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南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相较于种族隔离之前的不公不义、黑人遭受残酷压迫和丧失基本权利自由的情况，仍然是好的多的。南非需要面对和解决腐败、经济发展迟缓、治安糟糕、艾滋病等疫病流行等情况，而其对收入分配不公的矫正努力，也是值得肯定的。至于一些黑人的激进民族主义言论、立场，考虑到历史上白人对黑人的残酷压迫和杀戮，这些黑人及其言论显然是可以理解的。而中国从毛时代至今的城乡/干部群众/体制内外二元体制，也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颇多相似，值得反思和改变。
5月21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南非总统拉马福萨。会谈期间，特朗普展示了若干视频和图片，内容是南非黑人激进分子鼓吹“杀死布尔人”的演讲、南非农场主遇害的新闻照片。特朗普还在会谈中指责南非黑人“对白人种族灭绝”。
不仅本次会谈，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本次任期，特朗普本人及其阁僚均发表过类似言论，批评南非“迫害白人”，并指责南非现政府默许甚至支持对白人的迫害。特朗普政府近几个月还以南非土地改革为由，切断了对南非的援助。另外特朗普政府还在大幅收紧移民政策同时，却鼓励南非“遭受迫害”的白人前往美国避难、敞开大门接收。
那么特朗普及其阁僚和支持者对南非的指责是事实吗？南非确实存在对白人的系统性迫害和“种族灭绝”吗？真实的南非历史与现状是怎样的？
这首先需要从南非国家的历史变迁说起。今天南非共和国所属的区域，历史上既有科伊桑人这样超过10万年前就定居于此的黑人原住民，也有班图人这样在最近一千年从非洲中部和北部地区迁移来的黑人。而大航海时代白人探险者和殖民者“发现”了南非，并逐渐建立定居点和扩大为殖民地。因为白人拥有从欧洲带来的更加先进的武器、技术、更高生产力水平、更强组织性，就打败了黑人，建立了白人对黑人整体性奴役的殖民体制。
从17世纪中期白人开始在南非建立殖民地，到20世纪末南非种族隔离结束，长达300多年时间里，包括荷兰裔、英国裔、葡萄牙裔在内的白人，对班图人、科伊桑人、祖鲁人等黑人实行了系统性的奴役。从法律上，白人和黑人就被规定为权利完全不平等的两种人，白人拥有完全的公民权、特权，黑人则不具有公民权，只有一些民事权利。例如黑人杀害白人需要偿命，白人杀害黑人只需要拘禁和罚款。另有一些黑人和白人混血的有色人种，其权利义务介于黑人和白人之间，且相对更接近黑人的待遇。
到了20世纪中期，当全世界都逐渐实行民主政治、保障民权，非民主国家起码也在法律上规定人人平等的情况下，南非却建立了非常“完善”的种族隔离制度。在种族隔离制度下，白人和黑人虽同样生活在南非共和国，却遵循两套不同的法律、居住在不同的区域、接受不同制度政策的管理、享受不同质量的服务。
例如黑人外出，需要携带特殊的“通行证”，并要求随时随地被白人警察查验。而白人出行则不需要相关证件，来去自如；禁止黑人从事技术性行业工作；禁止黑人进入国会拥有政治权力，只允许黑人在黑人保留地（“班图斯坦”）内部“自治”；禁止医院、学校、公交车、公共座椅的“混用”，黑人需要去专为黑人指定的、质量往往差劣的学校和医院，白人则独自享受高品质教育医疗……
但同时，黑人又被允许乃至鼓励从事繁重体力劳动和较辛苦的服务业类工作，为白人充当廉价劳动力和仆役，且并没有正常国家劳工水准的劳动权利保障和福利保障。黑人在这个完全由白人统治的国家里，只是奴隶和“耗材”，为白人过优质生活提供生产和服务。而所有白人包括“穷苦白人”都是特权阶级。
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殖民政府，也通过强化军警力量及执法系统，维系种族隔离体制的存在，并强力镇压任何敢于反抗种族隔离制度的黑人。曾关押过曼德拉的南非罗本岛监狱，也关押过成千上万反抗种族隔离的黑人。针对黑人反抗者的酷刑和杀戮是家常便饭，许多黑人民权人士死于罗本岛和南非各地。曼德拉之所以没有遭到很严重的酷刑，只是他名气很大、受国际关注，以及已到了种族隔离制度晚期而已。但更多的黑人，是被白人种族政权残忍虐待的。
在种族隔离时代，不到人口20%的白人，是南非共和国的主人，享有完整公民权、各项自由，而占人口80%的黑人，则是国家的臣民、白人的奴隶、劳动机器，服务于白人，享受权利极为有限，却要履行沉重的义务。
