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30

2016年9月26日特朗普和希拉里的首场辩论后,许多中国人的反应是“希拉里碾压特朗普”。在美国,如果由媒体来投票决定这次美国总统竞选结果的话,那么,希拉里无疑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卓奇报导(Drudge Report,美国的一个保守新闻网站)的网上民调却显示,80%的回应者认为特朗普在辩论中获胜。另一项由Time.com所做的民调(参与投票者的人数是130万)显示,特朗普领先希拉里4个百分点——52比48.福克斯新闻的网上选民表决结果是,认为特朗普或希拉里赢得辩论的胜利的人数分别是50%和35%,其他15%认为,谁都没赢。

Former United States Secretary of State Hillary Clinton, the Democratic Party nominee for President of the US and businessman Donald J. Trump, the Republican Party nominee for President of the US, appear in the first of three presidential general election debates at Hofstra University in Hempstead, New York on Monday, September 26, 2016. Photo Credit: Ron Sachs/CNP/AdMedia//ADMEDIA_adm_092616_Debate_CNP_025/Credit:Ron Sachs/CNP/AdMedia/SIPA/1609280018

怎么来看待这样的民众反应呢?是不是“这届美国人不行”,公民素质和政治思考能力特别低下,或者缺乏应有的判断力呢?其实未必,正如美国乔治·梅森大学经济学教授泰勒·考恩(Tyler Cowen)早几年在《自欺是政治失败的根由》(Self-deception as the Root of Political Failure)一文中所说的,由人的认知和情绪偏误(bias)所造成的自我欺骗(自欺)一直是美国政治的一个问题。这次美国大选中两位竞选者都有严重的品格缺陷,许多民众对他们有强烈的厌恶和嫌弃,激烈的情绪使得一些选民的政治自欺越发暴露出来。这种投票结果会如何影响美国大选的最后结局,现在还很难说。

人在政治行为中的自欺,用考恩的说法,指的是“对可以自由获得的信息采取无视、摒弃和另行诠释的行为”。这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考恩指出,在美国这个以个人主义为文化核心的国家里,“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政治见解比那些训练有素的聪明人要高明。在经济问题上,选民很少会听从经济学家的意见。”比起听取别人的意见来,他们更急切地要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且,他们相信,自己的个人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这种错误的自以为是就是自欺的结果。

人的自欺是一个古老的现象,并非今天美国人才有。从荷马和柏拉图开始,自欺一直是希腊思想的一个核心问题,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剧作和17世纪的道德家那里,如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自欺是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启蒙运动时期的一些哲学家,如亚当·斯密、休谟、洛德·沙夫茨伯里(Lord Shaftesbury)都特别关心人行为中的自欺。萨特哲学中的自欺(bad faith)也曾是中国“萨特热”中被讨论的问题。自欺的问题也许应该在当今中国思想讨论中重新受到重视。

在政治选择中(当这种自由选择是可能的时候),自欺的主要表现是,即使在公共信息公开、透明、易于核实的情况下,选民仍然按自己的目的或需要选择和重新诠释公共信息中的事实。在特朗普和希拉里的首场辩论之后,美国媒体迅速提供了对他们引述的数字和事件的“事实核对”(fact check)。美国也有一些专门为选民提供较可靠政治信息的“事实核对”网站。特朗普在辩论中有许多不符事实的言论,媒体都做了报道,但是,这似乎并没有对一些选民的政治选择发生什么影响,对特朗普的支持者们来说更是如此。

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哲学教授阿尔弗雷德·默利(Alfred Mele)在《脱去面具的自我欺骗》(Self-deception Unmasked)一书中指出,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或立场,就会对公开信息采取两种自欺的方式,一是只挑选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实(事实选择),二是对某些事实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重新诠释(选择性诠释)。社会心理学家称此为“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确认偏误也叫“肯证偏误”或“验证性偏见”,也就是,人坚持自己的成见、猜想,无论自己的想法是否合乎事实,这个倾向都难以改变。人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在头脑里选择性地回忆、忽略或排除矛盾的资讯,选择性地搜集有利的细节,并加以片面诠释。

