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沉重的话题应该议论。

当年的朝鲜战争总共打了37个月又两天(1950年6月25日一1953年7月27日),而“停战谈判”就占了24个月又17天(1951年7月10日一1953年7月27日)。特别是那个第四项议程“关于战俘安排问题”,竟占用了整个谈判时间的四分之三,达19个月(1951年12月11日一1953年6月8日)。

为什么“战俘遣返”问题谈判进度,每前进一步都步履艰难呢?

中方认为美方居心不良,企图扣留尽可能多的中朝战俘,借以向全世界宣示:“如此众多的战俘向往自由世界,拒绝回到共产主义社会,是遏制共产主义的重大胜利,是共产主义不得人心的明证。”并以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回忆录中一段论述作为证据。艾奇逊认为: 朝鲜成争只是自由世界同CP世界的前哨战,如果把包括投降者在内的战俘都送回铁幕,将来发生大战,将无人逃亡(投降)。艾奇逊说:“CP士兵一落到我们手里就可以逃亡,这是对CP有威慑作用的。”

从1951年12月11日停战谈判进入第四项议程——关于战俘遣返问题算起,到1952年12月2日美国国防部长罗维特发表扣留战俘声明为止的一年时间里,双方争论的原则议题就是: 对战俘遣返方式是“自愿遣返”还是“全部遣返”?双方各执一议,分歧难以消弭。

1952年11月27日,印度向联合国政治委员会提出解决朝鲜战俘问题的方案: 提议建立一个遣返委员会来处理朝鲜战争中的战俘问题。该会由四个中立国组成,并由该四国公推一公断人,遇到不能决定的问题,由公断人裁决。朝鲜停火后90天,尚未遣返的战俘由高一级政治会议解决。30个月后,如仍有未回家和未作出处理决定的战俘,交联合国收养。

1952年12月1日,联合国政治委员会以53票对5票通过了印度提案。

1953年2月22日,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致函中朝方面,建议在战争期间,先行交换伤病战俘。

3月28日,金日成、彭德怀复函克拉克,同意交换伤病战俘。

4月20日,双方实现伤病战俘交换,朝鲜停战谈判的第四项议程才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6月8日,朝鲜停战谈判双方就战俘问题取得协议,并签订了《中立国遣返委员的职权范围》,唯一阻碍停战达成协议的第四项议程才得到解决。

那么,双方争执时间最长的、斗争最尖锐的“战俘遣返问题”为什么会拖那么久呢?

美国国防部长罗维特1952年12月2日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联合国拒绝强迫遣返战俘的立场,从军事上来说,也是适当的,因为很多战俘是由联合国军宣传人员劝导而背叛的,因此,如果强迫把他们遣返,便会失掉信用,也将损害联合国心理战争方面的努力。”

所以,美方的希望是遣返的数目越少越好,中方的要求是全部遣返。当时,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转交给中朝方的战俘数字是176679名。1951年12月18日,美方第一次交出的中朝方战俘名单数目为132474人。对照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名单,少了44205人。1952年1月28日,美方交出了中朝方被俘人员的基本材料,但对缺少的44205名战俘的下落仍未作交代。

1952年3月2日,当中朝方向美方提出将遣返其11559名全部战俘,要求美方遣返所收容的中朝方132474名全部战俘时,美方表示同意在这一原则条文下解决问题。但在4月1日的会议中,美方则表示只能遣返11.6万人,较前数又少了16747人。

4月19日双方再次会谈时,美方又将可遣返的数字下降到7万人。

在5月2日的停战谈判会上,中朝方重提美方遣返战俘数字为13.2万人,中朝方遣返1.2万人。美方立即表示拒绝。

5月7日,李奇微发表声明: 坚持其只遣返7万人的方案。7月1日,将7万名改为8.3万名,但又一次声称“这是最后的、坚定的、不可改变的方案”。

1953年4月20日伤病战俘交换时,美方直接遣返的中朝方战俘是6670人(其中志愿军1030人);停战后,直接遣返中朝方战俘是75823人(其中志愿军5640人),两次共计82493人。

这就有了一个沉重的话题:作为祖国,如何对待这些归国战俘?

