛丽·居里),国民民族认同强烈。同时,波兰又相对周边列强弱小,曾多次遭到大国强国的欺凌和瓜分,如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就三次瓜分波兰。二战期间波兰遭受了按其人口比例极为惨重的人员伤亡,战后又被苏联长期控制。这就让波兰人的民族情感在悲情下更加剧烈。
而二战后到1990年在苏联和波兰左翼专制政权的压制下发生的许多人权悲剧、自由民主的丧失,也让波兰人有强烈反共心态。而波兰又在历史上有着长期的天主教信仰,反共者也更加利用宗教对抗苏联和其扶植的波兰当局。
而波兰人这些经历塑造的集体历史记忆和形成的思想,并没有随波兰民主化、冷战结束而烟消云散,而是通过民主方式得到强化。而且右翼一方面反对进步主义理念,另一方面却较重视劳工、农民等中下层权利,这进一步增加了支持及削弱了左翼。波兰人在民主化后选举的总统和国会多数派,大多数时候都是右翼保守派,只有少数时候是中间自由派,左翼除了偶尔胜利,长期都颇为边缘化。
本次总统选举及之前多次选举,其实主要都是在右翼至极右翼势力与中间派至中间偏右势力之间的对决。即便是开明自由派的“公民纲领党”,也在民族、宗教、移民、弱势群体平权等问题上持谨慎立场,只是较“法律与公正党”相对温和。
但多数时候,波兰多数民众仍然选择了右翼至极右翼势力当权。现任总统塞巴斯蒂安·杜达就是右翼保守主义者,如坚决拒绝移民和难民(尤其反对穆斯林等异教徒),明确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等。
当然,波兰自由派力量也并非完全被边缘,“公民纲领党”长期可以与“法律与公正党”并驾齐驱,就反映了波兰许多人尤其城市中产阶级是倾向自由主义甚至部分进步主义的。2023年国会选举后,“公民纲领党”还联合其他中间派、自由派、左翼政党组成多数派联盟,推举担任过欧洲理事会主席的图斯克担任总理,对总统进行制衡。2023年12月到2025年5月,总统杜达和图斯克的内阁及波兰国会时常发生纷争,但也维持了基本和谐。
而今年总统大选结果,意味着这种纷争下的相互制衡将继续。不过,根据本次选举胜利者纳夫罗茨基的以往言行,包括竞选期间对图斯克及亲欧盟人士的攻击,波兰版的“府院之争”将比之前几年更加严重。
纳夫罗茨基的胜选,也和全球“向右转”的极右民粹浪潮,尤其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美国共和党进一步右倾和民粹化,有着共振关系。仅仅两周前,罗马尼亚总统选举最终结果揭晓,右翼遭受挫败、中间派暨自由主义人士在第二轮决选中“翻盘”。而波兰正好相反,是右翼民粹第二轮“翻盘”击败了中间派暨自由派。这也反映了东欧乃至全球范围内,保守派与进步派/自由派、建制精英与民粹草根、亲特朗普与反特朗普势力博弈的激烈与胶着。
不过,不同于罗马尼亚极右翼候选人有明显的亲俄倾向,波兰右翼势力,包括现总统杜达和本次胜选的纳夫罗茨基,都并不亲近俄罗斯,杜达及“法律与公正党”还明显反俄、对俄强硬、大力援助乌克兰。因为虽然波兰右翼在许多方面的价值观与普京政权及主导俄罗斯的俄右翼保守势力颇为相似,但因为波兰和俄罗斯历史上巨大民族仇怨和现实矛盾,有着明显的对立关系。两国民族主义者是显著的相互敌对,而不因价值观合拍而友好合作。
但纳夫罗茨基执政后,如何对待俄罗斯、乌克兰,其亲疏程度和具体政策,还并不明朗。因为相较杜达及波兰现政府,纳夫罗茨基显然更加右倾、更多民粹色彩,更类似于特朗普和罗马尼亚乔治斯库那种“另类右翼”(而非建制派右翼),这类人物往往因为自身价值观、打破现秩序、对抗欧美建制派需要,宁愿选择牺牲部分国家利益亲近俄罗斯及普京政权。而纳夫罗茨基激烈批评亲欧盟的总理图斯克,并暗指图斯克及亲欧盟的波兰建制派是“深层政府”,以及与对俄友善的特朗普政府的显著合拍,更让人怀疑其可能在俄欧之间倒向俄罗斯。
根据纳夫罗茨基的公开言论看,他支持援助乌克兰、反对俄罗斯。但他同时又厌恶欧盟和欧美建制派。在美国较遥远情况下,纳夫罗茨基的既排欧又反俄的路线是否可以维持,还是最终较明显倒向其中一方,还是未知数。
无论在俄乌问题上如何,纳夫罗茨基在其他多数事务上,都会和美国特朗普、匈牙利欧尔班及其他各国极右翼势力是高度相似的立场和政策。这意味着波兰将更凸显其激进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主义、排外主义,而女性、LGBT群体、国内少数族群、外来移民难民等群体不仅难以获得平等权利自由,处境还可能恶化。
而波兰作为欧盟中仅次于法德意西四国的重要成员国、准发达国家的“领头羊”,由疑欧主义者纳夫罗茨基当选总统,自然加剧波兰对欧盟的离心、带动其他欧盟国家及准备入盟国家的不信任、冲击近年本已内讧不断的欧洲共同体,让欧盟和欧洲内部更不稳定,以及在意识形态和政策上从中间派主导变得相对右倾、左右翼激烈对立。而波兰右翼强硬派的胜利,也会鼓舞东欧、欧洲、全球各地右翼民粹和极右翼继续兴风作浪、奋力夺权。
虽然各国建制派、传统自由派人士,不断向社会大众警告右翼民粹、极右翼、种族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主义的危害/不良后果,一些国家还通过法律手段加以限制,但世界各国保守民粹势力仍时常赢得选举。这意味着许多狭隘和保守思想根植于人性和社会环境,有深厚的历史基础和复杂现实原因,无法通过制度、教育、舆论宣导解决。
而且保守民粹势力也同样利用舆论和体制,尤其互联网技术,争取包括年轻人在内更多支持。本次选举中许多年轻人尤其年轻男性投票给纳夫罗茨基,也反映青年人主流政治倾向并非一定是进步,而可能是激进的保守。这不仅发生在波兰,也是全球性的现象。
这样的情形下,世界必然越来越多对立冲突和动荡不安。曾经全球化浪潮下的“地球村”、“世界大同”的梦想,正在从真切成果变成幻影和回忆。这令人痛心,但难以扭转。全球化虽然让世界突飞猛进,也有表面的和谐大同,但获益者忽视了相对失落者及后者的种种愤懑,以及人类的复杂性、根深蒂固的各种族群差异对立。所以这几年反全球化、反建制、强烈民粹和排他性的势力在美国、欧洲、亚非拉、全世界,到处崛起,有其必然性,也有部分合理性。
面对这新旧夹杂的挑战,当下的人们并没有给出创造性的有力解决方案,人与人、族群与族群、国家与国家间的偏见与冲突、世界的动荡,仍然将在可见的未来持续。
(本文已发表于《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