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那天在办公室尽其所知个体户聚赌之气魄夸夸其谈了一个多小时,引得一室人凝神屏气听了个快活,纷纷夸豆儿对社会情况了解深入。却不料豆儿对桌的苏小沪竟就此谈作出一篇文章,对城市娱乐活动的贫乏大发了一通议论。豆儿闻后暗叹大亏,如此能搅动社会舆论的题材竟从自己手边滑过对岸。实乃疏忽。又不料主编唤了苏小沪去谈话,指出这文章的社会效果只能引起人们怀疑我们到底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如果是,怎么会有黑社会的存在?苏小沪无言以对,只得回办公室大发牢骚。豆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的呀。”

苏小沪说:“‘粉碎’这么多年了,怎么思想还不解放?”

豆儿说:“原本让你作喉舌,你却这么大谈思想且还要解放岂不显得有些奢侈?”

苏小沪听豆儿如是说,脸便涨得通红。低头一思又找不出反击之理,只得自认晦气。

苏小沪同豆儿同班同学。一向学习成绩好。作《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一论文时,曾获全年级最高分。而豆儿刚刚混得个及格。这就导致苏小沪在报社总觉得抑郁不快而豆儿却如鱼得水。

豆儿负责周末版“三教九流”这个栏目,为此而几乎认识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要求挑好的说,乐得豆儿睁一只眼尽看见好人好事,闭一只眼不看亦不知坏人坏事。提笔展纸便妙笔生花,时而也指天射鱼指雁为羹地来点创造。好在顶头上司只要光明并不在乎豆儿说的是真话假话而下面即令知道你说假话也愿认可。这局面使豆儿确实有了“无冕之王”气概。豆儿理发是特级理发师。豆儿做衣服是特级裁缝。豆儿下馆子是特级厨师。以及豆儿上舞厅听音乐会买正价的“良友”“红双喜”“洋河大曲”之类都易如反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在豆儿笔下露过面的人自然也都尝过甜头。一俟成为知名人士,房子问题工资问题待遇问题提拔问题评职称问题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说豆儿占著一个好地方,便宜便自动送上门来。豆儿却说他这是利用仅有的一点权利为人民做好事。

豆儿常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没把《新闻学概论》学好,才使他不至于被著名的五个“W”所束缚得无法动弹,而得以浮出轻松的微笑看著苏小沪们严肃地痛苦。

那天豆儿正在看书:“教授,您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当‘泰坦尼克号’的锅炉爆炸时,一名船员被气浪掀到了水里。后来有人问他,‘你是在什么时候离开船的?’他自豪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船,是船离开了我。’”

这时,苏小沪过来说:“豆儿,主任找你。”然后又一脸霉气地坐下。

豆儿去了主任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喷著怒火说:“这个重要的采访就交给你了。”

豆儿说:“最好比挑战者爆炸更惊人些才好。”

主任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相上下。”

豆儿说:“太好了,怎么回事?”

主任说:“工学院那个吴教授你记得吧?”

豆儿说:“记得。您为他写的那个报告文学用了整个版面哩。连他老婆都占了三千字。”

主任说:“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负义了。上个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离婚。完全不顾我们报纸的威信,也不顾社会影响。而且他都五十岁了,还这么邪乎。”

豆儿说:“离就离呗,管人家。”

主任说:“那还行?都这么干,社会不就乱套了?”

豆儿说:“哪里会都这么干呢?比方您就不会。”

主任说:“政策要允许那也没准。傻瓜才不想要年轻姑娘哩。”

豆儿说:“不过‘道德法庭’是归苏小沪跑的呀。”

主任说:“别提她。她居然说那教授没错,他应该离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亲是市检察院的头儿面上,就简直怀疑她正处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儿说:“这话可别乱说。苏小沪的爱人也是我同学,是省委宣传部长的儿子。”

主任忙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包著一点。咱得罪不起。”

豆儿说:“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说:“二千字以内。用特写的形式,要有议论。要观点鲜明。要通过这文章使社会上如同吴教授这样道德败坏的人无地自容。”

豆儿说:“没问题。最好让他们自杀,为减少人口作点贡献。”

主任吓一跳,说:“那也不行。吴教授科研上有一手。还得让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儿领命而归。正欲继续看他的书,苏小沪问:“你打算写?”

豆儿说:“我一向服从领导。”

苏小沪说:“你觉得吴教授没有离婚的权利吗?”

豆儿说:“我觉得只要他自己愿意,离婚也对,不离婚也对。”

苏小沪说:“很好,那你怎么写?”

豆儿说:“自然看主任脸色行事。”

苏小沪说:“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级职称未必轮得上你。”

豆儿说:“那倒是。朝廷无人便只好把人格脸皮自尊都称了去卖,以换取一点好日子过。”苏小沪说:“但是人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自身利益,连是非都不分辨。”

豆儿说:“就是。好在把是非分清了也没什么用。且不如听其自然。”然后懒得多说,又翻开他先前搁下的书。忽而,他朗声念道: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船,是船离开了我。”

豆儿早点是在路口小摊上吃的。他原先打算吃油条,不料见那师傅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后将手猛一插在面团里大刀阔斧地揉了起来。豆儿虽没尝过加了耳屎和鼻屎的油条是什么味儿,但也不打算品尝一二,于是便只喝了一碗馄饨。吃馄饨时见那些炸得焦黄的油条一忽儿就卖去大半。

