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理:为权力服务的中国历史

中国部分学者把义和团的仇外主义构建成爱国思想,让权力成为历史的唯一真相。

义和团是草菅人命、视法律如无物的亡命之徒,还是抛头颅、洒热血,与帝国主义侵略者势不两立的民族英雄?中国历史学家袁伟时的论断是正确,还是他的批评者的说法比较公允?坦白说,我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历史的判断和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容易,因为要掌握的不仅是千头万绪的历史事实,还有事件的来龙去脉(context)和偶发性(contingency)。因此,对有关历史、历史人物和事件的任何结论,持善意的怀疑态度(healthy skepticism)是必要的。在这次有关义和团的争议上,袁伟时未必立于不败之地,但批评他的人那种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论述,却更令人狐疑。不过,更值得我们反省的,是在这场争议中浮现出来的历史观─认为历史蕴藏着真相,只要我们掌握到事实,就掌握到真相。

《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公认是西方史学的经典,但印度圣雄甘地却说它「只是罗列了一大堆事实,而事实往往只是观点而已」。他指出,印度人从来不重视历史,而有关古印度历史的文献也寥寥可数。在甘地的心目中,真相非历史所能传达(Truth transcends history),再伟大的史学家也只可以叙述历史的事件而无法捕捉永恒的人性;而历史的漏洞及不足,只有诗歌的敏锐及感性才可弥补。无怪乎甘地最推崇备至的是公元前四世纪完成的印度史诗《马哈哈拉泰》(Mahabharata,又译《大战书》或《摩诃婆罗多》)。这首印度最长的史诗表面上记载了公元前一世纪一场惨烈的王族战争,事实上却呈现人的贪婪、情欲、背叛和仇恨怎样主宰人的命运和历史的发展。

如果说印度人把历史当作一门哲学,尝试从历史中领悟人性;那美国人便把历史当作一门科学,他们研究历史是要为现实服务。古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说过,历史不过是重要事件的纪录;可是对于大多数美国史学家而言,历史描述的却是人类进化的过程。这个进化过程是理性的,而它的定律不仅明确可解,更可准确掌握和操纵,一如自然科学的定律。

这套历史观与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认为人类的客观和社会环境是可以被理性驾驭的观念是一致的,而这种对理性驾驭(rational manipulation)的顽强信念,正是西方社会在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在政治、科学和技术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动力。问题是这种信念和史观也可以同时用来解释,甚至合理化西方以及美国对世界的操控和侵略。

今日部分中国历史学者的治学态度,不仅与印度的史哲传统毫不相干,在意识形态方面更凌驾了西方的历史实用主义─他们坚持历史必须为政治和权力(即统治者)服务。这套史观最擅于以高尚、伟大的目的来合理化残忍、卑鄙的手段;利用我们对未知和不可知的未来(an unknown and unknowable future)的憧憬,来为历史的罪行提供合法性。于是,灭六国、焚书坑儒、以万民为刍狗的秦始皇是万世君主,因为他是建立统一、强大的中国的伟大领袖的原型(archetype)。义和团的仇外主义(xenophobia)必须受到表扬,因为仇外主义是中国人的爱国主义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他们的凶残、滥杀必须得到宽恕,因为社会以至人性的彻底改造本来就是残忍的,没有牺牲的革命又何来悲壮?

袁伟时狠批「反封建、反帝制」的义和团而被攻击打压,事件也由历史事实与历史真相的争辩,变成学术自由与学术研究的政治正确性的问题。甘地说一直以来,人类太抬举了历史,委屈了文学;而历史能够提供的只是事实,真相必须在诗歌那里寻找。可是在中国,真相既不在历史,也不在诗歌,而是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知识就是权力」(knowledge is power)这句话已是老生常谈,但「权力就是真相」(power is the truth)这句话可能更符合世情。历史的真相就是权力,姑勿论袁伟时与他的批评者谁是谁非,我们已上了宝贵的历史一课。■

林沛理,美国纽约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着有评论集《影像的逻辑与思维──从张国荣的生与死到张艺谋的真与假》(次文化堂出版)

刘醒龙访谈:小说应该是优雅而高贵的

题记:阅读刘醒龙的作品,接触刘醒龙本人,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触:刘醒龙是个被误读了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太多的当下的现实元素纠缠在里面,因而他本质的文学追求屡被湮没在其中;他的为人,富有激情而且率性,就像他的博客上不停眨动的眼睛,充满了年轻的活力,让人忽略了他的沉静和对人生、对社会的温暖的体贴。一个仍然执著于自己理想的文学老男人,这是他给自己的画像。我以为,除了那个老字,很是贴切。

文学就应该是傲然的

刘颋:在众多的文学期刊“变脸”来寻求生路的时候,你出任《芳草》主编,考虑过刊物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的生存压力没有?

刘醒龙:从前我没有细想这些。接手操办新的《芳草》后,很快就变得疑惑起来:作为整个文化事业的一部分,在国家财政对各项投资处在绝对垄断的现实状况下,将以传承人文精髓、强化民族灵魂作为目标的文学强硬地推向市场,是一种不可以持续发展的行为。事实上,在接手这家刊物之前,有关方面就考虑到了,不仅不要我们四处找钱,还不让我们四处找钱,办刊物的经费基本上是专项资金来处理的。这应该是文学在市场深渊中翻腾多年后,社会整体对其应有的重新认识。不是倒退,而是很大进步。因此,我始终坚持,不承担经济压力下的责任,我只承担在刊物办得好与不好的压力下的责任。

刘颋:从专心写作到出任杂志主编,将如何延续你的文学理想?

刘醒龙:乡村中爱说,凡事老了都会成为精怪。我也该成为妖怪级的小说家了。多年的饱经沧桑,确实将人磨练得老奸巨猾了。小说散文诗歌的好与不好,看几眼就明白。是不是真正在写作,也不会听信现今越来越多的蛊惑之词。五十岁的文学老男人,更懂得浪漫,也更珍惜理想的价值。在杂志的扉页上,有我撰写的两句话:汉语神韵,华文风骨。本来原意是:优雅汉语神韵,傲然华文风骨。是两位年轻的副主编劝我改成现在这样,他们认为意思说得太明白,有伤人之嫌。文学就应该是优雅的,文学就应该是傲然的,二者缺一不可。没有优雅神韵的傲然容易轻狂,没有傲然风骨的优雅会流于媚俗。

乡土意味着安宁和幸福

刘颋:《芳草》开设了“田野文化”专栏,立足于田野,着眼在文化。不久前你将“应景、记录、妖魔化”总结为“中国乡土文学的三大败笔”,指出了乡土文学现今发展的症结。你个人的创作始终把目光投注到乡土上,乡土在你的创作中有着什么样的意味?

刘醒龙:灵魂!血脉!肉体!日常生活中所走的每一步路。夜里做梦时总在闪现的魔幻细节。笔锋绕得再远也要回去的归宿。不只在文学,生活中也一样。在幸福面前,乡土是一种痛苦。在痛苦面前,乡土又是一种幸福。在浮躁面前,乡土是一种安宁。在安宁面前,乡土又是一种浮躁。在虚虚实实的人生中,乡土总是处在虚的位置上,与功利性的实无关。任何对乡土有所欲望的文字,都是可耻的。

刘颋:如你所说,乡土应该是人类最后梦想的栖息地了?那乡土文学呢?

刘醒龙:说出来很多人不喜欢,我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乡土给文学以生命,文学却是乡土的挽歌。

刘颋:为什么?

刘醒龙:说俗一点,文学是人的一只慧眼,专门用来看肉眼看不到的事物,存在的、可能存在的和根本没有存在过的,都在其视野中。在文学中,理想主义者的灵魂是悲悯,浪漫主义者的骨子是真实。面对乡土,也难例外。文学看得见乡土的虚虚实实、林林总总,所以才比乡土本身更痛苦。

刘颋:说起你的创作,人们习惯性地联想到现实主义冲击波和乡土小说,你个人认为呢?

刘醒龙:不只是因为办刊物,这之前,我就经常收到稿件,也接待了不少作者,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会喜欢我的作品。说这些话的人,都自认为与我既往写作风格相近。姑且不说是不是真的相近,他们显然忽略了一个常识,骗子当然最了解骗子,毒贩子才是最了解毒贩子的人,拿着一个滥竽充数的东西去找最了解这种东西的人,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和送肉上砧。从九六开始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存在着巨大的误会。就像台湾的“三一九”枪击案,现场都搞错了,自然不会有正确结论。如同当下台湾人将真相厘清寄希望于二〇〇八年马英九的上台,我从九九年开始用六年时间来写《圣天门口》,也是希望文学界回过头来,厘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

刘颋:你的作品,问题意识或者说忧患意识比较突出。你认为,小说家的职责是什么?

刘醒龙:“问题意识”是从五十年代的旧文学理论中提出的,是文学沦为工具后的一种意识形态变异。“忧患意识”则是这种变异的变异,它只是貌似文学,骨子里仍旧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工具。当前的小说实践,早已超越了。我所说的是好小说,是被强迫归类其实大不相同的那些小说,早已从单纯的批判,寻觅到从文化到人性的深入认识。小说能做到是对在人性背景下的人与社会的审美。也许这就是小说家的职责吧。小说就是小说。那种说某某作品是宣言、檄文和判决书的时代,应该永远成为历史。

刘颋:你的意思是对人与社会的审美表达是小说家的职责,正如你在《圣天门口》中饱含热情去表达的理想社会和高贵人性?

刘醒龙:从文化的一脉相承上,《圣天门口》由虚的女娲杀共工至孙中山任民国总统开始,到实的从辛亥革命后期的乱世至文化革命高潮迭起,进行了一次梳理。正如你所说的,许多所谓推动历史前进的因素,只是龙舟上的两排浆,如果没有摇橹者的指挥与把握,注定要乱作一团。在人的进化史中,贪欲和施暴,正是这样的两排浆。过去一百年,文学承袭了太多《水浒》习气,口称最伟大的《红楼梦》只不过是场面上少不得要耍一通的花枪。社会这条大船要前进和不被沉没,核心还是因为有我们的理想是要追求理想的人性。

小说不仅要有语言的优雅,还要有骨子里的高贵

刘颋:你的小说很注意语言的质地。《圣天门口》尤其注意了不同人物的人物语言的风格和特征,而且小说的叙事语言在保持整体风格的同时又局部地有所变化。

刘醒龙:《圣天门口》实际上只采用了二十几个方言词汇。汉语本来是非常美的,但是我们的语言现在越来越粗鄙,越来越直截了当,越来越不含蓄,失去了汉语的优雅,这其实是很可怕的。所以我要部分地回到方言,将我特别喜欢的那些,用在小说里。我们的方言,无论从音律、音韵,包括意义,比现在流行的都市语言要强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圣天门口》只用了二十几个词汇就感觉通篇非常地出彩。我以为,作家在小说中的艺术含量,恐怕与他对方言对母语的那种理解那种传承是成正比的,这就是小说家的宿命。也可能你在这种宿命里走很远很远,走着走着发现全搞错了。

长篇小说更是如此,不仅要有语言的优雅,还有骨子里的高贵。为什么说《红楼梦》之外没有好长篇,就因为《红楼梦》骨子里的是高贵,是一种高不可攀,它的人物也好,它描写的生活也好,是写作者的精神结晶。缺少这个根本点,仅靠道听途说的摹仿是靠不住的。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内心藏而不露的高贵之心在作怪。就像生活中,有的靠粗鄙可以得逞于一时,但能如此粗鄙一生吗?

刘颋:但是我们现在很多作家不理解这种优雅和高贵,有很多时候是一种矫情

刘醒龙:对。这个是骨子里面的,很难做到。

刘颋: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认为高贵和优雅是小说最重要的气质?

刘醒龙:为什么不是呢?往日的人,以为给孩子取个很贱的名字就会好养一些。小说在有一段时间里也是用这种方式养着。看上去小说是活了下来,这种活法造成的小说内伤,是难以估量的。就像传说某自治区成立大庆之际,特地从内地弄了一批茅台酒去。那里的人却生气地说全是假的。后来查证,原来当地从未卖过真茅台酒,没有人识得其中滋味,反而认为真茅台是假酒了。

刘颋:我觉得早期的作品里面还有一种比较粗粝的像砂石一样的感觉,但是烟火气息还是很浓的,还表现出一种粗放,这种粗放不是粗野、粗糙的那种。但是到了《圣天门口》,我整个的感觉是这个小说优雅。但是这种优雅有时候似乎掩盖了小说的人间烟火气,我不知道您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

刘醒龙:我其实是一向比较欣赏,比较喜欢譬如《白鹿原》中那种粗粝的感觉。当然有些粗粝的缺点很明显,但它的优点也更明显,这种东西往往更能打动人。因为生命就是这样子。写作这么多年,那种表面的、技术上的粗粝是可以改变的。我觉得,我的表面技术是电脑改变的。

刘颋:电脑?

