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关于伊力哈木失踪的呼吁声明

独立中文笔会关于维吾尔笔会会员伊力哈木·土赫提失踪的呼吁声明
(2009年7月12日)

独立中文笔会严重关切,北京中央民族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维吾尔笔会会员伊力哈木·土赫提失踪及被拘留的报道,担心他因批评言论遭致打击报复,因此呼吁有关当局查明他失踪或监禁真相,尽快使他恢复人身自由、言论自由等基本权利,并释放包括本会前会长刘晓波等七名会员在内的所有因言获罪者。

伊力哈木·土赫提于1969年10月25日出生在新疆阿图什,先后在东北师范大学和中央民族大学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在韩国、日本和巴基斯坦留过学,目前是中央民族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维吾尔在线”网站站长、哈萨克斯坦大学客座教授。他是批评中国政府民族政策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领导人经济政策的知名学者,不但关注维族人民的权益,而且一向主张民族融合,坚持理性、和平,反对暴力,却因批评言论被有关当局多次警告和短期监禁,“维吾尔族在线”也曾被关闭。

据有关报道,2009年7月5日,维吾尔人在乌鲁木齐示威时爆发暴力冲突,导致上百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和被捕,伊力哈木在其主持的《维吾尔在线》网站的相关评论中,批评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努尔·白克力的责任,被努尔·白克力公开指控其网站“煽动暴力和散布谣言”,他向朋友表示“这是冤枉我,我没有煽动过暴力,我不可能煽动暴力,暴力和仇恨对任何人对任何民族都没有好处,谁都不愿意看到民族仇杀的悲剧”;7月8日凌晨,他在北京家中打电话告知朋友:“我已经接到正式通知,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哈木的声音了。”此后再无音讯,至今下落不明。有未经确认的消息说,他已经被北京市公安部门拘留,罪嫌显然与前述指控有关。

鉴于中国言论自由状况的日趋恶化,鉴于包括本会前会长刘晓波等七名会员在内因言获罪系狱的现状,独立中文笔会严重关切维吾尔笔会会员伊力哈木·土赫提失踪或被拘留的报道,担心他同样只是因批评言论遭致打击报复,为此声明呼吁如下:

——北京有关当局应尽快查明伊力哈木失踪或拘留真相,尽快使他恢复人身自由、言论自由等基本权利;
——如伊力哈木已被拘留,警方必须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和人道待遇,以及联系家人及获得法律代理的法定权利;
——如果伊力哈木确因言论而关押,有关当局就应改正以言论罪的错误做法,立即无条件释放他;
——中国当局应该保障所有公民获得准确而公平信息的权利、和平集会与自由表达的权利,以及在抗议活动中涉嫌犯罪者获得公正审判的权利;
——国内外舆论敦促中国当局尊重《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35条和中国早已签署的联合国《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立即无条件释放包括笔会其他会员刘晓波、师涛、张林、杨天水、力虹、严正学、杜导斌在内的全部因言获罪系狱者。

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的145个成员分会之一,致力于维护全球中文作家的言论和写作自由,维护世界各地因从事其专业工作而遭监禁、威胁、迫害或打压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权益。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更多信息,请参见 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

诗歌是绝望底下的欢乐

    《Eternal Enem ies:Poem s》,A dam Z agajew ski著,C lareC avanagh译,Farrar,Straus&G iroux2009年3月版,港币112元。

在诗歌贫乏的当代,战后波兰诗歌就像一片新鲜的处女地,一方面波兰人保留着许多传统的美学观,另一方面他们承受着战火、屠杀和极权统治的历史苦难,使他们的诗歌在内容以至境界方面,充满了关于历史和形而上的深刻反思。在米沃什和赫伯特两位伟大诗人过后,波兰诗歌由辛波斯卡和扎加耶夫斯基承继。

女诗人辛波斯卡早已获得许多读者喜爱了,而扎加耶夫斯基受到广泛注意,是近几年来的事。辛波斯卡表面上是冷眼旁观的机智和有点调皮的世故,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个性和立场,扎加耶夫斯基看来则厚重、客观一点。也许是本性使然,扎加耶夫斯基对什么元素都能包容,美和丑、善和恶总并存于同一场域,从不加以褒贬,诗歌的语调和场景总是那么平淡自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出生太晚,那意味着对于邪恶和苦难,他必须吃力地重组记忆,也不用像先辈般活在悲哀和仇恨的阴影下,他对这一切表现出宽容的态度。

对一切事物的宽容,当然只能存在于远离邪恶世代的后辈心中。他们太迟出生,没有经历过二十世纪最恐怖的时代。他们在平庸心智的统治下长大,拒绝成为平庸的成员,但也学会对意外发生的事件保持审慎乐观。他们是淡泊的,但总不是平庸的。而诗歌让扎加耶夫斯基得以综合各种记忆的断片,向崇高的艺术致敬。而《永恒的敌人》,就是这位甘于淡泊的诗人的最大成就,它比几年前出版的诗歌合集《没有终点》更淡泊、更清静,接近诗人心中的写作状态。

桑塔格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扎加耶夫斯基的文集《另一种美》,收录在《重点所在》。恰巧,扎加耶夫斯基有一首名叫《另一种美》的诗中说:“我们要我的安慰只能存在于/另一种美中,在他人的/音乐中、诗歌中。”扎加耶夫斯基予人的第一印象,是读者。当他进行哲学思考、欣赏艺术品、听音乐或阅读他人的诗歌和生命,他感觉这些事和生活很亲近。这在新诗集《永恒的敌人》里也一样,诗人在《和你一起听音乐》中讲述自己和“你”听各种各样的音乐:庄严的布拉姆斯、挽歌般的舒伯特、贝多芬四重奏慢板乐章令人心碎的和弦、肖斯塔科维奇的忧伤、巴赫受难曲的伟大合唱、一个黑人女子歌唱蓝调……诗中的“你”甚至能够把音乐哼出来,而这些音乐一起会伴随着他们,不单是陌生的审美对象。

《阅读米沃什》则表现出心智活动与日常生活之间产生的小小电击。诗人经常阅读米沃什的诗,诗歌能够净化、提升心灵,令当下神圣起来。当傍晚来临,作者把诗集搁在一边,才发现城市恢复了喧闹,咳嗽声、呼喊声和咒骂声到处可闻。虽然作者在另一首诗《平常生活》中,呈现普通城市最正常不过的景观,可是在身处艺术的美和日常生活的丑陋中间,诗人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包容是基于对艺术的信念。正如桑塔格说的,诗人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崇高艺术和正义的捍卫者,但不是日常生活的参与者。

阅读扎加耶夫斯基,你立即会感觉他是来自中欧的知识分子,他和同辈人经历了极权政权的兴亡,珍视欧洲的人文传统。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欧洲文化的承继者,而非开创者。惠特曼是一个开创者,甚至佩索阿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的语言魅力在于反传统性的语调,而扎加耶夫斯基则不同。他并不实时吸引读者,却像很有个性的导游,需要读者耐心跟着他在城市群中的艺术古迹中绕一圈,慢慢感受他的视角,及他怎样用这素常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他希望让一切变得素常,这并不是因为他甘于平淡的语言,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样更能恰当地表现出他的艺术个性和道德感。

所以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里,往往充满欧洲古老城市的景观,他大笔一挥,那些关于城市的景物诗便显得既恢宏又细微。但扎加耶夫斯基的城市是那种中欧古老城市,生于利沃夫,生活在克拉科夫的他,虽然也在芝加哥任教,他的城市却与桑德堡的芝加哥大异其趣。《星星》写一座久别复返的城市,是灰色的可爱城市,不变的城市,在这里作者想到自己不再是哲学、诗歌和好奇心的学生,不再是写出许多诗行、踯躅于窄巷和幻象的迷雾中的年轻诗人。这座古老城市的不变形象总与他的记忆相随,但也让他被一颗明亮之星引导(就像康德所说的繁星与道德)。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道德感与赫伯特的很接近,在他们心中,这些古城的形象、神话传记、出土文物、各种历史悠久的艺术展览品、图书馆和音乐厅的世界,不单是对抗强权的盾牌,或许还是拯救他们的天使,因此他们的诗歌还有种文明救赎的味道。作为赫伯特的晚辈,扎加耶夫斯基一直没离开过赫伯特。

扎加耶夫斯基曾经历过八十年代波兰政治风云,参与团结工会,又见证着另一种制度把波兰送进欧洲甚至全球的怀抱。回看当初憧憬着乌托邦的他,老年的诗人会否也像《年老的马克思》里的马克思,对自己幻想中的景象,既充满信心,又担心自己会为世界带来一种新的绝望?或许扎加耶夫斯基更相信世界是由令人乐观和悲观的事物互相掺杂而成的,在压卷的《雨中的电线杆》,他写了一句格言般的诗行,很能表达自己的诗观:“诗歌是隐藏绝望的欢乐,但在绝望底下———有更多的欢乐。”