搁下碗,见时间尚早,便逛了逛小书摊。小书摊上除了琼瑶金庸张恨水外,还有《人论》《大趋势》及汤因比的《历史研究》。豆儿突然发现一本杂志。是妇联办的杂志。封面上赫然有醒目标题:《丈夫有了外遇的对策之一》。豆儿想有趣,便买了一本,打算送给教授夫人,并提醒她妇联是专为妇女说话的。有“之一”必然就会有“之二”“之三”,记住买下几期,也算是为自己的“娘家”作点贡献。

豆儿进法院民事审判庭时正是时候,审判长刚开始说话:都是往五十走的人了,老夫老妻,又何苦这么折腾?……豆儿前后几个穿灰不溜秋衣服的女人皆鸡啄米似地点头,私下里说是呀,审判长头句话就击中要害。豆儿望望,认出那都是市妇联的,便笑笑。妇联最仇视男人遗弃老婆最恨第三者最恨离婚案件,常说老婆为你生儿育女你凭什么休掉人家让女人后辈子靠谁?又骂第三者,男人又不是一碟菜,隔著锅难道就香一些?然后算计著离婚案件的多少推测这回能否评上文明单位。

一个女人在豆儿身后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站著一个可敬的女人。”豆儿不禁回了回头,见是熟人,妇联杂志的叶编辑,便微微一点头,亮了亮他手中的杂志。叶编辑立即笑容满面,说:“多谢多谢。”并指著封面标题说:“这是我组的稿,请提意见。”豆儿一看是那“对策”,便说:“不错不错。很有风格很有个性。”

吴教授此刻说话了。洋洋洒洒说了好些。若无其事一副样子。不象是在与他相伴二十来年的老婆离婚倒象是要将他一件旧衣服处理掉。这种态度让妇联诸女性产生屈辱感。吴教授说来说去总算让人弄清他离婚之故乃是因为他与老婆的价值观念不同。审判长对“价值观念”一词理解不透,便晃著二郎腿请吴教授说具体点。一具体便全是琐事。惹听众们高声武气地恨不能笑掉大牙。吴教授在笑声中气焰大灭仿佛还有一些灰溜溜。轮教授夫人开口时场上就安静了。夫人凄凄切切谈他俩曾有过的花前月下的恋爱。如同惯例教授当年是个穷小子而夫人曾是某高级知识分子的女儿。又说她为成就他献出了青春,作了多少自我牺牲。还很隐约含蓄地表白他们半年前还有过夫妻生活。只是在教授带了那个女研究生后,家里才出现不和谐局面。夫人边谈边泣。于是妇联的人又窃窃私语,间或有“流氓”二字冒出。豆儿听得甚是有趣,回头问叶编辑:“你觉得他们该不该离?”

叶编辑说:“那还用问?当然不能离。不能太便宜那个男的了。”

豆儿说:“离了后那女人还可以另找一个爱她的嘛。”

叶编辑说:“她这种年龄,顶多只能找个老工人或一般小职员什么的。哪里还能碰上吴教授这样好条件的?”

豆儿说:“可吴教授并不爱她呀!”

叶编辑说:“豆儿你真好玩儿。他们都一大把年龄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话?扛著‘教授夫人’的牌子见阎王总归还是光彩。”

豆儿说:“那么只好又建立一个‘维持会’?”

叶编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哪里。一直调解到他们不愿离婚为止。既然不离了,就说明还是有感情基础,家庭就还是幸福的。”

豆儿说:“这大概是第二十三条军规。”

叶编辑和那女人都没懂。叶编辑说:“这是我们妇联余副主任。”

余副主任说:“记者同志,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多忙,大量的调解工作都得靠我们这一张嘴皮去慢慢磨。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可离婚率还是超过了规定指标。今年的先进集体眼看著又轮不著我们了。象吴教授这样的人,还是先进模范人物,都不能替我们的事业著想,你说这让我们感到多寒心。”

豆儿说:“的确。他也太不高尚了。只顾自己。就算不替老婆想也该替妇联想想呀。”

余副主任说:“太对了。还是你能理解我们。记者同志,你多大了?”

豆儿说:“二十七。”余副主任说:“结婚了么?”

豆儿说:“没有。”

余副主任说:“也不小了,该解决了。”

豆儿说:“打算光棍一辈子哩。”

余副主任说:“为什么?”

豆儿说:“怕离婚。”

审判长宣布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十五条规定的精神,判决不准离婚。听众席上陡然响起一阵掌声。豆儿听见余副主任兴奋地说:“我们又胜利了!”

教授夫人同许多人一一握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余副主任上前使劲摇著她的手说:“祝贺你。可得把他看管好,不要让别人有可趁之机。”教授夫人说:“一定,一定看管好。”

豆儿把杂志送给教授夫人,然后走向教授。教授无精打彩沮丧万分地坐在凳子上没动。豆儿递上一支烟,便坐在他旁边。两人皆埋头抽烟。好一会儿,豆儿说:“习惯了就好了。”

豆儿的文章隔天便在“道德法庭”一栏中露面。题目是:《正义的胜利》。

苏小沪阅后狠狠朝桌上一摔,不顾温文尔雅之风度,说:“全是屁话。”

豆儿说:“此评价恰如其分。有人爱闻,你就得为他放。”