刘醒龙:用电脑写作太好修改了。我过去的小说,实际上将手稿交给杂志社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一眼,甚至不知道他们帮我做了哪些修改。

刘颋:原生态的,没有经过打磨的。

刘醒龙:那是没有经过我的认可就出版的。实际上就是这样,手稿交给人家,人家改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最近在编的几个集子,像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精华本”,中国社会出版社的“鲁迅文学奖获奖者丛书”,我终于下定决心将过去发表和出版过的作品重新看了一遍,其中遗憾真是太多了。最大的遗憾是有些手稿已经丢失了,无法订正那些发表过程中的种种修改。很多人认为新现实主义提法出现于九六年,其实,就我所知道的,最少也应该追溯到九二年。那年七月,在《村支书》《凤凰琴》小说的研讨会上,冯牧先生就曾说,它将是“新的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但在那次会上,李国文老师却有所指地发言说,要警觉伪现实主义。这两部小说的手稿,《青年文学》杂志后来都退给我了。所以,订正起来没有任何困难。在被恢复的《村支书》的文字中,有些可以说是小说的神来之笔:村干部们在一起时,民兵连长和妇联主任说了些比较放肆的玩笑话,村支部书记有点醋醋地不高兴了就提醒他们注意群众影响。民兵连长说:“我们这里只有党员。”村支书回头一看,果然大家都是党员,没有群众。这个细节才当时好像是犯忌的,包括后面表现村支书与妇联主任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细节,都不得不删去。这种删节,也造成后来种种误读的原因之一。

刘颋:来自民间的各种各样的幽默,其实是文学最生动鲜活的元素。

刘醒龙: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当下的文学,甚至比以前更无奈,以前是面对政治,现在你除了面对整治,面对意识形态,还要面对市场。这是我们今天的文学,现在处在夹缝里面,双重挤压。

刘颋:优雅和粗砺矛盾吗?

刘醒龙:粗砺在小说中,属于技术层面。优雅则来自心灵。在小说中,它们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这即是小说家的才华了。

刘颋:但是你认为比较纯洁或比较纯粹的文学、优秀的文学真的会有市场吗?

刘醒龙:有。我相信还是有的。正像我刚才谈到长篇小说真正的尊严是建立自在优雅和高贵上的,其实每一个人内心向往的、达到他的生命所希望实现的,就是这种来自生活中的优雅和高贵。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一生,想要体现生存品质,除了优雅和高贵,还有什么呢?如果做不到,会到文学中去寻找,在心理上达到共鸣。

刘颋:现在真正的、优雅的、纯粹的文学觉得是太少了。

刘醒龙:一方面是少,另一方面也和传媒的姿态有关。不要以为天下人就剩下一种俗不可耐了,一天到晚只有物欲和性,除了那几个明星之外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不是这样的。去年5年11月底,我在网上建了博客,像我这种认真得近乎刻板,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炒作的人,点击率居然也能达到十几万。

刘颋:那就不算少。

刘醒龙:是的,真理有时候是在少数人手里。我看到后面的跟贴,大多是有想法的文字。反过来,再看看那些过百万过千万的家伙,所写的文字有何意义?至于跟帖内容,简直就像一些公园中摆放的石头女人,胸前的敏感部位不是被摸得发黑,就是被摸得发亮。一些传媒也如此,只要被摸了,就当成是被关注,而不管是不是猥亵。悠悠万事,惟炒作为大,惟市场份额为大。真正的理想,都被看作是一穷二白。就像当年搞反右和大跃进,将自以为是的东西,无限地浮夸。再用不惜消灭肉体的办法,消灭那些自以为不是的东西。一切为了钱,还将钱作为一切,包括替代当年那些屡屡置人于死地的暴力手段。这种疯狂追逐暴利和决不放过任何蝇头小利的趋势,所考验的不仅是文学,而是人为了生存而必须具备的那种大智慧。

刘颋:美和文学同样地被挤在夹缝里了。

刘醒龙:当然,文学界实际上还是心平气和的。这正是当代文学成熟而走向伟大的出发点。投机讨巧,将文学作为谋取功利手段的毕竟还是少数。我们也不能苛求大家都写好的小说,假如人人都能写好小说那还得了?

刘颋:就像你说的,小说其实需要优雅,其实在于作家的骨子里。如果作家本人就不优雅,怎么能要求他的作品优雅起来呢?但是往往很多人把优雅理解为矫情,其实它更注重、关注人心灵的东西。

刘醒龙:优雅是一种内在,不是一种形式。

刘颋:从90年代开始就在提出一个问题,说文学要向内转,要关注人的内心,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包括现在很多作品其实都是很外向的。

刘醒龙:如果说当下的小说出现困境,我觉得与提出这个问题的批评家们有极大的关系。前年在岳阳的一个会上,我就说这个话了,批评家们是说小说家失去想象力,是不顾事实地将本来就是一体的文学评论和小说创作硬性割裂。小说创作需要想象力,批评家更需要想象力。批评家除了想象生活想象小说艺术之外,还要想象这个作家为什么这样写,那个作家为什么要那样写,需要比小说家多一种想象才能完成作品解读。

刘颋:你说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现在的批评普遍疲软。现在的批评家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他们并不关心写作者与作品。

刘醒龙:这一点我自己比较感动,《文汇报》的一位编辑,春节时看了《圣天门口》,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有9千字,其中有一句话深深感动了我,她说马鹞子那么地张扬,那样危险,最后那么轻轻地就走了,突然感觉到生命的落差。我也很感动,她一下子抓住了小说的核心。写这个细节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好,马鹞子的结局如何,当时只是草草地写成这个样子。后来老是惦记着那个地方不满意,回头修改了几次,反而觉得最初的样子是最合适的。分量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最后那样渺小,没用几句话就将他轻轻地写死掉了。当然也有人认为我太草率了。这种事关想象的问题,靠解释是没有用的。依靠暴力生存的马鹞子,最终因一点点小事而像一张纸那样飘然死去。这是最合适的想象。一个作品的完成不在大处,关键是细微之处,也是心有灵犀之处。

回到民间的写作

刘颋:从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但是看到后来,包括看《圣天门口》,包括我有时候上你的博客,看你的有些文章,我的感觉是,你的整个的写作的路子,似乎有点越来越知识分子。这并不是一个评价,这只是一种感觉,可能跟你说的那种优雅、高贵和对内心的寻求,对生命的一种把握种种种种,都放在这里边。但是还有一种,我觉得其实你的小说里边,包括《圣天门口》,可能有对一些人来说不太理解或者不太认可的那么一种理想,自己的理想性的追求。你的写作,整体上的这种追求越来越明晰了。就像大家说的刘醒龙越来越文人气、知识分子气,我不知道你个人对这个有没有感觉?是不是一种明确的追求?

刘醒龙:我一直不是个知识分子,我的家庭就不是知识分子。如果我有知识分子气的话,那当然也只是一种理解而已。我自己以为,以往的写作,身份不是特别明显,但现在写作,我觉得我的身份的确是明确了一些,我越来越倾向于真正的民间。

刘颋:真正的民间?

刘醒龙:对,真正的民间,那种藏得太深,很容易疏忽和忘记的民间。

刘颋:能具体解释一下你说的这个民间吗?

刘醒龙:我的民间是指个性与人性得以充分张扬的那个空间,是指不附带任何功利性指向的人文情怀。

刘颋:但是,你不觉得真正地能关注到民间、认识到民间的价值的恰恰是一些很有知识分子情怀(我还是用这个词)或者人文情怀的人才能达到的吗?

刘醒龙:知识分子一直是我所崇敬的,因为我只是高中毕业。

刘颋:这和学历并没有必定的联系吧?

刘醒龙:我很看重这种背景下的“知识分子”和以“知识分子”为定义的各种话题,我也很尊敬所有知识分子。但是回过头来想,为什么只有知识分子才能这样?为什么普通人不可以?

刘颋:不是说普通人不可以,而是说我觉得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我觉得生在民间的人,或者说他确确实实每天为了自己的劳作,他这么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他不去关注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或者说是内在的东西,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我觉得,是从具有人文情怀的态度来关注这些问题。我的感觉是,你现在的关注点越来越有这样的一个特点。

刘醒龙:我也不知道,这种不知道其实也是一种糊里糊塗的明白。在写作中我会毫无还手之力地受到作品中人物的摆布,觉得我被他们牵着走。当他们要做什么事情时,我是毫无办法的,只好顺着他们。我拗不过他们,没办法。特别是在写《圣天门口》时,出现很多很出乎意外的细节。于是我就想,怎么这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感觉中作品里面的人是在自主行动,挣脱了我的控制,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真的很奇怪,正是这些明明摆脱理智与情感双重控制的感觉,才能深深地沉浸到自己的内心,这或许是在暗示,让写作者回到的个人内心,其实就是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写作境界。这种状态不是想找到找得到的,而应该与自己灵魂状态相关联,如果没有达到却硬要装扮成这种状态,那可能就是矫情。

我近来的写作,已经在内心中归于一种安宁。人成年后并不一定就能成熟。而只有成熟之后,才能体会生命中何为安宁。我说感谢女儿的出生,其实也就是说感谢生命,只不过是一个小生命的成长更能打动我启示我。譬如说,很简单,为什么会因这部小说的写作而感觉出优雅在文学与生命中的关键性,包括为什么要运用“圣”,在一个小地方的小地名前面加个“圣”,变成“圣天门口”呢?没有这段生活,没有这种生命中的升华,我可能会错过一生当中最为重要艺术的缘分还有其它一些东西。

刘颋:这个作品和以前的那些作品相比,不知道是你自己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你的写作多了一种温情。《圣天门口》写到父亲让儿子亲手去杀他,看上是非常血腥的,但是里面包含了父亲对儿子很深很深的一种关爱,然后儿子对父亲的一种最厚最厚的理解。我感觉你处理这些细节的时候,有些很柔情的东西在里面。但这种东西在原来的小说里面没有,或者说很少,包括你惹了那么多人的眼泪的《凤凰琴》。

刘醒龙:这就是距离产生美。你说的这点,在前些年的小说中并不少,并且还是我与他人写作的一种明显区别。眼泪流得太多反而会产生审美疲劳。凡是深刻的文笔,总是属于于无声处听惊雷。写小说,一定要诚恳,要极度的诚恳。写作是很耗人精力的事情,急不得、不能功利的,时间上的功利也要不得,拼命地写完写完快写完,这种写作没有意义。我们这种人,说实话,不是那种天才型的。有点才华也是慢慢积淀起来的,有时候非常想写,但是写得并不好,只能把它当成一种个人的理想和追求来做,才有后来慢慢出现的造化。

刘颋:下一步的写作风格会有所变化吗?