但到了1980年代，全世界民主人权都取得巨大进展情况下，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尤其对黑人的奴役，越来越与文明世界脱节、引发全球愤怒。之前美国已经在民权运动浪潮下废除了种族隔离，也让更多民权人士将目光对准南非。而二战后民族解放运动席卷非洲在内全世界，黑人的话语权也大大增加。在各方呼吁下，对南非的经济制裁和各种封锁逐渐展开。美国和欧洲发达国家在内世界大多数国家不再给南非投资，纷纷撤走工厂和技术合作机构。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权面临外部巨大的道德压力和经济压力。
而在内部，黑人的反抗此起彼伏。虽然白人政权掌控国家机器和所有军警暴力力量，但黑人占人口80%，白人政权无法纯粹依靠暴力灭杀反抗。罗本岛的囚徒越来越多，黑人前仆后继的抗争和入狱。这时的南非白人政权不得不采取一些怀柔方式，包括投资建设黑人家园、改善黑人区域基础设施和医疗水平等，还设置“三院制议会”分别处理不同族裔事务，以图缓和矛盾。
但同时，白人政权仍然坚定推行种族隔离，并鼓吹所谓“隔离但平等”政策，声称种族隔离可以更好维护各民族文化和独立性。而实际上仍然是白人享受特权、拥有国家资源，而黑人则是非公民、所得远少于付出、权利远小于义务。所以，黑人和白人的民族矛盾并没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黑人有通过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方式抗争者，也有武装反抗殖民政权者。
到了1990年代，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在内外压力下实在难以为继，黑人领袖曼德拉和时任南非总统的德克勒克，及其他相关方和国际调停者，进行多轮圆桌谈判，最终促使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建立不分民族的新南非“彩虹之国”。而在从种族隔离到各族群平等、从白人内部民主但对黑人专制到全民获得民主权利和国家民主化，整个过程是相当和平的，没有发生规模性的流血、系统性的杀戮。这对于民族不平等极为严重、族群矛盾相当尖锐、积压仇恨极多、经济状况不良、黑人普遍贫困的南非，已是相当不易。
之后约三十年至今，南非都维持了多族群平等共融的政策和社会状况。而在经济发展上，虽然并不理想，但经济仍然呈增长态势（虽然增长较慢，但高于1980-1990年代初被国际制裁的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国民生活水平也在提高。而治安确实较为差劣、颇不乐观。但这很大程度正是由于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黑人广泛处于贫穷和被压迫，导致的后遗症。
白人种族主义者及不少中国人，总是会说曼德拉执政之前（也即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经济和科技发达、治安良好、基础设施好、教育医疗水平高，说是曼德拉和黑人“搞坏了”南非。
这样的说辞并不是事实，或者说是非常偏颇的观点、选择性的事实。如前所述，种族隔离时期拥有完整公民权、享受优质公共服务的，只有占南非人口不到20%的白人。而占南非人口80%以上的黑人和混血人种，并不能享受作为公民的各项权利和公共服务。相反，黑人及有明显黑人混血样貌的族群，还要遭受残酷的压榨，教育和职业受限，医疗条件和其他各项保障都很差。最重要的，是没有真正的自由和作为人的尊严，而是像奴隶一样被约束在特定区域、从事又苦又累而无技术含量的工作、需要随时面临军警的羞辱性盘问等。
在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确实有宽敞的街道、漂亮的房屋、优质的教育和医疗，还有一些先进科研成果，但那些都与黑人无缘，黑人都不能享受。有时黑人是可以穿过那些还是他们自己修建的街道，但只是去又一个工地挥洒汗水，而并不能在那样街道自由逛街，更没有私家车驾驶。他们的妻子女儿也进入过那些漂亮房屋，甚至常住在附近，但那只是为白人做仆役，且只能住在院落另外搭建的低矮的仆役间。