豆儿近期日日里颠颠簸簸地忙,大有国家少了他机器就运转不灵的架式。先是应郊区果园之邀前去采访,说是一星期前厅局级领导在此学习文件,果园党支部专门送去五筐鲜梨,正在忐忑只比过去多送了一筐,会不会又出现赔了鲜梨又折印象的局面时,梨子被送了回来,而且一个未动。果园的书记激动万分,说:“这足以证明党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豆儿采访了一天,临了在主人盛情劝说下背回去了二十斤梨,自慰说自己尚未入党并不影响党风问题。拿了大半去办公室慰问众同事,吃罢抹嘴洗手才纷纷然说并不好吃,内容象棉絮。

刚写完《党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的文章,尚处在慷慨激昂之情绪中时,一个朋友携了汾酒及百事可乐来访。朋友在机床厂工作。说是一个月前环卫所请求机床厂赞助一万元钱添置新式清洁工具,以便保障人民身体健康。但机床厂正处在转产时期只能勉强发得出工人工资断断拿不出额外的一万元,便婉言回绝了。这之后环卫所便不来机床长工人宿舍区打扫卫生和清除垃圾。开始没介意,日子一长垃圾便蔓延开来,恶臭熏天。工人怨声载道。厂里欲组织青年突击队突击一番,可是盘算半天又发不出犒赏青年突击队的奖金且突击完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垃圾问世。朋友在机床厂政工股当干事,正处在可能提拔亦可能不提拔的微妙境地,便欲请豆儿向社会披露一下,立上一功以变微妙为显然。豆儿满口答应了。即令不存在朋友的前程问题,这档闲事也是值得一管的。“哪里不平哪有我。”毕竟将济公的歌子唱得烂熟。

豆儿采访那天正好感冒,鼻子堵塞了,但见满院垃圾及它们豢养的众绿头苍蝇,倒也没能闻上臭气,这使豆儿私下里庆幸自己感冒得十分及时。厂区居民见豆儿如杨各庄的乡亲见了八路,倒不尽的苦水诉不完的冤。豆儿频频点头极表同情又极表愤怒,详尽作了笔记,连夜搞了个批评报道。报道见报后机床厂人人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皆言终归还是邪不压正。不料三日已过,环卫所竟无动于衷。垃圾堆又高出几尺宽出几米。苍蝇每日里象过节一般嗡得欢畅。豆儿便又被朋友用紧急电话召了去。豆儿的感冒竟在头一晚被速效感冒胶囊治好了,没进家属区便闻得恶臭。豆儿便径直去了环卫所。环卫所下午上班铃刚响,豆儿进一办公室掏出记者证言要找所长。办公室三人正在算分而一人正收拾摊撒一桌的麻将。听豆儿说完,收拾麻将的男人便说:“我就是。”豆儿递上批评报道的报纸给那所长,问看过没有。所长说:“看过了看过了,你的文笔还可以嘛。”便告知豆儿他也很喜欢文学。豆儿说:“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所长笑嘻嘻说:“这是卫生局指示我们这么干的,局里下了新指示叫我们采取什么措施我们才能采取措施。”

豆儿说:“那你们的职责呢?”

所长说:“我们职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上面的指令。”

豆儿说:“但是你们应该对机床厂职工健康负责。”

所长说:“那就是医院的事了。我们的扫帚又不能打针动手术。”

趴桌上算分的几个人都笑开了。其中之一对那所长说:“今天你输惨了。”所长说:“明天中午原班人马,你们一个都不许走,我再不赢就是乖乖儿。”

豆儿又追至卫生局。局长长著一副精明强干的脸,同电影电视里惯有的改革家形象差不了多少。豆儿想,提拔他或选举他的人肯定都看过三部以上的国产改革片。局长说:“文教卫,穷单位。医护人员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差极。自己都活不好,怎么去治疗和照顾别人?我这里要求调动改行的医生护士是四十二个。中国人现在两千人只摊得上一个半医生而三千人才摊得上两个护士。我要是把这四十二个人放走了,将有多少人连一个医生护士都摊不上?”

豆儿说:“这是机床厂的责任么?”

局长说:“当然不是。但是我们要改善医院的工作条件和医护人员的生活条件就只好求助于企业。人家铁路局给了三万,烟厂给了一万五,就是锅炉厂也给了八千。机床厂人口比锅炉厂还多五百人怎么就不能给?应该为振兴祖国医学作些贡献嘛。难道他们厂的人都是铁打的,不生病?铁打的也还要长锈哩。”

豆儿落荒而逃。打电话告朋友说他碰上了确角,搞不下去了。机床厂终于在卫生局的坚固堡垒前举出了白旗。谈判之后,付了八千,换得全厂人士朝思慕想的干净空气和不臭之风。打扫垃圾时,清洁工们皆笑说,早给了钱不就没这些事了?自找罪受。职工们亦说:可不是,厂里也是小气得要死。厂里领导则互相宽慰,说是抗争一个多月毕竟还是省下了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可以办不少事哩。比方非买不可的党员学习材料和五讲四美问答之类不就都解决了?最受损失的还算是豆儿的朋友。忙碌了一番拍了胸脯挥了拳头花了烟酒钱饮料钱和车钱,处境却更加微妙甚至渺茫。豆儿每思此兄便生出许多的惭愧。幸而眼下事情太多,遂将这种惭愧冲得很淡很淡。

苏小沪告诉豆儿每个职工都必须参加市讲师团组织的干部哲学考试时,豆儿正准备去蒙娜饭店采访正在那里召开的全省性“灭鼠现场会”。去的原因是因为蒙娜饭店是市里第一流的饭店且又多次评为“五讲四美”先进典型,完全想象不出在那儿怎么进行现场灭鼠。再加上豆儿的“三教九流”尚未出现灭鼠英雄,便意欲寻个原型塑造一个。听苏小沪一说,大吃一惊亦大吓一跳,便欲放弃看灭鼠。豆儿说:“在大学不是已经考过了么?”

