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邓小平挽救的,不是中国

 

今年2月,适逢”邓小平去世10周年”,或”邓小平’南巡'”15周年”,按理,这两大标题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构成中共当局”隆重纪念”的理由。毕竟,邓小平曾经被中共称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然而,中共方面,似乎并无多大动静,相关纪念活动,规格小,调子低,应付似的,显得可有可无。

仍然为邓小平唱颂歌的一方,调子往往是:没有邓小平,就没有”改革开放”;没有邓小平,就没有经济繁荣;称之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还不够,还要称之为”改革之父”.说穿了,这些颂歌,折射的,都是阿谀者的奴性人格。有些文盲个体户的说法,把这种奴性人格,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没有邓小平,俺哪开得上摩托?没有邓小平,俺哪娶得上媳妇?

有人说”邓小平改变了中国”.其实,邓小平改变的,只是毛泽东的党内路线。毛奉行”以阶级斗争为纲”,镇压民众,迫害异己,连邓小平本人,都一度沦为受害者。一当邓大权在握,改变毛的极端路线,就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尤其平反被毛打倒的党内高级干部,为邓徒增党内声望,收揽党内人心,何乐而不为?

这种手法,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前朝皇帝株杀大臣,后朝皇帝平反昭雪,一杀一抚,王室自然安稳。比如南宋时期,宋高宗枉杀岳飞,宋孝宗平反岳飞。宋孝宗为岳飞昭雪之日,宋高宗还在世,并且是”太上皇”,可见父子俩人的默契。

回到现代,毛邓二人,犹如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前者把坏事做绝,后者把好话说尽;一个制造极端,一个扭转极端,人心自然不难收拾。在政治上,邓小平与毛泽东,实则一脉相承。比如当年的”反右”运动,由毛泽东策划、邓小平主持,所以,当需要为”右派””摘帽子”的时候,邓小平就只准”改正”,不准”平反”,声称”反右”的”大方向没有错”.

毛泽东之罪恶,远远超过斯大林。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为日后苏联民主巨变埋下伏笔;邓小平却包庇毛泽东,为更多的镇压和屠杀预留了空间。果然,邓小平主导的中国”六四”大屠杀,与戈尔巴乔夫引领的苏联民主演变,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形成倒退与进步、黑暗与光明的强烈对照。一出”六四”屠城,就足以抹煞邓小平的一生。邓临死,就只能吩咐,连骨灰都不留了,更莫提上八宝山。

至于经济建设,以轻视甚至破坏态度相对待的,古今中外统治者中,毕竟只有毛泽东一人。即便在中共党内,力主经济建设者,也早就大有人在,彭德怀、周恩来、林彪、刘少奇等,都属此列。其中,任何一个人,如能有机会在毛死后主政,都会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绝非邓小平一人而已。

但在经济建设中,邓小平的人治陋习和独裁思维,却给中国社会留下无穷隐患。比如,邓自称”摸着石头过河”,就是”临时拍脑袋”的典型人治手法,导致”一哄而上”,让中国社会白白错过本应由制度改革做起的有序过渡;又比如,邓要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没有解决权力监督的前提下,官商勾结,权钱交易,富起来的,自然就是中共权贵及其亲属,迄今,中国亿万富豪中,90%以上为高干子弟,就是明证。贫富分化,贫富悬殊,贫富仇恨,都是邓小平那一句话惹的祸。有的贪官入狱后,甚至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邓语录,对抗审讯,是滑稽还是讽刺?令人啼笑皆非。

人治与独裁为伴。这一点,连外国人都看明白了。一位在中国居住了二十多年的美国官员,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那么大约500个特权家庭的问题。他们垄断权力,形成利益集团,竭力维护现状,并制造了”一旦民主,就会天下大乱”的谎言。十几亿中国人民,都成了这个小集团的人质。

说穿了,邓小平挽救的,不是中国,而是中共。甚至连中共都不是,而是中共机体顶端的”小圈子”.当中共得以暂时挽救和苟延之际,中国民众却濒于危殆。当中共崛起为经济和军事暴发户、而扬威国际之日,中国民众却承受起看病难、上学难、住房难的”新三座大山”(又何止”三座大山”!)。

每逢毛泽东诞辰或死亡忌日,中共方面都极尽淡化,年甚一年,规格远不如孙中山。如今,邓小平又成为另一个需要淡化的人物,纪念规格还不如胡耀邦。这多少应验了一句古话:”公道自在人心”.而可以断言的是,有朝一日,江泽民死亡,有没有纪念,抑或,是纪念还是鞭笞,都很难说。由此等现象观之,中共执政的正当性与合法性,连中共自己,都没有信心。

还有一句古话:”知耻者近乎勇”.但愿当今中共高层,知耻而改,知耻而为。勿再重蹈毛邓江等人的暗淡结局。据说,两年多前,胡锦涛前往邓小平故居时,婉拒了种树纪念。而形成对照的是,九名政治局常委中,其他八人都先后在邓故居雕像前种树纪念。胡锦涛的”特立独行”,莫非另有乾坤?

首发自由亚洲电台

樊百华:权力金融信用荡然无存(《1989后的中国》之二一)

 

其他金融领域一样混乱——

在信托业,中国的信托给我的印象是“信马由缰地当托儿”,只是这托儿特别,手上有货,常常闹不清为谁托、能怎么和不能怎么托。看一张颜色已经泛黄的报纸上的表格:

 

机构名称

关闭时间

关闭原因

 

中国银行国际信托投资公司

1996年10月

中国农村信托投资公司

1997年1月

发生支付危机,无法偿还

到期债务

海南发展银行

1998年6月21日

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

1998年6月22日

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

1998年10月6日

 

上表是早先的,仅是样表:抽样与做做样子的“样”。后来相关报道成了杳然的“黄鹤”。

表中所列关闭原因都是读者已见到的一句话。这是原因吗?不是,这都是“破产”的同义词。传媒对上述最近关闭的一家所作的有关善后事宜的报道告诉读者,长期以来广信经营管理极其混乱,存在大量高息揽储、账外经营、乱拆借、乱投资等违规经营活动,致使不能支付巨额到期境内外债务,严重资不抵债。1998年10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发布公告,对其关闭清算。清算组紧张工作3个月后发现该公司资不抵债的底账为146亿余元。1999年1月10日,原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会召开会议,向境内外200多位债权人通报了该公司的大本亏损账:该公司总资产214.71亿元,总负债361.45亿元,资不抵债146.94亿元。

1995年10月,中银信托关闭,广东发展银行承担了全部债权债务;1996年,湖北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获注资渡过难关;10月,光大信托投资公司不能支付到期债务,央行决定把部分债权转为股权,约50亿元;1997年,中国农村发展信托投资公司因到期债务不能偿还被关闭;1998年6月,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关闭,负债73.69亿元;同年,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广东省政府仍支付了广国投的境内自然人存款;1999年,广东国民信托撤销;2002年,赛格信托关闭,负债80亿元。

在保险业,1996年,永安保险公司在人行托管后进行重组,增资扩股;而利差损问题则是三大寿险公司的巨大历史包袱。高盛预测,中国人寿、平安和太平洋三大寿险公司的潜在利差损约达320-760亿元。三年前中国人寿爆出审计风波:2003年审计工商银行总行及21个分行和中国人寿保险公司,查出违规资金350多亿元。这样一个公司却能够在2003年6月在香港上市。(取自《财经》2004年3-4合刊,记者康伟平 李勇文)学者郝演苏经过多方面长期跟踪研究指出:中国保险业存在着“40%的泡沫”,“无论是重庆‘井喷事件’,还是北京‘密云事件’,以及一些矿难事件,在事故处理中,保险索赔金额和人数与五年前、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区别,这说明国民的商业保险保障没有很大改观,我们的保险密度并没有出现大的变化。”

保险有保障功能但不是公共保障。公共保障部门如何呢?案例很多,说 2006年新披露的:上海市社会保障局,将30多亿借给私营企业主难以追回……

农村、城市信用社也是问题重重。1996年,贵州贵阳清镇红枫城市信用社发生支付危机,1999年归并贵阳市商业银行;1997年,海口33家城市信用社被关闭,并由海南发展银行收购并承付债务;1998年7月,建行恩平市支行被撤销,农行恩平市支行停业整顿,20家城乡信用社被行政关闭,损失国家资金68亿元;1998年,广西北海城市信用社关闭12家,吊销2家金融营业许可证,全部退出当地金融市场;同年,河南长葛市人民城市信用社违规设立,非法经营,被行政关闭。曾有央行统计显示,目前绝大多数农信社的不良资产率都远远高于四大国有商业银行。4万多家农村信用社中,只有约15%能够盈利。专家测算,要使农信社摆脱历史包袱,重焕生机,国家至少需要掏出1000亿元。

1995年海南发展银行成立。这家银行是国内第一家以改组合并5家信托公司的方式组建的银行,这5家信托机构中只有一家获得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的机构,这种“出身”被业内称为“怪胎”。1997年海南发展银行因信誉破产,发生储户顽强挤兑事件,政府首先是派警察保护银行,后来事情闹大,北京的中央政府不得不紧急支援,第一笔补窟窿的资金就高达35亿。1998年3月,中国人民银行陆续给海发行提供了40亿元的再贷款,加上一系列“救济”,央行累计投入了100亿元。一位原海发行员工说,“大量的再贷款也没有被合理使用,而是用以偿还关系户的存款,如果及时进行风险处置,就不会发生关闭的事件了。” 央行、当地政府、债权人、债务人等各方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危机由此爆发。之后,央行决定不再给予资金支持,而海发行也早已失去独立偿债能力。作为主要的债权人,央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最终决心关停整顿海发行。(取自《“海南发展银行”何以重生,企业急需解决融资难》www.xWTO.com ,2004-3-29)

各地农村信用社危机之前,便是农村合作资金。这笔巨额欠帐,10余年后的今天还远远没有还清呢!我老家的弟弟每年年底都非常不好意思地跑到一些人家收取相关税费,是乡里欠他投的合作基金,收了抵乡里欠债的。本来就难收,如今相关税费一概取消了,乡里拿什么来抵账?

看看与金融能力密切相关的政府欠债吧——

学者李英强、蒲春琴在专文谈到养老金问题时说:中国“养老金的缺口到底有多大?根据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保障研究所的一项研究,在新旧养老制度的转轨过程中,产生了约8万亿元人民币的养老金债务总额。官方称引的数字也各不一样,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前任部长郑斯林公开宣布的数字是2.5万亿,而社保基金理事会理事长项怀诚更倾向于引用世界银行2005年5月提供的研究数据—9.15万亿。”。

学者魏加宁在谈到各级地方政府债台高筑时说:“我国省级政府的直接负债,可靠且保守的估计约为3000亿元。县(市)级地方政府的负债规模比省级政府要大。里昂信贷证券曾对我国县级政府的负债作全面估计,认为数字应为30000亿元。虽然这一数据早到原财政部长项怀成的质疑,但它确实揭示了县(市)级地方赤字的危机。2001年,我国一般预算赤字县共计731个。2003年国家审计署所作的关于中西部49个县的赤字调查显示,49个县(市)累积债务达163亿元。如粗略地将这一数据推广到全国731个县(市),负债金额约为2500亿元。这只是县(市)级地方债务的一小部分。以2500亿元作为省(市)级地方政府负债的估计显然是保守的。乡镇包括村级地方政府的负债,统计更为困难。财政部财科所曾提出一个数字,2000年税费改革的时候,全国乡镇村级的负债大概为3700亿元。另外根据数据标明,这一级别的地方债务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2003年就已超过6000亿元。

这只是粗糙的估算,它忽略了地方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忽略时间上变化,以上数据只具有数量级上的借鉴意义。另外根据规律,越是低层级的政府,负债情况就越严重,县(市)级赤字的规模可能高于上文的数字。上文的估计不包括隐性负债和未被批露出来的部分。”

有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分析“中国银行面临全局崩溃”的问题。他这样分析道:温家宝总理在2003年3月18日讲:中国四大国有银行不良资产率是25%,国有银行去年的不良资产下降了3%,不良资产降低到了目前的一万八千亿元,整整降低了四百六十多亿元。但是,根据中国四大银行自己公布的经济数据看:工商银行使用了381亿元的利润填补不良资产,建设银行使用了301亿元,农业银行使用了84亿元,目前饱受抨击的中国银行则动用了381亿元,占银行全年利润的92%。四大国有银行在2002年为消除不良资产而投入了高达1127亿元人民币,全国百姓人均94元人民币。既然四大国有银行拿出了1127亿元来消除坏帐,但温家宝总理怎么会说只消除了460亿元人民币的坏帐呢?真正的原因是,中国四大国有银行在消除460亿人民币坏帐的同时,一年内又增加了700多亿元人民币的新坏帐,新增加的坏帐竟然接近于消除的坏帐的两倍。更可怕的是,2002年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好的一年。无论是国际环境,还是国内环境都是中国改革开发的二十年来最好的一年,企业的经济效益也是最好的一年。在这样好的环境下,中国的企业和银行竟然还出现如此大的不良资产,你说这不可怕吗?

梅先生告诉读者:中国设立了四家国有资产公司。当时朱总理高兴地宣布:“国有银行的坏帐14,000亿元人民币将全部转到四家国有资产公司中,国有银行将轻装前进。”但是朱总理只讲了一个方面,隐藏的另一面没有讲,这就是:在中国政府财政部的主持和支持下,四大国有资产公司马上发行了14,000亿元人民币债券,然后将这些债券又卖给了四大国有银行,从帐面上看,四大国有银行减少了不良资产,而且又增加了有利润可以回收的债券,但实际情况如何呢?四大资产公司没有一分钱,接受的14,000亿元不良资产连百分之十都没有收回来。先不说中国政府自己违反法律滥发债券,仅中国国有银行接受的,根本就无法兑现的14,000亿元人民币债券,根本就是100%的坏帐。但这笔坏帐竟然冠冕堂皇地以“正常资产”出现在各个国有银行的帐面之中。而作为这些债券的支付人中国财政部更是大言不惭。因为中国2002年的财政收入是创造历史记录的,其收入不过是17,000亿元人民币。各位算一下就会知道,这14,000亿元人民币占了中国一年财政收入中的多大比例。这就是中国金融界隐藏的坏帐之一。

如果梅先生说的是事实,那么梅先生“中国金融必将崩溃”的结论谁又能够怀疑呢?有良知的人们应当都会感到恐怖的。

好了,银行的坏账、各类金融衍生品的泡沫化(光是股市就蒸发了中小散户至少12000亿)、政府的巨额欠债,更兼投资长期过度膨胀(最近中央电视台报道将近一半是违规的乱投资),财政紧张更使得教育、医疗、住房等价格居高难下(不得不对老百姓竭泽而渔),老百姓消费能力差必然造成例如房地产(空置房面积官方说是1亿多平方米,有专家两年前就说达到了4亿平方米)资金回笼困难、令人难以想象的腐败(学者杨帆论证说达到了60万亿)……林林总总,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中国已经发生了金融危机吗?