香港的《凤凰周刊》2010年第23期以《志愿军战俘海外档案》为题刊登了一组文章,谈论当年中国志愿军战俘的遭遇及反思。下面摘录其中一些文章片断并予以叙评:

自有战争以来,在相当长时间里,战俘是可以任由对方处置的战利品。

古时,中西方均视战场被俘为耻,且大都以是否“杀身成仁”作为衡量是否有“节”的标准。

但在欧洲,这种观念后来出现变化。中古时代,作为战争主要参与者的骑士,不但有各为其主作战的任务,更在其上有捍卫基督尊严的义务。共同信仰和长期默契,让他们有了战争中只求输赢而不重杀戮的观念。被俘的骑士士不但可以赎身,而且被俘期间可受优待与胜利者同享尊严。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认为: 战争绝非人与人的关系,而是国与国的一种关系;在战争之中,个人与个人绝不是以个人的资格,甚至不是以公民的资格,而只是以士兵的资格,才偶然地成为仇敌的。一旦他们放下武器,不再是敌人或者敌人的工具时,他们就又成为单纯的个人,而别人对他们就不再有生杀之权。卢梭的观念成为西方国家对待战俘的一个分水岭。

战事不利时放下武器,只要进行过英勇战斗,仍被视为保全了尊严和体面的行为——这种观念逐渐成为习惯法被延续下来。至1927年7月27日,终于有了一部《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以规范和明确战俘应享有的人身保护和尊重人格的权利。随着公约的不断完善和加入者越来越多,它逐渐成为全世界大部分国家都接受的战争准则。

不过,因为不同文化价值体系中对被俘的看法不同,它并未为所有国家接受。二战期间的苏联和日本即为典型。这两个国家均强烈视被俘为耻。但在惨烈的战争中,字典里没有投降和被俘这个概念的苏联和日本,都曾出现过完全未预料到的情形。
斯大林在1941年8月的第270号命令中宣布,任何情况都不许被俘,指挥官要枪决怕死而当俘虏的人。即“红军没有战俘,只有祖国的叛徒”。但在卫国战争中,苏联被俘官兵极容易出卖自己的长官和祖国,前后有上百万人为纳粹德国服务。战争结束后,被盟军解救的苏军战俘和劳工大部分拒绝回国,盟军靠强制才迫使550万苏联军民返回祖国。

无独有偶,信奉“宁可玉碎绝不瓦全”的日本军队虽然战俘甚少,可是一旦被俘,从未受过战俘待遇教育培训的日本兵,不但容易竹筒倒豆子般回答一切问题,而且愿意主动为对方提供一切服务。美国学者认为,这是因为被俘的日军认为自己一旦被俘,就已尽失颜面尊严,形同废物。

上述情况,在加入日内瓦公约的国家中却几乎从未出现。

随着中国红色政权的建立,在被俘问题上,中国人的观念明显向传统回溯,“被俘”与“投敌”、“守节”与“变节”的界限变成了以“是否被俘”来简单划线的现象。所以,朝鲜战争的志愿军战俘问题成为中国现代军史上最大的问题。

总结相同案例,不难看出,在揭开志愿军战俘问题的伤疤时,我们应当有一种理性而清醒的认识: 有战则必有俘,被俘不等于投敌,被俘不等于变节。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8月5日,交战双方开始交换战俘,到9月6日交换结束时,志愿军战俘有5640人归来;加上当年4月20日提前遣返的103O名伤病战俘和后来从中立国管理的战俘营经过解释归来的440名“间接遣返”战俘,先后共有7110人回到中国。其余的14704人则被美方送往台湾。

朝鲜战争期间,停战谈判经过了漫长的24个月,其中19个月是卡在了战俘遣返问题上。

1953年7月27日,双方终于在板门店签订了停战协议。协议规定:“在本停战协定生效后60天内,各方面应将其收容下的一切坚决遣返的战俘分批直接遣返”,“各方应将未直接遣返的其余战俘,从其军事控制与收容下释放出来,统交中立国遣送委员会”。