刘醒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也许这要到真正动手之后才能清晰起来。

有奥斯维辛,世界仍然是美的

——有感于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

“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写诗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一直以来让我关注并迷惑的是,当阿多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在充塞他的内心?诗的缪斯远游了,而什么样的幽灵浮现了呢?伤痕累累的心灵在沉默又剧痛的历史面前战栗着,集中营里的尸体嗫嚅着末世的梦魇,它们拒绝被掩埋、被遗忘。于是,关于证明世界冷漠、现实让人发抖的一切真理开始让我们兴奋、眩晕。现代历史之所以是一场场灾难,也许并非仅仅是那地狱场景不断的俗世再现,而更可能在于那遗存的漫无边际的阴影,在不断僭越着真理、控制着言说、遮蔽着寻求安宁和幸福的眼睛。多年以后,阿多诺收回了这句话,他认为“长期受苦的人们有权表达,就像被折磨者要呼喊”。很可惜,一种平凡而乐观的诗学反省并没有发生,真理带着它的伤疤继续寻求着倾诉者,于是格拉斯宣扬,在奥斯维辛之后的写作为了防止悲剧历史的重演,必须把揭开的伤口始终暴露在那里。凯尔特斯也认为,在奥斯维辛之后,就只能写奥斯维辛,此后发生的一切,均与这一人间地狱有或隐或显的联系。

在阅读赛弗尔特晚年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的过程中,我不得不做着这陈旧而滞涩的历史诗学的思考。似乎只有重新还原这部平淡而真诚的回忆录所隐去的历史的沉痛与记忆的深重,我才有信心在一种朴实的美感——声色之乐与世界之美——面前坦然接受历史合法性的质问。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辞里,赛弗尔特被命名为“民族诗人”,而捷克这个民族在米兰?昆德拉“欧洲小民族”的观念里是如此尴尬:“在它们历史的这一或那一时刻,它们全都等候过死神的召见;它们总是碰撞在大民族傲慢的无知之墙上,它们时时看到自身的生存遭到威胁与质疑;它们的生存确实是个问题。”所以他在《笑忘录》里沉痛地说到:一个民族毁灭于当他们的记忆最初丧失时。捷克民族所要铭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为什么哈维尔对米兰?昆德拉拒绝做一个“战士”耿耿于怀呢?对于整个捷克的现代史而言,几乎每一场欧洲战争和专制主义灾难都深刻地危害到它和它无辜的国民,铭记历史对每一个捷克知识分子而言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即便这种历史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强制性会干涉个人的自由,就像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所讽刺的那种政治“媚俗”。这种记忆的自觉性是根深蒂固的。克里玛说:“如果我们失去记忆,我们将失去我们自己。遗忘是死亡的症状之一。没有记忆我们将不再是人类成员。”这就和奥斯维辛之后的诗学困境一样,灾难之后就只能记忆灾难了,失去这种记忆似乎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或者,同时失去了对历史受难者的责任。但是,以此为指归和向度的文学必然变得沉重,甚至带着历史话语僵硬的臃肿感,文学岂不成了历史的附庸和傀儡?赛弗尔特在一个访谈中说:“诗既不应该是思想性的,也不应该是艺术性的,它首先应该是诗。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这一纯粹艺术本位的思索经常被捍卫这一原则的人所引用,但这并不证明赛弗尔特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或者,他也不是一个有勇气去超越民族和历史的狭隘限制的诗人。因为他同时认为:诗人是民族的良知。这句话尽管听起来似乎振聋发聩,让那些民族主义者血脉贲张,但它的大而无当在很多时候对文学是有害的。可是在历史面前人的意志是脆弱的,人的诗学幻想是赤裸裸地贴近现实的——无论它是多么纷乱和迅疾,赛弗尔特的大部分诗歌都在实践着诗人强烈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即所谓的“与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融为一体”。即便在《世界美如斯》里他仍然讲:“我是赞同诗歌介入的,当然作家要有充分的自由。任何一个诗人都不能对人民和全民族的事业漠不关心。特别对我们这样一个经常受威胁的小民族的诗人来说更是如此。介入当然不等于随声附和。诗是关于真理的对话,应该是炽热的、感染人心的。”(《与弗朗基谢克?赫鲁宾的谈话》)这里的诗的自由显然要在“小民族”历史所揭示的触目的真理面前停滞不前,这种矛盾性在捷克的作家中是一个无奈的普遍现象,而且也一直纠缠着现代以来很多国家的文学思索。

“即使在被极端地剥夺了自由的情境中,K仍可看到一个等着水罐里慢慢流满水的面容憔悴的姑娘。我说过,这些时刻就像朝远离着审判的景象打开一会儿工夫的窗户。朝向什么样的景象?我将把隐喻明确化:卡夫卡小说中打开的窗户朝向托尔斯泰的景象;朝向人物始终把持着——纵然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自由的决定权的世界,正是自由的决定权给了生命以幸运的不可估量性,后者恰是诗意的源泉。”米兰?昆德拉嘲讽了政治流亡者矫情的“四十年可怕记忆”,那种把历史和诗意“奥威尔化”的做法虚妄又浅薄,他认为坚硬的观念世界需要不时打开诗意的“窗户”,诗学自由在某些时刻比一切都要重要。但是,虽然他离开了捷克,表面上摆脱了庸俗而虚伪的历史奴役,实际上却在更深的层面上承担着“真理”无情的煎熬,他比任何一个捷克作家都更加难以忘怀历史,以及它的情境所折射的复杂而零乱的镜像。米兰?昆德拉之所以在他的《小说的艺术》里贬低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和雨果的浪漫主义,推崇雅纳切克,实际上是源于历史思索对诗意世界的狭隘化——他已经不能鉴赏浪漫主义的单纯和“稚嫩”了。克里玛亦是如此,他说:“我所达到的认识和我试图表达的是:在这个世纪我们作为个人和作为团体成员所经历的非同寻常的经验,可能使得我们迷失得更远。因为想要从我们受苦经历中得出结论,我们会被导向致命的错误,不是把我们引向我们想得到的自由和正义的境地,而是把我们引向相反的方向。对这些人本身来说,极端的经历并不打开通向智慧的道路。我们若是和自身的经验保持一定距离,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这一睿智的历史思索非常独到,可惜他和“自身的经验”之间保持的距离,还不够宽阔。他的《我快乐的早晨》与赫拉巴尔的《底层的珍珠》等,形成了某种一致性的背谬,小人物或所谓的“巴比代尔”(PABITEL),除了使得现实生活的悲惨显得荒诞而幽默之外,并没有真正实现超越历史记忆的诗学自由——辛酸与苦痛反而更加剧烈。当然,即便如此,捷克的作家仍然依赖于一种不断延续的精神品质,维持着他们面对残酷而苦难的民族境遇时的那种伟大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依存于他们民族性的根深蒂固的“退缩”,这是一种更为重视现实感受的朴素的人文精神,尽管它会经常受到莽撞的英雄主义的嘲笑。所谓的“布拉格精神”,正如布拉格的建筑所呈现的那种微型化的比例感所传达的,一种有克制的激情在培育着关于“忍耐”及“不屈不挠”的智慧。这种智慧在现代历史中并不稀缺,或者说它在世俗的人朴质的生活中是永恒的,但知识所构建的关于现代的真理,以及这种真理所驱使的历史记忆把它们忽略了,关于人的丰富的生活所传达的另一种历史被抽象的话语系统吞噬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奥斯维辛之后的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就是:忘掉奥斯维辛!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才具备了不平凡的启示性。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赛弗尔特这部晚年的回忆录比他任何一首诗歌都更加“诚实”。也许散文的笔触容纳了更多舒缓而闲适的怀想,容纳了更多鲜活的人物在跌宕的历史舞台上的生死翕张,容纳了每一个细微的事物观照自身的恬淡和忧伤。在一段充斥着现代性灾难的历史之后,在一个小民族无语的苦难面前,赛弗尔特却坦然地赞美这个世界——“世界美如斯”。奥斯维辛之后不仅要写赞美世界的诗篇,而且在奥斯维辛发生着的时候,世界的美丽仍然在坚强地传递着希望的火种。在赛弗尔特这部回忆录里,坚硬的观念历史退场了,生活以无限丰满和细致的面孔呈现。“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匆忙中失去了许多,为的只是不停地向前,不停地自我延续。为了不断求新,许多事情在遗忘。然而许多事情却会重新闪光,使事物的一致性和连贯性以及人类思维的轨迹历历可见。瞬息的雨水冲走路面上的白色标记,但天上的标记华光四射,蜡烛的小火苗在熄灭,但烈火将升起,将重新熊熊燃烧。”(《证词》)是的,某些事情很残酷,我们有足够的理由铭记,但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并不缺乏爱,世界之美从来就没有停歇过。“生活中毕竟有一些我们所爱的事物是能够用我们的双手和心灵把它们保存下来。因而爱也是有可能始终不渝的。”(《厄俄斯,朝霞女神》)正如他在晚年的一首诗里所写的:“我将告别那/窗前鸟儿的歌声,/花儿甜美的芳香,/还有那双双心爱的眼睛,/它们伴我终生直到今天,/如同天上的星星。/”“我若回顾自己的一生,/似觉得,/这几乎是我值得为之活着的/一切。”在《世界美如斯》里,那些历史湮没了的鲜活而渺小的人物、亲切而缓慢的生活细节、忧伤又恬美的爱情记忆、静穆又随意的诗学思索,如清晰而流畅的溪水在干涸的历史表层唤醒着希望。历史本身在它幽深而丰富的内心里发现了一张别样的面影。展示伤疤、铭记地狱里的火光,并不能拯救人性的恐惧,尽管忘记历史的残酷有可能导致悲剧的重演,但背负着历史的沉重不等于是在不断地“鉴赏”噩梦吗?记住历史之恶和真理的严肃性,但同时不能丧失对爱、对生命、对生活的诗意的敏感,这实际上很难,尤其对知识者而言。赛弗尔特在《世界美如斯》里所实现的这种境界,其实是一个蜕变和醒悟的过程,有时候你不得不认为这与年龄有关。在《暗杀克拉玛什博士》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味。在政局动荡的年代,有一天,当赛弗尔特向他的一位朋友兴奋地讲述完刚刚发生的暗杀事件以后,那位朋友“出乎意料之外地没头没脑问道:”你看到过花园里玫瑰厅旁边的那棵银杏树了吗?‘“塞弗尔特不得不摇了摇脑袋。可见,年轻时的赛弗尔特也曾经被纷繁而虚幻的现实所迷惑,而忘却了生活中展示着的美和生机的细节,或者是米兰?昆德拉所谓的诗意的”窗口“。这让我想起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一个类似的情节,逃学中的霍尔顿问出租车司机:到了冬天的时候,公园里的野鸭子到哪里去了呢?而出租车司机却为这不着边际的问题感到不耐烦。所以,对于《世界美如斯》而言,更让我难以忘怀的也许是那个溜冰场边拿着紫罗兰装饰手袋的女人、慷慨的帕利维茨、科尔曼先生的匈牙利熏肠、那只厨房的时钟和妈妈的歌声、巴尔纳什少画了十几个天使……这一切并不是用以替代历史的苦难记忆的,也不是用来麻醉理性的意志的,它们是在抚慰那些饱受煎熬的人性,强化这样一种认知:人是诗意的安居。而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有诗人,才有本真的安居。赛弗尔特以晚境的反璞归真,以拥抱尘世的巨大热情,以讴歌女人、春天和美的”固执“,”在暴政与疏离的现实里,他召唤出另一个世界——一个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世界,一个存在于我们的梦境、意志和艺术当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和谐、美丽的韵致才是人性最终的栖息之地。

但是,赛弗尔特所召唤的那个世界并非如“世界美如斯”那般吸引人,人们,尤其是那些迷恋着揭示世界之恶的真理的人们,耽于一种被碰撞、震惊、刺痛的快感之中,看吧,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它只不过是恶与恶之间的追逐,看看奥斯维辛的屠戮吧……现代以来的哲学和思想史始终纠缠着这种病态的致思模式,多少伟大的心灵耗尽心血所揭示的真理,要么是荒诞的,要么是分裂的,要么带着末世的挽歌情调。理性的繁殖所产生的智慧和真理,是用来伤害人性、把人性驱逐到恐惧之中的吗?这是一种宿名的圈套,还是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的再现?“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也许并非仅仅是那无休无止、无效无望的劳动,而更可能在于那痛苦、那屈从、那反叛、那胜利、那幸福都宿名般与巨石相联系——那臃肿的体积和坚实的重量无处不在。加缪给予了西西弗斯的荒谬以英雄的称号,一种现代英雄主义对命运的斗争,被冠以存在主义荒诞的“幸福”感受。但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吗?如果加缪认为,“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那西西弗斯在什么时候去体验幸福呢?难道我们真的要背负着巨石、怀揣着破裂去享受幸福吗?用以克服荒谬的理性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重建着人们的幸福观,似乎这又是知识者自娱自乐的话语想象——而真正的幸福是鲜活而切实的。我想,西西弗斯下山的时候不需要去想巨石,他可以回忆往昔美好的生活,他可以去留意一朵新绽放的花朵。我甚至还想到: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刻忘掉了它。而赛弗尔特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被诗学唤醒的西西弗斯,而《世界美如斯》就是那朵被忽略的奇葩。
石、怀揣着破裂去享受幸福吗?用以克服荒谬的理性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重建着人们的幸福观,似乎这又是知识者自娱自乐的话语想象——而真正的幸福是鲜活而切实的。我想,西西弗斯下山的时候不需要去想巨石,他可以回忆往昔美好的生活,他可以去留意一朵新绽放的花朵。我甚至还想到: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刻忘掉了它。而赛弗尔特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被诗学唤醒的西西弗斯,而《世界美如斯》就是那朵被忽略的奇葩。