苏小沪说:“考过了也还得考。”

豆儿说:“为什么?”

苏小沪说:“要不讲师团拿什么汇报他们的工作成绩?”

豆儿连呼:“完了完了。”豆儿最怕考试背课文,尤其哲学。在校间曾因不及格补考过一次。从此一听哲学,大脑小脑便一块儿疼痛起来。

幸而这疼痛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便公布考试为开卷。豆儿的大小脑嘎然止疼,三分钟后便抖擞而起一脸笑容地赶去“灭鼠现场会”。

此次哲学考试被豆儿誉为中国最佳考试方式,考得人人心情舒畅轻松自如。最先每人发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三天后又发一册哲学问答书,又三天后发下打印得完美无缺的哲学复习题,每题答案都标明在哲学问答书的几页几行及参考艾思奇一书的哪章哪节。最后发下考试题,共四道,选做两道,一千字。复习书里自然有。三天之后交卷。豆儿说:“我就是得了痴呆症也能得个九十八分。”

苏小沪说:“这种考法令人怀疑有别的名堂。是不是要在回答的深刻性上作文章?”

豆儿说:“你照他的书一字不拉地抄下来,准没错。就是有错别字你也照写上。”

苏小沪说:“恐怕讲师团还是要看水平。”

豆儿果然一字不拉地照抄了,而苏小沪则倾其才思,洋洋洒洒写了好些,参考了众多权威的文章且溶入自己的观点。交卷那天还将豆儿好好嘲笑了一顿。

考试结果公布时,豆儿坐田平的车到风景区兜风去了。回到办公室众同事见他皆起哄叫唤他请客。豆儿问何故。同事七嘴八舌说你得了个“优秀”。豆儿说:“得优秀的人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何苦敲诈我一人?”同事杂声说唯你不一样。豆儿说:“为什么?”苏小沪笑吟吟说:“我居然考了个不及格。出席新闻战线的先进工作者的资格被撤下来了,该换了你。”

豆儿听罢大惊,随即大笑。笑得有范进中举之嫌。

苏小沪说:“先进工作者每人都有一口高压锅作为奖赏,你请不请客?”

豆儿连说:“请。请。”

几个同事便呼啦啦拥了豆儿去了餐馆。吃去了豆儿的高压锅且让豆儿又倒贴了十几元钱。席间举杯频频猜拳行酒令打赌吟诗可谓百花齐放。直至全桌醉倒。豆儿是惯醉而苏小沪则是首次。

第二日考试消息见了报。说全市干部在讲师团辅导下有百分之九十几点几通过了相当于大专水平的哲学考试。结论为这对于提高干部队伍素质将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

苏小沪醉后三天没上班。第四天一反常态浓妆艳抹地款款而来,说是已经在办调动了。豆儿问调哪。苏小沪说外贸局。一时间办公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出:好单位呀!苏小沪说:“是呀。我到我的中学同学家里去,见她家里几个大件都是进口货,其它各种生活小玩艺又齐全又漂亮。你看了就觉得这才活得象个人样。我同学说她在外贸局只是一般办事员,是最穷的人之一。要是站在一个要害点的位置上,国内国外人都得小心侍候,日子过得精彩得不得了。”

豆儿笑说:“难得小沪这么开阔通达。你是咱们这儿最后一个弄清人该怎么活的人。”

苏小沪说:“这得谢你的酒。狂饮一通后反而大醒。”

豆儿又笑说:“那么这之前是众人皆醒你独醉罗?”

苏小沪也笑,说:“现在是众人皆醒我亦醒。”

田平晚上到豆儿家去告诉豆儿说李亚最近到处找路子想要出家。豆儿说这比说太阳是绿的还要令人震惊。即问准备去哪儿。

田平说:“先想去少林寺当尼姑,后又想去武当山当道姑。最后觉得那两处都太苦,就挑了郊区的凌云寺。”

豆儿说:“已经去了?”

田平说:“不知道呀,最近老没见她来要车坐。怕是已经削发了。”

豆儿说:“明天咱俩去看看。庙里有内线没准能抽个好签。”

田平说:“那我得算婚姻,我想娶老婆了。”

次日豆儿坐了田平的车去了凌云寺。凌云寺不大但香火很旺。一些著西装牛仔裤之类的哥儿姐儿们嘻笑著烧香磕头,把那些真正的香客挤得没了地方,只呆呆地一边望著。牛仔裤绷紧著屁股跪下去却是得费一点功夫的。

豆儿和田平找到主持,问及李亚其人。主持说是来过这么个女人,长得太艳,又没介绍信,故而拒之于门外了。豆儿问得开什么样的介绍信。主持说我们寺庙目前相当于正处级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收的。豆儿说:“那您现在的级别相当于正处?”

主持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说假话。”

正说著进来一个穿黑布衣的男人。问清眼前即主持后便点头哈腰,掏出一张纸递上然后又打给豆儿田平一人一支烟。豆儿点烟时便探头看那纸上内容。见是一张介绍信。上写有“兹介绍信张大苟同志一人系中共党员(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前来你寺出家请接洽并予以协助为盼此致敬礼。河南×县×公社×乡×村。”

主持沉吟片刻说:“你先找地方住下,我们要研究一下。”

那张大苟说:“我腰无分文付不了房钱。”

主持说:“你想法子克服吧,要出家也总得受些磨难。我们研究后还得报上级审批。哪能象你想的那样说来就来了?”