更多黑人则是连居住在白人家庭的仆役房和工地的机会都没有，而是做工时住在白人大城市附近的黑人聚居区，不做工时或务农者则住在乡村。如约翰内斯堡附近的索韦托就是种族隔离时代黑人最大聚居区，类似于中国大城市郊区的城中村。这些区域治安很差，白人警察除了逮捕在白人区犯罪及反抗殖民政权的人时会来这里，日常也并不负责当地治安，而是一些黑人团体“自治”，教育和医疗同样如此。而黑人区域的治安状况、医疗和教育水平，以及相关数据，是并不计算在南非国家统计系统的公开数据中，也无法被白人区域那样的环境所代表的。
南非黑人有黑人专属的医院、学校、各种服务机构，但品质低劣，获得的政府拨款和政策支持远低于服务白人的那些同类机构。那些或宏大或精致、里边环境优美的医院和学校，很多确实都是黑人建设的，但他们及其子女并不能在那里看病、上学。再优秀的教师、医生，都是只服务白人的，他们本身也是白人。黑人被禁止进入白人学校学习师范、医疗专业，只能在类似于中国技术类院校中学习一些粗疏简单的知识，然后再去黑人专属的医院和学校就职，并代代相传。
不仅南非城市是白人主导，南非乡村也并不是黑人的乐园。虽然黑人在乡村的比例远高于城市，但乡村也有大量白人农场主。除少数黑人酋长拥有一些私人土地，大多数黑人没有土地（之前有土地的被白人殖民者抢夺、没收），只能为白人农场主劳动。白人农场主还可以私刑处罚甚至杀害黑人雇农，白人政府名义上反对这些私刑但实际上听之任之。
至于国家强大的军队、装备精良的警察，则正是为了压迫他们、对付他们可能的反抗。这样的国家越“繁荣富强”，也就意味着白人种族隔离制度和白人特权越稳固、对黑人的压迫越难以撼动、不公平不正义更难改变。
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曼德拉当选总统、黑人主导南非政治之后，虽然各种对黑人的制度性压迫已经在法律上消失，但历史上的不公平、对黑人的剥削压迫，造成的影响仍然在继续。
在农村，据统计，种族隔离刚结束时，南非15%的白人占有87%的土地。而到了2018年，仍然有9%的南非白人占据73%的土地。南非在三十年里进行过一些土地改革，但由于激化族群和阶级矛盾、避免流血，进展缓慢。大多数黑人农民仍然处在贫困和无地少地状态。
而在城市及从南非整体看，除了极少数黑人富豪和少数黑人中产，黑人整体仍然是远比白人贫困。南非最富有的10%人口占有70-80%的财富（不同统计略有偏差），其中多数仍然是白人，哪怕白人现在仅占南非人口10%。因为长期的种族隔离制造的白人特权和对黑人的压榨，无论种族隔离结束时的初始财富，还是当时受教育水平，黑人都远差于白人。在不公平的起跑线上，黑人不可能凭借自我努力追上白人。
这些年南非种族平权政策下，也仅仅避免了白人和黑人在收入和受教育水平等方面差距的进一步扩大，而并没有显著缩小差距。收入差距也导致阶级和族群矛盾在种族隔离后继续存在。南非恶劣的治安，也正和贫富差距大、底层黑人贫困有关。只是现在的南非不能像种族隔离时期完全忽视黑人区的治安、通过暴力和隔离等非人道方式维持治安。
正是这样的背景下，南非新上台的拉马福萨政府决定加大力度进行土地改革及其他平权措施，以缩小贫富差距、阶层差距、族群差距。而且，拉马福萨政府的改革，相比曼德拉、姆贝基、祖玛等之前的南非领导人的改革措施，并不算激进。而迄今只占南非不到10%的白人仍然能掌握南非超过三分之二土地，也说明南非并未发生激进的土地改革和对白人的杀戮。
而这也导致更激进的左翼政党、黑人平权主张者、在野党人士的不满，他们批评拉马福萨政府的腐败，声讨白人种族隔离时的罪行，并呼喊“杀死布尔人/白人”等口号。这些口号固然不妥，但只是政治演讲时一些激愤之语。相对于白人在种族隔离时期杀害的数十万计黑人，以及长期对黑人的奴役造成的贫困和死亡，黑人遭受的各种屈辱，以及如今仍然存在严重种族不平等（主要在经济上）的现状，呼喊这些口号是情有可原的。这就像一些中国人骂“日本鬼子/小日本该死”，鉴于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屠杀，难道不是情有可原的激愤之语吗？难道还要认为是煽动仇恨和暴力？而且他们并没有将杀人抢掠付诸实际，也没有写入政治纲领作为真实目标，也就不必上纲上线。
至于特朗普所说的“白人遭受迫害”、“白人农场主被杀害”、“南非白人遭到种族灭绝”，也都是无中生有或严重夸大事实的谎言。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以来，南非从没有发生过针对黑人的、成规模的（哪怕受害者超过5人）的屠杀。而白人农场主谋杀受害者比例，低于全国平均谋杀案比例。一些白人被谋杀同时，更多黑人遭到谋杀。当然，也并非没有针对白人的仇恨犯罪和报复，但相当零星，且都是个人行为而非有组织和集体。