诗人圈子化的终极原因是矫揉造作

矫揉造作被西方批评家认为是后工业时代的一种社会潜意识表征,大度的美国文人苏珊。桑塔格对此有过宽容的褒奖,在她的亚文化视野中,她发现了矫揉造作的积极意义,她认为这种“感受力”益于社会进步。当一板一眼的生活并没有带给世界和它的儿女们以乐趣,那么,在尚未开始生活的孩子们那里,即使矫揉造作又何尝不是一种努力?矫揉造作在通往自然状态的道路上被桑塔格率先许可。但是,就在她以高雅文化的高度对此大加赞扬时,矫揉造作美学却在大众文化尤其是通俗音乐和流行时装领域大行其道。

概念化、温情美学、彼德潘化、圈子情结以及为自己命名,当这些“新情绪”在萨德、雨果等作家的作派中蔓延,敏锐的、那些自称富有诗人气质的新派青年,首先受其感染。在沙龙中,尔后扩展至任何可以受感染的地方。

诗人圈子形成的原因虽然有其更高蹈的智性幻象,但不能回避其中所受矫揉造作美学的影响,这种可爱的“温情”,在甫一形成之际,天真童话的纯洁感与诗人形象倒也十分吻合,但当彼德潘在走神时长大成人以后,现实却残酷地为两种形象划出了再也不可弥合的鸿沟。

诗人圈子化生存是诗人心理诉求于理论表现的同仁现象。它并非诗人完全依赖于群体力量,以求影响力的策略;也非绝对反映诗人创作理念的自然组合。有人指责圈子化诗坛的偏执,也有人赞扬这种偏执的学术化追求,这都不准确。当诗人宣称自己的圈子具有某些倾向并强调其诗歌精神时,一般可理解为这个圈子的风格化规约,或者他们选择了某种适合自己爱好的文化趣味,而不是诗歌身份的学术确认。当诗人感性处理了有关诗歌的认识,并将它们学术化时,人们应当理解为这个诗人在写诗的同时,并不忽略诗歌理论。以诗为证的理论和以理论范囿的诗歌,在互为作用的过程中,虽然动态地双向促进,但是,将其果断固定,成为可以宣布的宣言,总是显得为时过早。所以,一旦圈子化诗坛发布理论,其理论的内部冲突部分,也总是被忽视,而宣言中能够大致描述这个圈子的趣味倾向的部分,一般也源于对过去实践的总结,就是说,这些宣言并不朝向未来。一群有相同过去而前途未卜的诗人的聚合,以未来的丰富性发展取代组合的意义,这是圈子的困境。

为什么会有圈子意识?如果纯粹起哄,倒是有趣;如果慎重其事,可能与诗人的耻辱感有关。中国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大诗人了,不仅没有布罗茨基、奥登,更没有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我们的白话文时代,几乎没有为这个泱泱大国留下重要的文字,这是我们在谦虚的状态下虚心接受的现实。

在文学评论的习惯语法上,往往把一些人称为重要的,而将个别人划入伟大的行列。但是,1960-197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谁是重要的,如果脱口而出说出他的名字,并不容易。面临谁是重要诗人的问题,我们会踌躇,甚至要商量以后才能定出名单。这种情况说明,重要的诗人尚未完全浮出水面。除专业读者外,普通读者还不能记住他们的作品。在这里,我们不提诗人的名字,只提诗歌的社会记忆,因为诗人出名的原因复杂,诗歌本身的影响,有时并不占主要地位。

我们了解的诗人大部分是诗歌报刊编辑,这些编辑的名字在诗歌爱好者中四处传颂,他们的名字在各种专业报刊上出现,干扰着读者的判断。频繁出现的名字塑造了诗人的地位,加深了诗歌被登出来即好诗的印象,最终成为一种判别好坏的依据。另一种情形,是诗歌圈内的造神风尚;一个圈子中必定有一个核心人物,这个核心人物仿佛“诗歌教”的教主;有多少流派,就有多少个诗坛,有多少个诗人圈子,就有多少个自己的盟主。诗歌报刊和圈子,创作了名诗人。在跟诗歌藕断丝连的关系中,诗歌和诗人的关系,两种形象的割裂,成为诗人与他们名声的现实特征。诗歌的判断力在诗歌领域中的缺失,造成了名实相离的局面。

夸张地说,我们的诗人和读者对一首诗歌的好坏,并不能判别,就像对一件冒牌衬衫,外行并不能指出与真品的差别、不能准确指出针脚和缝头的拙劣一样,而另一种情形是,人们对复印的文字习以为常了。

缺乏判断力,让诗歌创作和阅读都很尴尬。

判断力不仅是对作品的整体把握能力,同时更体现于对细节的甄别。不仅关注漂亮的形式,更能透过才华的光彩,洞悉题材的深度,以及对处理题材的能力进行专业性考察。

有一件往事,大约是1995年秋天,一个诗人把自己的诗给另几位诗人看,并称这诗是希尼的,众诗人盛赞其佳。而这件往事的双方当事人都是当今诗坛名士(得罪了,朋友们。此事虽过去多年,虽属朋友间游戏,但我一直耿耿于怀,且记忆犹新!)。诗歌好坏是否有其标准?这几个当事人或许都能罗列,但是,评判好诗和坏诗在操作层面上,尚未形成临床能力。

以上提到希尼“假诗”,从文字上并不能看出破绽,是否可以就此认定该诗与希尼作品比肩齐名?这也显然不会受到支持。希尼是国际级大诗人,所有国外的大诗人都被认为是我们不可企及的高峰。这种谨慎的作风,并非来自独立思考,而是沿袭习惯。长此以往的习惯压迫着我们的创作和自我确认,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羞耻感的现实状况。为何在匿名情况下,把诗歌同事的作品夸张为伟大之物,而又缺乏承认同事名份的勇气?同样源于羞耻感。文人相轻指出这种羞耻感的症状,没有多少文人能够坦荡地承认他身边的人高于自己。写诗的人更为自我重视,在承认别人这件事上也更难做到。

诗歌流派的命名,多因为写作理念的相似或追求的理想相同,不过,在一个缺乏创造力、甚至缺乏必要的、基本的诗歌判断力的现实中,对一群人的命名往往缘于诗歌之外的某些现实原因。但无论这些命名是否与诗歌关系密切,都不能改变诗歌写作的现状。这是一个类似于传播事件中的传播手段,是一个概念化的推广行为。这不是丑事,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决不因为有了名份以后,就了不起了。“中间代”的提法正是这样,这是诗人内部的命名,亦即:自己想说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是批评界的意见,批评界如果提出“中间代”,要有依据,假如依据缺乏说服力,其他人提出意见,就应当重视。

我看到收入这套诗选中的诗人也质疑“中间代”提法,这是个矛盾。一方面自己愿意进入这个选本,一方面又不同意这个选本,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诗人的思维风格和处世缺陷。

光在语言上下功夫,只将语言理解为词语组合的成果,是诗人们不能区别真假希尼诗歌的主要原因。从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大爆炸到后来迅速进入黄昏,诗人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因急于出成果,大家都将心思花在研究“译文诗”的句型上。或者这样做的原因,还由于自己并没有重要的话要说。这是个临摹阶段,这个阶段的重大收获,的确为白话新诗带来的“诗感”,就像音乐爱好者在听音乐的过程中,培养了乐感一样,唱出的声音更有音乐性了,但又跟唱功无关。诗人在这20年中,惟一值得承认的努力,就是大家在阅读和模仿的过程中,对诗歌的语感有了一定的感受力,并形成了自己的实践能力。

在这个选本中,有一些诗歌很动人,在诗歌的灵性上接近了诗性的高度,这些作品表现出了作者的聪明和天赋,在某些个别的、单个的作品中,一些短诗的确趋近了大师的短章水准,但是,值得强调的是,一个诗人的诗名并不足以由于一首诗的灵机一动即一锤定音。诗人的重量在于诗歌的力量,而才华只关乎诗人气质。聪明人永远不被怀疑他们会干出聪明的事情,而聪明不是智慧。

除1980年代的牧歌和一些在细节上关注隐痛的诗章,更多诗人则一直处在生活皮毛之上,希望和欢乐,困境和痛苦,没有在严重思考的途径中达成一致,没有形成照应,更没有彼此关联,结为这条心灵秘密通道上的生死伙伴;甚至我们都可以认为,在迷迷糊糊的、自我暗示的诗歌写作中,并没有发生打动自己的思考。

诗歌被认为是可以回答科学和哲学不能回答的问题,也许存在着一种洞察,不经过思考就开了天眼,但是,除非天才,一般性的观察均发生在充分的、深刻思考的基础之上。但据我所知,在诗歌界,人们似乎并不训练自己的思考能力,大家像天生就在思考一样,在现实和作品中,都以深刻状呈现自己的高见。但很遗憾,这20年来,没有一句话振聋发馈,没有一个诗人指出了秘密,没有一首诗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自在之物。一些诗人天份很高,写作技艺高超,但是却非常愚蠢。

我看到并领受了这样一些愚蠢的聪明诗歌,这些诗歌才华横溢,但是,大费口舌的诗句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这些诗人只在自己设定的某些平庸的、琐屑的主题中玩弄才华的焰火,浪费才华,没有被明智的指引带入事实黑暗的心脏。

我们知道,蜡烛在照亮自己之后,才能照亮世界。

这些诗歌与读者没有关系,与作者自己的关系也尚未确立。

这就是我们为何存在羞耻感的真正的原因。

浮在时代的浊流上,由于比重太轻,不能下潜,是文学写作,包括诗歌写作在内的现实状况。写作并没有进入切近现实的状态,甚至没有用心做好之前的准备动作。

目前的诗歌界,甚至整个文学界,大家还都只能被称作为摆弄文字的“文人”。以赛亚。伯林在谈到奥登、洛威尔钦佩汉娜。阿伦特时,他说,“我问奥登,从她那里学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岔开了话题”。奥登的诗和诗名已响誉全球,在伯林的眼里,他仍然有一半身躯留在文人的长衫中,而帕斯捷尔纳克,伯林认为,他比阿赫马托娃和茨维塔耶娃高出很多,他承认他们都是天才诗人,但是,伯林说,“(帕斯捷尔纳克)尽管他置身于那个虚浮造作的时代的中心,却能诚实地描写爱……”在一个造作的时代,仍然能够诚实地写作,而不是跟着造作,成为伯林区别帕斯捷尔纳克价值的关键因素。

诗人的耻辱感是诚实内省的结果,摆脱这种坏感觉并不依靠团体的阵容和规模,也不依赖媒体的宣扬,虚名并不代表实力。如果诗人仅仅将自己的志向牢牢钉在“文人”的旗杆上,关于创造、判断和力量这些关键词,自然成为奢望,沦为多余……

诗歌一直被认为是一种边缘化的生活方式,妥协性生存(现实角度看可以能认为是积极的)似乎是一种朝向中心移动的现象,希望被中心吸纳,诗歌做不到,做到的一些例子也不是诗歌的胜利。

王力雄:限制外国通讯社的动机

对于新华社发布《外国通讯社在中国境内发布新闻信息管理办法》,国外很多评论认为是出自新华社自身的逐利,力图垄断中国的财经新闻资讯市场。以“国家安全”做理由只是借口,因为中国用户对使用外国通讯社的政治新闻从来如履薄冰,并不需要再加控制,而使用最多的财经新闻、金融信息等,与政治并无关系。

事实上,仅凭新华社是没有权力发布这种规定的,拍板必然来自最高层。如果说中国政府为了贪图一亿美元收入而甘冒国际社会群起抨击,我不太相信。在我看来,它所担心的“安全”并非是借口。

目前中国的现实是,一方面每年发生几万起群体闹事,一方面政权极其稳定。二者并存,原因就在于闹事是分散的,以政权之力击破分散的闹事轻而易举。假如几万起闹事能在同一时刻发生,再强的镇压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政权必将在“墙倒众人推”中垮台。

因此政权保证自身的安全,防止社会同时闹事就成了关键。政权实施的诸种专制,很多都是为了切断可能导致同时闹事的社会串连。

然而,专制政权能切断社会在政治上的串联,却不能切断社会在经济上的串联,因为经济的根本就在于串联。因此未来导致中共垮台的途径,可能就是突然发生某个覆盖经济总体的事件,成为动员整个社会的总号令,引发各处的闹事“一哄而起”。