1Q84,村上春树重复发来的消息

    《1Q84》(上下册),(日)村上春树著,新潮社2009年5月版,3600日元(不含税)。

六月的东京还没有从雨季里走出来,身份可疑的世界流感大暴发了、金融风暴,法航的飞机沉了……这个时候,村上春树也来了。神秘长篇《1Q 84》,5月29日开始在日本的上空徘徊。上下册超过一千页,买来宅在家中抵御流感大概是可行的。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很快便一册难求,刚发售一个星期,初版100万册全部售罄。中旬的时候,附近的成文堂书店告知,第二批加印的已经到货,赶在下雨前来抢一本到手。想起月初,跑了三个书店只剩下零星下册,居然被迫先看下册,再看上册。

回家赶紧看完了。看完之后便不再管它,丢开了书。对待某些作家,只能是耐心,十足的耐心,等待那些人物故事自己慢慢沉积,最终现出一个轮廓来。村上春树是其中一个。

两个时间:1984和1Q 84

“故事中的故事”这种模式,对村上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写作手法,而是一个习惯。1Q 84是什么?1Q 84是一个时间,代表与被认作是“现实世界”的1984的时间相对的另一个“现实”。主人公青豆和天吾,貌似活在“现实的”1984年这个时间,但却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更多地活在各自的记忆与想象之中。与自身世界的这种疏离,成为他们得以进入另一个可能性世界的前提。

青豆的职业是一个按摩师,同时也是一个杀手;天吾在职业学校当数学老师,之外的时间都用来写作小说;青豆奉命去刺杀的“神圣的”教主深田保,是日本60年代学生运动的领袖,也是之后试验共产主义农业合作社的发起人。“我如何才能重建自己的人生”,这是通过青豆之口替所有生活在“单向度社会”的人们提出来的命题。对教主的刺杀行为,使得青豆得以从普通人的1984年的世界进入到1Q 84年的世界,但青豆仍旧是1984世界中的人,仍旧用1984世界的思维方式,选择执行任务杀掉教主,为自己的行为赋予1984世界中的意义。

能不能够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呼喊?村上春树给出的答案是悲观的,正如教主身上带有隐喻性质的“疾病”———僵化。他在1Q 84的世界中被迫要接受来自1984世界的伦理和规则,仍旧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历了共产农园和宗教社团等种种变迁,教主一直在等待自己最后时刻,也就是“终结者”青豆的到来。透露出村上的这种悲观的另一个细节,是教主死后,像只是一滴水珠在窗外的玻璃上轻轻滑落,1984的世界什么反应都没有,接收不到任何来自1Q 84的信息。

而另一个主人公天吾与1Q 84世界的联系,缘于他替话题少女作家绘里子修改小说,绘里子恰巧就是教主深田保的女儿。作为在共产农园长大的小孩,绘里子与1984的世界格格不入,她因此从“学校”逃出来,“学校”在这里也是具有隐喻含义的。她写的小说被评价为富有“令人惊异的想象力”的作品,然而绘里子只不过写出了自己童年亲身经历的事情。什么是现实,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这些疑问穿插在故事里,天吾作为和青豆一样生活在1984世界的现代人,作为一个偶然的闯入者,而进入到1Q 84的世界。

然而偶然的闯入,同时也是错误的闯入。1Q 84的世界中无法被理解的行为依旧无法被理解,1984的世界中的行为照样运行旧有的标签化程序,面对现代人僵化的大脑,村上春树在扉页怀着一点点希望写道:“这里是供展示的世界,但即使是虚构,只要你相信我,所有的都能成真。”

井、洞穴、房间

从处女作《且听风吟》开始,村上春树就被看穿,是因为他的“二元的”世界观和“井”这个装置。他一直在强调在“毫无疑问”的“现实”世界之外,有另一种可能性,存在着另一个现实。那么,这个两元的世界如何才是可能的呢?两个世界怎样发生关联?这里“井”作为两个世界的联结点,其必要性产生了。

这里的“井”,并不是指某个现实的场所,而是因为包含了“掉入井中”、“在井里面寻找出口”、“在井中呼喊”等等一连串行为和动作,而成为指向掉入井中者的“寻找自我”的目的行为的一个“装置”。

在《且听风吟》中,村上安排了一个虚构的作家哈特费尔德,通过对其小说《火星的井》的介绍而首次带出“井”这个装置。之后在《羊男冒险记》中则换成了“洞穴”,羊男掉入自己挖掘的洞中,最终找到一个“充满明亮日光的出口”,这个出口处,是一个新的世界。在《奇鸟形状录》中,主人公“我”掉入井底,有另一个叫作间宫中尉的人也掉入在隔壁的井中,对方的存在是自明的,但却有一道墙壁横亘在两人中间。

这次《1Q 84》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种“井”和“洞穴”变成了一个更具普遍性的空间:一所房子。青豆进入1Q 84的世界是她与教主的见面,见面那个场景村上春树有一段极为用功的描写:

青豆走进去,在她身后光头佬在外面立即把门关上了。房间里变得漆黑。厚重的窗帘被拉上,室内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从窗帘的小缝隙里透出来的零星的光,反而显得房间里的黑暗更加浓重。

青豆听到男人用力呼吸的声音,像从很深的井底缓缓升上来的沉重的叹息。然后紧接着是很大力的吸气的声音,像在树林间吹过的粗暴的烈风。这两种不同种类的声音交互反复。这反复让青豆不能平静,她感到自己仿佛踏进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领域,如很深的海沟底,或者是未知的小行星的地表。是能够到达,却不知如何回去的一个场所。

房子或者房间,其实也是一个类似井或是洞穴的装置,在书中青豆掉入教主的1Q 84这个空间,与之前作品中掉入井中或者洞穴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起到联结两个世界的作用上,这些装置的功能是一样的。村上春树不断地在制造而利用这样一些中介,来实现沟通两个世界的可能。这一个习惯,他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而村上春树通过其小说描绘出来的世界,也因为充满了这许多的“井”和“洞穴”,而让世界本身成为一个“多孔”的奇怪世界。通过小说的创作,村上反复向现代人提示着真实世界的可疑性和虚幻性,虚幻世界的可能性和真实性。也正因此,村上的小说呈现出现实与梦幻的交错性格和气氛。

世界的村上春树

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日本文坛的“两村上”现象,一个指的是村上龙,一个是村上春树。相比于村上龙对现代社会年轻人“毒品”、“文身”等边缘话题的关注,村上春树的世界游离于真实与幻境,显得飘渺。而不论哪一个村上,不得不承认都与一般人理解中的传统“日本文学”渐行渐远。如果还停留在夏目漱石、川端康成或者三岛由纪夫时代,再来看日本的现代文学,应该看到情况正在发生某些变化。

相对于明治时期为“人是什么”、“日本人是什么”寻求解答的文学,昭和文学已经转而询问“世界是什么”、“我们要往何处去”,并且是将个人放置于世界之中,以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为线索而填写答案。川端康成等的民族性的写作并不是消失,我们的古典味蕾也并没有失去,而是一方面像已故的加藤周一所说的那样,“杂种文化”时代悄然到来,另一个方面,越来越多的现代作家纷纷以更积极的姿态进入世界的思考场域。现代性问题跟H 1N 1新型流感一样,是世界性问题。而日本不像中国自以为的那样,已经超然现代,面向“当代”。日语里“当代”这个词的缺失,可以看做是对日本来说,“巨大”的“现代”显然还突兀地横亘在人们心中,没有被消化和超越过去。

而20世纪中期以来,现代性问题的越来越表层化,村上春树等一批现代作家的出现,他们带来的全新的写作内容和全新的思考方式,这是现代文学的一个最大特征。

村上春树的作品,真正是道学家看见淫,革命者看见政治,才子看见小资。然而关于其作品的“现代性”,却大概是都没有异议的。怎样在一元世界里发出声音,让结构、体制化的人恢复丰富灵动的感受能力,在虚幻化物语化的世界中,让每一个人都从内心体验到世界的真相和生命的真实性,这是村上春树三十年写作的不变话题,也是他之所以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广泛关注的主要原因。

韩国的金春美曾经指出,相对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大江健三郎这样明显带有“日本的文学”印记的作家,村上春树显得没有国籍,他的作品成为“文学本身”而被理解和接受。然而,应该指出的是,尽管村上思考的是世界的共同问题,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村上仍旧是带着日本人独有的记忆体验来把握的,这从《1Q 84》中提到的日本60年代安保斗争的史实和小说中出现带着这样的记忆出场的角色的安排可以看出。

村上春树在今年年初获第24届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在其名为《永远站在鸡蛋一边》的演说辞中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几乎无法掌握真相,也无法精准地描绘真相。因此,必须把真相从藏匿处挖掘出来,转化到另一个虚构的时空,用虚构的形式来表达。”用虚构的形式来书写现实的真相,村上春树一直都在以这样的方式发出自己的信息,《1Q84》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傅国涌:北大三十一周年时的民意测验