所以,茅于轼先生说的迟早会到来,应当指例如恶性通货膨胀、企业纷纷倒闭、民众出现挤兑恐慌、失业剧增等剧烈外部震荡。这一天会到来吗?我不希望它到来,尽管我希望看到共产党死,但这是对共产党的反动力量讲的;我更希望共产党与人民一起新生——谁不想过自由平等安逸富足的幸福生活呢?

--YS论坛

石 巍:有声有色的反“禁”之役

 

邬书林成过街老鼠

《伶人往事》等八本书被禁,惹起轩然大波。这恐怕是一贯颐指气使的中共官僚所始料未及的。带头发难的章怡和女士,已经有过两次被禁的经历,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可是事不过三,这次又禁到她头上,实在欺人太甚,忍无可忍。于是奋起反击,以死抗争,声言“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文艺部原主任袁鹰听说自己的一本书也在被禁之列,气得七窍生烟,但他没有公开吼叫,却写了一封软中带硬的信给肇事者邬书林,对他的“粗暴的方式”“侵犯作家权益的行为”“表示不满和抗议”,要求“予以明确、负责地说明”。惺惺惜惺惺,国内受够了中共窝囊气的作家、学者们借题发挥,或抗议,或声援,群情激奋,一吐口中恶气。与此同时,海内外知识界、异议人士同仇敌忾,口诛笔伐。网络上更是骂声一片。连不相干的西方媒体也来凑热闹。邬书林于是扬名全世界。不可一世的邬书林们顿时成了过街老鼠,落水之狗。

怕成导火索

中共历来给人的印象是抗压性强,任凭国内外抗议、反对的声浪响彻寰宇,它可以充耳不闻,我行我素。抗议,中共可见得多了,只要挺住,还不是拖过一阵子就自生自灭了。这回不同,奥运在即,世人都盯着中国的人权。新闻采访新规定刚刚发布。胡锦涛口口声声要“和谐”,温家宝一本正经“说真话”。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姓邬的去捅这个马蜂窝。几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名气不大也不算小,抓抓不得,判判不得,劳教又送不得,开除党籍劝退出党他们全不在乎,况且好些人根本就不是党员。谁把“通风会”内容向章怡和们“通风”了,治他个“泄露国家机密罪”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又怕火上浇油,惹出更大麻烦。不是有人说,现在的中国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差一根导火索吗?每年376万多人参与8万多起“群体事件”,虽被逼走投无路,目前还只是拉布条,砸玻璃,顶多不过是烧汽车,暂时还没揭竿而起,没上梁山。他们缺的就是读书人。此外,党内、军内的状况也很叫人寝食难安。切不可让这几本书点燃了那个火药桶。

史无前例

于是传出胡锦涛震怒的消息。相关的大小官僚们经历了表面上是沉默,背后里却如热锅蚂蚁一般的几天之后,终于出面“澄清”:误会了,“这一次”一本书也没禁。邬书林本人甚至放下身段,硬着头皮亲自登门向袁鹰说:“很对不起,这件事给袁老增加许多麻烦,我感到很不安。”这是可以载入史册的非同小可的事件。中共是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它永远不会有错。在中共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对不起”三个字。它饿死3000万人,没说过“对不起”,那是“天灾”;它浩劫十年,没说“对不起”,都怪“四人帮”;它用坦克机关枪屠杀成百上千手无寸铁的学生百姓,没说“对不起”,那是稳定和发展的需要。禁几本书这么个芝麻粒大小的事,竟然由禁的人亲口说出“对不起”三个字,还不够“史无前例”吗?

重要启示

这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首先,中共并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它其实是真的“纸老虎”。一贯摆出“滚刀肉”的架势,主要是给自己壮胆,掩饰它的心虚。这次知识界,不分国内外,不分体制内外,不分文、政、理,甚至不分左、中、右,同声谴责,终于让中共尝到踢铁板的滋味。其次,不要低估自己话语的力量。高瑜说的好:“你有枪,我有笔”。枪能打过笔,还是笔能打过枪,那要比试一番才能见分晓。这次几个文弱书生,用笔发出呐喊,250万正规军,100万武警,武装到牙齿,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中共禁书、禁报、禁言、封刊、封网、关记者、滥赏“煽动”“泄密”封号,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现在我们要说,不再惯你毛病,今后我们不再沉默。

缓兵之计

中共真心实意地认错了吗?否。邬书林的“对不起”,乃缓兵之计矣。何以见得?他在公开场合说,他的“因人废书”前边原本有“不得”二字。既然是“不得因人废书”,邬先生应为中国出版自由的保护神也,何必登门“对不起”?又为何“感到很不安”?这只能说明,若不是邬先生在公开场合说了谎,就是在袁先生家里猫哭老鼠。据章怡和女士揭露,邬书林在“因人废书”四个字之前,还有“这个人已经反复打过招呼,她的书不能出,……你们还真敢出”这样一段话。现在邬先生没有否认他在那个“通风会”上说过这个话,却陡然在“因人废书”前边加了“不得”二字,这就像把一块猪皮贴在黑痣上,丑是盖住了,皮却长不上。缓兵之后干什么,让我们拭目以待。

袁先生的底线

有友人把袁鹰的那部《风云侧记 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全文发到我的信箱。我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老眼昏花,用了整整两天时间,为的就是要看看它究竟泄漏了国家什么机密。在读的过程中,我把自己反串成一个挑剔的检察官。可是读过以后,大失所望,竟然没有找出足可觉得是窥视了这个国家的机密的哪怕只言片语。作者虽然“侧记”了夏衍、周扬、胡乔木、邓拓、巴人、赵朴初、赵丹、袁水拍等文化界名人的一些轶事趣闻和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反胡风,反右,文革,四清,“四五”运动等等作者亲历的事件,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中共早都有了定论。袁先生只不过讲点身边的故事,既没有最高层决策内幕,又没有精确的数据分析,何来“泄密”一说?袁先生谨守两条不成文的底线:一是绝口不“记”邓小平掌权后的“岁月”;二是讲完了每一段腥风血雨的故事以后,都要加一段阳光灿烂的“尾巴”,以示党的伟大。即使如此,还是难逃被禁恶运。

言论控制的法西斯化

袁先生1986年从人民日报退休。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关于人道主义的争论,关于异化理论的批判,86学潮,对《苦恋》的讨伐,对《人妖之间》、《假如我是真的》、《在社会的档案里》、《飞天》、《女贼》、《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等“八十年代大毒草”的围剿……这些同样令人心惊肉跳的历史风云都发生在袁先生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其中有些事件人民日报副刊更扮演重要角色,袁先生身在事中,当为直接见证人。对这些国人迫切要知晓其内幕的历史事件,袁先生不可能不了解它们的史料价值和市场价值,可是他一个字也没“侧记”。推测其原因,大概就是为避“泄密”之嫌吧。连袁先生这样深知中共内部政策界限,小心翼翼规避风险的人物都免不了被列黑名单,足见中共的言论控制已全面法西斯化。

反“禁”之战正未有穷期

邬书林虽然对“袁老”说了“对不起”,但对章怡和、其他被禁的作者和海内外知识界的质问至今仍装聋作哑。他身后的藏镜人王兆国、盛华仁之流淫威未减。禁书祸首中宣部甚至被这一波反“禁”声浪所遗忘。八本书的禁令并未撤销,对有关出版社的处分正在执行。中共对抗议八本书被禁的正式回答是,再加上一本:余杰的新书《破冰的声音》。中共此举挑衅意味甚浓,也证明了反“禁”目标决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就算八本书真的解禁了,黑名单上还有李慎之、李锐、刘晓波、焦国标、余杰、茅于轼、王怡、赵岩、师涛等不下百名的所“因”之“人”和《 中国农民调查 》等数百种已“废”之“书”。黑名单是一个无底黑洞,只要你不想在中共的神座前做规规矩矩的唱诗班,你的名字和书名随时都可能掉进去。反“禁”之战,是光明与黑暗的战争,是民主与专制的战争,是人权与奴役的战争。一切视自由为生命的人们不再沉默,他们要捍卫张口说话的权力。目前章怡和女士正聘组律师团要向出版总署(应称“出版警署”)讨个说法。知识界正强力要求人大订立“出版法”,废除非法的图书审查制度,废除所谓“重大选题”送审、备案制度,废除恶名昭彰的法西斯黑名单制度,一切依法办事,不允许李长春、刘云山、吉炳轩、龙新民、邬书林这些黑眼珠的戈培尔们再躲在黑暗里胡作非为。

丘岳首:临近清明说“和解”—一个无权者向有权者的谏言

 

多余的话:

未及清明,但读完此文后,您会同意这些文字有必要提早撰写发表。

正文: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重要节气,标志着自然界凋零的严冬过去,煦暖的春天来临。

但“清明时节头昏昏”,这感觉通常不是乍寒还暖的气候变化引起的,而是活着的人们感怀先人、慨叹人生短暂生命无常的伤感所导致的。

人生短暂,苦难却漫长。特别是非正常、非自由社会政治秩序下的人生,苦难更是沉沉一线,贯穿“从摇篮到坟墓”的人生历程。

远的不说,就说吾国现在活着的中年人,“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了饥荒,读书的时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谈恋爱的时候遇到了禁欲主义,生孩子时遇到了计划生育,经济改革又遇到了下岗”……您说背不背?苦不苦?

这还只是肉身的苦,精神心灵上呢?上小学时小小年纪就得“时刻准备着”去为不甚了了的主义奋斗,到中学时开始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毕业后则要“甘做铺路石、锣丝钉”“把一生交给党安排”,拧上山铺下乡都得甘愿“此身不复为己有”。

开放了,改革了,这些半残了的“主人翁”们半生为之奋斗献身的共(公)产也拍卖了(拍卖时卖主不在场)。他们的多数,拖着疲惫的身心“下岗”去自谋生路,昂贵的医疗费和子女的学费都得自己“搞掂”,咋一个“苦”字了得。

“苦”,但好歹还赖“活着”,那死去了的呢?饿死的,打死的,上吊的,跳河的,尸骨无存的,肉身无踪的,死后没有追悼会却有“批判会”的,(《伶人往事》就记述这种荒唐事)死后有墓子孙扫不得的……

没有人能精确计出那个庞大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赖活”者只知万千冤魂在游荡,“此恨绵绵无尽期”。

“死者是生者的不幸”(鲁迅),每值清明时分,生者凭借记忆抚摸逝者的冤魂,怎能不黯然伤神而“头昏”目眩!

就是这苦命人当中,部分人士因持与现执政者不同政见,至今流落它乡仍在流亡“苦旅”中颠沛流离,被母国当权者视为“敌对势力”拒在国门之外。其中,当年在北大竞选中叱咤风云深获北大学子拥戴、以《论言论自由》一书赢得知识界广泛好评的胡平先生,连回国为老母送终尽孝都不被允许。在国民党(杀共产党人无数)的前党魁连战都能回大陆上祖坟时,胡平却只能隔海遥望生母坟头连天的芳草。

星转物移。眼下,“新政”了,“盛世了”,“鸡的屁”(GDP)股也“崛起”了,国家外汇据说也多到不知如何处置了。照理,也就是说该让“马上遇寒食,途中属暮春”(宋之问:《途中寒食》)的流亡异见者回国上上“芳草萋萋”的祖坟了。

但“国家安全”的套还是“套”在国门口,阻止海外异见华人不得入内。“崛起”的富国拥有武警、国安百万,一个特警的装备配件价高至八万元(武装到牙齿),大量由纳税人供养的特别“记者”、“商人”、“学生”、“使馆工作人员”混在海外也把谁是谁摸得一清二楚,国家怎会因几位不同政见者入境而不安全呢?几个异见流亡者几把“星星”香火真能燎出熊熊“颠覆国家”的大火?

人生苦短,对于已吃尽苦头的异见流亡者来说,让他们在余生之年、在回国途中,多感受一些人性的温馨,多找回一些人生的亮点,这对于一个信誓旦旦要“构建和谐社会”的执政党,应该不算是一种苛求。

回望“崛起”前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国穷民不富,但胡、赵二任开明总书记以大规模平反纠错的大智大勇主导了“政治和解”的进程,一时间民心大振,全社会活力四射,朝野上下同心同德,意气昂扬。虽然也有“清除精神污染”等几抹阴云,但二十世纪中国的八十年代的大部分时光,确是继“五四”时期之后又一段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不幸的是,这种真正体现现代文明的政治和解进程于1989年被强行打断,吾国就此改道向“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路狂奔,直到“构建和谐社会”口号高入云霄的今天,二位治国先贤开启的“政治和解”未有得到传承。在国家暴力肆虐,封网禁书接二连三之中,由先前“政治和解”解松的结反而被打紧,社会再陷紧张之中。

死者已已矣,生者常戚戚。感念于斯,已逐步增加了一些人性人情味的新一届中共领导人,难道还要让胡平们继续王若望、刘宾雁们有国归不得的抱恨终生吗?