而这样的事件,对当今中国而言,无外乎是金融风暴、股市崩盘、萧条和失业那类经济危机。而那些危机,往往都是被自由的财经新闻最先点明和促使爆发的,因此,中国政府要控制外国通讯社的财经新闻,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

VOA

陈志武专访:正视我们的不幸福

粗砺现实前的正当防卫

上个月,旅行中的耶鲁大学终身教授,温和理性的陈志武,发了一次火。内蒙古呼和浩特饭店门口,他和爱人、两个女儿的座车刚刚停下,车后响起持续的警笛和高音喇叭,让开、让开。他以为是饭店着了火,或者是什么特别追捕行动。等他们让道下车后才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警车需要一个更好的停靠车位,仅此而已。陈教授压制住怒火,掏出随身相机,拍了车牌号,找他们的头头去了——凭什么呀。头头的回答很直接:不凭什么,这是中国!教授更火了,无法接受这理直气壮的羞辱,一定要为这别人习以为常、浑然不觉的侵犯论个理,最后差点打起来。

陈志武1962年出生于湖南茶陵的一个小山村,父母没什么文化,家中兄弟6个,他排行第5。后来,六兄弟中,离家最远的,到了湘潭,还有两个在茶陵县城,四哥和弟弟仍在老家务农。漂洋过海的老五,成了耶鲁的正教授。

1979年,陈志武考取中南矿冶大学计算机系。第一次到了长沙,世界算是打开了。但他随即发现了差别。他的同学,已经开始侃政治、侃文化,甚至已经有了口头上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了,而他除了正规的教科书外,没有任何课外书刊,借不到,也没钱买。

宿舍同学的父亲,是中科院长沙某研究所的翻译,陈志武从他那儿借到了《中国日报》。《中国日报》8个版,他每天至少看完6个版。有了这段经历,他和英文之间便是直接、紧密的了,不再被中文挡在中间。还听美国之音。大学毕业时,英文阅读和听力都已经没有问题。

研究生二年级,与崔之元合作在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主办的《政治学研究》上发了两篇文章,其中之一,谈的是民主政治理论,从数理上分析民主的规则与设计,根据的则是经济学大师阿罗的理论。不是说民主要有一些基本的要求吗,他们便试图从数理上看清楚这基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还和崔之元翻译了阿罗的《社会选择和个人价值》,列入“走向未来”丛书。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学的“系统工程”专业其实挺空的,无非是工科上的输入量、输出量,还有它们之间的函数关系。工科有那么多人研究,却没有多少人研究政治制度,他觉得这种失衡是危险的。他的好奇和疑问却是典型的工科式的:为什么同样的呱呱坠地,在不同的制度中,就会有不同的人生输出呢?什么是决定人生精彩与否的最重要变量?

他也开始理性思考自己身上时常的愤怒。“愤怒是敏感在粗砺现实前的正当防卫”,但“仅有愤怒是不够的”,要先搞清楚,这个粗砺的现实到底是怎么样的,为什么是这样的。他希望自己看问题时能“击中要害”。1986年初,拿到硕士学位后,他不想再学工科了,但是学校不让他走,要他留校任教,分配到政治教研室。他是进入政治教研室的第一个工科生。半年后,申请留学。

金融专家转向中国现实

陈志武并没有参加托福或GRE考试,因为考试需要美元,而当时外汇管制严,他一美元都搞不到。没办法,直接给耶鲁负责招生的教授写信,说明缘由。他很幸运地被录取了,而且有奖学金。按当时政策,一有工作,二有奖学金,算自费公派出国,国家只允许换取80美元外汇。1986年8月,身揣70美元的陈志武,从北京坐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在中转站上海的休息厅里,认识了一位回耶鲁的同学,他有个朋友开车到机场接他,这趟顺风车为陈志武节省了40多美元。

4年后,博士毕业,先在威斯康星大学工作5年,又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工作4年,1999年回到耶鲁大学管理学院。超脱、富足的中产学者生活开始了。他的研究方向是“股票定价、期权定价模型和套期保值”,学术成果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金融学期刊》、《金融研究评论》等世界顶尖经济学和金融学期刊上。他已经在美国生活13年,用中文写文章有点困难了,也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要从高深的象牙塔里走出来,掉过头来研究中国的制度变迁和现实问题。

但关注还是一如既往。1990年代初,经常读到的国内出版物,是《人民日报》海外版,免费派发给留学生的。一段时间后,痛苦地发现,国内讨论问题的角度让他很难理解。

上个月,从内蒙回到耶鲁后,最深的感触,是“中国其实还是在世界主流之外”。在内蒙牧民家里,他听到了祖辈流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的故事,和他在教科书、成吉思汗王陵碑文上看到的不一样,这随意组装、拼接的历史又让他愤怒了。又和耶鲁的同事辩论开了。同事的观点,“专制带来效率”,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有个善良、没有私心的君主当然是好的,他不需要花费时间考虑国会的意见、老百姓的立场,不需要照顾方方面面的不同看法,效率肯定高得多,但这么长的人类历史,并没有出现过一位这样的君主,你还在指望他的出现吗?”

总之,2001年开始,这位永不知足的学者,已经成了一名坚定的“厚脸皮的思想推销员”了,非议和辱骂已经不能让他停下来。从证券市场,到财富创造,“什么妨碍我们创业”、“财富是怎样产生的”、“过时的‘地大物博’财富观”、“‘新重农主义’大可不必”,无所不谈。他一踏进公共领域,便引来围观。他的思考已经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有些年轻人甚至有了这样的习惯,当他们面对现象困惑不解时,会打开陈志武的博客,或者在百度搜索这位思想导师的言论,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确切地说,5年前,他已经转入自己的第二职业,那个在象牙塔里搭建模型、建构理论的陈志武已经隐退了。这让他又能每天都有新认识、新发现。现在,再让他去做纯学术的金融研究、发表纯学术的金融学文章,虽然很容易,但已经缺少了冲动和兴趣。他的幸福感,已经多半来自自己思想契合中国现实的深与浅了。现在,这位整个青春期都在摇晃的中国长大的中年学者的最大担心,是现实中国缺少对社会情绪的消化能力。

陈志武的情绪极少写到他的文章里,这是长时间阅读历史和理性思考得来的习惯,他把尖锐、沉稳的思想,理性、从容地写在他的文章里,驳斥自以为是的“真理”。脸上却总是笑眯眯,平和、不动声色。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20年,“再过4年,在美国的生活时间就和中国的一样长了”。每年,他都要带他的爱人、女儿在中国旅游一次,隔年,带他们回一次老家,他的老母亲还生活在湖南茶陵乡下。还乡之旅最温馨、最苦涩的,是13岁和11岁的两个女儿围着老母亲说个不停,这两个个体意识极强的美国公民会和他年迈的老母亲说些什么呢?这些时候,这个中年学者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总在担心,他们身边的一些人还在“自我陶醉、自圆其说”之中。

国内能提出真命题、在历史里找真素材的学者,太少了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您在中国历史里有些什么重要发现?

陈志武:我对万历十五年某月某日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我不喜欢攀爬史料之山。我的分析方式是经济学和金融学,史料便是在这一视角下为我所用。要有的放矢,让历史回答我们自己的问题。不论史料证明了还是证伪了我的观点,都是让人欣喜的,一个学者能体验到的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国内能提出真命题、在历史里找真素材的学者,真是太少了。

我反感的一个说法是:中国儒家文化维系了几千年,它该有强大的生命力,它该有多强的战胜各种挑战的能力。这个看法是荒唐的、蒙昧的。持这种看法的人不理解两百多年前开始的工业革命,和四五百年前开始的跨洲、跨地区贸易,对人类社会的结构、制度和人际关系带来的根本性的冲击。

人物周刊:您认为从四书五经里我们能学到什么?

陈志武:儒学研究者说,中国社会强调中庸,以和为贵,不声张利润,不主张暴力。如果他们稍微去了解一下社会现实,包括历史的和当下的,就会发现,现实中并没有他们臆想的祥和、以和为贵。他们不做实地调查,不收集数据,不派发问卷,没有向真实世界发问的传统,也丧失了向真实世界发问的能力。从四书五经里看到的中国,像是从《圣经》里看到的西方,不是真实世界。

不能忽视人的本性去虚构你的学术。一个有趣的现象,武打在中国大众文化里分量非常重,小说、电影、电视、民间传说里比比皆是。这大概能说明中国人的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情脉脉吧。在中国人的印象里,美国人是非常暴力的,但实际上,暴力在他们的大众文化中占有的比例非常小。

儒学研究者总是强调,人要怎么样,人应该怎么样,并武断地认为真实世界里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是可怕的推理。在明白人应该怎样之前,是不是要先了解真实世界的人可能是怎样的,他们受到什么样的真实局限约束,局限约束下又有什么样的行为选择呢?通过了解“是什么样的”,再调整那个一厢情愿的“应该是什么样的”。当然,我也理解他们的美好愿望。

人物周刊:您和儒学学者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陈志武:我把他们称为传统的学者,坐在社科院或者北大的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说儒学要变成显学、儒教要变成国教。他们的学问是许愿式的学问。做学问不是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谁许下的愿望最美,谁的学问就最高。中国文化对真理的热情不如西方人。19世纪末期甲午战争失败后,中国人开始反思自己的学术传统,发现我们既没有实证传统,也没有逻辑传统。中国的学术传统和中国的现实社会脱节得太厉害了。

文化不是自上而下、凭空而来的。举例说,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没有股票,没有医疗保险和失业保险,也没有退休金和住房按揭贷款,他们是怎么去规避未来风险、安排不同年龄时的生活需要的呢?他们靠的是后代,靠的是家族、宗族。或者说,后代就是他们的股票、退休金、保险和信贷,后代是这些金融证券的具体替代。后代作为父母养老金、保险金、信贷的替身,是隐形的金融合约,它们的执行机制不是靠法官、检察院、警察,也不靠县太爷,而是靠文化。就是说,社会与家庭文化的内容必须作相应的发展,来保证这些隐形金融合约的执行。

人物周刊:如何理解你说的“从金融角度看,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一辈子是不幸福的”?

陈志武:小时候必须无条件地听父母亲的话;年轻时最能花钱却没钱花;等到真正有钱的中年,又四世同堂,要负担父母、孩子的生活;老了以后也是很不幸的,如果有两三个孩子,在赡养父母上,可能会互相推诿。做父母的,可能会想:我怎么还不死?我怎么要靠他们的施舍来生存呢?觉得自己是累赘,是负担,更不幸福。我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所有的中国家庭都不幸福,而是说,要有勇气正视并非小面积的不幸福,然后再探究不幸福的原因何在。也不是说不鼓励孝敬,孝敬应该是一种自愿的选择,是一种美德,但不应该是老年人的惟一养老途径。

一个有意思的对比:在很多美国家庭里,父母和孩子往往是一个平等交流的关系,是一种以感情交流为主线的关系。因为,美国的父母亲自己已经有了很多的经济保障,他们不需要把孩子看作他们未来的保障,他们已经通过金融产品的组合安排好了自己未来的方方面面,没必要把孩子培养得对自己言听计从。中国的一些传统家庭观念,是由于金融市场发展的不完善而逼出来的。

当初倡导和今天继续研究、推进新文化运动的学者,一直没有意识到,没有外部发达的保险、证券、借贷这些金融品种,他们再大声呼吁打倒“孔家店”,寻求国人个性,保障国人权利,结果也是难以实现的。道理很简单,没有了“孔家店”维系的那些隐形的金融合约,他们的未来怎么办呢?他们如何规避未来的风险呢?之所以那么多的传统社会都推崇集体主义文化,是没得选择之举。只有推崇集体主义文化让每个人都忘了自我,才能让那些人格化了的隐形金融合约有得以实现的基础。发展发达的金融品种,可能是打倒“孔家店”的更好途径。

我想强调的是,文化不是你想提倡什么、你要倡导什么,而是要搞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文化,而不是那样的文化。

人物周刊:为什么伪善是普遍的?