1929年12月北大为纪念建校三十一周年,从12月16日到18日发出1900多张测验单,收回571张,其中96%是学生,99%的人年龄在20岁到26岁,99%是男性,可以说基本上代表了那一代北大学生的看法。测验的题目共有19道,答案在12月24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公布,透过那些回答我们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人们的一些心理和思想脉络。

当时正值北伐之后,国民党建立新政权不久,国内仍在不断的纷争和内战中。第一个问题:这次内战有革命意义吗?回答“没有”的占了235人,回答有的只有13人,多数人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唐生智反蒋是革命的行动吗?回答“不是”的有264人。第三题“汪精卫上台能改造中国吗?”回答不能的有173人,回答“能”和“也许能”的分别是67和23人。第四个问题“ 革 命 军 与 军 阀 的 区 别 是 什么?”回答“没有区别”的107人,回答“革命军安民军阀扰民”和“革命军救国军阀亡国”的有97和51人,两者合在一起要比前一个答案人数多。第五题“现在中国握有兵权者,哪个不是军阀?”回答“都是军阀”的138人。第六题“中国民众最大的敌人是谁?”回答“军阀”的171人,回答“帝国主义”的89人,回答“各种新思潮”的7人,回答“日本”的4人,回答“蒋介石”的2人。第七题你自己的痛苦是什么?回答“经济压迫”有86人,“没有爱人”的73人,“不能作民治国的国民”4人。第八题“最适宜于中国的主义是什么主义?”回答“三民主义”的179人,“军阀主义”的16人,“重商主义”的11人,“共产主义”的7人,“无政府主义”的4人,“法西斯主义”的3人,“重农主义”的1人。第九题是“现在的政治家你最佩服的是那一个?”回答是“汪精卫”的人最多,有97人,其次是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有53人,阎锡山有19人,蒋介石只有11人。

从上面9题可以看到当时大部分青年学生对政治也不是很关心,所知有限,每个人更多地关心自己的生存状况,这在第七题的答案可以看出一点端倪。在1929年冬天的中国,蒋介石的个人权威在年轻一代学生心目中并没有树立起来,汪精卫的影响在蒋之上,但三民主义在那时的青年学生中有一定的吸引力。

第十题“现在的文学家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回答鲁迅的人最多,有82人,其次郭沫若有75人,凌叔华27人、谢冰心26人,郁达夫、周作人9人,蔡元培8人,陈独秀2人,张竞生2人,林损1人。第十四题“你读过的文学作品哪本最好?”回答“《呐喊》”的人最多,有59人,“《超人》”的有34人(其他《西厢》有23人、《红楼梦》有20人)。大致上可以看到,鲁迅在那个时代青年学生中受欢迎的情况。第十一题“现在的思想家你最崇拜的是哪一个?”选择“陈独秀”的39人,选择“胡适”的27人,“吴稚晖”11人,冯玉祥2人。大部分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出现在这三题答案中的人和作品多数都留在文学史和思想史中,曾经影响那个时代的鲁迅、陈独秀、胡适,今天仍在影响着我们。尽管在571人中,选择他们的都只是小部分人。

第十二题和十三题是关于北大的,各种答案也最多样化。“北大最大的缺点是哪一样?”回答“无大规模图书馆”的有139人,“未能接收景山作校园”的93人,“无好教授”的81人,“名不符实”的60人,“自大”的58人,“学生好出风头”的41人,“组织散漫”的34人,“恋爱不用公开”的11人,还有1人的回答是“听差横”。第十三题“北大最大的优点是哪一样?”回答“规模宏大”的123人,“书多”117人,“自由”75人,“有革命精神”64人,“学生军好”47人,“有花王”30人。第十七题“你对北大这次纪念会批评怎样?”答案是“规模大”的有71人,“好”的有24人,“用钱太多”10人,“劳民伤财”的2人。这大概代表了当时年轻人对北大的种种不同认识。

第十九题“你理想配偶的条件是哪些?男的回答前三项条件分别是:”美丽“302人、”温柔“245人,”贞洁“73人,另外回答”有钱“的26人;女的回答,”强壮“15人、”有学问“13人、”漂亮“12人,另有”爱文学“4人,”思想清楚“1人。

我们是记者,不是牧师

◎ 章敬平 资深媒体人

1932年,一个昏暗的午夜,印度著名的民族解放运动领袖甘地,背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英国人的囚牢。他被释放的消息极其隐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让他脱离囚禁的火车站究竟在哪里,到底有多偏僻。

当他将行李拖上火车站台,有个人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他看清了,映入眼帘的是美联社记者吉姆·米尔斯的脸。过去,他报道了甘地为印度独立所做的一切。现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晃动。

那一天的新闻界,他是唯一知道甘地获得自由的记者。

甘地感慨地说:“我猜想,当我死后站在天堂之门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将是美联社的记者。”

若干年后,这段鼓舞人心的说辞,不仅鼓舞了众多美国记者,也鼓舞了中国的我。我甚至会渴望,当我真的站在天堂门口的时候,我也能遇见我渴望遇见的新闻当事人。但是,我只会将自己当作一个疯狂追寻独家新闻的记者,而非一个救赎世人灵魂的牧师,一个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一个砸烂旧世界呼唤新世界的革命家。

我很钦佩他们的使命感,并且相信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论及使命感时的真诚,但是,我不愿夸大我作为一个记者的使命,反过来,我一再劝慰自己,保持一份平常心。我对自己说,我的工作不比一个菜市场的屠夫高尚,我的智商也不强于一个事务所中的会计师。

2008年秋天,我去美国参加一个被命名为“默罗计划”的国际访问者项目,默罗是上个世纪美国闻名遐迩的记者,因为他的卓越声名,他被总统任命为新闻署署长。后来,美国新闻署并入了美国国务院,成了美国外交机构的一部分。几年前,为了纪念他的杰出成就,邀请新闻记者到美国访问的计划,被国务院命名为“默罗计划”。

在纽约,美国国务院找到了默罗的儿子,请他去《纽约时报》和大家见面。面对来自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记者,国务院官员高度称赞了默罗的功绩。稍后,默罗的儿子开始演讲,谈他父亲为新闻自由而战的个人历史。接着,他接受记者们的提问。

一个外国同行问: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就在世界各地采访、写新闻,鲜有时间顾及家人,你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吗?

这个看起来不够宏大叙事的问题,在台下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共鸣。它让我们的讨论,在新闻人的使命和普通人的生活当中徘徊了很久。

说到我们的工作之于我们的国家,我说,我们能给我们的国家带来的贡献,我们引领的作用是有限的,我们要为这种有限的引领做出我们的努力,但是我们不能有特别高的期待,因为很多时候,媒体对国家的贡献并不取决于我们个人的努力。

过去20年内,我们所在的媒体,你的或者我的,可能都曾在不同的时期走在了同行的前面,和同行比,我们有更多优秀的记者和编辑,做出了更多优秀的报道,做出了一份相对出色的报纸,或者一个相对叫座的电视栏目。但是,这些年,新闻业的进步并不是我们的一己之力推动的,我承认我们的光荣,承认我们曾经和现在所做的贡献,但是我们对国家的贡献,我们对新闻的功能的推动,在社会各阶层各行业中,不是独立的、唯一的。

我们说媒体的重要、记者的重要,不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媒体重要和我们作为记者重要,而是因为媒体在整个社会运营当中担当了一种结构性的功能,如果我们说第四种权力真的是新闻自由的基础理论的话,那么它仅仅是行政、立法和司法之外的一种权力制衡的力量。它对社会的正面价值,是通过结构性功能体现的,而非像革命家那样通过办革命的报纸来实现。

我们偶尔做出的对这个社会的一点点贡献,是通过记者这个职业来体现的,而非我们自己本身有多高尚,我们不是上帝的使者,我们不是救赎人类灵魂的牧师。

我们更非革命家。革命家需要的不是新闻,而是希特勒式的舆论炮弹。革命家也不需要记者,因为他们不需要独立公正的第三方观点,他们只需要营销己方观点的通讯员。

如果吉姆·米尔斯的故事,曾经刺激过我们做顶级记者的梦想,那么,我们就必须认识到我们不是甘地,我们只是一名梦想报道独家新闻的记者,印度摆脱英国奴役的独立战争是甘地领导的,不是新闻记者。即使吉姆-米尔斯真的站到了天堂门口,即使是他这样的顶级记者,他仍然是,而且只能是一个袖手旁观的看客。

这就是我们的角色。

如果我们真的按照这个角色所要求的那样客观记录、公正评论,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我们就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公众对得起自己了。