新政,就是要突破过往的一些不二法则,就是要推倒一些先前铁定的“钦规”,就是要敢做前人不敢做之事。邀请海外异见人人士回国扫墓观光,以此续接“政治和解”文明进程,此其时也。

有“恶搞”的歌词唱道:再过五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都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都拉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烧完阿扁再烧李登辉,反正都是人类的骨头灰……

“正搞”的一首曲词也吟出: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十二曲》:《飞鸟各投林》)
 
死神没说话,它是真正的强者,它将击败一切(包括强权者)。既能恶搞又能正搞的它可以使人沉沦为“不管死后洪水滔天”的行尸走肉,也可以催人升华为建大功立大德的贤士仁君。还是那句老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千夫所指臭名远扬或是丹心永照流芳百世,确在“大国”大权在握者的一念之间!

未及清明,在春晚喜庆即将开锣之际,撰写此文,是希图由来临的清明时节强化的生命意识助我中华早开官智,也便于党国(党和国家)领导人有时间为邀请异见人士回国扫墓早作安排。

不是多余的结语:

如若党国领导人有善意、诚意愿迈出邀请异见人士回国扫墓这朝向政治和解的一步,以“谋求政治和解,推进宪政转型”为宗旨的《真话文论周刊》愿义务协助安排工作。

联系请拨打612 96216946
或Email:
[email protected]

2007-2-3

首发民主中国

焦国标:河南也有女儿正月初二回娘家之习俗

 

网上读到台湾中央社记者刘嘉韵的一篇报道《大年初二回娘家,台湾特有风俗》。静宜大学台湾文学系讲师林茂贤说,中国民俗有“二月二,龙王抬头”的传说,指龙王因思念女儿,在农历二月二日抬头朝失去女儿的方向。因而中国有“二月二,家家户户迎女儿”的说法,农历大年初二女儿是不回娘家的。

林先生此说不确。我的故乡河南开封一带就是大年初二女儿回娘家,二月二反倒不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正月初二女儿回娘家,在我乡是雷打不动。当然,正月初二也没雷。

顶风冒雨,滴水成冰,滑倒摔交,都不在话下。越是新亲,越是如此。等到女儿有了自己的女儿,且已出嫁,这个日子就松动了。因为大年初二“小女儿”要回娘家,做了丈母娘的“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只得推后。

所以一般已经有女儿出嫁的老女儿,是初四回娘家。初五、六走动的亲戚都比较边缘了。到初七、八还在走动的亲戚,就更边缘了。吾乡过年,节前要蒸馒头,备菜,够吃好几天的。乡谚曰:“亲戚走到初七、八,湿气豆腐老豆芽。”湿气就是发馊的意思。年菜发馊,亲戚也都是远亲了。

我乡习俗,正月初二是铁定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正月初三是铁定的上坟祭奠死者的日子。死者一般被连续祭奠三年。这三年的祭奠通常不放在忌日,而是放在正月初三,亲戚都于是日赶来。在此情况下,女儿一般就不在初二回娘家了,而是初三。但是新婚头一年,初二一定要回,次日初三再来。

春节前新婚的夫妻,大年初二回娘家是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我乡称为“回门”,是一件大事。男人的岳家,我乡称之为“老亲戚”。哪怕是新婚,也叫“老亲戚”。的确,一切亲戚都从婚姻这个根上来,说它是“老亲戚”,当之无愧。

春节我们叫“大年下”,元宵节是“小年下”。有些家庭春节前蒸的馒头可以吃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个别家庭,二月二还有节前蒸的馒头吃。那时没有冰箱,馒头会长毛,中间要再蒸一次,请巴士德博士来杀杀菌。

正月初二走娘家,通常有两样必备的特别礼物,一是枣花儿或枣山,二是礼条。枣花儿的样子像大蛋糕,发酵的白面做成。下面是个大面托儿,面托儿上装饰着由面团捏成的花鸟鱼等图案,花心、鸟嘴等处插上红枣,因称枣花儿。枣花儿或称枣花子,大小不一。一般说来,新婚女儿头一次回娘家,枣花儿的大小相当于过去的大锅口,直径一米上下。枣花儿做高一些,有好几层,就叫枣山。有时一对小夫妻拿不动那枣花或枣山,须另请两个小伙子用杠子抬着。怎么抬?把枣花儿或枣山放在大锅盖上,用单子连锅盖一起兜起,穿上杠子,就可以抬了。

礼条是一块猪肉,猪肋部的一段。婆家富有且大方的,我们那里叫“大手”,出手大方的意思,礼条有时可能是半扇猪。

在我乡,女儿回娘家一年有铁定的两次。一次是春节,具体日子就是大年初二。从权是初三和初四。再一次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中秋节回娘家不一定是八月十五当天,前后几日皆可。礼物也很有节令特色,一是月饼,二是烧鸡。月饼不说了,烧鸡也都是当年春天养的半大鸡。月饼多少,烧鸡几只,因家庭而异。记得小时候我一个堂姨,我母亲的堂妹,婆家特别“大手”。有一年中秋节,堂姨带了八斤月饼,八只烧鸡,被“传颂”好多年。

此外,父母生日,给老人做寿,也都是女儿铁定必回的日子。

在我印象里,我爸妈只给我姥姥拿过一次烧鸡,大约是一只或两只。

当时我父亲还在世,路上他把烧鸡撕开让我们吃,至今觉得口有余香。父亲去世之后,日子过得凄凄惨惨,俗语叫“日子过得不胜人”,这些习俗在我家就都作废了。

随着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变,近年这些风俗都衰微了。我妹妹80年代结婚,至今近20个中秋节,我都不在家,所以不知她是否给母亲拿烧鸡和月饼,肯定是拿的。有几个春节我在家,礼条和枣花也带过,但不显眼,印象不深。

大年初二走娘家这个风俗的幅员有多大,我说不清楚,起码开封一带是如此。洛阳、南阳等地是否这样,未作调查。

台湾正月初二娘家兄弟接姐妹的风俗,我乡没有,都是姐妹和丈夫一起来。如果有孩子,也同来,讨压岁钱。娘家兄弟是别家女儿的女婿,是日都随妻子回娘家了,没空档来接自己的姐妹。因此,初二回娘家这一天,往往姐妹与兄弟见不上面。

中央社这篇报道引用“随国民政府从中国山东迁居台湾的退休副教授鞠永久”的话说:“传统上,已出嫁的女儿不能回娘家,在中国北方也没有‘初二回娘家’的习俗。”不知鞠先生是山东什么地方人,如果是山东菏泽、聊城一带人,大约不会说中国北方没有初二回娘家的习俗。山东菏泽、聊城与河南的开封、商丘,还有江苏的徐州、安徽的阜阳,基本属于同一个亚文化区,对女儿正月初二回娘家的习俗应该不陌生。至于“传统上,已出嫁的女儿不能回娘家”之说,可能指的是王昭君或文成公主吧?普通人家的女儿,都是三里五村的,怎么可能不回娘家?

有个学术格言:“说有容易,说没有难。”信夫!

(2007年2月21柏林)

--民主论坛

警方登门放郭飞雄录像并与张青谈

 

【2007年2月21日狱委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张敏采访报道/2月20日农历大年初三,来自广州和沈阳的四名公安警员到广州郭飞雄家里,让他太太张青看警方有关郭飞雄的录像剪辑片,并与张青交谈一个多小时。 以下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张敏的采访报道。

维权人士郭飞雄“涉嫌非法经营”案1月19日被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检察院退回广州市公安局补充侦查,郭飞雄本人于1月20日被移送转押到位于沈阳的辽宁省看守所。现在,法律规定的“退查”一个月时限已满。2月20日下午,四名公安警员来到广州郭飞雄家中,为他的太太张青放映了一段经过剪辑的录像片,并与张青有一个多小时的交谈。 张青当天晚上接受我的采访,讲事情的经过。因郭飞雄本名杨茂东,所以张青在谈话中常常提到“老杨”,就是指郭飞雄。 张青说:“今天两点,沈阳市公安局来了两个人和这边广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一男一女,总共四个人来我们家。”

问:“他们有没有穿警服?” 答:“没有,都是穿着便服。他们自己讲,在来我这里之前,去了杨茂东姐姐那里,还见了他哥哥。说是因为我们怕(郭飞雄)在那边受到刑讯逼供,他们说没有,意思就是说给我看录像。”

问:“孩子们当时在场吗?” 答:“不在,我早早就跟西西(女儿)说了,今天有人要来,不适合你们在外面厅里,两个小时时间她就一直带着弟弟在她房间里。”

问:“来的人怎么说?” 答:“他们带着一个手提电脑,说‘我们做这样的节目然后拿过来’,他从手提电脑给我看录像,他说‘这是特例,以前没有的’。”

问:“录像一共多长时间?” 答:“二、三十分钟吧。”

问:“您从录像片中都看到些什麽?” 答:“例如杨茂东刚刚到那里,22日那天,下火车后在警方汽车里和到那里作体检的镜头,我看他很瘦,检查血压也挺低,90-70 。”

问:“以前他血压是多少?” 答:“是110-80 。我觉得是与以前在广州看守所的时候绝食和被绑在床上有关系。体检时他回答‘以前有没有什么病?’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看他声音也是挺低的,看上去有点疲倦。”

问:“您从录像片看,是公开拍的呢,还是偷偷拍摄的?” 答:“有些是偷偷拍的,如果要是公开拍的话,人有的时候会看一下镜头对吗?这里面都是没有看录像镜头的。 也有审问的过程。”

问:“您能听得到审问的问答吗?” 答:“有些话听不到。有些话听到一点,老杨说‘不管判多少年,哪怕是押送到新疆去、西藏去也没所谓。。。’听到审问他的人提到高智晟,这名字出来了,但是其它声音听不清楚。

有些是偷偷拍的,如果要是公开拍的话,人有的时候会看一下镜头对吗?这里面都是没有看录像镜头的。也有审问的过程

张青

后面有一些可能是公开拍的,几个场景——作劳动擦住处地板,打牌,里面一个人过生日,大年三十包饺子…… 看了以后他们就问我,我说‘你们大老远来的,又是过年的时间,也没有跟家人在一起,我也愿意相信你们是表示一份善意,给我看这个。 我从上面看,后面老杨脸胖一点,脸色好一些了,但是因为你给我看的毕竟只有很短时间,我是愿意相信的,但是我也只能说相信一部分。

我估计如果杨茂东回到广州的话,律师很快就会来见他,具体情况我只有在律师见过他之后,如果他说的再跟你一样的话,那我就信了。’

他(警员)就讲‘情况比较严重,老杨还是很有才华的人,作为家属,还是要拉他,希望我们共同努力’,说‘他(郭飞雄)站在悬崖边上’。 我说‘像这样的状况下我能做什麽呢?’他没回答。

我说‘我记得杨茂东以前在家的时候讲过,他不希望我,也不希望他姐姐管他的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我问道‘为什么把他送到沈阳那边去?一般情况下这是非常罕见的’。他说‘为了案件需要’。

我说‘他人现在在哪里?’他说‘还在沈阳’。 我问‘什麽时候会回来?’他说‘现在还说不准,也许节后,初八以后’。我说‘能肯定吗?’他又支支吾吾好像不能肯定。

我就说‘期限一个月已经满了,现在案件是不是已经到了天河区检察院?”他说‘一般来说,我们不会超过时间’。经侦支队那个女孩说‘现在因为是放假,初八、初九的时候才可以问天河区检察院那边是不是到了’。”

问:“来人还说了些什麽?”

答:“大过年来了,肯定还是比较客气的,还给小孩带了玩具来,还说是带了一些东北的土特产。我就说‘哎呀,我是不能收你们礼物的’,他们就非常坚持,并且说‘这大过年的,你总不能把礼物又让我拎着回去’,说了好一会儿,最后礼物还是放在我这里了,就是给小孩买了一个玩具车,还有一个毛绒玩具。 我就跟他们讲‘我知道他(郭飞雄)是为老高(高智晟)的事情进去的,他其实是清白无罪的,应该放他回家。不择手段地去诬陷一个人,让一个人去坐牢,这件事情到了这个时候都应该结束了,应该放他回家了。” 问:“他们说什麽?” 答:“他就说‘是法律喽’。”

问:“是广州的还是沈阳的警员跟您说话?” 答:“主要是沈阳的人跟我说话,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案件的主体还在广州这边,警察在这一个月时间到了以后,要交回广州天河区公安局的话,沈阳那边就已经不管这件事情了,但是他今天还跟我讲这麽多。上次去见杨茂平(郭飞雄的姐姐),也是他们俩。”

问:“是哪一天?” 答:“14日左右吧。”

主持人:“我给杨茂平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答:“对。她说她不想接。”

问:“下一步您有什麽打算?” 答:“等到初八、初九的时候,我就马上跟天河区检察院打电话,看案件是不是到他那里去了,知道了情况以后,我就会马上跟律师联系。”

 

 

杨 光:中共的组织机构

 

在《中共的社会构成》一文中,我分析了中共党员在数量上、权力上的社会分布状况,得出的结论是实证性的: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头重脚轻、上粗下窄的“反社会结构”,其核心成员主要集中于一个单一的社会层面,即“干部”层面,又以只占党员极少数的高级干部为其组织重心,而广大的非干部党员尤其是底层党员则基本上无缘分享中共的组织权威与统治收益(当然,他们也不太愿意、不大可能分担中共的组织负债与统治成本,就组织关联度而言,底层党员可以说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

欲研究和评判中共,党员当然是第一个重要的视角,因为与已经成局的其他组织要素——如党的思想理论传统、党的规章制度体系、党的功过是非历史业绩相比,只有作为个人的党员(尤其是其中的核心党员、高干党员)才是冲破一切成局的变局之源,是各种组织要素中最活跃可变的因素。但是,仅仅研究党员却还远远不够,党员不是原子式的孤立个体。一方面,我们不能脱离开千差万别的个体党员而将中共视为一个给定在先的自足整体,中共的存在及其品性的变迁,当然要取决于置身于其中的各个党员的思想、意志、品性、行为之变迁,而且也取决于置身于党外的其他人们的思想、意志、品性、行为之变迁;另一方面,对于今天所有的中共党员(包括胡温等最高领导层的党员)、所有的中国人(包括已经离开了中国大陆的那些中国人)来说,我们又必须将中共事实上的存在、将中共已经大致成局的思想传统、组织机构、规章制度作为一个与我们的意志无关的东西——中国之有中共,中共之有中国,中共之成为今日这样的一个中共,中国之成为今日这样的一个中国,这些已经通通由不得我们去另行选择,我们不得不陷身于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之中——不管历史上曾经有过多少种其他不同的选择机会,但今天,我们只能以这一在先的事实约束作为一切新的历史进程的基本出发点。有鉴于此,本文承接上文,试图再对中共的组织机构略作解析。

一、中共的组织性质:衰变中的乙式政党,或一个泛官僚系统我并不试图给中共的组织性质作一个实质定义。说中共是一个工人阶级的政党当然是不切实际的;说它是一个马列主义的政党,是一个要消灭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并致力于实现中国与全球共产主义的政党,这一类的说法也早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至于说它是救国救民的党、为人民服务的党、三个代表的党,这些自吹自擂、自唱高调的说法,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至说中共是中国的执政党,这样的说法也有些似是而非,因为没有在野党、没有反对党,也就无所谓执政党,一个一旦上了台就不打算下台的党是不大可以称为执政党的。那么,中共是一个什么样的党呢?