被羁押的志愿军战俘中,有师职干部一人,团职干部四人,营职干部57人,另外还

有许多连排级干部。

从8月中旬开始,被遣返的志愿军战俘分批乘火车回国。进入中国国境后,沿途的欢迎非常热烈。丹东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锣鼓声、口号声响成一片。“欢迎志愿军光荣归国”的大标语格外醒目。火车刚停稳,当地党、政、军首长就走进车厢,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说:“同志们,你们受苦了!”“祖国人民欢迎你们归来。”

六千多志愿军战俘汇集到辽宁省昌图县。归来者下了火车,在“归来人员管理处”(简称“归管处”)的安排下,乘汽车到昌图老城,再改乘胶轮马车到金家镇。归来者到这里后,先后编为教导一团、二团、三团,分别住在金家镇、小四家子、大四家子、五家子等村庄。后来作了调整,排以上干部都编在了教导三团一营。

归来者到齐后,召开了最后一次欢迎会。归管处主任郭铁做了热情的讲话。大意是: 你们在敌人集中营里长期受到虐待,身体受到很大摧残,现在回来了,首要的任务是好好疗养。周总理已有指示,所有归来人员,一律中灶待遇,全部吃细粮,每天四菜一汤。近年来的影片也陆续调来给大家看,也算是补课吧。郭铁的讲话博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这个归管处归东北军区领导,执行师级领导权限,下设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尔后,人们渐渐知道,归管会原来就是志愿军总部设在朝鲜碧潼管理美军战俘的“战俘管理处”。

《凤凰周刊》刊载的《中国军队战俘观60年》一文对当年志愿军归国战俘的遭遇作了叙评,颇有打抱不平的味道。下面是部分节录(文字有删改):

1951年5月,21岁的志愿军第60军180师战俘张城垣走进韩国釜山战俘营时,一位美国大兵塞给他一份中英文的《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上面有战争双方对战俘的权利。他还从朝鲜人民军战俘营得知,根据这份公约,战俘竟然可以让本军队中的军官战俘自治管理。

30年后,山西省运城军分区给张城垣下达了平反通知书,他被告知可以去县文史馆上班,并获得了三百多元的生活补助。在以后长达二十多年的上访历程中,张城垣始终明白,他应得的待遇其实在那份公约书里都已写明,而早在1952年7月,周恩来总理就发表声明承认该公约。

在中共高层谨慎地为韩战归浮平反的第二年(1981年),总政治部参照该项政策文件,又相应地提出对1949年金门战役中被台湾遣返的战俘进行复查处理的意见,三千多名被开除党籍军籍的原福州军区28军的解放军官兵恢复了应有的待遇。

由于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异,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在中共军队适用的范围和对象完全不同。前者被诠释为“不怕牺牲,坚韧不拔,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交枪,不当俘虏,被俘等于变节”的思想,在这支军队内牢牢驻扎几十年;而后者更多针对的是敌方的优待政策。

有战争就可能有被俘,怎样正确看待战俘问题,在军队内部引导、正视和对待己方战俘人员,在60年后的中国大陆仍是空白话题。

战前“气节”教育

半个多世纪后,张城垣还记得,1951年4月,朝鲜汉江起了晨雾,他刚与几个同事烧完一大堆文件档案,准备突围,却发现四周站着密密麻的美国兵——他被俘了。
张城垣1950年10月入党,被俘时,他的预备党员资格刚刚转正。销毁的师部档案中就有他的党员卡片,以后的张城垣为这张薄薄的纸片——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事实——奔波了几十年。匆忙烧掉的还有一大摞他编辑的阵地小报《战士生活报》,以及临战前,师代政委吴成德让其起草的180师战前气节教育材料。

在他负责编撰的这本小册子中,他以师党委的口气要求全师指战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在战斗中“绝不交枪,不投降,不被俘”。这批油印好的政治教育材料,已经师党委讨论通过,原准备下发到师所属的各团营连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每次临战前的战斗动员和战前气节教育,是中共军队约定俗成的做法。