刘  柠:“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与历史事件中的个人

近年来,随着恐怖主义的日益表面化、恐怖活动的日益频仍化及其手段、形式的日益多样化、残酷化,已少有敢妄称置身其外的国度和人群。恐怖主义是人类公敌,在恐怖造成的人道灾难面前,只有受害程度的不同,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幸免于难者。也正因此,反恐成为全球化时代国际社会共同的当务之急,与之相关的各个层面、形形色色的课题,也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和相关国家的预 算 .“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Stockholm Syndrome,又称斯德哥尔摩效应、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或人质情结、人质综合征,指犯罪受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后者的一种情结),便是其中之一。

最近,日本上演了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纪录电影《联合赤军实录:通向浅间山庄之路》,上个世纪70年代左翼恐怖组织联合赤军的话题被旧事重提。1970年3月31日,9名“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分子武装劫持了从东京飞往福冈的日本航空351航班,要求机长飞往朝鲜平壤。航班上有机组人员7名和乘客131名。此事件标志着日本赤军运动的高潮。

机上乘客中,有一名著名的医生,现年97岁的日本圣路加国际病院理事长日野原重明,他原本拟赴福冈参加一个传染病学会的学术会议。后来他回忆当时的感受时说,因为赤军分子威胁说如果警察突然袭击的话,他们将用随身携带的炸药自我爆炸,很明显乘客与犯罪分子们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赤军派得救,自己也得救;否则便同归于尽。”

警方本打算在福冈采取行动,但碍于犯罪分子们“自爆”的威胁,未果。于是与韩国方面联络,并达成把飞机骗往韩国降落的协议。黄昏时分,飞机重新从福冈起飞,赤军分子们看到飞机飞越朝鲜海峡,正飞往“平壤”,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飞机在韩国金浦机场降落,虽然韩国警方在日方请求下,布置了年轻女性手持花环的“欢迎日本赤军”的戏剧场面,但飞机跑道旁的福特轿车、远处加油站的美国壳牌商标等,还是暴露了此地并非目的地平壤,于是进入漫长的谈判。身为基督徒的日野原一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手,内心沉着淡定。虽然以前曾读过陀翁,此番重温,受益匪浅:“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这句话,是陀翁小说的精髓。他深信自己会得救。眼前赤军分子们的言行,也使他一改往日对“行动派”活动家的印象,从赤军分子配发陀翁的书给人质这点来看,“他们更像是知识分子型的革命家”。

随着谈判的深入,解放全部人质、赤军分子赴平壤的前途变得清晰起来,想到明天就能获得解放,机内的氛围变得相当和谐。赤军分子高唱《国际歌》,乘客中不乏20世纪60年代末学运的亲历者,竟跟着合唱起来。

翌日,日本政府派出的谈判特使、运输省政务次官山村新治郎抵达金浦机场,以自身做人质为条件,交换全部人质离开飞机。当百余名乘客分两组,先后排队走下舷梯时,在机舱门口“撒哟娜拉”的一幕耐人寻味:乘客伸出手,拍着劫机犯的肩膀说:“加油啊!”至少在那一刻,内心只有感激,没有恨。

但殊不知,一旦走出被劫持的飞机,从一个特定的环境复归到“正常的”社会后,随着场合的变化,人的情感、价值取向便会跟着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来的想法会变得不合时宜,失去政治正确性。后来,日野原作为嘉宾,出席N H K新闻谈话节目时,随口一句“在外面考虑事情,跟在里面时是不同的”,竟遭到主持人的制止。

无独有偶,翌年发生的、标志着赤军运动走向瓦解的“浅间山庄事件”中,全副武装的警视厅机动队冲进山庄的时候,发现女性人质被赤军分子藏在一个安全的死角,纵然经历了激烈的枪战,竟毫发无损。事后,当被记者问是否恨那些赤军分子的时候,女子颇惶惑,不仅说不出一个“恨”字,反而说那些赤军分子“很绅士”。警察大为光火,禁止她对新闻界发言。因为对警方来说,恐怖分子十恶不赦,从恐怖的枪口中把人质解救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警察。

綦彦臣:解读中国社会转型

綦彦臣,经济学者。1997年3月~1999年3月:任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 1998年6月~1999年6月:任中国发展新战略研究所战略专家、《参照》杂志副主编。 1998年6月~1999年9月:任(兼)上海市信息中心经济预测专家。1999年9月2日~2003年5月1日:在石家庄北监狱服刑,罪名“煽动颠覆国家政权”。2003年5月1日至今:自由撰稿人,来往于北京、泊头、深圳三地,以译书为主要谋生手段。自1991年以来,在国内外发表经济、社会、历史、哲学论文(含译文)100余篇;2004年,出版著作有:译著《地平线并不遥远》、专著《资本主义的另一条腿》、编著《经济学的智慧》,《中国人的历史误读》。2005年《中国古代言论史》(通俗读本)即将由澳门大学社会人文学院改为教材。

本刊记者日前约请綦彦臣先生就中国社会转型问题进行探讨。

本刊记者(下文简称“记”):首先感谢你同意就中国社会转型的问题与我交流,希望能就这些重大的问题可以进行更深入的讨论和研究。今日中国社会对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理念应该说存在广泛的共识了,耐人寻味的是目前官方与民间似乎在价值话语上并没有存在明显的对立,甚至连分歧都不那么明显,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却经常看到一批批秉持言论自由权利的知识分子纷纷被投入监狱,这种话语价值上的相似性与现实社会中的矛盾性,綦先生如何看?

綦彦臣(下文简称“綦”): 我认为,你所说的“共识”是不完全的,至少中共体制内涉及法统的传承和利益,胡锦涛的“普世价值——解放思想——科学发展观”这个政治逻辑遭到前所未有的抵抗。比方说,国家宗教管理局的局长叶小文公开说,他宁愿不使用普世价值这个话。(请参见《经济观察报》,2009年3月16日,第11版,《经济发展急唤道德伦理》,记者魏黎明北京报道)。

至于说到自由知识分子因言获罪,仍然是中共内部的政治逻辑使然。“普世价值——解放思想——科学发展观”是民本政治,它有可能导致民主政治。请注意,我只说“有可能”。然而,这个政治话语是无法与为权贵资本主义的“三个代表”相协调的,而且,中共现在并非绝对专制,而是半威权的寡头政治,政治决策的不确定性因素是外界无法估测的。但是,中国的民间民主力量绝对不可能因官方以言治罪而低潮化。

记: 中国社会不应也不该游离在人类普世文明之外,中国社会必将向现代民主文明转型,对此中国时下好象也没有什么人能有理有据地出来公然反对的,那么中国社会转型的必然与转型的去向事实上也不存在太多争议,既然如此那中国社会为什么历经一百余年而仍然滞留在极权专制的泥坑中难以自拔?目前阻止中国社会走向现代文明政制的因素有哪些?

綦: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算真问题。请原谅我的直率。在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选择与权衡上,国外因素占的比重较大。比如,现在国外有人鼓吹中国制度对欧美制度的替代性;再比如,有人坚决反对“普世价值”是荒谬的“理性指向”。

前者如马丁·雅克《中国的崛起与西方世界的终结》,后者如卡内基的裴敏欣近期言论。我对前者关注比较多,类似的中国论调我也研究过,比如你们编的“公民论坛”方面的小册子里的一些观点,特别是于建嵘《底层政治》一书(香港中国文化出版社,2009)的价值逻辑,都试图给定“中国如何特殊”、“特殊是否可能”。可惜的是,逻辑上尚无法清晰。比如,我们私下谈话时所涉及的“中国古代民主资源”,没得到相应的身份与道统的关注。

记: 任何社会高远的理想,都必将落实到当时社会中承担实施此理想的现实力量上来,今日中国社会能承担转型历史重托的力量在哪里?

綦:这个问题在我们私下谈话中已经屡有涉及,重复说是三个阶梯因素:一曰,两岸政治走向及其必要的张力;纵观台岛解禁后的政治,国民党一直面临两方面的压力:一是反对党即民进党主张去中国化的声浪日高,二是大陆的中共坚决反对“制度吞并”即主张统一的行为主体必是大陆。前者借后者形成的压力态势大力扩展生存空间,收获颇巨。二曰,中共党内民主及其利益预期;反映在党内民本政治与权贵资本主义之间的博弈。三曰,民间更加多元及其分散化历史映照。以宗教合法化的场态为重点。

记: 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础是公民社会的发育,唯有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的出现,才能支撑起一个现代文明的政制,綦先生对中国目前公民社会总体状况如何看?