胡适曾经将世上的政党分为甲乙两种,甲式政党为拥护并投身于宪政民主体制的普通政党,以英美西欧的政党为典范,其特点是组织松散、出入自由,无所谓党籍,也无所谓党纲、党纪,党对党员的人身、思想、行为没有任何的强制拘束力,而党的存续、发展以及党的一切政治活动却必须依靠自由的党员给予人财物方面的捐输支持,尤其是依赖党员在民主政治的法定程序中给予选票的支持,反过来,党对党员的支持当然也是要有回报的,主要的回报就是本党的政治精英会迎合本党选民的公共品偏好,并在出任公职后尽可能地实现对选民们的政治承诺。甲式政党不会设立政治警察,更不得染指军队,它的专职党员和常设机构极少,党产极少或几乎没有,党唯一的政治武器,就是自由选民的支持率,简言之,谁的选民支持率高谁就是执政党;乙式政党则是反对宪政民主、追求一党专政的集权政党,以法西斯、纳粹和布尔什维克为典范,其特点是组织严密、严进严出,党籍森严、党纪严酷,党对党员有相当苛刻的要求,至少在名义上党只吸纳那些在出身、利益、思想、态度、立场、行为上与党的既定宗旨相一致的人入党,一旦入党则党员的言行均须受组织的约束,党员有对党无限忠诚的义务,脱党叛党必遭惩罚,党甚至有权剥夺党员(以及非党员)的财产、自由与生命,而反过来,党却并不允许党员们自由表达,更不必服从党员们的民主选择,党号称它服从于某种既定的“科学真理”、“历史规律”、“崇高使命”或“伟大理想”,换言之,党对党员倒也不是一毛不拔的,只不过它的回报是一张无限期的远期支票,它承诺要把他们(以及本民族甚至全人类)通通超渡到一个遥远的此岸的非宗教的极乐世界去。乙式政党几乎都有秘密警察并公然建立党军,党可以插手一切公共领域,因此党的事务繁多,各种机构林立,专职党工众多,党产极其雄厚——非私人财团可以比拟,甚至于它会以民众的私产与国库的公产作党产之用。

按此胡氏分类,中共当属后者无疑。至少,历史上的中共曾经是一个严格按照乙式政党的标准所建构的组织,而且,尽管已经非常力不从心,今天的中共也仍然企图以乙式政党的组织原则和运作模式长期存在下去。

明眼人都能看到,今天的中共在意愿与能力两方面都已经达不到对党员的思想、态度和行为进行严密的组织控制,也达不到对党机构、党产、党资源进行严密的组织调度,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衰变中的乙式政党。中共的政治衰变与组织衰变来源于不可逆转的意识形态弱化和领袖崇拜脱魅,这一衰变过程也与扩展经济自由的改革开放进程同步。中共由此便面临一个组织悖论:它仍然试图保持一个高度统一、高度集权、严密内控、极端排外的乙式政党结构,却又试图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集权组织去完成新时期里各有千秋、高度分散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事务,因此,它内部的条条块块冲突、组织功能障碍乃是无可避免的,党与国家、与社会、尤其是与改革开放以来渐渐处于弱势的工农社会之间的严重不协调乃是无可避免的。

依笔者的看法,目前的中共既非合乎标准的乙式政党,更非以宪政民主为目标的甲式政党。我倾向于不再将中共视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政党,而仅仅视作一个与中国的庞大官僚体系合二为一的人事系统,或者说,它就是一个泛官僚系统——它不再能象乙式政党那样产出意识形态和伟大领袖,也无能象甲式政党那样产出代议士和民主政治家,它的唯一产出,便是职业官僚,它的主要的社会吸引力,就是与党票相关联的官票。正如拙文《中共的社会构成》所分析的那样,中共的官僚化已经了成为它压倒一切的根本特征,如果说它还与中国的什么社会阶层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的话,这个阶层不是工农,不是知识阶层,也不是资本家,只是官僚集团而已!再重复一下那篇文章的结论:中共是由这样一些人组成的,它的重心是占1/2的“党员干部”、而重中之重是占十万分之一的高级党员干部,接近组织重心的则是一小群有候选资格等待着递补入官的外围党员,另1/3的底层党员则是对党无关紧要、与党的利害荣辱十分疏远的普通群众。

二、中共的组织机构:一套人治主义的官僚机构党组织的末稍是遍布城乡的支部、总支部、党委,名称上的不同取决于行政级别的高低,如村是支部、乡是党委,其他均以此类推,委员、书记们的官阶也依各“单位”的行政级别而排序;所有的地方政府都有一个严格对应的地方党委,如县委、市委、省委,党委书记为该地方实际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而名义上的行政首长则为该地的“二把手”(他一般是党的常委、副书记),其他的党官亦有相应于其分工的官阶;党的中央组织为中央委员会、中纪委、中央军委、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政治局常委会,总书记和政治局常务委员是名义上最高级别的党官,同时也是名义上最高级别的国家领导人。依党章,党组织都应该是民主产生的,普通党员选党代表、党代表大会选委员、党委会选常委和书记,而事实上则恰好相反,一般情形是:上级党首指定下级的书记和常委、书记常委指定其他委员、委员们敲定代表。

中共上下级的党组织大体上同构,上下对口,称为条条,地地相似,称为块块。一般由党委书记总揽大权,常委们各分管一摊,常委分工的系列分别为政府(财经)、人大、政协(包括工青妇团与外事、统战)、政法、纪检、组织、宣传等;各级党委下设政法委、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等功能部门,以统辖相关的政府机构和社会机构,实现“党管政法”、“党管干部”、“党管舆论”、“党管社会”的全能党治。

但以上这幅组织结构图景也还只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表象,因为中共的组织程序与组织生活都是极不规范的。人们常常以为党委很重要,但实际上,各级党委是很少召开全体会议的,即使开会,也大半都是那种走过场的通气会,即不是为了开会做决定,而是做完了决定才开会,所以,各级党委诚然并不是最重要的党机构,这也包括最高级别的“党中央”在内,党中央也几乎永远只开走过场的会,永远开不成行使权力做出决策的会;委员会比党代会重要,常委会比全委会重要,但是,少数的几个常委通常比常委会更加重要;如果“一把手”足够强势(即上有强大的靠山、下有忠诚的部属),那么,他一人通常就可以三个代表了,既可代表其他的常委和委员,又可代表全体党员和全体非党员;至于党的中央机构,情形就更为复杂,最重要的机构往往不是党章所规定的正式机构,正式的机构则多半处于长期的休眠状态。比如,毛泽东时代“中央文革小组”曾凌驾于党中央之上,军委办事组曾取代中央军委,而“一组”则一向高于其他一切正式的党机构;在邓小平时代,邓在家中所召开的“八老会议”一般要大于政治局常委会,搞垮了胡耀邦的则是一个没有任何正式效力的“党内生活会”,至于赵紫阳总书记,他只能在军委会里出任名义上的副主席,这似乎是中央军委要高于党中央,实际上是军委的邓主席要大于总书记;目前,党的中央机构比毛邓时代要正规一些,但是,全国党代会、中央委员会之类,仍是有名无实、虚大于实。

总结一下,中共的组织制度有以下的三个特征:一是高度的官僚化。党的各级重要机构由清一色的专职官僚组成,可以这样说,一个不愿意做官或做不了官的人,马列主义学得再好也绝不可能进入党的组织机构,反之,只要是有心做官的人,不论是否信仰共产主义,他势必要首先厕身于某个党机构之中,因此,在中国,党机构与官僚机构已经在人员组成上、功能上、性质上完全无法区分(那些起点缀作用的“民主党派”或“无党派”的官员事实上比底层的共产党员与党的关系更加亲密,他们大可以称为中共的编外党员,也有一些所谓的“民主党派”本来就是秘密的中共党员)。

二是党权极端泛滥。各级党机构全都不是以管理党员、协调党内事务为职责的,也就是说,党不管党,党管一切,中共的党机构几乎没有什么党务可言,这些机构和这些机构里的党官都以辖区里的全民为管辖对象,以国务、政务、社会事务作为一党之私务,无分党内党外。各级党机构试图包揽本级行政区划内一切行政的、立法的、司法的权力,甚至还要包揽本应属于民间社会的自治权力。中国所有的权力最后都汇合于党权,归属于党权。这不仅仅有通常所说的党政不分、党军不分的问题,还有党干预司法、包办立法的问题,甚至于党的权力已经管到了西藏人选活佛、和尚庙里选方丈、老太太们扭秧歌、幼稚园里选班长一类的事情上。

三是明显的人治主义、权威主义与命令主义。在中共的一切机构中,通常都是一个人大于其他人、几个人大于所有人;党的正式机构往往并不是最重要的机构,尤其是带有民主意味的那些机构通常都是长期休眠的虚设机构,而一些所谓的“碰头会”、“打招呼会”、“吹风会”、“生活会”、“通报会”、“扩大会”则往往又成为了党权决策与执行的有效程序;而更加常见的,则是正式的党机构沦为党领袖个人决断的执行机构,甚至沦为给党内的阴谋活动、小圈子利益打掩护、作背书的冤大头机构。

这几个特征在毛泽东时代曾经是有利于党内动员和政治整合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在当前中国的经济社会状况已经发生剧烈改变的情况下,这些特征却加速了中共的政治与组织衰变。第一,因为官僚化使中共越来越党不象党、党将不党,党没有了可以服人的意识形态和魅力领袖,只能靠官票和官俸凝聚党心,党的核心成员们对党的事业的忠诚早就异化为对权力的眷恋,一旦他日党有危难,党官们必然一哄而散,而除了官僚之外,党其实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第二,党权泛滥使得中共官场腐败猖獗,由于利益来源的多元化早就消解了权力来源的一元化,连中共视为生命的中央权威也逐渐被利益的部门化、地方化所削弱,而那一堆人治主义、命令主义的党机构却又根本无法约束腐败的党官,尤其是在谁来监督一把手、谁来监督当权派的问题上,中共的所有组织机构俨然走进了死胡同。很显然,在当今时代,要继续维持这一套严重落伍的中共组织机构,其交易成本、运行费用是无比巨大的,这样巨大的组织代价,说不上哪一天,中共和中国社会就再也支付不起了。

吴 思:我的极左经历

 

假如“四人帮”在路线斗争中获胜,极左派的命运会有什么不同?

尽管高层权力斗争风云变幻,最终决定一种社会理想成败的,还是它在社会基层的可行性。极左派在“文革”中推行的农村政策是: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大寨模式可行,极左派的理想就可行。大寨模式行不通,极左派早晚要退出历史舞台。

“文革”末期,我在学大寨的最前沿,在极左翼,向更左的方向冲锋,亲身体会到极左派前进的艰难。极左派名声不好,他们的视角很少被顾及。不过,我在左翼受挫的经历,对我理解晚年毛泽东的失败和中国极左势力的衰落大有帮助:我的焦头烂额之处,也是他们举步维艰之地。

一、义务劳动受挫

下乡插队之前,我在中学当了几年团支部书记,按照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的教导,多次组织过“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到农村后,我接任第三生产队的团小组长兼青年突击队队长,又把“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搬到了农村。

我们村口的南山上有一片荒坡,第一次义务劳动就是在荒坡上刨坑栽树,建一座“共产主义青年梨园”。1976年4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收工之后,我们青年突击队四十来人义务劳动两个小时,种上六七十棵梨树。这是我们村历史上头一回搞义务劳动,大家很好奇,连在校学生也跑来参加。效率高,干劲大,挑水爬坡都是一路小跑,义务劳动大获成功。

初战告捷,按照当时的俗套,我作《流汗歌》一首,发在黑板报上。诗写得很矫情,把符合正确路线的一分情绪夸张地感受为五分,表达为十分,努力自我感动并感动别人。

在胜利的鼓舞下,我又有了更宏大的设想:将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从每周一天逐步增加到两天三天,最后取代有报酬的劳动。在我们生产队,然后在我们村,率先实现共产主义的劳动分配形式。这种设想的理论基础是:按劳分配是一种“资产阶级法权”——给多少报酬出多少力,以人们的私心为基础,助长雇佣劳动思想。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萌芽。我的计划比大寨还要左。大寨当时的劳动报酬形式是“一心为公劳动,自报公议工分”,被后人讥为“大概工”,但劳动报酬与劳动态度和劳动成果多少有一些关系,因此就残留了雇佣劳动的痕迹。我打算消灭这点痕迹。

一周后,我组织了第二次义务劳动,人数稍减,但干劲也不小,补栽了三十多棵梨树,给上次栽的树浇了水。公社广播站很快就在大喇叭里表扬了我们青年突击队,还提到我的名字。

第三四次义务劳动,分别给苹果园和梨园浇水。众人的新鲜劲渐渐消退,参加者越来越少,有事请假的越来越多。列宁在《伟大的创举》里提出过一个设想:共产党在取得政权之后,如何判断入党积极分子的动机是否纯正?他建议把“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作为一面筛子。经受住半年以上考验的,才能吸收入党。党员经受不住考验的,还可以清除出党。这个想法当然不错,可是,把这面筛子用到我们生产队,恐怕过不了多久,筛子上边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说不定只剩我一个。进一步说,我这个剩下的孤家寡人,动机是否纯正仍然成问题:我能经受住较大的考验,到底是因为我热爱劳动或热爱人民呢,还是因为我有更大的野心?