豆儿田平没听他俩谈完便出来了。一出门两人便忍不住相视而笑。笑罢即去抽签。田平抽得大吉之签而豆儿则是不好不坏,回去的路上便叹说:“要是李亚在,我肯定也是个大吉。”田平则说:“看来我的命硬。庙里无熟人居然也能克敌制胜。”

到晚上一直寻到了迪斯科舞厅也没能找著李亚。有趣的是在那儿竟碰著妇联的叶编辑。豆儿说:“你到这儿来可是令人惊讶。”

叶编辑说:“正在搞一个采访,谈舞厅对家庭生活的冲击。到时绝对反应强烈。”

豆儿说:“那就提前祝贺你了。”

叶编辑说:“你上回写的《正义的胜利》反响也很大的嘛。”

豆儿说:“哪里哪里。不过吴教授现在怎么样了?”

叶编辑说:“算他走运,到底还是给离掉了。”然后便不顾斯文体面而大骂了一通,说是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同那女研究生结了婚,市长竟去贺喜,这情况几乎让妇联的人一个个全晕倒在地。豆儿大觉有异峰突起之感,忙兴趣百倍地问个究竟。被告之说市长新上任时,妇联的人都欣喜万分,料想吴教授的婚是离不掉了。因为早闻说新市长先前是吴教授学校的校长,两人长期不和。吴教授重提离婚一事时,新市长果然含糊其词且有谴责之意。不料吴教授一怒之下外出左开一个会右去讲个学久久不回,而由他主持的一项科研则是市里重点之中的重点,指望著他在国际上打响的。新市长无奈,只得拍电报去找。电文是:“速回办离婚。”两头后吴教授便出现了。有市长做工作,这次办得很快,批准离了。很多同志想不通,认为这助长了陈世美的威风;市长说还是从大局著想吧,一切服从科研需要。余副主任在会上专门强调了说:“这项科研成果是要走向世界的。我们为走向世界开绿灯,值得。虽然多了一个陈世美,但同时也多了一个积极的科技工作者,对于社会并没亏什么。”这一说大家也就纷纷露出释然状。

豆儿同叶编辑分手时已近十二点。田平说:“这让我结婚有了信心。”豆儿说:“怎么讲?”田平说:“只要有恒心,想离也还是离得掉的。”

豆儿笑笑,未语,第二日便匆匆采访了吴教授,写了一个专访。大谈其科研的意义和新夫人对教授工作的支持。用了志同道合比翼双飞风雨同舟齐头并进诸语。

主任阅后对全室同人说:“当记者就得有豆儿这样的素质。兔一样的快速,狗一样的机敏,牛一样的勤奋,羊一样的顺从,以及猪一般的超脱。”

主任说完后,同室人纷纷恭喜豆儿,说这回豆儿的中级职称绝对是没问题了。豆儿说:“若这样,加了工资定然请诸位喝酒。”

众人说好好好,这段日子总算有了个盼头。

没人给李亚开介绍信且李亚在宗教管理处一个熟人都没有,所以出家当尼姑或道姑的事便成静花水月。李亚出家并非看破红尘而消极人生。李亚对人生绝对持进取的态度,且始终不失其固有之浪漫主义特色。她自信象她这样的年轻姑娘一旦出家便定能出名。比方给哪家刊物写一封痛苦的信,然后削发为尼或挽发为道;然后刊物登出许多善良之人给她写信其中不乏名流雅士;然后择中一名流或一雅士回信此后便书信频频;然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还俗且定要再给刊物写一封信且必言在刊物或名流的温暖下重返生活之路的心情;然后试看能否与名流或雅士结为秦晋之好。倘若此,生命之情节就可谓五音繁会、彩色缤纷了。可惜李亚做的是一个鸡蛋的梦。鸡蛋摔碎了,一切还是得从原处起步。

李亚一直在展览馆当讲解员。文章虽写得登不上大雅或小雅之堂但错别字却毕竟只是百里挑一。李亚已拿到电大中文系文凭,填表格文化程度一格中便写上了“大专”。自然不提没拿到高中文凭的事。有了“大专”之后便立即觉出依然故我地干讲解员委实屈才。讲解员不算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这些年行情看涨。于是李亚便长叹伯乐何在、千里马望眼欲穿,卞和可有、璞玉安能久埋。

贝贝尚在世时,李亚有一回拿著文凭找领导请调工作。不料领导欣然允之,说是你找好接收单位就来办手续吧。这结果令李亚恼怒万分。李亚说:“我在这里少说也工作了三年,是块石头也揣热了舍不得扔哩。”领导说:“就是因为你不是石头,又揣不得,老也热不起来,且不如换块石头。”李亚说:“你这样做太叫人寒心了。”领导说:“人才流通嘛,这山上不去上那山。总归得登个山头是不是?”李亚说:“那你为什么放我走?我是大专毕业,难道不是人才?”领导说:“想留就留下吧。展览馆少你一个也富不起来。”李亚这才有所安慰地回去,终于没调。李亚说:“他们巴不得我调走。我就是想走也偏不走。不能太便宜了他们。”贝贝说:“当然得有一些傲气。就是要亲眼看著他们一个一个地进火葬场。”