綦: 对于中国目前公民社会状况我认为中国总体社会的进步性在提高。其一,尽管共产党很腐败,但其体制内正在积聚变革能量,这是无法否认的,也是我认为民本政治能够导致民主政治的可能;其二,公民力量的团体性在强化,于建嵘对民间基督教问题的卓有成效的研究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其三,我相信法轮功力量(作为一个完善的组织系统)越来越理性化,将是一支无法忽略的力量。当然,第三点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就个人经验讲,我对法轮功是“由同情变为赞赏,由批判变为理解”。中国现实的尴尬是:一方面,主体政治精英集团是无神论者的集合,至少表面上如此,难以承接传统的宗教经典;另一方面,当局试图将佛教再度本土化,奉为实质国教,与本土宗教习惯存在严重冲突。这个内在矛盾决定了国家宗教政策的功利性与混乱性。如果中国政治不会产生大倒退,如果民主与民生得到基本的平衡,那么,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国家对宗教自由采取的实质态度。如果愿意改良,那么,应当”超越平反”,给被关押的所有宗教政治分子以无条件的自由。

记:在时下中国,如何才能更好地推进公民社会的发育?

綦:公民社会的发育,从战略上讲,仍然是推动宗教合法化,此中包括地下基督教即家庭教会的合法存在,还有给法轮功以合法的宗教地位。前者,有一定的技术空间,后者是观察政治嬗变的指标。中国民间宗教已经进入了战国时期,之于政府,心态也愈加复杂与微妙:其一,再强行推行无神论意识形态,显然与社会实情渐行渐远;其二,推行佛教国教化进程,不能操之过急而引起不必要的宗教冲突;其三,其他民间宗教的成长,有利于消解中共最大的对手法轮功的影响力,但本质上共产党的信仰主张又与宗教不相契合。

记: 时下中国风起云涌的维权事件汇聚成了中国波澜壮阔的维权运动,维权运动与中国公民社会发育、成长有什么关系?

綦:很明显,官方的主导意识认为维权是具体(个案)权益的落实,民间自由力量则认为这是公民社会的一个指向。总的看来,公民社会的形成之重要因素之一是再启蒙。你们做的论坛与印行的小册子,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向。

坦率地说,由于你的小册子,我才愿接受书面采访。我相信:如果中国历史继续按各种志写下去,你们的小册子不只是在“艺文志”里面反映。我也相信:你们的论坛坚持十年,至少能给中国培养出不少于一百名的“七〇后”政治领袖。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七八九”,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这些人能否成为我们这些“六〇后”的继承者,这绝对是个大问题。

记:张祖桦先生曾在《中国大陆政治改革与制度创新》一书中提出中国社会发展的“新三民主张”,即培育公民社会,树立公民意识,积累民主实践。綦先生认为在时下我们结合中国社会维权可以如何推进“新三民主张”的落实?

綦: 张祖桦先生的主张,我通过港版书籍已有全面了解,你们的小册子也做了相关介绍。我觉得,中国今日维权运动由于有法学学者们的支持,它肯定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一支重要力量。由于这支力量的存在,才出现了一些基层官员“官不聊生”的状况。即面对云涌的上访维权浪潮,他们寝食不安。如我当地一个主管信访的副县长,他说不怕纪委与检察机关找他,就怕半夜接到访民的电话,以至于每次听到电话他就会全身麻木一阵,常常几分钟之后才能从坐位立起。在这种沉重的心理压力下,他过早地衰老。以至他常跟人感叹“官不聊生”。当然“官不聊生”是一种好现象,纳税人的钱不能白花!

记:最后请綦先生为我们展望一下中国未来几年维权运动与公民社会发育的前景。

綦:中国未来几年在维权运动进一步推动下,中国公民社会得到进一步发育,体制内外良性健康力量合力,必将实现中国历史性的转型。

吴祚来:旁观余秋雨先生打太极

看起来剑拔弩张的,放松一点心态,其实它就是一次网络游戏,有点暴戾的网络游戏。

余秋雨先生肯定没踢过足球,可能也没看过足球,因为,别人对他的球门里灌球时,他一生气,就抱着球往别人门里扔,然后狠狠地说着,你们咬了我,你们是咬余专业户,你们是靠盗版起家的,凭什么往我球门里踢球?看球的人肯定都乐坏了,余大师,凭什么卖盗版的就不能射门?这是哪家的规距?别人找你要的是证据,现在,旧帐还没还,新债又筑起,凡是对你家球门射球的,都是靠盗版起家的么,还是有所专指?那么指的是穿几号球衣的?

余大师用打太极的方式,踢足球,弄得浑身是泥,遍体是伤,他还浑然不知,还乐乐地在家里呼呐吐吸,一会儿云手,一会儿白鹤亮翅,但就是球过不了中线,在自家门边上转悠。

《北京日报》的萧夏林,可以说就是一个“无良”文人,闲着没事干,找到余大师,二话没说,就对着余老师的头,猛拍砖,他可能是在家喝高了,对社会又不心怀不满,没处发泄,正好碰到余大师在足球场面上玩太极,气不打一处来,朗声喝道,余老师,你得老实交待,去年今日,你在电视上扬言,捐了二十万块给四川灾区造秋雨学校,这学校造在哪儿呢?钱又是捐到哪儿了?怎么连个收据都看不见?啪啪啪,三块砖就砸下去了,引来足球场边满场喝彩,多数人喝打得好,也有一些人认为,萧大侠不厚道。

因为萧大侠没有见到余大师的捐款证据,所以他有理由怀疑,余大师没有捐款,更谈不上捐建一所价值二十万的学校了。因为去年今日,余大师在电视采访中明确告诉公众,他还捐了二十万,建设一所学校,如果一年了分文未见,那么“诈捐”就必定无疑了。在块块板砖拍下来,余大师毫无招架之力,为什么,余大师自己知道,但他不说,先由他的下线九久读书俱乐部老总说,因为这事由这家公司负责完成的,但这位老总却仍然没有证据足以证明,余大师捐建了一所学校,这位老总的话锋一转,就改成了捐建三所图书馆,然后再变成三所图书馆里价值二十多万的图书。原因是什么呢,余大师自己解释说,是因为二十万建不了一所学校,所以改建三所图书室,现在看来,三所图书室也建不了,只能捐书了。

我们看到了整个过程的脉络,是如此清晰,清风朗月,高台明镜,人人举目可以分辨,但余大师缺少的,是一颗应有的坦诚之心,他只要与公众先说一声对不起,对萧大侠说一声感谢提醒,就万事大吉,说明真相,补上捐赠,风不生水亦难起,他不这样,自己脸上有泥不擦,指着萧大侠说,在中国,有四个咬余专业户。似乎公众应有的质疑权,就是一种对他无端的厮咬。而当易中天易大侠挥剑杀入余氏太极阵中之时,直点余氏命门穴位,高声喝令余大师拿出证据,因为公众对你所说的捐款以表示了敬意,你不能骗取公众敬爱之心。

余大师还是打太极,不接剑,剑都划破了他的前胸后背上衣衫,都划破了大师颜面,他还是不接招,不仅如此,却在地上抓起一堆烂泥,抛向对方,说,任何靠盗版起家的人,都无权指责我,我不接受网络上查帐,网络上骗子太多。

余大师誓将“不坦诚”进行到底。他的后面有补台的正在火速补台补妆,使大师照样在前台将太极拳表演完成。四川方面传来官方消息,都江堰教育局与余大师签的是“君子协定”(这君子协定早怎么不拿出来?),既不用出证据,也不用签合同,只待秋后有关中小学图书室建立后,余大师的图书就会空降到图书馆中,名书法家题写的馆名也会如约而至,所有的质疑都会烟消云散,谣言不攻自破。以时间换空间,以空间换补救,以补救换胜利。

一边厢是绝不坦诚,一边厢呢,是绝不宽容不手软,生命不息,拍砖不止。

当有曹林挺身而出,小英雄想出面说句公道话时,萧大侠不干了,你小曹就是一个余家托儿,就是仗着自己国家大报的编辑身份,来玩一把替余氏遮羞的把戏。萧大侠又开始拆解曹林身世背景。要是不挖出曹家底细,誓不罢休。“不与我同一战线者,我是一个都不宽恕”。萧大侠大有鲁迅遗风。

我们对余秋雨先生,缺少的是一份应有的爱心与怜惜之心。我们在网络中上演了一曲文革批斗的闹剧,将余大师戴上已订好的帽子,然后拿着自己造的道德三尺棍,道德大板砖,劈头盖脑地打将下来,全然不顾余先生在去年当时的情境中,确有一份对灾区孩子们的一份爱心,这位文化老人,毕竟去了灾区,毕竟表达了一份向灾区捐赠的意向,当然,在电视采访中,他也以此为荣,但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当他发现捐二十万不能造一所学校时,心中会是多么失望,如果二十万就能造一所学校,我相信余先生定能拍板很快确定建设日程。

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它需要人们穿针引线,将后续的故事完成。

如果萧夏林先生善意提醒一下余先生,别忘记了你去年的承诺,点一点,后面的故事仍然可以继续,仍然有看头,如果到了今年年底余先生迟迟没有下文,他想补救也没有可能,因为秋后又冬至,小雪复大寒,到了那里,他还没有动静,他真的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诈捐者。

通过萧先生的不宽容,我们又看到了余大师的不坦诚,你方唱罢我登场,围观者们更是将栏杆拍边,结果呢,有多少人指直自己内心,看看这个过程之中,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为他人做了几份捐献,自己对人文精神又有几分伤害?