一天晚上,我召开团小组会,讨论义务劳动中出现的问题。我猜想,大家的新鲜劲过去了,再往下走,必须调动蕴藏在青年心中的更深刻的精神力量,启发大家的觉悟,读书学习,思考人生的意义,树立人生榜样,等等。没想到,这个会成了对我的批评会。几位团员在会上联合指责我,说大伙热情衰退的主要原因就在我身上。我利用了大伙,干活是大伙出力,出名却是我个人的。大家不愿意继续被我利用,成为我捞取个人荣誉的工具。

这种指责是有道理的。毕竟公社大喇叭只点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其他人的面目模糊为一个集体。从结果看来,我迅速得到提拔重用,这种说法也可以得到支持。但利用大家捞取个人荣誉确实不是我的初衷,至少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动机。我意识到的就是前边描绘的宏图大略。至于我想在实现宏图大略的过程中捞取什么私利,这一点不妨讨论,我也有兴趣加深自我认识,但我肯定不认那笔小账。我的抱负或野心没那么小,不在乎大喇叭表扬之类的蜗角虚名或蝇头小利。稳定军心,稳住阵脚,哄着大家死心塌地跟我走,更符合我的长远利益。

问题在于,我不在乎,人家却觉得亏了。而且是精神物质双双亏损。我刚来,根基尚浅,会上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

按照党团生活会的规矩,我必须先作自我批评。我很想在自我批评之后发动反击,说他们试图逃避义务劳动,用对我的指责掩盖自己的懒惰和自私,掩护自己临阵脱逃。但是争吵起来,公开决裂,以后的义务劳动就更难组织了。这种仗只能由别人替我打前锋,我本人出面属于赤膊上阵。于是,我更加广泛深入地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做了自我批评,深挖了个人名利思想,重新部署了黑板报小组的宣传工作,请大家今后对我多多批评监督。原定议题取消,下一次义务劳动也没有安排。

几天以后,我被任命为生产队副指导员,进入生产队领导班子,团内职务由别人接任。我的极左宏图也不了了之。

我感觉松了一口气。当时有一句话流传颇广,据说还是毛主席说的:“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我把这句话抄在日记本上自我激励。这次及时的提升,免去了我预感到的一连串头破血流的失败。

当然,这种分析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那时我并未深想。现在深究起来,我感觉松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朦胧地感觉到,“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这棵幼芽在我们团小组内难以存活,更长不大。这还没涉及什么大东西呢,无非是一两个星期拿出两个小时,还有公社大喇叭里的那点荣誉分配,同志们已经摆出一副决裂的架势。这点东西尚且不能承担,一旦人数扩充到整个生产队,时间扩大到每周三五个工作日,关系到半数以上物质利益的分配,那时,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寄以厚望的“劳动群众本身自由的自觉的纪律”,又如何担当得起?我们心里究竟存在多少支撑这种自觉纪律的“伟大的英雄主义”?

列宁指望那种奋不顾身的英雄主义能够战胜小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在革命精神基础上建立的劳动组织能够创造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因而取代资本主义。但在我发动的实战中,不过几个回合,英雄主义就败于利己主义,青年突击队也面临散伙的危险。当然,将来我可能更老练,根基更稳固,大权在握,手下有人打前锋,还可以动用强制手段,让反对者不敢说一个不字。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维系义务劳动的还能算“自由的自觉的纪律”吗?

二、向自留地让步

我第一次和贫下中农打架是在1976年5月上旬。生产队的麦子正在浇灌浆水,社员自留地的土豆还在旱着。谁浇谁不浇、早浇或晚浇,与收成关系甚大。当时队里的三级扬程水泵老出毛病,我敢拆敢修,又是生产队副指导员,便由我负责带着一帮社员日夜轮班浇麦。

我主张先集体、后个人,集体的麦子不浇完,不向自留地供水。

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看来,自留地是资产阶级法权在所有制领域的残余,在此基础上,小生产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必须时时加以限制。我信奉这套理论。

开头几天,有一些社员向队委会提意见,抱怨自留地浇不上水。指导员和队长向我转达了意见,我用几句大话将他们顶了回去。但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渠道常被扒开,社员偷偷截水浇自留地。有一回,麦田里的社员很久等不来水,顺着渠道巡上来,发现有人扒水又不敢制止,就找到我,说断水了,让我查查原因。我顺着水渠往下走,看见大队书记的婶子在扒水浇自留地,就上去训了她一顿,堵上口子。她骂我祸害贫下中农,我骂她给贫下中农丢脸,偷大伙的东西。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浇麦进展缓慢。

为了打退小生产的进攻,我发动了舆论攻势。我借助团支部的力量,召集本队团员和青年积极分子开会,讨论用水中的两条路线问题,还在黑板报上发表小评论:《危险的口子》,再通过大队的大喇叭广播出去。

这种从报纸上学来的招数不太管用,夜里总有扒口子的人。我在明处,扒口子的人在暗处,再说我也不可能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巡渠。负责浇麦子的社员怕得罪人,既不巡渠,断水了也不报告,我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再往后,浇不上水的社员愈发急了。一天下午,我在巡渠时看见一位年近四十的正牌贫农扒水浇自留地。我过去制止,他先说好话,不管用,便骂我不顾贫下中农的死活:“你们知青有饭吃,就往死里整我们贫下中农!你干脆一铁锨劈死我得了!”说着还伸过头来。我看说空话没用,便自己动手堵水渠,我堵一锹,他扒一锹,你来我往,演变为推推搡搡,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跪在一块尖石上,当时膝盖就肿起来了。那汉子怕事,立刻住手,仓皇退走。我又一次得胜,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我摔瘸了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于是,大队书记出面,召集贫下中农协会开会,众人纷纷发言,痛斥那位扒水的贫农:你爹咋死的?忘啦?——他父亲看见日本鬼子进村,心里害怕,拼命往家跑,日本人让他站住,他照跑不误,结果让日本兵一枪打死了。——那会儿你咋不敢闹?现在,人家北京知青到咱山沟来,受这么大罪,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你倒敢闹啦?如此这般。那贫农点头哈腰,态度诚恳,连声认错。大队书记给我撑直了腰,做足了面子之后,当场任命我为贫协小组副组长。

我当时多少有些疑惑,贫下中农协会这么有威信?忆苦思甜这么管用?我们打起来他都不让步,一提他父亲的死因立刻就觉悟了?后来,处理过几次类似冲突之后,我才明白他真正怕什么。按照村里的常规,两人动起手来,一旦有人受伤,就可以让对方赔一笔医药费和误工补助,外带探视赔礼必须携带的点心匣子。看不出伤来,尚且要装病开药讹他一笔,像我这样膝盖肿得老高,换了普通社员,至少要扒他一两个月的工分。我是知青,如果回家休养,再加上路费,那费用就更没谱了。

事情闹大以后,一直不爱管事的指导员也召开队委会,专门研究用水问题。我说了自己的观点,主张先集体后个人。队长并不和我正面争论,他说我的主张是对的,但毛主席让我们关心群众生活,贫下中农的吃菜问题也应该重视。再说,分给社员自留地也是毛主席的政策,地分给人家了,就不能不让人家种,不能不让人家浇水。他建议白天集体浇麦子,夜里社员浇自留地,谁先谁后,由抓阄决定。队委会七个成员,六个同意他的意见,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

话说回来,我不服从又能怎么样?腿脚灵便时尚且把不住水,现在瘸了,我更不能不识抬举,与所有人为敌。

后来,我当了生产队的一把手,有权一个人说了算了,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照样被迫让步。假如不让步,迫使人家执行我的命令,就等于逼着人向我辞职。我们生产队方圆五六里,沟壑纵横,数千棵干鲜果树,大大小小数百块粮田,哪面坡上的哪棵树果子该摘了,需要几个工,哪块田该锄了,需要几个工,这些知识我不懂,没有多年经验的积累也休想掌握。队长一撂挑子,我就抓瞎了。就算我本事大,什么都懂,我也只能带一拨人干活,其他生产小组,老人妇女和各种专业队,如果没有干部招呼着,众人能在地头一坐一整天,根本就别指望出活儿。我本想让社员多为集体做贡献,如果干部撂挑子了,大家全在地头坐着,岂非求益反损?

三、自留地变迁史

自留地一直是农民与极左势力较劲的边界。

从1955年年底开始,毛泽东掀起了“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大量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农民的土地归了集体,但保留了一段小尾巴:高级社抽出5%的土地分给社员种植蔬菜。这就是自留地。

1958年8月,毛泽东在河南新乡七里营视察,说“人民公社好”。8月29日,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议写道:“一般说,自留地可能在并社中变为集体经营。”小尾巴于是归了大堆。一些主张保留自留地的干部,例如河南省委书记潘复生、杨珏和省委副秘书长王庭栋,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集团。

1958年秋收之后,主要农产品供应全面紧张,毛泽东开始纠左。1959年7月庐山会议之前,中共中央已决定恢复自留地。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纠左中止,极左派得势,直接导致了三年大饥荒,数千万农民饿死。大饥荒末期,李先念看到河南省信阳地区光山县人人戴孝、户户哭声的惨状,评论说:“如果把自留地坚持下来,小自由多一点,即使是反革命破坏,人也要少死好多。”

1960年11月3日,在大饥荒笼罩全国的危急时刻,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第五条说:“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规模的家庭副业。”自留地、自留畜、自由市场,再加上生产队内部实行的小包工,这就是“文革”中被称为“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三自一包”。

1962年9月27日,中共中央通过《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农业六十条),第四十条说:“自留地一般占生产队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到七,归社员家庭使用,长期不变。”至此,自留地制度基本稳定下来,直到大包干在二十年后将所有集体耕地都变成“自留地”。事实上,万里在安徽农村搞大包干的时候,四川就在农村扩大自留地。一是内部瓦解,一是外部蚕食,两条路殊途同归。

1964年,毛泽东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1963年遭遇洪水,自留地全被冲毁,陈永贵乘机取消了大寨的自留地。

1970年,山西省昔阳县宣布建成大寨县。这一年,昔阳全县取消了自留地。

1975年9月,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华国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作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报告。我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普及大寨县”的口号中下乡插队的。

在这场历时二十多年的较量中,我一入场就站在农民的对立面。我很想砍掉自留地,如果有这种力量的话,我绝不会手软。因为,我在理论上相信自留地是恶的根芽,可能导致成千上万革命先烈的鲜血白流。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留地本身就是数千万农民的非正常死亡换来的,取消自留地意味着数千万农民白白饿死,却没有换来一种有助于减轻饥饿的制度。对照这面历史的镜子,我才看清楚自己那副无知者无畏的嘴脸。

我对自留地在理论上的厌恶很快就得到了生活经验的充实。每天我都切身感到自留地如何与集体争水、争肥、争劳力、争人心,我完全理解大寨取消自留地的动机:迫使每个社员把全部身家性命押在集体上,断绝所有后路,造成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格局——要么爱集体,要么没饭吃。这是资源和人心争夺战逐步升级的必然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极左派“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的逻辑并不荒谬可笑。针尖大的洞,碗口大的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堵住漏洞,“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日子很不好过。

问题在于,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依托高层发动的全局性攻势,我不仅无力消灭自留地,就连卡自留地半个月的水也卡不住。

四、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

农民对集体大田和自留地的亲疏是可以计算的。

刚插队的时候,我对农民普遍偷懒的现象很不理解。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信条,工人农民爱国家爱集体爱社会主义,不应该偷奸耍滑。我问一位贫农为什么不好好干活,他反问道:“有我多少?”这话我听见了,但没有往心里去。十几年之后,我才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们第三生产队有57户人家。假设每户人口劳力相等,在集体的大田里,我刨57镐,才为自家刨了1镐。反过来说,我偷懒少刨57镐,自家才损失1镐。这种体制极其有效地激励偷懒,同样有效地惩罚劳动。自留地则不然。那里的每一镐都是为自家刨的,真所谓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对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来说,自留地对劳动积极性的激励效率是生产队的57倍。结果,自留地和庭院仅占总耕地面积的7%左右,但社员像绣花一样精心伺候,每年收获的烟叶粮食和蔬菜,价值将近家庭总收入的三至五成,能与生产队90%多的耕地分庭抗礼。

我们生产队的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57,这还算好的。1958年人民公社兴起的时候,规模动辄万人,连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都不用对劳动成果负责,结果闹出了一场大饥荒。饥荒迫使极左派撤退,在“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一线构筑防御工事,同时伺机反扑。大寨大队和昔阳全县取消“三自一包”,实行大队核算,又把前沿推进到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中线阵地。大寨大队80户人家,从物质刺激的角度看,其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80,还不如我们生产队。

总之,如果把自留地比作社员的亲儿子,集体大田就是50竿子甚至80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其疏远程度如同陌路。

大寨模式在激励机制方面存在如此巨大的缺口,农村基层干部如何弥补呢?常用的办法有三种。

第一种,以身作则,道德感召。

普通社员刨57镐,我刨87镐,107镐。我让你们占我便宜,你们好意思吗?有不好意思的,自然会多刨几镐。大寨的陈永贵,大寨大队的几个党支委,尤其是贾进财,都是这么干活的。这种感召是有效的,只是效果不那么可靠——它不仅依赖干部行为的感召力,还要依赖众人良心的敏感程度。

我和附近公社的一位先进知青聊过这种作用最佳状态。他讲了一个故事。他们公社有一个村,队长干活拼命,为了集体不顾家,结果和老婆打架,老婆喝农药自杀了,丢下四个孩子。他们队里的社员特别感动,不用招呼就出工,干活全不惜力,谁偷懒大家就骂他没良心。收工后大伙还轮着去队长家带孩子,替他种自留地,帮他家打的柴禾堆了一房高。我们两人唏嘘之下,笑叹自己没有老婆,想感动大家不知还要等多久。