陈志武:如果把学术世界里的中国和现实世界的中国做个比较,我们会发现哪个更离谱,哪个更伪善。从时间上看,学术的虚伪造成了现实中国的虚伪,最后没有人站出来捅破它,告诉人们真正的虚伪何在。大众识别能力的不足实际上也和此有关系。

我绝对反对,国内有些学者,以研究受到某个领导的赞成、批示为最高学术成就。参加学术活动时,在大屏幕上打出某某领导做了何批示,真是好笑。

都是好消息,都是好现象,都是乐观的、积极的、向上的。这是对当下、对未来可笑的虚荣感。不愿意承认事实、面对问题。不愿意告诉大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下次如何避免出这样的事。引用一句话,谁愿意生活在小康的猪圈里呢?

如果教科书不从根本上改变,危险便是中国社会的常态

人物周刊:国有大企业上市是否是合格的创业故事?

陈志武:本来,这些大公司的上市应该给我们带来许多传奇式的个人创业故事、个人或团队的创新精神,带来一个个活生生的财富故事,然后通过媒体激发整个中国的创新激情和创业文化。但是,中行、工行、中石化的上市不会带来这些。相比之下,盛大、分众传媒、百度等这些私人起家的上市企业,不只是一些成功的非人格化的公司法人,而且是代表中国未来的真实个人。

当国内股市主要针对国有企业开放时,中石化、中行、工行上市当然也轰动,但背后没有一个活生生的创业故事,不会带动任何创业精神、或是创新精神。有意思的是,中国股市产生的不是像分众传媒、百度这样的民营财富故事,更多是靠坐庄致富的故事。

人物周刊:西部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他们的希望何在?他们如何从改革中受益?

陈志武:上个礼拜,我去了内蒙,跟草原上的一些孩子聊天。他们没受什么教育,他们所追求的,和他们的父辈、祖父辈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目标,不是今天到北京,明天去海外,而是今天能吃饱,明天还能吃饱。这些循环的、周期化的悲剧,一代又一代。他们的出路在哪里?我的两个小孩,在美国,一个礼拜看两三本书,一年大概看100本。可以预期,他们和内蒙草原上的那些小孩有完全两样的未来。为什么有这样的不平等?

在人类文明史上,哪个国家是靠政府管制做起来的?几乎没有。政府管制和不受制约的行政权力,是贫富差距恶化的根本原因。举例说,国家银行、总部设在北京的各种商业银行、发改委,把老百姓的存款从各地集中到北京,再集中调配。就像我们看到的,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发展得前所未有地好,但在更多的农村,农民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金融存款,却不能用于本地的经济发展,而是相当程度地被调配到那些大城市。长远地看,每个中国人都能从民营经济发展中受益。

人物周刊:当下中国的危机何在?

陈志武:我们的教科书,和二三十年前相比,基本上没有变化。我们脑袋里分析问题的框架,还是政治经济学里的劳动价值、剥削这些理论。最后发现,用这些理论分析出来的结论和实际看到的完全两回事。我的看法是,如果教科书不从根本上改变,危险便是中国社会的常态。我们要勇于承认,我们经常被教科书上的那些错误分析框架、错误理论蒙蔽了。

在美国生活20年,越来越发现,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都受到利益的驱动。说东方人和西方人本质上不一样是不负责的。 美国人也不喜欢什么事都到法院里去,但他们知道这是没办法的。我们不能以“国情”为借口来拒绝其他国家的经验和知识。

余秋雨——又一个欧阳锋

——从极浅层次剖析《名字》的“偷鸡不成”

《射雕英雄转》看到最后,我有些可怜欧阳锋。空怀“中华武林霸主”壮志的欧阳锋,练的却是半真半假的九阴真经,最终走火入魔,疯掉了。论武功,欧阳锋的确是个高人,但高人不等于霸主,霸主至高无上,而高人山外有山。若执着一念,不肯从霸主的梦中醒来,高人就最终连做正常的人都很勉强了。这个人生最大的机锋欧阳锋参不透,可惜余秋雨也没有参透。多年来,怀着欧阳锋式的梦想,余秋雨要做中国文化思想界的霸主,甚至俨然已经霸主。为了捍卫霸主地位,或者是为了表白自己的霸主地位(因为很多人还不认同),前几日,余秋雨借《我说的就是这个名字》把自我又一次拔苗助长。哈,这一次魔入心中的发功竟把苗儿的根须全拔了出来,让世人贻笑、慨叹,复加怜悯。

余秋雨“偷鸡”的疯狂之举是否能够避免?这是近两天我站在他的角度上反复思考的问题。基于对一个“比较著名学者” 的特殊期待,我试图找到其避免的可能性,但我却不小心翻开了余秋雨版的《狂人日记》。这一翻看比看了《我说的就是这个名字》更令人震惊!

曾经从电视里看到过余秋雨的故乡是异常的地杰人灵,还有一个饱藏经文盛典的书屋给了他文化圣哲得天独厚的奠基。岂不知这种优越感还来自他“懂得现代文明”的母亲与一个“不懂得现代文明”的村庄的对比。在央视《读书时间》的访谈节目里,我看到余秋雨谈他有文化的母亲,在那个村庄“显得特别特别地重要,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她个人的品质”。这种对文化地位的记忆,让成年后的余秋雨“有了文化的某种使命感”,“总想说一些那个大地听得懂的话”。这几乎可以算作余秋雨版《狂人日记》的第一篇章——

有文化(其实就是能识字)的人就懂得现代文明?我相信他有文化且“又愿意融入这个世界”的母亲都未必首肯。是自恋者的思维误区还是自我造神的需求让余秋雨故意偷换概念?当你再回去玩味那句“总想说一些那个大地听得懂的话”就会明了。他将“大地”置于下,将自己置于上;他视“大地”为愚钝,自己为智者;他眼中的大地和那个不懂现代文明的村庄只是大小之别,而他和他母亲当年一样显得惟一的重要!看得出来,对文化可以支配地位的初始发现,于余秋雨来说并没有演变成对文化的尊重和虔诚的实践,而是速成了咄咄的文化霸者的野心。

所以他一经拥有了文化,便对当时最耀眼的文化旗帜开火了——批判鲁迅。这几乎是一种冒险的行为,因为那时候他还不很了解鲁迅,多年以后,他居然失忆一般引用鲁迅的话为自己喊冤叫屈是为证。但是,野心勃勃的余秋雨对冒险有着他自己的权衡,他知道攀上最高的旗杆撒泡尿,对于还不见经卷的小人物来说损失并不大。关于炒作,聪明的余秋雨的头脑至少比我们早领悟几十年!之后他极其忙碌地把文化历史人物颠来倒去的评说,是炒作的延续——他不在乎史实,只在乎造余秋雨这个神!这真是一次漫长的文化苦旅,因为之后很多优秀的文化人在“大地” 脱颖而出了,很多不是文化人的人也开始能够鉴别真伪文化了,即使他投降了曾经不屑一顾的电视频繁露脸,即使他四处写序、签名,也掩盖不了人们对一个所谓的文化霸主的质疑。一方面他要极力否定一些人:“年长一点的人都还记得,在‘七亿人民都是哲学家’的时代,很难有真正的哲学;在‘八亿人民都是批评家’的时代,很难有真正的批评。那么今天,当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文化的时候,文化学者也就遇到了真正的困难。”一方面,他拿出“文革”结束时悄悄藏匿起来的棍棒,成为另一个欧阳锋开始打人了。贪官陈良宇倒台之际,他第一时间把“文化跪拜”归结为产生贪官的根源,因为他知道,那些喊了“良宇”这个名字的他的同行,就像“身体欠佳”的洪七公可以轻易拿下。至于深究贪官产生的真正根源,见鬼,那根本不是余秋雨的文化道义!

让“文化霸主地位”这把他高擎的火炬烧昏了头脑的余秋雨,不会预料到还会有很多人冒着余氏诅咒,骂他的“偷鸡”行为。让我们再来重温一下旷世仅有的余氏诅咒吧:

“我的生命来自千年,因此,骂我一句,也就骂了唐诗和宋词,骂了历代救助过我祖辈的一颗颗仁爱的心,骂了严冬的炭火炎暑的清泉,骂了无数卫护一代代文明延续的大丈夫、善妇人……

那么,骂我一句,十方惊动,天地悲心。“(引自余秋雨的《恒河残稿》)

哦,还需要我再说什么呢?!

上帝,如果你存在,请饶恕这个病人吧,是贪欲和野心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的。他在想象中构建了自己的文化帝国,在这个海市蜃楼般的帝国里,他做了许多年皇帝新衣式的主宰,而此刻,他正脆弱地守候着这个虚幻的帝国——不停地删掉反对的帖子,留下那些虽然浅泛但却恭维的话语以做慰籍。让我们别再打扰他了,那可怜的人对苏醒的大地来说,已经构不成污染了。

文化霸主是我,我是余秋雨,余秋雨是谁?他顶多会重复这样的呓语了。

刘晓波:孔子编史与中国的避讳传统

宋代大儒朱熹曾感叹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在后儒们看来,孔子为帝制中国提供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纲常伦纪,还对中国的道德文化作出了奠基性贡献。除了删《诗》、《书》,订《礼》、《乐》之外,孔子还修《春秋》,开创了中国私人修史的传统。后儒们特别赞美《春秋》笔法,所谓“微言大义”和“字字褒贬”,所谓“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而在我看来,中国的儒者对孔子的膜拜,很有点不着调,特别是类似“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赞誉,纯属胡说八道。事实上,儒术作为统治工具只能说而不能用,只能在伦理上约束君子和愚弄百姓,而在现实政治中无法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对于惟我独尊的皇帝和搞宫廷阴谋政变的逆臣来说,也对于走投无路时揭竿的暴民和怠工避税逃亡的刁民来说,真正具有威慑力的统治工具还是心狠手辣的法家。三从四德是儒家戒律,但对触犯三从四德者的惩罚,决不能只向违反者宣讲儒家之礼,而要动用剜眼剁手割屌车裂等酷刑。换言之,如果儒术所倡导的伦理“德政”没有法家力主的“暴政”来支撑,就一天也存在不下去。

同时,以今日眼光看,孔子在文化上的作为,非但不是滋养千古的贡献,而是贻害无穷的造孽。正如孔子删诗而有《诗经》(请参见我的文章《孔子的诲人不倦和删诗——狱中读孔子行迹》,首发于《民主中国》2006年8月7日),孔子削史而有《春秋》。这部中国历史上的首部私人史书,完全是老夫子精心剪裁的结果,其编纂原则首开国人修史的恶劣传统。正如《公羊传》所言,《春秋》有三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一 孔子笔削历史

“春秋”原本先秦各国史书的通称,墨子曾言:“吾见百国春秋”。自然也有鲁国春秋。孔子所编《春秋》,严格地讲,应该名之为“鲁国春秋”。《春秋》有三种解释性著作《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

孔子《春秋》,经乎?史乎?一直有争议。有人认为是“经”,有人认为是“史”,也有人认为“亦经亦史”,但《春秋》在中国帝制历史上的实际作用,更多是被当作“治国之经”。后儒们的主流看法也倾向于《春秋》是“经”,是“文以载道”在史学领域的应用——“借史传道”。

最早看出《春秋》是“借史传道”的人,有道家代表人物庄子,也有儒家亚圣孟子。两人均认为:《春秋》非“信史”而是“义史”,即孔子按照个人的主观好恶来修《春秋》,主旨不在于提供历史事实,而在于表达他的道德偏好和政治观念。庄子在《天下篇》中说:《春秋》乃“以道名分”。孟子在《离娄下》引用孔子自己所言:“鲁之《春秋》,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在《滕文公下》中,孟子进一步指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也就是说,孔子在史料中窃取的“义”,是为了伸张他的三纲五常而“让乱臣贼子惧”。

汉文帝时代,著名学者杜预(字元凯,222-284,)认为:《春秋》与其说是“信史”,不如说是“说教”,即通过剪裁、甚至杜撰来为孔子的政治观念服务。他在《春秋左传序》中说:“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 ,皆据旧例而发义 ,指行事以正褒贬。”

汉武帝时代,首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也说:“《春秋》之道,大得之则以王,小得之则以霸。”(《春秋繁露。竹林》)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指出: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后,已经71岁的孔子深感“吾道穷矣”,希望通过修史来弘道:“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关于孔子编史的笔法,司马迁评价说:“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由此可见,孔子本人已经意识到如此“笔削”历史,他编出的《春秋》已非信史,故有“知我罪我”之叹。《公羊传》也指出:“《春秋》见者不复见。”

那么,经孔子笔削而成的《春秋》,究竟削去了多少史料?后人认为与孔子删诗相同,削去十分之九。《春秋》记载了二百四十二年的鲁国史(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但全书仅一万六千多字,平均每年只有几条,每条最少仅1字,真可谓惜墨如金。故而,清代著名今文经学家皮锡瑞在《经学通论。春秋》(中华书局,1954年版)中指出:“ 夫以二百四十二年之事,止一万六千余字,计当时列国赴告、鲁史著录,必十倍于《春秋》所书,孔子笔削,不过十取其一,盖惟取其事之足以明义者,笔之于书,以为后世立法,其余皆削去不录,或事见于前者,即不录于后,或事见于此者,即不录于彼,以故一年之中,寥寥数事,或大事而不载,或细事而详书,学者多以为疑,但知借事明义之旨,斯可以无疑矣!”