这个时代,大师没有大师的真诚,侠客没有侠客的度量,围观者们,少有冷静清醒与公义之心,追求热闹,是中国民间美学最高境界,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我,哪儿有宽容,哪儿有捐献,哪儿会有我么?

让我们一同询问自己内心。

五岳散人:如何看待用砖头表达的公民理想

自从杭州的飙车案以及伤亡更行惨重的南京车祸之后,似乎对于交通安全的关注一下子成了焦点。近日,兰州有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维护交通安全。他老人家站在小区门口的斑马线边上,看到有闯红灯的汽车就给上一砖头,连砸了30多辆车。在周围围观者的声援中,被砸的车主基本都只能灰溜溜地走人了事。该新闻之后,某门户网站做了一个调查,我看的时候,赞成者大概在76%左右,反对者只有21%,其他则是不好说。

一般说来,写评论不能凭第一冲动,必须尽可能深入思考下去,写到事情的第二、第三个层面方为工。但关于此事我倒想先说说自己的第一冲动:三个字“砸得好”。这种不管他人生命安全与交通规则的人,砸了他的车是咎由自取。而且我还能装作很有知识的样子,为这种行为找到合适理由:闯红灯危害的是公共安全,而作为公民,他有维护社会与自己安全的权利。直接拦车危险性比较大,但砸车而逼停不失为一种良好的方法。这时候我是那76%的人。

在经过了这个第一冲动之后,我们来说说第二个思考的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弹剑高歌的侠客时代,行使任何权力都必须要有合理合法的授权,警察才是具有合法权力的执法人,但他们的警械里也并没有砖头这项武器,而且如此做的话,万一造成了严重后果,如何界定其行为,就会成为一种聚讼纷纭的事。这时候我是属于“不好说”的那类。

第三层思考则跳出了这个选项游戏,想一想这个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会极端到这个程度?我生活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并且也是有车一族。在这个城市里开车不算很惊险,但如果到了其他小一些的地方,开车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良好的神经反射的训练。

有时候我们想,是不是法律对交通违章的处罚实在太低,以至于违章的成本也比较低,大家实在是很不拿这个当回事。其实无论是酒后驾驶以及闯红灯,在某种意义上都算是危害了公共安全,这应该是重罪才是。但我们这里要是没有严重的后果——比如南京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往往就是违章处理了事。酒后驾车、闯红灯只是罚款、扣分,醉酒驾车才是治安处罚而已。我们的国家也已经逐渐成为一个车轮上的国家,到现在为止,立法的思想还没有深入到这一步,难道这就情有可原了?

第四层思考是这样:在这些年里,我们的权利与责任意识都开始苏醒,大家都认识到,作为一个公民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只是在我们的学习科目中,虽然有《法律常识》等课程,但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公民课。即使自认稍知法律与公民社会定义的人,也往往第一感觉是“砸得好”。在缺乏这种教育的情况下,极端手段所建立的是否算是公民社会良好的雏形呢?

再向下思考下去,就到了文化的层面。如您所知,我们的社会对于规则向来不看重,原来有基本的道德约束,但现在法制社会尚未成就,基本的道德底线倒是越来越低。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上梁”何指?恐怕就要读者诸君自己体味了。

陈奎德:回儒恩怨——兼评“张承志现象”

(作于1995年)

自本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出人意表地,在世界范围内突然涌现了三桩引人注目的异象:

1) 文化上:伊斯兰文化的复兴

2) 经济上: 东亚的经济力量迅速崛起

3) 政治上:原社会主义阵营(苏联、东欧)突然崩解

这三股强大“气流”的交相冲激,势将使世纪末的全球“大气候”风生雨起,面目全非,并且,将影响到二十一世纪世界的基本格局和环球“生态”。

我们这里试图把目光略为收缩,观察并探索在伊斯兰文化复兴的世界性气候下,中国回民及本土伊斯兰文化的历史沿革与现状,及其与中国主流文化的可能互动。

伊斯兰的崛起

1798年,一代枭雄拿破仑侵入埃及,立马金字塔边,睥睨阿拉伯世界。以此为起点,伊斯兰文明在其传统对手基督教文明的全球性咄咄进逼下逐渐居于下风,伊斯兰国家渐次沦为列强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个中原因固然很多,其中恐怕与伊斯兰教没有象基督教一样经历过宗教改革,亦没有经过“政教分离”和“宗教宽容”的现代洗礼有重要关系。

但是,“两百年河东,两百年河西”。经过近两个世纪,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情势开始逆转。肇端于伊朗的霍梅尼革命,导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于1979年在伊朗掌权。作为风暴的原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全世界呼啸而起,一些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在全球声势大张。最近,阿尔及利亚原教旨武装恐怖力量在全球的威胁,更加剧了世界性的神经紧张。如下两件事堪称西方世界对此的高度敏感的象征:最近,北约组织秘书长声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已构成像以前共产主义那样对西方的威胁。而哈佛大学资深教授亨廷顿更把未来的冲突界定为“文明的冲突”,且特别忧心忡忡于伊斯兰文明与儒家文明联手对付西方基督教文明。

在人口上,请记住这两个数字:十二亿和三、四千万。即,全世界今天已有十二亿穆斯林,而在中国这样一个非伊斯兰国家中,穆斯林也达三、四千万之多,并且除回族外,还遍及十个少数民族之中。这两个数字里面蕴藏着的能量,意味着什么?

在地域上,以中东阿拉伯国家和伊朗为轴心,西起西非的塞内加尔、矛里塔尼亚,东到南亚的阿富汗、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和印尼,这一大片广袤的世界,都是在新月旗笼罩下的伊斯兰势力范围,它已经超越了历史上兴盛时期的奥托曼、萨瓦菲与莫卧尔三大伊斯兰帝国广阔疆域。

如果我们洞悉上述人口和地域这两者的基本内蕴,就不难理解亨廷顿们的危言耸听,也不难想象伊斯兰文化复兴的可能历史后果了。

于是,有人惊呼,正如欧洲十字军东征的基督教中世纪一样,现在已轮到了伊斯兰教的“中世纪”了。而当下,正是“新月军西征的时代”!具体的征象,就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泛滥全球的恐怖行动,就是以一本《撒旦的诗篇》获罪于伊朗“伊斯兰裁判所”而被全球极端穆斯林分子追杀的鲁西迪。

倘若如是,那幅图画看来并不太美妙。

在当前,儒家文化圈对西方主流文化的挑战主要来自经济领域,而伊斯兰文化的挑战主要来自信仰和武力。倘二者结盟,会演出一场什么样的历史活剧,恐怕是颇值得玩味的。而偏偏不久前(1995年3月12—14日)又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市举行了《儒家思想与回教文明对话》国际研讨会,似乎也隐隐传递出某种讯息,在映证亨廷顿教授的丰富想象力。不过,这种想象是否能转换成为世界史的现实,尚待严肃的评估。

问题是,伊斯兰文化与儒家结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对此,有必要区分中国国内方面和国际方面。把该问题放在国内与国际间来看,其答案是截然不同的。

简言之,笔者以为,伊斯兰与儒家的结盟,在中国国内,近乎不可能;而在国际上,则有暂时的可能。国内的不可能性来自历史的恩怨和文化的脉络,国际的近期可能性则来自国际政治游戏的逻辑。

讨论中国国内回儒两家之关系,当然牵涉到伊斯兰文化在中国文化格局中的位置。

让我们进入儒家文明的发祥地中国,考察一下大陆伊斯兰文化,观察它与以儒家为重心的中国文化的关系的沿革,或许对上述问题的答案有所启示。

中国回史一瞥

追溯历史,伊斯兰教创立不久,时值盛唐初年。踏着陆上的“丝绸之路”和海上的“香料之路”,阿拉伯、波斯和中亚各国的穆斯林进入中国,从此,揭开了回儒两大文化在中国的漫长而复杂的关系史。

简括地说,伊斯兰文化在中国的唐宋元明四朝期间,同中国主流文化有较为和谐的关系,并呈日益上升的态势。但自清朝至中共时代,该关系则每下愈况,日益恶化,并且,与这一历史进程同步,他们在华居住的地区也逐步边缘化了。

有唐一代,在长安等大都会,都有外人居住的“蕃坊”。其中穆斯林的宗教生活未曾受到干预与限制,而蕃坊中的“蕃长”则成为礼拜寺内率领穆斯林教众进行宗教活动的教长,并处理穆斯林之间的民事诉讼。穆斯林与本地人虽曾有纠纷,然无碍大局。“蕃客”随着“住唐”年代的久远,繁衍后代,“侨居蕃客”变成“土生蕃客”。这就是中国本土穆斯林的滥觞。