第二种,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也有两个层次。所谓提高阶级觉悟,无非是让众人认清自身利益与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的一致之处。这种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教育,说到底,避不开1镐与57镐的关系问题。算得越透彻,偷懒越有理。假如人家偷懒而我不偷懒,一位社员反问我:那不是让人家剥削了吗?这是第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我们算不赢偷懒的社员。

第二个层次,倡导“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创造共产主义新人。毛泽东试图培育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

在蜜蜂和蚂蚁的社会中,这种个体确实存在,但一个社会性昆虫群体其实只是一个繁殖单位,近似于人类的一个家庭,而不是血缘关系亲疏远近不同的一个生产队或一个村庄。工蜂工蚁与本群体姐妹的基因重合率达到75%,而人类的父母与儿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基因重合率不过50%。蚂蚁蜜蜂的献身精神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正如人类对家庭和亲人的关爱也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拥有这种利他精神的物种可以在进化中获得竞争优势,从而保住甚至扩大自己的基因分布区域。极左派鼓吹以社会阶级为基础的献身精神,而社会阶级并不是遗传繁殖的基本单位。极左派的这种企图,简直就是要创造一个连“造物主”也不知如何设计的新物种。

当然,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类确实有一种精神力量,问题在于,在激励机制的缺口中,这种精神力量顶得了多少镐?顶三五镐还是57镐甚至80镐?在我们生产队,平均而论,这种不在乎回报的纯精神力量,似乎连三五镐——缺口的7%——也顶不上。极左派坚决反对一切利用人类利己之心的政策,说那是调动私心,因此狠批物质刺激,禁止各种承包制度,迫使基层干部集中力量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如此极端的政策,固然符合两种激励机制的竞争逐步升级、走向破釜沉舟的逻辑,但也意味着关闭93%的能量,依靠7%的能量推动农业生产。结果,产品严重匮乏不说,在我的感觉里,那7%的精神力量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历尽摧残之后,剩下的还不足3%。

第三种,政治压力。

所谓政治压力,对我来说,主要体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人。大家干活的时候,如果有人站着聊天,半天不动弹,我就吆喝一嗓子:“动弹啦动弹啦,要聊回家聊去!”再严重点,就在出工前不点名地警告一番。“有人思想成问题啊。我数了,一上午铡草不到二百下!一分钟还铡不了一刀!给谁干呢?给你自己干呢!你偷懒,不是剥削大伙嘛!再不自觉,咱们就拉出来说说!”如果有谁反抗,顶嘴带脏字,我就狠狠扣他的工分。我对社员如此凶悍,以至我们队的小孩哭,当母亲的会拿我来吓唬孩子:“哭,哭,再哭吴思来啦!”

当然,作为平衡,也要经常表扬劳动态度好的社员。

保持政治压力,我认为是填补缺口的主要手段。以我们生产队而论,那56镐的缺口,假如以身作则和道德感召的力量可以补上6镐,思想教育可以补上4镐,政治压力就可以补上16镐甚至20镐。于是26镐至30镐有了着落,剩下的26镐到30镐则难以弥补,体现为怠工造成的净损失。

这种估计,用来解释大寨,肯定低估了政治思想工作和干部带头作用的力量。大寨的社员很少怠工。但用这个比例解释我们生产队,解释全国的情况,未免过分乐观。大包干之后,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留在家里的人,劳动质量明显提高,劳动时间却大大缩短,由此可见,公社体制下怠工的净损失不止一半。

八亿农民怠工,中国受不了,全世界都受不了。极左派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有能力弥补激励机制的缺口,就守不住集体经济的阵地,更别提继续前进了。

五、干部激励机制的缺口

算到这会儿,一个新缺口出现了:那些以身作则、进行思想教育、维持政治压力的干部,他们的动力来自何方?普通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靠他们勉强补上了一半,但在这一半的背后,补缺者自身的激励机制,也是千疮百孔,随时有瓦解的危险。

我当生产队指导员的第一年,平均每两个月,生产队长向我辞职一次。其他五位队干部也穿插其间。撂挑子的原因很多,为了省事,仍旧以水渠为例。

有一天,大队书记的堂兄忽然将通过他房后的水渠拆毁,几十亩麦田的封冻水没法浇了。他说水渠渗水,把他家的房基洇了,要求队里挖地三尺,用水泥浇筑这段水渠。我们去他家看了,一丝水痕也没有,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就要断水半个月,大量耗费贵如面粉的水泥?生产队长认定大队书记支持他堂兄刁难自己,立刻找到我,宣布辞职。

这位生产队长年近五十,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农活很好,自留地和庭院收拾得妥帖至极。他看前任队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撂挑子,什么事也扛不住,多次耽误队里的农活,心里有气。所以,我请他出山,一探口风就觉得有戏,按常规三顾茅庐之后,他就接手上任了。没想到刚上任就遇到了这种挑战。

拆水渠的汉子大约三十六七岁,精灵鬼怪,好讲三国,是我们生产队的人尖子。新队长也是人尖子,便有了几分竞争关系。新队长不肯受他的气,所以一遇挑战便派人去硬修断渠,那汉子干脆往断渠上一躺:要动家伙就往我身上招呼。派去修渠的石匠自然不肯为了队里的事打架,就找了队长,队长又气哼哼地找到我,说这是受大队书记的指使,没法干了,宣布辞职。其实他夸大了挑战的来头。大队书记私下跟我说过不少新队长的好话,请他出山当队长也是大队书记的建议。

我上门问那闹事的汉子,为什么早不闹晚不闹,队长刚上任就闹,是不是对人家有意见。汉子说,早就想闹,看前任队长溜肩膀,怕吓着他,就忍到现在。新队长不是本事大吗,怎么也这副德行。现在想来,这话其实也是斗气。庄稼急用水的时候他不敢断,怕激起众怒。庄稼不用水的时候,我们又不怕他断。浇可有可无的越冬水之时,最是打劫的好机会。结果,僵持数日,经过四五次往返谈判,闹事的汉子放弃挖地三尺的要求,只要用细水泥把他屋后这段水渠抹上一层,就容许过水了。

此事解决了,队长的心却凉了,死活不肯再干。于是,我又拿出对付前任队长的老办法,吃过晚饭就到他家做“思想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大伙的事,都不干谁干呢?你也不干我也不干,秋后大伙喝西北风?”然后就端过他家的烟笸箩卷大炮,喝他家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每天熬他到半夜,按照常规,熬到第五六天,再坚决的人也会答应继续干。遇到特别顽固的情况,我还会拉上其他队委会成员,甚至拉上大队书记,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一起去熬他,轮流去熬他。

按照左派的革命逻辑,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除了责任义务和指挥别人的荣耀,当干部几乎没有物质方面的好处,全凭革命精神的支撑。在那57镐里,他们只有1镐,但他们却要晚上开会,处理琐事,白天操心安排农活,带头多干,督着别人多干,不时还要干点堵人财路的事,得罪几个路子多的能人。这就意味着,他们付出了两到三镐,所得只有1镐。他们让普通社员搭了便车。

当然,干部偶然也能在招工招生等好处出现时优先一把,但那不是主要因素。如果特权多、待遇好,就像大公司高薪雇佣管理人员一样,也可以构成强大的激励体系,但这条路与“文革”的理想背道而驰。当时正在抓“党内资产阶级”、“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主要罪状就是利用特权搞腐败。众目睽睽之下,那时的特权收益比现在少得多,在干部比普通社员多付出的10镐中,平均起来,特权未必能抵偿两三镐,缺口依然存在。

地主和资本家都有足够的动力监督雇工的劳动,正如雇工也想方设法逃避监督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双方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构成均衡,维持着经济的运行。但是,地主资本家监督管理的动力来自剩余索取权,监督带来的收益完全归他们自己,亏损也要由自己承担。这种物质利益的奖惩机制是有效的,但被视为资本主义道路。在大寨模式中,干部监督管理的收益全归大众,他本人的收益主要来自精神和社会地位方面的荣耀。那么,干部的社会地位、当干部的精神愉悦和指挥别人的荣耀能不能补偿那些额外付出呢?这就因人而异了。

前任队长,开头觉得还能补偿,干得时间长了,荣耀和地位带来的愉悦淡化了,就觉得难以补偿了。干得越久,与怠工和占小便宜的社员的冲突就越多,对人性和自己的服务对象就越失望。最后,原来还有几分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消磨殆尽,轻蔑和愤懑越来越重。队干部找我撂挑子的时候,往往会撂下一句狠话:“这帮东西,饿死他们也不屈!”

新任队长,支撑了大半年后,荣耀感同样淡化了,对前任队长缺少担当的义愤消失了,儿子又进公社农机修配厂当了工人,继续当干部的利益相对下降,于是,遇到一点小麻烦就辞职了。最后我请出一位有残疾的中年人接替他当了队长。如果我继续熬他,未必不能再使他撑半年,但我失去了熬他的兴趣。

和那些辞职的干部一样,我对人们的一般看法越来越坏,温情越来越少。开始,我希望自己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生活得彼此分不开,想他们之所想,急他们之所急,努力去热爱人民。当干部不过一年,有一天,偶然和其他公社的先进知青聊天,说到社员偷懒的现象,我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一群牲口,恨不得拿鞭子抽!”话一出口,心里一惊。我这是怎么了?本想热爱人民,怎么反倒滋生恨意?本想当人民的勤务员,怎么心里成了奴隶主?我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六、反向改造世界观

这又扯出了我心里的一个漏洞。队委会激励机制上的缺口,由我这个一把手负责填补。我凑凑合合地补到60分及格的水平,但我心里的缺口谁来补呢?

按照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的要求,“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这个漏洞似乎可以自我填补。就好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样,热爱人民就去为他们服务,从而得到自我满足。但在我的感觉中,这种纯情感的东西,在与工农大众的冲突中会逐渐冷却,缺口越来越大。靠爱和情感补不上。

我们村流传着一首顺口溜:“大队干部搂,小队干部偷,社员缝个大兜兜。”描述了众人踊跃占集体便宜的场面。如此描述有些过分。我的印象是,在正常年景,五分之一偷,五分之三搂,五分之一不偷也不搂。每到偷窃收益最高的季节,队委会就推出我当一个月的护秋员。我是外来的愣头青,敢得罪人。几个月护秋员干下来,每天想贼防贼,练出了一双贼眼。我每隔三五天抓一个贼,创造了我们村看秋历史的最佳战绩。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在这种检验和调整之中,我的世界观悄然转变。多年之后,我接触到西方经济学对人的基本假定:人们理性自利地追求利益最大化。这个说法让我眼前一亮,好像揭去了看秋练出的贼眼的最后一片蒙子。

现在回首往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世界观确实得到了改造,只不过和毛主席指引的方向截然相反。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我的眼睛和眼中的世界彻底改变了,从醉眼陶然的一片粉红,变得越来越像老鼠,善于在黑暗中发现利益和危险——贼眼贼亮。

回顾对农民感情的变化,我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当年的愤恨现在又变成了赞赏。过去,教条把工农大众描绘成精神最干净、关心集体、大公无私的圣人集团,抬高了我的期望值,一旦失望就滋生恨意。现在,高调的意识形态转变为人类理性自利的假设,期望值已经降低,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也变成了对利益制衡体制的信仰。此时心态平和,把千方百计追求个人利益的行为视为当然,发现一点自我约束也知道珍惜。再看农民与管他们的人斗智斗勇,包括当年与我斗法,妙手连发,不禁欣赏起他们的反抗策略。由此看来,现实主义培养同情和温情,理想主义反倒助长仇恨。

顺便提一下,我对工人阶级的感觉比对农民更糟糕。1974年,我曾在当时最革命的石油战线当过一个月的翻砂工,发现工人们每天只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儿。我多干了,就有热心的师傅劝我注意群众影响:你这样干可能提高定额,连累大家,群众会对你有意见。后来我在大港油田干活儿,以中上等速度干两个小时,师傅就过来制止我们,说一天的定额已经完成。我大惑不解:号称最先进的领导阶级为什么也偷懒怠工?多年之后,我看到刘少奇在安源煤矿组织罢工的经历,工人得势之后,每天只干半天活,整得公司承受不了。李立三在路口拦截工人,不许他们早下班,工人就骂他是资本家的走狗,还动手打他,气得他大哭而去。刘少奇为此苦恼很久,还请教了来访的美国共产党领导人,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跳出教条之后,我才闹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工人农民和地主资本家一样,每个阶级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种互相冲突的追求构成均势,社会因此正常运行。确实有自觉精神这种东西,但仅靠某个阶级的觉悟和自律是不够的。任何一家独大的格局都会损害全局并最终伤及自身。这种来自生活经验的认识就是我转而信仰利益制衡体制的根据。

随着世界观的悄然转变,我的浪漫情怀越来越淡,理性和算计深入骨髓,本来依靠理想和信念填补的缺口也进一步扩大。干部当到第二年,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身力量补不上那二三十镐的大缺口。我对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前途深感悲观。极左派描绘的共产主义理想越来越显得渺茫。我开始怀疑继续死撑下去的意义。

在真实的心理活动中,这个变化过程体现为拉锯般的冲突。革命热情逐渐冷却让我深感恐惧,便调动起全部力量与之对抗,精心呵护心中的每一颗火种,鼓起腮帮子吹出火苗。这时我写出了此生最革命的几句诗:“火红的党旗呼啦啦地飘!我们是党旗上的镰刀!我们的热血在党旗上燃烧!”我迫切需要用热情的大话给自己加热。

总之,靠精神力量或世界观改造补不上缺口。那么,靠行政升迁如何?