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

新闻资料图: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

考恩指出,在政治性的自欺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价值观和附属感(affiliation)。这种价值观并不是独立思考和批判性辨析的选择结果,而是在相当程度上“继承来的或预先决定的”。“个人总是出生在特定的种族、宗教、区域或家庭关系中,而这些缘于‘自然赋予’的特征会影响他的感觉:什么对他是好的,他属于哪个政治阶层。个人背景和家庭史影响一个人的意识形态,这是众所周知的。”符合这种价值观和附属感的政治选择让人有“骄傲”感,让人觉得自信、安全、感觉良好,因而也觉得符合自己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利益”。

心理学研究证明,自欺与良好的自我感觉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自欺者比不自欺者的幸福感要高。一个人不能自欺,甚至会成为他沮丧、忧郁的主要朕兆。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不管良好的自我感觉是否真实,是否有根据,都比较有可能取得成功和达成自己的目标。他们更乐观自信,进取心更强,更愿意承担风险。而且,自欺还能使人更专注于一些主要的目标,如物质享受、社会地位、性。按照进化心理学的解释,自欺是一种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保护机制,它能帮助人排除忧虑和不安,减少干扰,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如果一个人不经过思考和积极选择,就从自然赋予的价值观和附属感获得自信和良好感觉,那么,这样产生的“骄傲”自我感觉就会不利于公共辩论。考恩对此写道,“如果涉及骄傲——政治经常是这样——那么个人就会回避真实。就算他在辩论中最后胜出,一般的辩论也不会让他有‘良好的自我感觉’。一般人宁愿在私人生活中觉得自己天生优秀,而不去理睬或另行诠释与这一感觉相冲突的信息”。在公共辩论中,谁都不能避免遭遇对方的质疑和挑战,这对于维持“良好的自我感觉”肯定是有害无益的。而且,一般人“希望相信,他们的优秀是无需疑问的。他们不愿意听到别人对他们的附属性或品格说三道四,哪怕是公正和公开的讨论中也不行”。对自己的负面看法,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与其听了心烦和不高兴,还不如不听为好。

理性、逻辑的公共说理和说服在政治辩论中是一个相当遥远的理想,现实与此有很大的距离。我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在政治和宗教辩论中,很少有一方被另一方说服的情况。双方的激烈辩论都做是给自己支持者看的公开表演,也是说给第三方或尚未选择立场的旁观者听的,以期能对他们有说服的效应。对立的辩论双方只会在辩论过程中越来越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们的支持者也是一样。双方都越来越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自己一方越正确,对方也就越愚蠢、越可恶。

纽约街头的黑人青年

新闻资料图:纽约街头的黑人青年

考恩指出,在政治和宗教领域,“交换意见很少有能取得一致看法的。但是,在其他领域,譬如关于日常生活的常识信息,交换意见则经常可以取得许多一致的看法。如果我以为街角拐弯的地方有一家饭馆,有人对我说,你肯定弄错了。我就会听他的,同意他说的。在政治讨论中,人们不是这样作出反应的。造成顽固不一致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是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各自骄傲,不是因为已经认同了某种先入为主的看法,那么,也许会更有可能取得一致意见”。

政党政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需要利用选民自然赋予的“附属感”。正如考恩所说,“政党会不择手段地利用选民的自我欺骗,而且,我们确实可以把政党视为专门为此目的(当然还有别的目的)而打造的组织工具”。这是一个不幸的,目前还看不到改变前景的政治现实,也是一个会长期阻碍民主政治的因素。就像我们今天在美国看到的那样,党派认同或附属感可能严重膨胀和极端化,几乎无限度地加剧许多选民在政治活动中的自我欺骗和确认偏误。美国政治家艾伦·辛普森(Alan K. Simpson)1979年至1997年任共和党籍参议员,他说,“在这个国家里,我们有两个政党,一个是邪恶党,另一个是愚蠢党,我是属于愚蠢党的。”这位头脑清醒的政治家知道政党政治是多么不可救药,他也知道,如果我是愚蠢的,那么我的对手比我更糟糕,因为他是邪恶的,不管我多么不好,我的对手都比我更糟——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自我欺骗。

原标题:美国选民的政治自欺和确认偏误

文章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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