不过,没几天,李亚便亲眼看见贝贝进了火葬场且亲眼看见贝贝从炉子里出来后被三锹两下地灌进了骨灰坛。

展览馆自建成以来就没办多少展览。关键是没什么东西可展,又关键是即令办了前去一观的人也廖廖可数,这就有得不偿失之嫌,便索性不办。如此一来,展览馆便常年凄清。馆员们自是穷得叮叮当当,工资既低又拿不到几个奖金,只好眼睁睁地看著栅栏外来来去去的人们红润著面孔揣著兜里一摞钞票将笑容一直展示到耳根。

所幸遇上改革之年。政策由方便圆。万事万物一经变圆就有活动之余地了。展览馆出现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所有的空荡荡的展厅很大家风度地租给了个体户私营商店以及什么企业服务公司。展览馆前所未有地引人注目起来。宛若夜空里升起一颗新星。人群如潮涌来。老少咸宜。雅俗共赏。领导搓手叫好。寂静的日子终于一去不返而随著租金的上涨馆员的奖金亦一月多于一月。原先总靠国家补贴,现今自己供养自己。展览馆由此一举而为改革的典型且建馆以来首次评为先进集体。荣誉不是空的。年终每人得一床毛巾床罩以示鼓励。

李亚初始老是骂骂咧咧说展览馆象个杂货铺。自月月拿得奖金且又另得床罩后,骂声便日渐弱了下去。加上后又识得好些柜台上的老板并能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得最时髦的衣褂,骂声便更小甚至变出了些甜味来。改革的伟大意义到这时才被李亚认识清楚。且即在此时,有“奇人”姓马名亦光者,因李亚穿著在展览馆买的大红真丝长裙就对李亚一见钟情。这一来便改变了李亚全部的命运。

那天李亚同学的妹妹结婚。同学的妹妹的爱人在电视台搞摄影,李亚自贝贝死后一直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而贝贝的遗产却已经花得灰飞烟灭了。李亚很想找一个电视台的导演抑或编剧什么的,便随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婚礼。李亚穿著大红裙子容光焕发把新娘子的气焰全然地压了下去。兼之李亚六分姿色四分活泼普通话又说得行云流水,便自然成了婚礼上的一枝花,弄得一些整新娘的人都调转枪口对准了她。

马亦光坐到李亚旁边时李亚并没在意。马亦光貌不惊人眼睛毫无挑逗之光彩。李亚将在座所有英俊小伙子都看了个遍且打听了名姓和家史而唯独没注意马亦光。亦光只好扯了扯李亚的裙子说:“这裙子真耀眼。”李亚方看见眼皮下的他。

李亚说:“好看吗?”

亦光说:“非常好看。”

新郎官一直不搭理李亚,见亦光与李亚说话便立即热情洋溢地前来,说:“亦光可不是轻易夸人的。亦光的爸爸是咱们省里进入前五名的官儿。亦光在女孩面前向来是个骄傲的王子。”

李亚说:“是么?我倒是觉得他挺平易近人的。”

新郎说:“我都是头一次见亦光这么谦逊。亦光你是不是爱上李亚了?”

亦光便笑笑说:“可能吧。”

李亚说:“那我们俩就应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了。”

新郎说:“这可真是喜上加喜,让我也觉得吉利。”然后转身便向公众宣布。一时间李亚周围掌声四起,并伴随著哇哇的尖叫和欢呼。美人事奇,奇人事美,喧宾夺主。李亚同亦光就这么在同学的妹妹的婚礼中定了关系。

李亚后来才知道亦光幼时得过脑膜炎,留下奇极妙极的后遗症:近记忆力一塌糊涂而远记忆力则超出常人。他能对一年以前的任何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几月几日是星期几国家有什么重要新闻自己说了些什么话都能脱口而出,一如去年当日。但是今年的事就“有如东风射马耳”了。想让他再想起非得等到明年。李亚几乎想拉倒不干。因为李亚叫亦光帮她调动工作亦光始终不记得。后来想到亦光的背景和亦光明年就能记忆起来便决定还是继续下去。李亚高尚地对豆儿和田平说象亦光这样的人有权利享受一个好女人的温情。

亦光所住的三房一厅并非亦光他爸爸开后门弄的,而是有关人员自动为之安排的。亦光他爸爸若拒绝又怕有关人员说他拿架子或假清高什么的,兼之同僚们对此类事均采取谦虚顺从态度,自己特立独行便有搞特殊化之嫌,于是亦光便搬入了三房一厅内,连叹说没有家具放地方。

亦光他爸爸打算将亦光调到历史研究所去。他爸爸去年就对亦光说了,可亦光一直没记住。他爸爸日理万机,亦光不再提起,他爸爸自有其他许多要事待办。到了今年亦光记起来了,这才向爸爸催办此事。亦光显然早该调走。电视台注重的是今天而亦光却总生活在去年甚至更远。这就不能不影响亦光在评定职称时能否顺利地进入中级这一档次。尽管亦光的爸爸凛凛威风地坐在台上,但电视台这鬼地方有好些爸爸们也都凛凛威风地坐在高处,若想东风压倒西风抑或西风压倒东风就得凭自身的实力了。亦光除了头破血流地败下阵来显然无路可走。而调历史研究所,亦光他爸爸说:“显然没有一个人能与我们亦光媲美。”