宋朝,来华穆斯林日众,并开始向外传教。他们兴建和重建了众多的清真寺,并修筑了穆斯林的公共墓地。五代、北宋之际,由于哈拉汗王朝的皈依,地处新疆天山南北的民族信奉了伊斯兰教,这就是现今在那里伊斯兰文化影响仍然强劲的缘起。

“元时回回遍天下”,《明史》中的这一记载,生动地表现了伊斯兰教在蒙古人统治的元朝的发展盛况。成吉思汗的铁蹄,荡平了各国的边界,使中国、中亚、西亚连为一体,缔造了横贯欧亚的蒙古大帝国,促成了频繁的人员和物资交流,导致穆斯林大批来华,显空前之景,这就是元代官方所谓的“回回”。另一个导致元代伊斯兰文化发展的因素是其等级制度。如所周知,元代等级森严,公开按种族排序。其时,回回被划归“色目人”之列,地位仅次于蒙古人,高于汉人和南人。其中部分人在经济、政治上都跻入主流和统治阶层。这当然是穆斯林来华的具有诱惑性的因素,也是吸引人们皈依伊斯兰教的现实原因。

这里特别要提一下元代的“西域亲军”,即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亚各族军人。他们东征来华,屯养定居,以陕、甘、宁大西北为主要生息之地,与本地人通婚,混杂了血统,繁衍了后代,丧失了母语,保留了信仰。这些“西域亲军”就是异质性最强的中国大西北伊斯兰文化的远祖。

明代,承接着元朝回回膨胀的余绪,伊斯兰文化有了更大的发展。正如本专辑文章所提及的,很多回回是明朝的开国元勋,并且,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郑和,也是由回回贡献出来的,他亦体现了明朝对外政策的亲回色彩。但明代最值得一提的,可能还是最终形成了一个讲汉语的、以伊斯兰教为精神纽带的民族共同体—回族。同时,还形成了信仰伊斯兰教的撒拉族、东乡族和保安族等,纷呈一时之盛。

清朝,是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主流文化关系的转捩点。

鉴于回回与明朝的特殊渊源和较为稳定的地位,他们自然容易同情并参与清初的“反清复明”举事。这就决定了有清一代当局与伊斯兰教之间基本的敌对态势,并预示了穆斯林在清朝及其之后的悲剧命运。

让我们以西北的伊斯兰哲合忍耶教派为案例看看回儒的恩怨。

从大西北异端透视回儒关系

自清以降,伊斯兰文化与中国官方文化内蕴着高度的紧张,特别在西北,成为最具异质性的文化。

溯其源流,中国本土的伊斯兰教派赋有自己很鲜明的特征。近代以来,由于当局的锁国政策,中国穆斯林与外界交流并不是非常充分,因而发展出了不完全同于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一些教派和传统。仅就中国的苏菲派而言,广为人知的就存在所谓四大门宦:嘎德忍耶、虎非耶、哲合忍耶以及库不忍耶。大西北的回回在同满清政权悲怆斗争中,展示出了某些精神化的气质,其中哲合忍耶由于其泣血凄绝的悲壮历史和坚韧卓绝的殉道精神而把它升华到了极点,从而与中原的儒家主流文化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并具有难以抗拒的感召力。作家张承志被其召唤,撰《心灵史》为其呐喊,即是典型证据。

“也许,主为了证明,在欧洲选择了犹太人,主也是为着证明,在中国选择了回民。”张承志如是说。

哲合忍耶教派是中国回回的“新月旗”。

哲合忍耶是正统中国文化的异端。

哲合忍耶教义的核心,是束海达依主义。所谓束海达依,就是指为伊斯兰教而牺牲。

诚如张承志所说,血是宗教的种子。从根本上,哲合忍耶这朵夺目的异端奇葩是由鲜血浇灌的。

我们来概览一下哲合忍耶的殉教史:

乾隆四十六年(1781),哲合忍耶的苏四十三起义,对清朝发动了第一场卫教圣战。官府逮捕并杀害了哲合忍耶的创教人马明心,自苏四十三以下,约三千名战士殉教,被俘者无一投降,悉数被屠,苏四十三等被刨挖祖坟,烧毁扬灰。循化和孟达峡以西的哲合忍耶被斩净杀绝。马明心在二十几个县里的哲合忍耶被剿杀了十之八九。然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圣徒马明心拱北,它鼓舞哲合忍耶奋斗达两百余年。

乾隆四十九年(1784),哲合忍耶的田五于四月十五日起事。二十四日,田五殉难。七月初四,清军攻入石峰堡,时值开斋节,回民正在礼拜,没有抵抗(据张承志考证),两千多穆斯林殉教,三千多战士和妇孺被俘。七月初十,底店惨案发生:官府告示回民迁徙,在押送中“共正法回民一千二百六十八名”,底店妇女幼童二千五百余口,全部赏给满清官兵为奴。从此哲合忍耶完全潜入地下,进入深不可测的恐怖黑幕之中。

同治年间,西北回民大起义。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哲合忍耶的十三太爷马化龙自缚出金积堡东门,走进官营,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性命,赎金积地区回民死罪。在酷刑拷打五十六天后,马化龙被凌迟至死,身首异处,其家门三百零二人壮烈殉教。哲合忍耶教派惨遭屠灭。

然后是——

1949年宁夏起义、1952年固原起义和1958年宁夏起义及其悉数被镇压,

哲合忍耶沙沟派教主马振武冤死狱中,

最后,就是那一声火箭炮巨响—1975年震颤人心的对云南沙甸回民的屠村。

……

死亡给信仰增加了重量。殉道是一切宗教的引力中心。

离开了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象征,我们还能够想象基督教在全球的大发展吗?

离开了犹太人在历史上重重苦难和(纳粹对他们的)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史,难道能有以色列的复国?

由于其卓绝的殉难史,几十万人的哲合忍耶成了中国七百万回民的核心。而哲合忍耶那种甘于贫瘠,弃绝今生,追求苦难,毅然赴死的特异的信仰精神,与中国的世俗文化显然是格格不入的。

作为归宗入教的穆斯林,特别是作为西北回回哲合忍耶的代言人,张承志对以儒家为主流的中国文化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感情。在《心灵史》中,他写到:

“信教——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一个牺牲者集团。……

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

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灿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中国人民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当别人流血牺牲大声疾呼时,他们是不参加不理睬的。他们有惊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对他们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这也许是中国人劣于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国人同时又是大奇迹的创造者,一旦他们集群而起,他们便突然间抛尽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诗教示世界。……中国文化,这是一个使中国人感受复杂的题目。它光辉灿烂,无可替代,但是它压抑人性,它深奥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着和腐蚀着宗教信仰。“

模拟鲁迅的笔法,话说得尖刻、决绝,然而,内中不乏真切的心理体验,是值得中国人反省的。

从一方面看,作为回教徒,作为西北回民准“可兰经”的作者,张承志的上述对儒家思想的深刻仇视和蔑视,客观上是有其代表性的。

从另一方看,中国的大部分权力和知识菁英,与他们对基督教的态度相比较,其内心深处对伊斯兰教同样是轻蔑的,混沌模糊的头脑中充斥着“原始、落伍、暴戾、野蛮、极端”等刻板印象。

因此,应当如实地看到,回教与儒家在文化精神上,是处于两个极点上的,充满了内在的紧张。亨廷顿的“儒家与伊斯兰教联盟对抗基督教文明”的预言,就文化精神而言,是对儒、回文化关系直觉的迟钝,不足为训。从长远来看,该预言是虚妄的。

但是,这并不排除在世界范围内,在国际政治逻辑的驱使下,儒家世界与伊斯兰世界的暂时结盟。然而,这种联手并非文化性的,而是政治功利性的。譬如,北京与伊朗及中东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在武器问题上的交易,如果把它看成文化上的联手,而且在文化上把中共算成儒教政权,就近乎开玩笑了。无疑,这主要是为了对付较强大的共同政治经济敌人—西方—而达成的临时联合,基础薄弱,随势转移。

“张承志现象”与伊斯兰中国

与世界性的涨潮趋势相平行,近年来,中国大陆的伊斯兰文化也出现了复兴的征兆。“张承志现象”就是一个例子。

然而,无论世界还是中国,伊斯兰的复兴是否真的意味着另一次“黑暗时代”的降临呢?