如果像国营企业那样,出色的管理者可以得到行政体系内部的升迁,这当然是有效的激励。不过,农村干部能够进入干部系列的概率极低。大寨出了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中央委员,这种概率,在全国上百万个村庄里,连二十万分之一也没有。建筑工人的年度死亡率是十万分之八,这种死亡风险几乎不在职业选择的考虑范围之内,而成为中央委员的概率还不到这种不值考虑的概率的6%。对农民来说,成为公社干部的机会也小到了不值考虑的程度。一旦升官的概率低到一定浓度,激励就不再普遍有效。反过来,撂挑子,争取更多的闲暇,才是获得福利最大化的策略。这也是农村基层干部的实际选择。

结论:干部激励机制的缺口,靠行政升迁的路也补不上。

不过,这条路可以列入我的考量。我是知青,又是先进典型,从大队领导升到公社领导再升到县委领导的概率远高于常人。我当时确实也如此预测自己的归宿。问题在于,追求升官的个人前程,还能算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世界观吗?我想走这条路,到底是为了对革命做更大的贡献呢,还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地位呢?我糊弄自己说,地位越高,对社会的贡献越大,这是为了革命。但我怀疑自己是自欺欺人,而且可疑程度超过六成。

如果没有升官,如果我和农民一样需要养家糊口,大概用不了几年,我的肚子就会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如果我因为学大寨积极而很快升官,恐怕我会继续与农民作对,加大向小生产进攻的力度,在更大的范围内割资本主义尾巴。

顺便插一句,我的升迁完全是由上级领导决定的。甚至在入党之前,公社副书记和大队书记就找我谈话,内定我为生产队指导员兼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连群众意见都不必征求。继续听党的话,继续与农民作对,对我的升迁有益无害。

如果我在明白是非之后升了官呢?我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昧着良心推行极左路线吗?我会像安徽凤阳县委书记陈庭元那样默许大包干吗?我不知道。官场也是改造世界观的好地方。

七、临阵脱逃

以极左的标准衡量,我的插队经历就是一连串的失败。青年突击队的义务劳动首先受挫,以共产主义义务劳动替代雇佣劳动的梦想破灭。限制自留地或曰资产阶级法权的努力以退让告终。建立坚强的领导班子的企图也一再失败。屡战屡败之后,我失去了发动进攻的锐气,和多数基层干部一样转入守势。

每年深秋,种完冬小麦后,县里都要开二十多天的三级干部会,简称“三干会”。先在公社开,再转到县里开,整党整风,建班子。我连续参加了两年,每年的重点都是解决干部撂挑子问题。在全国范围内,干部激励不足的问题普遍存在,年底便是干部撂挑子的高峰。我们听大量鼓动报告,接受上级给我们打气,学习先进典型,互相批评并自我批评,听革命前辈训我们没出息,听公社书记跟我们说好话,说大话,再集中解决几个让人灰心丧气的难题。最后人人过关地表个态,承诺再干一年。那么,经过多年的筛选沉淀,什么人留在干部队伍里?

我们听过一个生产队长的报告,题目是《当队长有瘾 搞管理没够》。许多有管理偏好的人,当领导感觉轻松愉快的人,组成了生产队干部的群体。他们有个人特色的选择偏好降低了当干部的成本,提高了当干部的收益。只是这种人比例很小,经过长期沉淀积聚起来,也未必能补上激励缺口的两三成。

各级领导竭尽全力,只能勉强维持这种均衡。这是学大寨运动维持不垮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漏洞百出,但最高司令部一轮又一轮地动员发令,干部队伍像环环相扣的战阵和各级督战队一样挺在那里,经受着八亿农民海潮一般扑向自留地的正面冲刷,经受着农民和农村干部大面积怠工在内部和背后的淘洗。

僵持之中,恢复高考了。

我曾经在公社大喇叭里放出大话:“招工不走,招生不去,永远扎根在贫下中农的心里。”这句大话悄悄给升官的前程留了一条路,却完全堵住了进工厂和上大学的路。

一位和我同样肩负重任的知青朋友劝我:“我试着扎根了,但我发现贫下中农的心里是一片沙漠,你扎根其中也无法成活。”他考上了清华。可是我的大话余音缭绕,报名高考无异自打耳光。我咬紧牙关,不理父母的请求,不报名,不复习,默默抵制了那年高考。伙伴们在考场中答卷的时候,我正爬在树上打核桃。秋色西来,天高云淡,我胸中激荡着自我牺牲的悲壮感。

1978年,社会大变动的各种迹象越来越显着,大队书记和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副书记先后找我谈话,表示支持我参加高考。我表面上显得不太情愿,答应考虑考虑,暗自却高兴有这个就坡下驴的机会。我自欺欺人地想:上大学也是为革命,本事大了可以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一所我认为最具理想主义和革命精神的学校。考分到达村里的时候,正是护秋的季节。人们大呼小叫地找到我,说我的考分特别高。我半信半疑去大队广播室看了成绩通知单,果然远远高于录取线。我心中一阵狂喜,却故作镇静,不紧不慢地踱回宿舍,提了镰刀,按照往常巡山的路线出了村。走到荒僻处,终于按捺不住,一口气跑上十几层楼高的山梁,毫不气喘,兴犹未尽,又蹦了几个高。平静下来后,我为自己的反应大吃一惊。我怎么这样?不是上不上大学无所谓吗?我那么想离开农村吗?我还以为自己对农业学大寨的伟大事业恋恋不舍呢。由此我也得到了一条经验:人们往往并不了解自己。

新鲜劲过去之后,我心底的羞愧露头了,而且数年挥之不去。我食言了。我怕苦了。我临阵脱逃了。同时我又感到大为轻松,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不必在一场预感到失败的战争中苦苦支撑下去。

八、如今了然识所在

多年之后研读明史,我注意到明朝初年和共和国初期似乎有某些相近之处。朱元璋搞的不是国有化,准确地说是官有化,剥夺各个社会集团的权利,尤其是大地主大商人的权利,将尽可能多的资源集中在自己手里,同时严厉约束各级官员,鼓吹道德教化。

顺着这条轨迹上串下连,我获得了另外一种眼光和感觉。我感觉自己当年很像朱元璋手下的酷吏。我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与各个社会集团对抗,尽量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努力清除反对我们崇高理想的人们。我以为这就是社会主义,这样就能建成共产主义,正如朱元璋以为这样可以建立合乎王道的万代基业。

资本主义,如果视为夺取皇家贵族和官僚集团手中的权力,由资产阶级集体控制政权,那么,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就是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取权力,将政权置于无产阶级集体控制之下。可是这两种权力转移并未在中国发生。我参与的事业,一方面是铲除资本主义萌芽,另一方面是控制驱使农民群众,而不是被农民群众控制和驱使。这种体制,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是否可以称之为“官家主义”?(参见拙作:《置疑“权贵资本主义”》,《凤凰周刊》2005年第13期)

因主张和信条不同,所谓“官家主义”又分为多种类型。儒家信条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冲击下败阵之后,以赶超西方为目标的各种主张登上了历史舞台。我插队的时候只熟悉其中的两种主张。一种是:官僚集团直接承担资产阶级的使命,管理生产,计划经济,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把全国办成一家大公司,这条路线被毛泽东斥为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另一种是: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和新世界,顺便完成四个现代化,并一劳永逸地解决资本主义时代的其他问题。这种远远超出资产阶级物质利益眼界的追求,就是毛泽东的理想。后人把这种理想称为空想社会主义,空想固然不错,社会主义却大成问题。这里根本就没有农民之类的社会集团说话的份儿。

从上述角度看去,左派右派之类的标签,都是超越历史阶段错用的分类符号。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官民之分,即打天下坐江山的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集团,与农业工商业生产集团的区分,才是更加符合时代特征的一级分类。只有生产集团控制了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之后,左翼右翼之类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相关的标签,才能上升为一级政治分类。在这套分类体系中,我为强化极权、削弱农民势力而冲锋陷阵。可是,任何集团的势力太大,和皇家贵族势力太大或资本家势力太大一样,都是一种社会失衡,都将造成社会灾难。

在新的历史坐标系中,当年的困惑和迷茫消失了。如今了然识所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国历史可以说是官家主义的历史。毛泽东时代,用自己的理想塑造社会人心的全方位努力登上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并且凭借强权打造了工业化基础。“文革”之后,从农村到城市,处处民进官退,不时出现“小政府,大社会”的说法,新的均衡似在形成。迄今为止,对这种新均衡的意识形态描绘和理解尚未定型,就连我在此使用的“官家主义”也是正在形成之中的概念,我们仍处于下一个均衡类型重建之前的探索和动荡之中。

我希望在中国建立所有社会集团共同当家作主的社会,大家靠投票立法定规,我以为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社会——每个社会集团及其成员都有平等的政治权利,谁也不能凭借暴力专别人的政。资产阶级固然财大气粗,但工人可以依靠工会与之抗衡;农民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可以凭借农会分担集体行动的成本,为本阶级争取更多的利益。为了保护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弱者,消除拼命谋生的土壤,这个社会还应该设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体系。

倘若我梦想落空,中国出现了原始资本主义社会,立法定规全由资本家说了算,禁止组建工会,禁止罢工,凭借暴力专工农大众的政,那时候,即使我衰老不堪,我也要再当一回左派。这不是出于什么阶级感情,而是出于对利益制衡的信仰,出于对公道的信仰。公道自在人心。

吴 庸:1957年,向往自由的“右派”

 

1957年被网罗的“右派”大多是年青人。他们与同辈相比有两个显着特点:一是向往自由,二是无所畏惧。强烈的自由理念,尽管是稚弱的、不成熟的,却是相当顽强的,不易屈折的。它平时表现为厌恶和抵制“党文化”的覆盖,遇适当机会则表现为政治上的反抗。北京大学当年中文系学生邓荫柯曾在《你的选择》中这样描述:在专制和自由之间,你选择了自由。在蒙昧和真理之间,你选择了真理。在邪恶和正义之间,你选择了正义.在忍受和反抗之间,你选择了反抗。在屈服和死亡之间,你选择了死亡。的确,不少“右派”为自由而殉难,在人间谱写了壮丽诗篇。他们曾经生气勃勃,勇往直前,憧憬着美好未来,抗击着邪恶现实。所谓初生牛犊不惧虎,对这个依恃暴力、嗜权若命且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统治集团,极少戒备,不懂周旋,不讲迂回,毫无世故,如此,败于当权者手下是必然的。1957悲剧就是由此而留在历史上。

50年光阴若白驹过隙,忽焉而过。缅怀半个世纪前那场民主运动,让我们以虔诚之心祭奠那些为自由事业献出生命的先行者,让他们的光芒照临日益沉沦和冷漠的社会堕落,让人们惊讶这璀璨之光是何等绚丽,让我们合掌向这些璀璨之光致以由衷的钦敬。

(一)冲破信息封锁

信息封锁是专制社会显着特征。只有堵塞信息的自由流通,才便于使公众头脑闭塞,从而灌输愚忠信念,使“党文化”渗透于各个角落。暴露共产制度残酷内斗的黑暗,比如苏共20大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更需严格控制保密级别,堵塞这些丑恶的外泄。报告的高度敏感性,甚至连与会各国代表团都遭回避,被隔离于苏共报告会议之外。中共代表团只由朱德带回报告文本,译后在高层流传。冲破这种信息封锁和思想禁锢,享受信息流通带来的便利,让人们认识世界的变动并作出自己的判断,是人类应有的自由权利。因此,在当权者封锁秘密报告时,民间开始了寻找过程。人民大学林希翎从友人处获得中共译文秘件,并在北京大学演讲时宣布可以将其公开张贴,供公众浏览。这使校方慌了手脚,忙设法制止。与此同时,北大外文阅览室订有英国《工人日报》,此报转载了美国《纽约时报》经秘密渠道获得的报告原文译本。数学系讲师任大熊借出该报,与陶懋颀、陈奉孝合译,准备由当时学生筹办的刊物《广场》发特刊。由于很快反右,特刊事即告夭折。历史系学生沈元也借出该报,独自翻译,并与人议论。这样,秘密报告内容不径而走,在一定范围传播,这对当局的信息封锁构成现实威胁。

为了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这些年青师生付出惨重代价。(1)林希翎在人大与北大的演讲迅速反映到刘少奇处,刘批:“极右分子。请公安部门注意。”林划极右,毛批:“开除学籍,留校监督劳动,当反面教员。”1958年,刘少奇问及林希翎情况,人大学生反映她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刘少奇获得的情况显然与不久公安部长罗瑞卿到人民大学将林要走有着直接关系。林终以反革命罪判处15年徒刑。(2)任大熊,因翻译赫氏报告,竟然判处无期徒刑,劳改。1970年3月,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军管会宣布查获“反革命暴力集团”“中国共产主义联盟”,涉案者26人均为劳改人员,多为1957年“右派”,认定“主犯”之一为任大熊,时年38岁。其中13人,包括任大熊,被处极刑。(3)沈元,因翻译赫氏报告并与人议论,划极右,开除学籍,遣农村改造。1961年摘帽回京,其数十万字历史学成就受到学界黎澍、刘大年等人赞赏,调入近代史所,在《历史研究》共发4篇论文,其中两篇由《人民日报》破例转载,引起学界轰动。但“摘帽右派”仍为“右派”,自然没有发言权,即使用笔名发文亦不可。此事被告到毛处,田家英追查,中宣部不安,周扬警告:“注意影响。”这样,沈元被剥夺了研究历史的资格。谁想到,“文革”时沈却成了“历史学界十大学术权威”之一,连续批斗或陪斗,并被扫地出门,居无定所,走投无路,无以为生,化装为黑人,欲混入马里驻华使馆,逃离黑暗祖国,不幸被擒,1970年遭枪决,时年32岁。向往自由的这些年青人遭受的惩罚就是如此严酷。