李亚说她与亦光的相识是她生命的转折点。为此李亚爱亦光爱得热火朝天气势磅礴,大有爱不成勿宁死之架式。然而亦光却在李亚走过之后不记得她。要想记起得到明年。这致使李亚每次见到亦光第一句话便说:我是李亚。我是你的未婚妻。有一回李亚出了车祸,大腿被划拉开一道口缝了十几针,打电话告诉了亦光。亦光当即去看了李亚,尔后却再也没露面。李亚气得几欲自杀,腿好后计划著同亦光大闹一场,不料见到亦光,亦光说:“我把风衣搁在咖啡厅第三排左边的椅背上忘了拿。”而这却是去年的事。李亚猛省,只好撤消计划。

李亚爱亦光是全身心的。李亚有观点云:在社交的场合中,最受众人注目和宠爱的女人第一是家庭地位很高的,第二是自身容貌美丽的,第三是才华横溢的。而地位、容貌和才华都占有的女人则可以征服天下。亦光给了李亚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一条,而李亚容貌经化妆后也算得上漂亮。于是,李亚意欲征服天下,显示才华便成了她迫在眉睫的事。

李亚那天去亦光那儿见一个男人口若悬河地对亦光说个没完,而亦光却爱理不理地由他说去。李亚听了半天弄清楚这男人写了个电视剧,欲拉亦光做制片主任建立一个摄制组。亦光说:“我不屑于干。”

李亚说:“找电视剧部比找亦光强多了。”

那男人说:“电视剧部全老大爷一个,我攀不上。”

李亚说:“那你还拍什么电视剧?”

那男人说:“自己搭班子嘛。剧本我已经写好了,就缺一个强有力的制片主任。如果亦光肯动大驾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首先到工厂搞点赞助,然后用这些钱请导演摄像和演员之类人。拍完之后卖给电视台播出。”

李亚听此介绍有些兴奋,说:“这就行了?”

那男人说:“当然,外面都这么干。”

李亚说:“亦光不去我去。”

那男人眼睛立即亮了,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又说,“搞赞助女人外交比男人外交行得多。”

事情就这么定了。那男人叫沙风,在副食品商店当采购,是那种让人见后便产生踢他两脚欲望的角色。

李亚向展览馆请了长假。少发一个人的工资展览馆自然也求之不得。虽说现今已财大气粗了,但节俭是革命的传家宝,能省几个当省几个。

沙风的剧本叫《情与血的抒情》。沙风说这是个情感片,是将强烈的抒情色彩和曲折的故事情节糅合在一起,如果导演的艺术感觉能达到及格的水平便能将这部片子拍得轰动全国,拿个金鹰奖或百花奖或别的什么专为评职称定工资设的奖是绝对不成问题。这一说令李亚意气风发,将两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激动地再三表白:为艺术什么都能豁出去。

李亚和沙风奔波了一个半星期,弄到了三万块钱的赞助费。沙风的舅舅在钢厂当厂长,沙风带李亚到舅舅家向舅舅介绍李亚是省里谁谁谁的儿媳妇。沙风节约了“未来”两个字,舅舅厂长立即满面春风说是见过见过且在一桌吃过饭,然后连称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李亚忙及时地说:“我对爸爸说今晚到您家拜访,爸爸也说他对您印象很深刻,还托我问您好。”

沙风说:“那自然。我舅舅的魄力在全省甚至全国都是颇有名气的。”

舅舅厂长说:“小风,跟李亚说说这没关系,到外面可得替我谦虚一点哦。李亚,回去替我谢谢你爸爸,也问候他好。”

李亚说:“一定办到。”然后便借助这友好和谐乐融融的气氛谈及电视剧及其经费问题。舅舅厂长果然是有魄力,当即答应赞助一万。舅舅厂长说:“别说剧本是我外甥小风写的,就是别的不相干的人写的,你李亚亲自登门来求,我还能不答应?”

李亚说:“您真象个乔厂长,我回去好好跟爸爸描述描述。爸爸最欣赏乔厂长这样的人。”出门后,沙风说:“李亚,你非常有才能。这部电视剧你得挂一个副导演的牌子。”

李亚说:“那当然更好。我被社会埋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给我个副导演补偿一下。”

沙风说:“你在剧组当副导演兼制片主任,有了这个片子作基础,今后你走到哪里都底气足,腰杆壮。”

之后,沙风和李亚又跑了啤酒厂玩具厂毛纺厂。啤酒厂厂长同舅舅厂长去北京开会时同住过一屋,两人曾相见恨晚天天到小餐馆饮酒长谈。啤酒厂长见舅舅厂长给了一万且来者又是舅舅厂长之外甥又是省里谁谁谁之媳妇便允了八千。玩具厂厂长是女人。女人比男人小气。但女人象男人一样好出风头。沙风说要在玩具厂拍几组镜头并希望厂长能露面。沙风说:“只有三到五个镜头,还是厂长这个角色,这就免得我们再去找别人。”女厂长说:“可以可以。但厂里不象钢厂那样财大气粗,只能给三千,顶多也不能超过五千。”

李亚说:“那就五千吧。我听爸爸说过玩具厂经过改革后面貌焕然一新。我听爸爸的口气你们厂现在是很赚钱的。”

女厂长说:“赚是赚点,但家大口阔也难呀。给你们六千吧。”

毛纺厂厂长最痛快,一提赞助便答应给六千。然后说他有个侄子在餐馆当厨师,问剧组能不能将他借调出来。沙风说:“当然可以。只要他们餐馆肯放,我让他来干剧务。”毛纺厂厂长说:“放是没问题的。他们餐馆通过他找我们厂赞助两千块修门面,我明天就答应他们。我给了他们面子,他们还能不给我面子?”