南非白人从种族隔离结束至今的30多年，占南非人口比例确实有明显下降，从近20%降低到不到10%，但这一方面是因为白人大量迁移到欧洲美国等白人占多数国家，另一方面是黑人生育率更高，所以南非人口的种族结构发生变化。而许多白人离开，是在于他们没有了以前的特权，也不能独自享受优质的教育医疗和良好治安，需要和黑人共同面对南非各种棘手问题而不愿承担，决定回到历史上的故乡生活，而并非遭到种族屠杀而逃亡。这些显然不是“种族灭绝”。
而基于南非白人大多数仍然是中产阶级、较绝大多数黑人富裕，并继续在医疗、教育、科学等领域占主导的情况，白人显然也并没有受到迫害，而仍然借助种族隔离之前取得的优势，在今日南非仍处于中上阶层和地位。这样背景下，南非政府各项平权改革，也都是必要的，现实里改革只有迟缓而无过激。
所以，特朗普对南非的指责，都是不成立的。特朗普的言论只是重复了美国右翼民粹、白人种族主义者的陈旧谎言。而依据这些谎言攻击南非、羞辱南非总统，也都有损美国国家的信誉和形象，还在破坏来之不易的较为和平的南非族群关系。这也能够反映出特朗普政府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底色，就是基于白人种族主义/白人优越主义，而忽视普世人权、对待国内国际事务有违公正原则的。
而当今南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相较于种族隔离之前的不公不义、黑人遭受残酷压迫和丧失基本权利自由的情况，仍然是好的多的。南非需要面对和解决腐败、经济发展迟缓、治安糟糕、艾滋病等疫病流行等情况，而其对收入分配不公的矫正努力，也是值得肯定的。至于一些黑人的激进民族主义言论、立场，考虑到历史上白人对黑人的残酷压迫和杀戮，这些黑人及其言论显然是可以理解的。个别黑人对白人的报复性暴力行为不可取，但同样不应因此否定黑人长期是被压迫者、白人长期是被压迫者、如今仍然是黑人较贫穷而白人较富有的事实，也不应该因此否定黑人、否定南非从种族隔离向多元一体国家的转型必要性。
对于中国，也可从南非问题得到许多启发和参考。例如种族隔离时的南非，凭借种族隔离和对黑人残酷剥削取得的发展、一部分人富裕，与中国长期存在的城乡/干部群众/体制内外的二元结构、“低人权优势”促进经济，有颇为类似的特点。而今日南非的贫富差距、社会结构固化等，当代中国同样在发生且日益严重。
著名学者秦晖就曾经写过一部《南非的启示》，就将南非与中国，尤其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与中国城乡二元结构及附着于其上的各种对弱者的压迫，做了详细对比。在有些方面，中国还不如种族隔离的南非，如在中国办理暂住证还需要农民自己出钱，而南非给黑人的通行证则是免费的。南非还在种族隔离后期给黑人聚居区不少投资和援助，中国则长期只从农村索取而没有补偿，直到胡温末期才略有补助。如今南非多数人虽仍然较贫穷，但也有医疗的免费和全民基本福利保障，而中国医疗始终未免费、社保福利分成若干等且中下层保障极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论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残酷，还是转型期南非的动荡、种种社会弊病，都是经历过人被分成不同等级、不公不义遍布、如今充满迷惘的中国所需要了解和思考的。而无论对中国问题、南非问题、世界各国各地问题，都应当对弱者、受害者多些宽容和理解，对压迫者多些严格审视。
参考资料：
维基百科“南非种族隔离”条目及条目所列若干参考来源和链接
《解密南非令人担忧和复杂的土地辩论》半岛电视台中文网
https://chinese.aljazeera.net/news/2018/8/31/unpacking-south-africas-fraught-and-complex-land-debate
《世界银行：南非是当今世界贫富差距最大国家》中国新闻网
http://m.chinanews.com/wap/detail/zw/gj/2022/03-10/9698319.shtml
（本文已发表于《议报》，图片为南非黑人聚居区索韦托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