比如,鲁襄公出访楚国,羡慕楚国宫殿的奢华瑰丽,回国后便仿造之。按理说,鲁襄公“作楚宫”是鲁国的大事,但孔子《春秋》不记。大概源于孔子认为“作楚宫”乃君王的奢靡之举,不宜为后人效仿,故不记。再如,鲁昭公娶吴女孟子和吴孟子卒二事,孔子《春秋》只记其卒而不记其嫁。因为在孔子看来,周代强调同姓不婚,吴是周文王的伯父太伯、仲雍之后,与鲁国同属姬姓。故而,鲁昭公娶吴女,非礼也。

孔子可能笔削掉“十分之九”的史料,并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窜改史实。所以,后人以史书标准来考证《春秋》,揭出不少篡改之处。比如,《春秋》记僖公二十八年曰:“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温,天王狩于河阳。”《左传》解释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

同一件史实,《左传》尊重史实,记为候召王;而《春秋》囿于君臣之礼,记为王召候;故而,司马迁《史记。晋世家》说:“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证明了孔子如何根据他的政治观来篡改史实。

皮锡瑞专门区分了经史的不同。他说:“经史体例,判然不同,经所以垂世立教,有一字褒贬之文,史止是据事直书,无特立褒贬之义。”所以,他断言:“《春秋》是经,《左氏》是史,后人不知经史之分,以《左氏》之说为《春秋》,而《春秋》之旨晦,又以杜预之说诬《左氏》,而《春秋》之旨愈晦。”

现代哲学家熊十力先生认为,《大易》和《春秋》皆为经而非史,他在《读经示要》中说:“二经制作皆极特别,皆义在言外”,“易假象以表意”而“春秋假事以明义”。现代史学大家钱穆先生也不敢断言《春秋》为信史,而只能采取一种折中的评价:“《春秋》还是一部亦经亦史的一家言。”

孔子编史的“笔削”,来自他的血缘伦理和政治观念。《论语》确立的正义原则之一,便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正义观。只有这样的相互隐瞒,才是“直在其中。”(《论语˙子路》)这种血缘伦理向社会向史学的推广,必然是“臣为君隐,忠在其中”的史学观,以至于“避讳”的曲笔变成了中国史学一大特色。由此,孔子所极力维护的“殷周之盛”,很可疑;所谓的“字字褒贬”的“春秋笔法”,不过是用篡改和剪裁来“我注六经”而已,即,孔子编史是为他本人的政治主张作脚注。

《谷梁传》指出:孔子编《春秋》有“三讳”——“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但《谷梁传》的作者并不认为“三讳”应为史家大忌,反而认为应该为后世史家效仿。所以,《春秋》的“字字褒贬”的流风所害,在《谷粱传》和《公羊传》中,就已经变成了滥用褒贬,把一些本来没有明显褒贬的句子,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褒贬,并屡屡做诛心之论的解释。

唐代著名史家刘知几(661-721)写出的《史通》,乃梳理和总结中国史学发展的力作。他力主“直书”,反对“曲笔”和“史讳”。在《史通。直书》篇中,他对史家提出了“善恶必书”的要求,所谓“仗气直书,不避强御”:“肆情奋笔,无所阿容”:“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为了树立史家“直书”的史德,他甚至不怕得罪帝制时代的圣人孔子。他在《惑经》中对《春秋》传统提出尖锐的批评:他指出,中国人写史的“曲笔”之恶习,源于孔子的“隐说”、“不谕”与“虚美”,《春秋》有“十二未谕”和“五虚美”;他批评孔子写史,“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斯验世人之饰智矜愚,爱憎由己者多矣”。即,孔子对自己所美者,“虽有其恶,不加毁也”;对自己所恶者,“虽有其美,不加誉也”。他总结说:“观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斯则情兼向背,志怀彼我,苟书其如是也,岂不使为人君者,靡惮宪章,虽玷白圭,无惭良史乎?”

宋代大家欧阳修撰《新五代史》,自称循《春秋》笔法:“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但他在著述过程中,对《春秋》笔法也颇感困惑: “呜呼,《春秋》之法,是非与夺之际,难矣哉!”

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最著名的观点为“六经皆史”。他在《史德》也说:“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实质上也是在说《春秋》乃“借史传道。”

把撰写历史作为个人好恶的脚注,这就是从孔子修《春秋》开始的中国人的历史故事。

二 近现代史学大家对传统史学的批判

中国现代的思想大家梁启超、鲁迅、胡适等人和疑古派史家,大都对肇始于《春秋》的中国史学传统提出尖锐的批判。首倡“史界革命”梁启超在《中国之旧史》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所以,他大声疾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

史学大家陈寅恪也说:“旧籍于礼仪,记述甚繁,由今日观之,其制度大抵仅为纸上之空文,……”(《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稿》,P6)

著名疑古派史家顾颉刚也说:“这古史系统的改造,把人们欺骗了近二千年。一班有学识的人固然感觉其离奇,但至多是不提而已,总想不出它是怎样来的。”(《汉代学术史略》P94)一旦记载于书中的历史变成帝王将相之家谱,历史记载本身也就变成了瞒与骗的“三讳”。说的极端点,这些批判都可以作为鲁迅提出的“瞒与骗的历史”的注释来读,而欺瞒的历史还不如无历史。

按照孔子自己的取舍标准来整理文化遗产和编写历史,被笔削、删改、隐瞒、避讳、虚美之处肯定很多,他毁掉的好东西和真东西也一定不少。后来历朝历代的古籍整理,大都遵循孔子的删诗法和“春秋笔法”。

可以说,孔子编《诗经》和《春秋》,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具有编撰权力的人根据自己的个人偏见任意剪裁历史遗产。中国历代执政者对文化遗产和历史的态度,完全继承了孔子开创的传统,每一代重编文化遗产的过程,就是一个“笔削、删改、隐讳、虚美”的过程。如果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意在用暴力强权来统一思想和历史编撰,那么,吸取了秦朝教训的汉代,从武帝立五经博士到王莽广招读书人重编古代经典,就是用利禄诱惑来统一思想;以后的历朝历代的开国者皆如此。这种先强制后收买的官权史学,顾颉刚曾用“毒辣”二字形容之,决不为过。

中共执政后对历史和文化遗产的唯我所用的粗暴态度,就是孔子的删诗编史传统的登峰造极之泛滥。近些年,在大辫子响彻电视银屏的清廷戏热中,康乾盛世被一次次大书特书,《四库全书》也被国人视为伟大的文化工程,而实际上,那不过是又一次对历史文献的浩大“篡改工程”。在编纂过程中,古代文献的取舍以满清皇帝的谕旨为标准,通过对全国图书的审查,编纂出一套为满清“三讳”的全书,不仅有损于满清帝国的文献被禁毁,就连涉及契丹、女真、蒙古、辽金元的文字也都要进行篡改。据统计,在《四库全书》编纂的过程中,查缴禁书竟达三千多种、十五万多部,总共焚毁的图书超过七十万部。可以说,销毁历史文献和文字狱盛行是康乾时代的醒目标记。史学家吴晗指出:“此书成而古书亡矣。”

还是鲁迅在《病后杂谈之余》中说得透彻:“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残,还要替金人来掩饰他们的凶残。”“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西方著名思想家布洛赫曾把史料分为“有意史料”和“无意史料”,前者指经过史家的选择、剪裁和编纂而进入史书的史料,后者指历史本身留下的没有进入史书的第一手原始资料。前者成为控制、引导和限制后人认识历史的工具,而后者则为后人提供突破前人史书上的定论并重新解释历史的原始依据。比如,福柯之所以被誉为西方思想界的怪杰,就在于他在历史研究有大创新,他专门寻找那些被传统史学遗弃和遮蔽的大量原始史料,执着地挖掘那些被遗忘的历史碎片(精神病史料和监狱史史料),又以独特的方法把这些碎片纳入“权力-知识-话语”谱系,使他的历史研究和哲学追问,呈现出令人震惊的力度、深度与新奇感。

以此观之,所谓中国人历史意识发达,仅仅是“有意史料”的发达而非“无意史料”的丰富。从古至今,中国的官权都对编纂“史书”极为重视,意在通过对原始史料的剪裁编纂来为本朝树碑立传;而对最为珍贵的原始史料却粗暴销毁,意在让后人只能看到官权编纂的历史,而看不到原始的第一手史料,从而形成了“史书出而史料亡”的传统。

由此,中国有了三个世界之最:1,中国的帝制历史之漫长,堪称世界之最;2,中国人编撰 “史书”的数量之庞大,堪称世界之最;3,中国人编“史书”所依据的原始“史料”之匮乏,大概也堪称世界之最。煌煌二十四史、明代《永乐大典》和清代《四库全书》,皆堪称世界之最的古代文化工程,但通过正常方式流传至今的原始资料(如,各级政府的簿册、文书等),仅有少量的明代档案因修《明史》而幸存,清代的中央与个别地方官府的档案,也有少量幸存。原因无他,《春秋》出而鲁史亡的史学,经过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了汉代便形成了定期销毁文书档案制度,大概十三年左右就要销毁一次档案。所以,除了根据官权意旨而存档的少数原始史料外,绝大多数文书档案皆被销毁(参见汪桂海著《汉代官文书制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版)。之后,便是代代因袭汉代文书制度,以至于,今日能见到的帝制早期的文书档案,或出自被丢弃的文书档案,如西北的汉晋简、长沙三国吴简、敦煌文书和吐鲁番文书等,或出自墓穴之中,如凤凰山、尹湾汉简等。

中国历代的御用史官,大都根据皇权意志和政治需要来编纂、甚至伪造历史,但由于独裁体制延续至今,历代史学名家对此的严谨揭露并不普及,清末小学的考据成果以及五四一代史学家的真伪之辩,还只局限于极少数人的学术圈子内。故而,本来应该变成公众常识的历史知识,却连大学生甚至于文科的大学生都不甚了了。中国人心中的历史常识,仍然是钦定史学所编造的东西;对自己的历史和祖先的了解也陷于伪造古史的泥潭。

这样的“史书出而史料亡”的历史,在中共掌权后的历史上,也决不会逊于帝制时代。以当代国人读中共编纂历史的经验,官修史书几乎没有一部是诚实的。比如,中共掌权后所犯罪恶之深重,可谓罄竹难书!但那些惨痛年代的原始史料,大都被封锁在密室中,谁也不知道已经被秘密销毁了多少;在所有的官修史书中,也别想找到多少罪恶的史实,特别是关于历次大灾难的细节性史料。而民间对中共罪恶历史的自发挖掘,又受到官权严格限制、甚至打压,有人甚至因收集文革史料而被以“窃密罪”下狱。

中国的史书中,大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角色,却少有真实的活生生的个人存在。司马迁作为刑余之人,还写过一些帝王将相的生活细节与个性特征,而愈往后就愈空愈大,愈大愈空。难怪鲁迅读古书喜读野史、小说、笔记之类不入流的东西,因为只有这些不受正统史观约束的文字,才有一、二真率直言在。

三 避讳史学的制度化和生活化

中国制度下的史官,一直是皇权的仆从,只能讨主子欢心,其颠倒黑白和混淆真伪的能力堪称一流。怪诞而健忘的中国人,却把御用史官伪造的历史一直视为正统,无怪乎胡适当年感叹到:历史就是一妓女,随你怎么打扮。这感叹来自他对中国古史的研究心得。