走进战俘营的那一刻,张城垣有点羞愧,作为中共军队的一名政工干部(180师政治部宣教干事),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被俘意味着什么。在集中营内的中共地下组织“回国支队”里,他仍负责政治宣传,搞的还是气节教育。张城垣写了几点提法以供宣传:“被俘之后要坚持斗争和信仰,做祖国的优秀儿女,不去台湾,不叛变。”

然而,在一年多后的辽宁昌图志愿军归来人员管理处,负责教育审查归俘的干部瞪着眼睛向他吼道“人民军队的字典里没有‘被俘’,被俘等于变节时”时,他傻眼了。
更让张城垣想不到的是,志愿军给予联合国军战俘的待遇,甚至比志愿军战士更优待。为了让这些联合国军战俘回去后,能把中国军队的人道主义精神“告诉你们的同伴”,“敦促你们的同伴掉转枪口对准你们的军官”,联合国战俘每天吃的是自己烤的面包,还有营养丰富的牛肉、鲜鱼和鸡蛋。

当时志愿军实行供给制,伙食标准营团干部每人每月18元,连以下指战员每人每月12元。而这些战俘按每人每月15元供给。

六千多名志愿军归国战俘1953年8月陆续进入昌图归管处以后,前三个月,归管处主要是给归来者医治伤病,恢复身体。同时,通过学习、报告、电影、报刊,使大家熟悉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情况。从11月中旬起,开始政审,整个过程分为动员教育、检查交待、作出结论、安置处理。

动员学习阶段就很有针对性,在领导动员讲话后,陆续放映了电影《钢铁战士》《赵一曼》《丹娘》《狼牙山五壮士》《刘胡兰》《勇敢的人》《八女投江》等影片。同时,召开了极其隆重的追悼大会,追悼在战俘营坚持斗争、反对刺字、抵制“甄别”而牺牲的干部战士。很快,归来者就意识到,进行这些教育,就是要大家用烈士的气节来对照自己。

到了检查交待阶段,每个人都要按照上级布置的“交待提纲”逐条交待。同时,归管处搞了一个“检查交待”的“示范连”,让他们对照“党员八条标准”和《狼牙山五壮士》和《八女投江》检查自己,然后把他们的“检查交待”在归管处大范围推广。示范连的很多人纷纷在交待中给自己上纲上线,自己承认“贪生怕死,被俘投降”。最后,没有负伤被俘,被俘时没有反抗、举起手的都成了投降行为。

过了一段时间,归管处又下发文件,在文件中强调了“CP员是不能被俘的”。归来者都按党员标准衡量自己,这样一衡量,个个都不符合标准。也有人问: 在战俘营里进行斗争说不说?领导回答,现在是交待问题的时候,不是表功的时候。

这时,中共历史上那一套“左”的做法表现得越来越激烈。交待中,一个人一个人过关,大家大会小会进行“帮助”。“帮助”的人全凭想像,追查越严越“革命”。谁按照领导要求讲,丑化自己、歪曲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就会受到表扬,反之就会受到批评。这样的结果,使得很多人违心地承认“泄露军事机密”、“有变节行为”等罪状。

而这样一来,又为以后不公平地处理这些归来者提供了“事实依据”。

尽管这样,1954年2月底做政治结论的时候,归管处没有过分苛责归来者,“恢复党籍”、“恢复团籍”、“恢复军籍”的占了约80%。

1953年11月中旬,归管处传达了毛泽东对归来人员的20字方针:“热情关怀,耐心教育,弄清问题,慎重处理,妥善安置”。归来者在听了这20字方针后,心情平静,打心眼里欢迎拥护,愿意同归管处领导一起认真贯彻落实。

然而,这20字圣旨实际上是一道中听中看不中吃的菜品,这些归来者吃到嘴里的,是一盘苦不堪言的苦菜。他们全都受骗了!这就叫先上四菜一汤,后再上大碗黄连汤。

(未完待续)

荀路 2020年12月6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