(二)控诉对人权的侵犯

在极权社会,权力之争具有你死我活性质。为维护攫来之权,就要震摄群众,使之觳觫于地,任凭驱使,还要震摄潜在的权力觊觎者,使之丧失一切,保证权力稳定。震慑形式,就是肃反。以肃反之名,行震慑之实,是极权者的惯伎。反AB团、抓社民党、斗改组派,以此名义无中生有地大肆杀戮,致使整个红色区域为之颤抖;延安时期“抢救失足者”,大抓特务,依然是无中生有地制造敌情,以巩固边区政权;1955年肃反,斗争对象140万人,错斗130多万人,错误率94%以上。这种无视人的尊严与权利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显示了暴政的疯狂性和反人类性,引起群众极大不满和愤怒。1957年北大西语系师生召开的控诉会就是公开声讨肃反运动种种恶行以彰正义的活动。声讨者顾文选,原在杭州市公安局工作。1955年肃反时,局内被拘捕者日益增加,刑讯拷逼,哀声盈耳。顾对种种非法行为不满,形诸于外,言词激烈,乃遭刑拘,拷打,成为囚犯。被押近1年,忽而“无罪释放”,既无道歉亦无补偿,且被开除,失去职业。顾后来考入北大西语系,鸣放时乃以亲身经历,痛说种种酷刑加诸无辜之惨状,使听众大为惊讶与愤慨。对肃反运动,顾质问道:公理何在?法制何在?人权何在?一席控诉,是公理与强权的对抗,法制与专制的对抗,人权与霸权的对抗。顾文选以自身经历表达了百余万被肃反运动侵害者的愤懑和抗议。听众以热烈掌声表示对顾的理解和支持。

但是,由此遭到当权者严厉打击。顾被秘密逮捕,以“反革命煽动罪”判刑8年,在农场服刑。刑满后,强制留场就业,依然被管制,且这种强制绝无期限。他不甘心接受这一终生判决,择机潜逃而去。一说逃往朝鲜,一说逃往苏联。其命运可想而知,以“叛逃罪”遭枪决。只因对肃反侵犯人权不满的顾文选,最终以生命的代价换得拒绝终生被管制的自由。

(三)绝不屈服的榜样

1957年的知识分子缺乏必要的智慧资源和谋略资源,在毛氏集团的扇惑与拐骗下铩羽而败,本不为怪。弥足珍贵的是:不屈服者的坚定,不驯顺者的抵抗,是“右派”留下的火种,使自由之光熠熠生辉。试看:(1)徐洪慈,1954年入上海第一医学院学习,成绩优异。1957年坠入罗网,划为极右,劳改,入狱,开始坎坷生涯。他不认罪,不屈服。了解极权社会最黑暗角落――劳改、监狱实况者都会明白,那里是死里求生之处,不服管教即可送进绞肉机,没有一丝光明可言。崇尚自由者每以越狱为求生之唯一途径,但越狱被抓获,后果不堪设想。众多越狱者明白:不跑是等死,逃跑是找死。而徐洪慈竟然4次越狱而逃,其追求自由之意志不屈不挠、善于与魔鬼周旋之智慧丰富多彩,由此可见。他不仅越狱,而且越境,逃至蒙古共和国。在那里以“擅自越境罪”被判1年徒刑,刑满在异域流亡近10年。这是何等诡异的、非凡的人生!1984年平反归国后,
他的极平易又极高傲的一句话是:“不被征服就是胜利。”徐洪慈可称“右派”的骄傲。(2)冯元春,1957年时22岁,四川大学学生。当时的大字报写道:“还我川大传统的民主圣地!我们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大学生要讲话的权利,过问国家命运的权利,我们决不再盲从!”在这种气氛中,冯元春于全校性辩论会上主讲《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三大主义武装的最巧妙最残酷的剥削集团》。针对胡风事件,她说:“毛主席经常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为什么胡风先生公开向共产党中央上书三十万言就成了罪人了呢?而且还把别人朋友之间的来信公布出来,说是反革命罪证。这不是毛泽东公然破坏法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毛泽东主席的特权思想,和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特权一模一样,毛泽东是中国再次出现的刘邦。“”我们再来看看共产党,这个集团对工人农民的剥削是巧妙的、残酷是空前的。工人加班不给加班工资,美其名曰’奉献‘;农民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自己不能支配,大部分被国家统购去再无存粮,今后要是发生一点灾害便会饿死人。再看共产党的各个单位都豢养了一大批不务正业,专门监视别人思想、言论、行动的政治工作人员,美其名曰改造别人思想,实际上是狗屁不通,只会扣帽子,或者说我是一个党员,是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他们就这样靠吸取别人脑汁而生活,他们对待老教授是那样横蛮、无理,是最卑鄙的一种人。“这一辛辣而尖锐的批判,使毛泽东与共产党原形毕露,其思维高度堪与林希翎媲美。她由此付出的代价是:以”反革命煽动罪“判处徒刑20年。入狱后不屈服,经常上诉,”文革“中高呼”打倒独裁暴君毛泽东!“终被处决,据说”死得比张志新还惨“。(3)兰州大学划为右派的36名学生、两名研究生、1名教师,被贬至农村劳动改造。由此,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农民的贫穷,农村的凋敝,农业的衰落。他们听到农民无助的叹息,看到农民困苦的日月,经常议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其间,他们同县委副书记杜映华和当地农民建立了良好关系,获得多方面支持。这一群不承认自己失败的年青人,在稳定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后,就跃跃欲试地展开新一轮活动。张春元提议办一刊物,取名《星火》,意在火种虽小却可燎原。《星火》第一期终于出版。39人酝酿的最突出的认识是:共产党已经腐败,需要一次革命。他们寄希望于党内革新者,盼望他们起来成立”中国共产党革命委员会“,让革新的党修正错误,缔造一个完美的社会。这些戴着”右派“帽子的年青人痴心不悔,一意革新。他们草拟一篇《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抨击”大跃进“是反科学,罢黜彭德怀是反民主,提出”还我民主,还我科学“,并油印出来准备寄给各省市党政领导,向他们游说。这些活动是向当时声势浩大的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即新右派提出的挑战。他们还获得一份《南共七大纲领》,1958年通过的这份文件提出”社会主义自治“原则,并拒绝苏共在共运中的垄断地位。他们赞许这些主张,因而想到未来的中共革新应取得南共支持。被称作”兰大林希翎“的谭蝉雪奋勇当先,只身前往香港探路。张春元和苗新久也外出联络。不难想象,这一任务的冒险性与他们这方面经验的缺乏形成巨大落差。谭使用的赴港假证件被轻易识破,侦讯结果,彻底暴露,因此,以”反革命集团“的嫌疑将39人全部收监。结果:张春元被判无期徒刑,苗新久20年,谭蝉雪15年,杜映华5年等。张春元不甘心自由意志被剥夺,决定向庞大的专政机器发起进攻,策划越狱。这一冒险活动败露,1968年以”密谋暴动越狱“罪,张、杜二人被处极刑。自由的星火被熄灭。但是,这些落入陷阱者不灰心,不自馁,依然撑起自由之旗,继续向专制发起一波又一波挑战的精神永远记在历史上,尽管他(她)们的行为显得莽撞和不成熟。

50年后回顾往事,这些不认罪的、不屈服的、继续支撑自由之旗的、甘愿以身探险的先行者们,他(她)们的声音依然在祖国上空回响,他(她)们的事迹依然在历史的屏幕上闪耀。我看到他(她)们亲切的面容,我听到他(她)们亲切的呼唤:“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2007.2.16)

张鹤慈:正面看妥协

 

近百年的中国历史,是充满革命激情的历史。在充斥者铁血气息的词藻中,是没有妥协存在的空间的。妥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

今天,在跌跌撞撞的失败,挫折的教训后,妥协一词被有心人提出来。但是,由于长时期人们对妥协的否定和漠视,今天,人们对妥协一词,仍然没有足够的了解,甚至是存在不少的误解。

看到有人提出,谁不愿意愿意妥协?

这个提法本身不十分明确。如果说,这里的不愿意是指不心甘情愿。那么,任何妥协都不是心甘情愿的,都是被对方的实力逼出来的。

人们可以看到一些所谓的主动的妥协,让步。但,这是妥协者,让步者有着超前的眼光,象高明的旗手能够看出下五步,十步棋一样,他们看到了明天,他们的主动妥协,让步,仍然是被逼出来的,不过不是被今天,被现实已经存在的压力,而是被即将到来的压力逼出来的。

如果说,这里的不愿意是指不肯。那么,我们必须弄明白,妥协到底是什么东西。妥协是两股力量的动态平衡,是动态平衡打破后的又一次新的动态平衡。

说妥协的双方必须平等是不符合事实的,妥协的结果不是双方各百分之五十,这只是妥协中的一种特出的状态:势均力敌。妥协可以是在百分之百到百分之零之间的任何状态。

肯不肯妥协,必须先明白妥协的基础:妥协的双方都存在着对自己的实力和自己的要求的评价。如果一方认为,自己的实力等于自己的占有,甚至小于自己的占有,他当然拒绝妥协。如果他的实力等于,或小于他的占有,你根本就没有权力要求他妥协。

例子尽量写的通俗写:一个广东人,带着自己的狗,在北京的街上,被一个东北人开车被狗给压死了。双方争执,谈判。

结果如下:狗不应该乱跑,广东人有责任,东北人没有避免事故,也有责任。广东人受到实际丧失,所以,东北人赔偿广东人1000元。妥协达成。

但是,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东北,如果正好在这个人的家门口,东北人非常可能拒绝这个妥协方案,他可能不付钱,甚至反过来要求广东人赔偿他。并不是东北就更强调狗不应该乱跑,而是他在自己的家乡,具有的更多的讨价还价的实力。

同样,如果事情发生在广东,如果狗的主人又正好是一条地头蛇,不接受妥协的应该是广东人,甚至就可能发生让这个东北司机帔麻戴孝的荒诞剧。

这个例子,说明了妥协并不只是一个谁有理谁没有理的问题,而是一个自己的实力和自己的要求是否般配的问题。

我们呼吁妥协,是针对那些错误估计自己实力的人。当然错误估计自己实力的一方面,这常常是在变化中,处于衰败,下落的一方,一般也就是从强到弱的统治者。而处于被统治的人民,反而是经常没有意识到自己逐步壮大的力量,甚至是习惯于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状态。

一些人把妥协过分的美化,几乎等同于民主程序。民主是阳光下的博弈,但妥协不是。妥协可以是私下的交易。在非民主社会,妥协基本都是私下的交易。妥协不要求公开,平等。妥协只是要求在一个局部问题上的平衡。妥协甚至不是必然的理性产物,更多的是力量对比的无奈。

妥协的主动权并不一定在统治者一方,妥协的主动权一般不在试图改变这个平衡点的一方,而在被动的要求改变平衡点的一方。所以,妥协的主动权经常表现在统治者那一方面。

说妥协的主动权在强者手里,只有在对强者定义限定为在局部问题的平衡点的转移时,才能成立。政府对弱势群体,当然是强者。但具体到某一件事,具体到某一个要求,如孙志刚事件,或这次的章诒和禁书事件,政府完全可能是相对的弱者。主动权可能并不在政府手里。

当然,就是如孙志刚事件,或这次的章诒和禁书事件,如果你的要求过高,如果你要求的妥协的平衡点不是就事论事的解决,而是如废除党对舆论,出版的绝对领导。强弱当然会变化,因为你不是挑战一个可以操作的具体侵权事件,而是针对了制度。现在和你较量的是整个的政权。你当然处于弱势。

在具体的维权斗争中,民间可能是强势的一方,但如果你拔高了你的诉求。你自己就把强势交给了对方。

对中国知识分子向来寻求最高的目标,无法达成合作的批评,也值得商榷。我个人认为这个批评是有道理的。如果说妥协是基于双方对自己的所有和自己的所求的正确判断。那么,如果任何一方提出了过高的目标,使妥协破裂,当然应该被视为这个目标的提出,就是犯了错误。

今天我们谈妥协,是因为我们希望社会的变革的最小成本。说统治者不愿意妥协,毫无意义。统治者从来也就不喜欢让步,妥协。

说专制是不需要妥协的,这也不是事实,就是秦始皇,毛泽东也不得不一而再的妥协。统治者维持他的统治,除了暴力,也同时少不了妥协,否则中国历史不会只是秦,汉,唐。宋那么几个朝代了。

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变化,中国必然也会变化。我们希望这个转型能够避免暴力和流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会谈妥协。

我们揭露,批评中共,不是在于说中共是妖是邪。而是指出中共政权在今天,已经不可能象毛泽东时代那样的肆无忌惮,今天的中共不得不一再的退让。

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说今天的中国是最黑暗最残暴的说法就是革命的说法,说今天的中国已经初露曙光就一定是特务的说法?第一,事实是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毛泽东的集权时代,哪一个说法更接近真实?更重要的是,今天中国的发展,民间力量的成长,已经有了逼迫中共让步的空间,有了逼迫中共妥协的本钱。

我们支持维权,不只是寸土的争夺,而是让普通的老百姓明白,今天你们可以有更多的诉求,你们除了义务,也同样有权利。

在民间和政府的博弈中,积累力量,就是积累在未来妥协的平衡点向有利于民间的转移。

我们说妥协是基于对自己所有和所求的评估,如果民间增加了他们的所有,当然他们应该提高他们的所求。而一旦他们得到了他们的所求,哪怕是部分的所求,他们将进一步的扩大他们的所有。中国走入民主之路,不能排除这种良性互动的模式。

我们希望,民间一步一步的扩大他的所有。进而逼迫政府做更大的妥协。我们更希望的是,能够出现,不只是在目前压力下的妥协。而是被即将到来的压力逼出来的妥协。如果妥协的双方都能够看的远一些,中国的良性转型就有实现的可能。

张鹤慈 17、02、07 墨尔本

引一个朋友的信中的一句话”妥协既是靠实力,也是靠理念。要实现妥协,就要让妥协的理念广泛传播。这也是你写文章的意义所在。”

虽然我说:妥协甚至不是必然的理性产物,更多的是力量对比的无奈。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理性在妥协中的地位越来越大。民主社会的特点之一就是在理性下的妥协。

我的文章强调了妥协是力量对比的事实,却没有说足了妥协的达成,可以从较量后,移前到较量中,移前到较量前。较量的移前,就是妥协的低成本,低付出。这里,对妥协的正确理解,或说妥协的理念广泛传播,就显得异常的重要。这应该是我写这一篇文章的缘由。

张鹤慈 18、02、07 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