孔子所创的“三讳原则”,在历史编纂中,在日常生活中,大行其道,畅通无阻,不仅适用于大人物,也推及到朋友熟人的社交圈内。为尊者、贤者、亲者而撒谎而掩饰,在公共事件中被仪式化为庆典语言,变成公共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私人事务中被日常化为习惯话语,变成血缘伦理的组成部分。“家丑不可外扬”的血缘伦理向社会伦理的推广,就是“国丑不出国门”:“官官相护”之外,还有“人人相护”。特别是为国家、为民族和为政府遮丑,甚至具有大义凛然的道德正当性,撒起谎来大都底气十足。所以,中国媒体可以大肆热炒美国媒体揭露出的驻伊美军的虐囚丑闻,但对中国政府的大量丑闻则只能装聋作哑。

实质上,编史的“三讳”传统,其表象是公开提倡撒谎,但深层本质是一种绝对不平等的家天下秩序,也就是对主奴秩序的史学承认。在这种秩序下,主人高于奴仆,劳心者(统治者)高于劳力者(臣民),国家(政权)高于个体,政治权力高于个人权利……皆是合理的正义的。既然主人高于奴仆,劳心者高于劳力者,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政治权力高于个人权利,那么后者为了前者的尊严、利益或面子而隐恶虚美,就变成了一种强制性的义务或责任。为帝王隐恶是臣民之忠,为先哲文过是弟子之义,为父母遮丑是子女之孝,为丈夫掩疵是妻妾之责。更进一步就发展为蛮横的原谅伦理:子女要原谅父母之过,臣民要原谅祖国之错。也就是说,家国一体的传统导致公德和私德的乱伦:祖国变成了母亲,血缘之爱也就变成了爱国主义;老子错打儿子也应该,国家冤枉子民也没错,即便频频错打和冤狱遍野,子女和子民也都应该原谅。

(一) 皇家避讳的杀人传统

必须强调的是,“三讳原则”内化为国人的写作伦理,固然与孔子开创的传统相关,但主要责任不在孔子而在制度。因为,如果仅有孔子的编史和删诗而没有后来的制度化支撑,“三讳原则”至多是他个人的价值偏好而已,根本无法上升为正统的普遍的写作伦理、甚至法律。而只有家天下的独裁权力对“三讳原则”的制度化的支撑和鼓励,才会使其成为“惟我独尊”的写作传统。

具体而言,先秦时期的孔子,仅仅是百家争鸣中的一家,如果没有汉武帝时代的制度化支持,他的《春秋》和《诗经》,也不可能被奉为至尊经典——后人只有“注经”的义务而没有质疑和批评的权利。“独尊儒术”的官方意识形态确立之后,中国学问便沦落为由“注、疏、释义”所构成的脚注之学。无论是内容还是文体,大抵陈陈相因、了无生气。

1,“避讳”杀人的制度。孔子“三讳”的制度化结果,形成了制度化的“三讳”:1,“国讳”或“公讳”。对皇帝的名字全国臣民都要避讳,2,“家讳”或“私讳” .对父母或祖父母的名字后代都要避讳;

3,“圣讳”,对所谓圣贤的名字的避讳,比如,周公、孔子等人的名字。

在三种“避讳”中,“国讳”最为重要,历代帝王都会颁布的长长的“避讳清单”,臣子和百姓稍不留意,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常常,他们的拍马屁文章或诗词,也会因为一个字而掉脑袋。比如,明太祖朱元璋,其避讳之多,令臣子们手足无措,许多人因此而丧命。

朱元璋早年当过和尚,不知为什么他讨厌这段经历。所以,他称帝后,对“僧”、“光”、“秃”等的同音字非常忌讳,甚至连“医生”都要改为“医士”。河南尉氏县学教授许元,在奏章上用了千年以前的古文“体乾法坤,藻饰太平。”朱元璋却从中读出:法坤与“发髡”同音,发髡是剃光了头,讽刺圣上当过和尚。藻饰与“早失”同音,显然要大明早失太平。杭州府学徐一夔在上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语,朱元璋又读出文中的“光”指光头,“生”是“僧”的谐音,是在借上表骂朕当过和尚;德安府训导吴宪上表中有“望拜青门”语,朱元璋又说“青门”指庙,庙里有和尚。还有一位和尚写诗谢恩:“金盘苏合来殊城,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滥承天下赐,自惭无德颂陶唐。”如此献媚,龙颜大悦才对,但圣上眼明心亮,一眼看出诗中的恶毒:拆开的“殊”,是“歹”与“朱”;这分明是字里藏刀的骂人。

于是,这些拍马屁的人统统被砍头,其中的许元和徐一夔,不但被“诛其身”,还被“没其家”。

朱元璋起家于草莽,靠杀人放火称王。这在官权的词典中称为“贼”。所以,他称帝后,特别忌讳“贼”字,怕别人用谐音之骂他,对“贼”字的敏感简直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浙江文人林元亮、福州府文人林伯璟、常州府文人孟清,三人都帮人代写拍马屁的上表。只因三人中的上表中分别有“作则垂宪”、“仪则天下”和“圣德做则”,而在朱元璋家乡的方言里,“贼”和“则”同音,龙颜便大怒,把这些献媚者统统砍头。

(二)“避讳”赦免的法律

在“独尊儒术”的汉代,儒家经典不仅第一次变成独尊的意识形态,而且第一次变成了法律,首要祸魁仍然是那个大儒董仲舒。董仲舒特别推崇《春秋》,在他眼中,《春秋》不但是管理政务的指南,也可用于司法审判。他本人率先示范,专门写出《春秋决事比》,共列出223个案例,首开“汉以经义断案”的先例。东汉著名经学家应劭也有样学样,专门写出《春秋断狱》一书。这些大儒的著作被奉为经典,其“春秋断狱”的条款也自然作为官吏们判案定罪的根据。

汉代的“春秋决狱”,堪称法外之法,专指在审判案件时,如果法律无明文规定,就以儒家经义作为定罪量刑的依据。基本精神就是董仲舒所提出的“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即,断狱时高度重视主观动机,甚至仅仅从追查动机的角度将罪犯分为首犯、从犯和已遂、未遂。动机邪恶的首恶者,自然从重惩治;动机邪恶,即便犯罪未遂,也难免刑责;主观上无恶意者,即便实施了犯罪,也可从轻处罚。

这种以追究嫌疑人的动机来论罪的“春秋决狱”,乃典型的“诛心法”。事实上,人的犯罪动机在法律上很难界定,“诛心法”给了司法官吏以主观臆断和任意裁量的巨大权力,错判的冤狱也就不可避免。正如某些明智的古人所云:“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乃流弊无穷的“擅断论”。

有了“汉以经义断案”的制度,孔子提出的互隐原则自然要变成了法律。“汉律”中明文规定了“上请”和“亲亲相隐”。“上请”制度确立于西汉,纵观两汉时期,宫廷多次颁布关于贵族官员有罪“上请”的诏令,规定公候及其嗣子和官员三百石以上者在法律上皆享受有罪“上请”的特权,凡经上请,一般都可以减刑或免刑。它体现了儒家思想中“亲亲”原则的要求,也是“刑不上大夫”刑罚原则的体现。

“亲亲相隐”成为汉律中定罪量刑的一项原则,专指在直系三代血亲和夫妻之间,除谋反和大逆的重罪之外,亲亲间均可互相隐匿犯罪行为且减免刑罚。根据“亲亲得相首匿”的原则,卑幼首匿尊长,不负刑事责任;尊长首匿卑幼,死罪可以上请减免,其他罪行可以不负刑事责任。《汉书。宣帝纪》明确记载,“向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这种专门针对皇亲国戚和贵族官僚的赦免原则,也为此后历代王朝的法典所继承。

“三讳”传统的另一面是“文字狱”传统,它是专门对“直书实录”的真话原则的暴力化打压。在中国的历史上,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汉武帝割了司马迁的屌到明清文字狱,绵绵不绝的“三讳”传统伴随着同样漫长的“文字狱”传统。说假话大话空话的人得到制度性鼓励,可以官运亨通和名利双收;而说真话实话的人则遭遇制度性镇压,仅仅是言论被封杀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许多人因言论而身陷囹圄,被割喉处死,死无葬身之地者也大有人在。

中共任意编造历史及其文字狱的传统,开始于中共割据陕北的延安整风时期,在中共执政后的毛泽东时代发展为史无前例的登峰造极。可以说,中共掌权五十多年,也是文字狱泛滥的五十年。毛时代,数不清的人因言被杀;后毛时代,中共监狱中也从来不缺少“良心犯”。二者的不同,仅仅在于残酷程度的区别。

余论

中共自称“伟光正”,全力歌功颂德和掩饰阴暗面,中国近、现代历史被独裁权力阉割得面目全非,谎言总是占据公共舆论的主流,真话大都流传于私下空间。这种谎言制度绝非中共的突发奇想,更不是1949年后才有的景观,而是根植于绵绵两千多年而不绝“三讳”传统。

中国号称历史意识最发达的民族,而且一说到历史就是“五千年灿烂文明”,但是历代史家并没有为后代提供多少真实的历史。而中国独裁制度的几千年延续,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民族记忆的空白。这空白,要么制造遗忘,要么扭曲记忆,我们几乎无法从过去的历史中积累诚实的经验。中国人的记忆没有连续的积累,代际之间都有难以填补的断层,特别是对灾难及其罪恶的记忆,更是大片空白。这种独裁制度对民族记忆的大清洗与一次次改朝换代对有形财富的大破坏大掠夺相配合,遂使同样的历史悲剧一次次重演——每一代接受的大都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废墟。

故而,反抗独裁和争取自由的事业,只能从记忆对抗遗忘、真实对抗谎言之中生长。

2006年8月23日于北京家中(首发《北京之春》10月号)

国际笔会招聘通知

国际笔会的“狱中作家委员”正寻聘一名研究员/项目助理,每周在国际笔会伦敦总部工作三天,做中东和亚太地区的调研工作。申请者必须有两年以上人权工作和相关问题的工作经验,对言论自由有特别兴趣。接受面试者须有良好写作技术和政治判断力。熟练掌握英语法语也非常重要。申请截止时间为20061016日,面试将在20061031日。有关本工作更详细情况请查阅网页:

 

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images/jobDownload/download.php?f=1159451032.doc

或联系国际笔会 “狱中作家委员”项目主任萨拉·怀特

 

Sara Whyatt: [email protected]

 

附本通知英文原文:

 

INTERNATIONAL PEN SEEKS RESEARCH/CAMPAIGN ASSISTANT

 

International PEN’S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is seeking a research and campaign assistant to work three days a week in its London office with the Middle East/Asia Pacific Researcher. The successful candidate will have at least two years’ experience working on human rights or related issues, with a special interest in freedom of expression. Those invited to interview will have excellent writing skills and good political judgment. Fluency in both English and French is essential.

 

The application deadline is 16 October 2006. Interviews will be held on 31 October 2006.

 

For full details of the job, visit:

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images/jobDownload/download.php?f=1159451032.doc

Contact Sara Whyatt: [email protected]

加拿大笔会奖励中国与加拿大记者 中国记者姜维平获颁 “一人文奖”

(独立笔会新闻秘书万之报道2006/10/4)加拿大笔会奖励中国与加拿大记者,表彰他们维护言论自由的勇气。中国记者姜维平因为勇于揭露中国高层腐败问题而获得加拿大笔会今年首创的“一人文奖”( One Humanity Award)。该项新奖项是表彰“其作品反映和平表达思想的信仰而超越国家分界障碍鼓励跨文化联系的”作家、记者、学者或加拿大笔会荣誉会员。

 

姜维平在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被起诉后被判刑,已服刑六年。他在香港《前哨》杂志发表文章揭露中国东北地区高层官员腐败问题。由于国际言论自由组织的营救,他在20061月刑期还有十一个月未满时提前释放。目前他在大连以书法家为业。姜维平将获得5000加元(4500美元)奖金。

 

加拿大女记者基姆·博兰(Kim Bolan)获得加拿大笔会/保罗·基德勇气奖(PEN Canada/Paul Kidd Courage Prize)。此奖是表彰“在言论自由方面显示特别勇气与人格”的作家与记者。博兰投入很多精力报道了1985年印度航空公司的空难事件,当时有炸弹在航班182上爆炸,导致329加拿大公民死亡。因为报道此事件,她被列入暗杀者的黑名单。博兰目前是加拿大《温哥华太阳报》记者,出版过《失去信仰:印航投炸弹者如何摆脱谋杀罪》(Loss of Faith: How the Air India Bombers Got Away with Murder)。

 

更多资讯请查阅加拿大笔会网页:– PEN Canada: http://www.pencanada.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