笔者并不作此杞忧。

伊斯兰文化的复兴,无论就深度和广度言,都是有限的。

况且,伊斯兰教内部的纷争,必将抵消它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主宰性力量的上升势头。

回顾一下历史上的宗教纷争,再回顾一下“兄弟国家”的中共、苏联同“敌对国家”美国的三角关系罢。历史表明,任何宗教或意识形态成形后,必将因对教义的解释不同而划分为众多派别。历史同时表明,同一宗教或意识形态内部的冲突往往比对异教和其他意识形态的冲突来得更加残酷和血腥。

事实上,自七十年代伊斯兰文化复兴以来,最惨烈的战事都发生在伊斯兰国家之间。如,1980—1988年旷日持久的伊朗伊拉克战争,1991年伊拉克对科威特的侵略,等等。具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作为异教背景(基督教文化)的西方联军与伊斯兰文化的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联合击退了另一个伊斯兰国家伊拉克。

当今世界上,国家利益显然是优先于宗教信念认同的。

不过,作为中国人,笔者对于“张承志现象”的兴趣却另有所在。所谓“张承志现象”的内涵,是指一个虽为回族,但在毛时代的北京长大,“红卫兵”的命名者,自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汉语作家,皈依了伊斯兰教后,猛烈抨击儒家文化、汉族知识分子和所谓西方“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现象。这个案例涉及回教、儒家、西方英美文化和中共党文化,是值得反复剖析和深思的文化现象。

事实上,张承志虽诅咒中国文化,却坦承:“我想用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哲合忍耶)愈来愈象征着一种崭新的东西—中国的信仰及其形式”。

这就表明,他其实并未放弃中国。实际上,他是想在中国输入“信仰”实即“超越性”这一特质。对此宏愿,笔者深为钦佩。事实上,笔者在上期也曾撰文论及“赋神州以神性”对中国人的紧迫性。在中国,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宗教的传播,对于中国世俗文化的升华,对于裹胁一切的“拜金潮”的精神平衡作用,对于国运的紧要关系是不必赘言的。因此,对两教在中国的真诚信仰者和传播者,笔者表示由衷的敬重。

不过,这里想说的,却是另外一点。浏览张的大部分著作,笔者赫然发现的,却是一个浸染了毛主义色彩的穆斯林。经过他解释的伊斯兰教,与当年的红卫兵命名者有某种潜在的一脉相通之处。

张承志的著作贯穿着几个价值基点:

1) 反对任何体制,

2)穷人的伦理优越性

3)   反智主义

4) 极端理想主义,

5) 矫情的浪漫主义 .

所有上述特点,恰恰正是(毛公开表述出来的、而非实际政治操作的)毛泽东主义的基本点。

关于“穷人的伦理优越性”,已有另文分析。本文限于篇幅,只略论其余诸点。

翻开张承志的著作,关于反对既成体制,赞美原始生命力的观点触目皆是,这已成为他价值判断的基本标尺了。最近,他在一篇批评美国非暴力主义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的文章中说:“我觉得毛主席有一种未曾被解释过的哲理的深刻——非暴力主义完全可以当成体制的招牌或粉饰;它有那么一股奴才气,把正义通过下贱表达,让年轻人觉得不舒服”。(“真正的人是X”,《读书》94.9.  )

诚然,毛曾经用刺激性的语言鼓动年轻人对“体制”造反,但是,不应忘记,正是毛泽东,建构了一个庞然大物的体制,它比其他体制更加具有压制性。倘若张承志是1957年中国的“年轻人”,你对那轰然压顶而来使你20多年不得翻身的毛“体制”是何感受呢?倘若你是1975年沙甸村的回回“年轻人”,你体验到那些“毛体制”的火箭炮表达的是什么“深刻的哲理”呢?

不可否认,反体制是人的自然倾向,特别对天性浪漫的人、敏感的人以及处于“遁入荒野”的青春期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因为任何体制都有压制人的一面。而放浪形骇,叛逆、极端和暴力的行为,由于对精神的刺激强劲有力,故与酗饮酒有异曲同工之妙,常常引人“上瘾”,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但是,个人化的审美情绪不能混同于群体生活原则。对于非驯化生活的赞美只能被限制在审美的精神领域。所有的原始的生命力,蛮荒浪漫率性暴烈的诗意行为方式,是不可能普遍化制度化的。

野蛮状态导致人人自危,只有具有游戏规则的体制化之后才能长存。

其实,如果没有一个体制框架,对暴力毫无禁忌,作为书生,张自己势将很快化为齑粉,遑论在这里高谈什么浪漫主义了。因此,体制也有保护人的一面。卢骚式的“返还自然”的诉求,实践的标本之一就是顾城。顾城式新西兰荒岛的“诗意”浪漫生活及其惨剧终局,已对此中逻辑作了戏剧性的演绎。张的这种观念和倾向在历史上屡屡出现,已经被人分析得相当透彻了,若以此高自标榜,难逃思路不清之讥。

归根结底,人是离不开体制的。不是此制,就是彼制,无可逃遁。关键还是体制与体制之间的比较,“两害相权取其轻”。

诚然,毛是反对西方“盎格鲁。撒克逊”体制的,然而他自己缔造的体制却要恐怖千百倍。毛也曾短暂地反对过他自己缔造的官僚体制,然而却再造了一个更残酷的体制。即以被张承志极口赞颂的、反“盎格鲁。撒克逊”体制的黑人穆斯林马尔克姆。X而言,他自己在他所反对的“盎格鲁。撒克逊”体制中,同样被容纳。表现他的思想和生平的电影和录像带,广泛发行,进入了“体制”内,而毛泽东的书亦可以在其中大量发行。这表明该体制的容量。试问,毛体制能容忍一星点非毛体制的言论么?遑论鼓吹暴力了。

此外,当被张承志蔑视的中国知识分子挑战毛体制时,当沙甸回民反抗毛体制时,张承志如何为自己定位呢?是反体制呢还是捍卫体制呢?看来,他难逃这个“体制的悖论”。

张承志的反智主义,集中体现在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态度上。他在接受访问时说:“(毛)就觉得红卫兵应该向农民学习,简单的来说,我支持他的思想,……我感到毛泽东鄙夷知识分子,不是没有道理的”。显然,这种观念出自他的“穷人的伦理优越性”(即毛的“卑贱者最聪明”),但是,张却又承认,“在内蒙第二、三年的时候,就想到出路问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时,招工农兵学员,机会就来了。”(当然,这时就不必学习农民了)。事实上,他的轨迹同常人没有两样,大部分时间的生活遵循常人法则和身处的体制,并在该体制中获得了利益,在实践上仍然没有真正贯彻狂野的浪漫,这本也无可厚非。但倘若与此同时又喜欢用夸张的语言标榜烈性、叛逆、暴力和赴死,则未免矫情。

其实,平凡的外在生活常常是非凡的内在生活的必要条件!哥德、康德、托尔斯泰等人实为例证。外在与内在两者皆非凡的状态,只能偶一为之,不可能长久;若长久,必然导致精神崩溃。外在生活的非常态与精神生活的深化,二者并无必然联系。刻意为之,不仅不示人以深度,甚至不给人以真实。

我注意到,张承志的《心灵史》写到1949年之前就嘎然而止了。这大概是出于可以理解的自设禁忌。考虑到该书完稿于1990年6月,也许,笔者忽略了张承志的弦外之音。他是否别有寄托?他可曾在私下比较过同治年屠杀与沙甸屠杀和六四屠城的残酷性?这些,都是笔者不敢妄断的。

然而,无论如何,他在对待毛泽东和清政府的态度上,陷入了双重标准。还有一点也是清楚的,不管怎样仔细解读被张承志狂热赞美的某些理念,我们也很难发现深刻的自我反省。正如国内有人在论文中问他“如何能回答二十世纪中国的理想主义和灾难的紧密关系?……如果没有真正的眼光反思灾难和我们的关系,我们怎么有权宣布新的追求和信仰只会获得爱和幸福而不可能重新遭受灾难?”(薛毅:“张承志论”)

“张承志现象”所以引起我们的兴趣,不仅由于他是中国本土伊斯兰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同时也在于他流露出萌芽状态的信仰不宽容和中国式的原教旨主义色彩(虽然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原教旨主义者),对于中国的未来,这二者都是值得高度关注和警觉的。

精神是很难绝种的。

从一度沉寂的伊斯兰文化的复兴及新儒家的崛起,我们再次看出,各种思想、流派、宗教的存在是永恒的现象。人类最紧要的,恐怕是在精神和思想领域内,取消正统和异端的区分,是学会与不同精神状态的人的相处之道。

而这种“相处之道”,就是确立一种大家都有存在权利的宪政架构。

笔者注意到,马来西亚副首相安华。依不拉欣,作为一个回教徒和亚洲国家政治领袖,最近发表谈话说:“亚洲面临最重大的挑战之一,就是如何培植一个尊重公民权的社会。说实话,我们必须承认亚洲仍然挣扎着要清除那些所谓”东方式的暴君政治“的一些残余。这些残余是不会自动消失的,除非我们积极地发展,并且加强尊重公民权的社会体制,促进确实代表权的代议政治,倡导法治而非人治,并且催生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不必讳言,这里有对部分(某些亚洲强人)所谓“西方价值观”的接纳,它承认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些东西具备普遍性的,它显示了这位回教政治家反省的精神和博大的胸襟气度。

这是亚洲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退潮的先声。

这种胸怀的泛化,无疑乃是消泯中国、亚洲乃至全球宗教和文化血腥纷争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