李亚说:“就是。这一来就没问题了。”

毛纺厂厂长请吃了中饭。副厂长、书记均来作陪。八菜一汤皆美味佳肴。但没上酒。书记说整党之后有明文规定不许摆酒席,就只好在菜上下了点功夫,无酒不成席,这还是叫作便餐。厂长介绍说沙风是青年编剧,李亚是副导演兼制片主任且是谁谁谁的儿媳妇。一桌陪客便都嚼著肉啃著鸡腿说: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也只有他的儿子配享受。

请来的导演是大电影厂科班出身的导演。虽因反右和浩劫之故平生未导过一部电影,但工龄在那儿搁著,谁还能否掉他的导演头衔不成。导演姓白,便将艺名起为“白黑”。沙风说:“这名字太棒了,令人过目难忘。”沙风的奉承虽说很叫人发自内心的舒服,但白导演在接受不接受这个片子问题上还是考虑了很久。毕竟不是正经八百电视台前来请的。而是“野鸡”班子(电视台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系统之外的电视剧组。称呼时必然同时仰著头大笑几声)。不过当李亚又认真地谈起“爸爸”对这个摄制组的关心以及劳务费可比别处高两倍且节省的话还可分钱之后,白黑导演便不再迟疑了,大腿一拍说:“不看别的,就冲著你们俩的真诚我也干定了。今年以来好几家电视台请我搞巨片我都没同意。连谢晋找我合作我都回绝了。”

然后又请演员。自然挑漂亮的请。白黑导演在外表美和气质美的问题上与现今流行的以气质美为美之第一的观点全然不一样。白黑导演认为关键还是在外貌上。人的容貌本身就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一个美人的出现能使观众忘掉一切地盯住她不眨眼,甚至剧完了还恨不能砸开电视瞧瞧那美人还在里面否。有了美人,其他情节也好,道具真伪也好,思想深浅也好,都无所谓。美能战胜一切。

白黑导演将他的“美学”观念同沙风李亚谈了一夜,令此二人茅塞大开,极点头称是。三人齐心合作,果然寻得漂亮无比之男女演员,个个皆搔首弄姿极尽媚态,实在让人百看不厌。暗想若在动物园,足以令其它动物嫉妒大自然对人的偏爱而肝火大发且致死。这也正是动物园铁笼内有各类动物而无人的重要原因。

摄制过程顺利得没什么情节。说好三万元若用不完便停机后分红。为此从导演到剧务勤杂人员个个皆以勤俭为本。饰一号角色的女演员亦宁可住四人一间的屋子而放弃了昔日必住的单间。沙风见此便几次对李亚摇头赞叹说:“我们的演员同志多么可爱呵。谁说她们都贵族化了?让那些说闲话的人来看看,看看我们演员们的心是怎样贴近人民的,是怎样和人民保持一致的。”

李亚说:“是呀是呀。她们在成才之后仍能保持劳动人民朴素的本色,真是难能可贵。”

李亚在说了难能可贵之后,忽然想到豆儿,便咚咚地跑去给豆儿挂了个电话,请豆儿来写一写他们的摄制组,写一写天才的导演和可爱的演员。豆儿说:“有酒有肉招待吗?”

李亚说:“别那么俗气。看贝贝的面子上来一趟吧。”

豆儿说:“贝贝?”然后说,“好吧,我来。”

豆儿如期到达,依次采访了导演编剧主要男女演员。完后,李亚说:“怎么样?我的阵容如何?”

豆儿说:“亏得你的勇气,也亏得他们的勇气。”

李亚说:“别朦胧诗了。”

豆儿说:“我估计这剧一播出后很多人要开始忙碌了。”

李亚说:“忙碌什么?”

豆儿说:“拍卖电视机。”

李亚有一段时间常跟沙风一唱一和嘲笑豆儿为“伪预言家”。《情与血的抒情》播出了,可拍卖电视机的场面并没出现。恰恰相反的是,临近国庆,家家商店都投放一批彩电上市,为此家家店门口都挤著一群群的人打听投放多少台什么牌子,均言豁出去排一通宵队。

但豆儿毕竟还是够朋友的。豆儿为《情与血的抒情》写了拍摄花絮。花絮之一谈了李亚。那一晚李亚亦光一起去亦光爸妈家吃饭,亦光爸爸说:“李亚,你怎么到电视剧组当副导演了?”

李亚说:“现在不是人才流通吗?我觉得我的才能更适合干导演,所以我不愿意束缚自己。我要走自己的路,自己设计自己。”

亦光爸爸说:“现在的青年的确敢想敢干,比我年轻时有出息。李亚,我支持你。但有一点,不许到处打我的招牌。”

李亚说:“我要想打您的招牌早就求上您了,也不等今天您看了报纸才知道。我就是要自己闯荡一番,让您在我的成就面前吓一跳。”

亦光爸爸笑笑,说:“挺自信嘛。但是在外面要谦虚。”

第二日亦光爸爸即打电话找广播电视局局长,说是据了解展览馆有一个女讲解员,很年轻,最近还导了一部电视剧,听说还不错。这样的人才,不能随便浪费。现在电视剧队伍人才奇缺,可考虑让她归队的问题。局长立即说马上研究。

电视剧部主任副主任及在家导演雷厉风行调看了《情与血的抒情》。自片头开始便“妈妈的”骂起,一直骂到剧终。一个叫叶子的导演说:“这,这,这,这叫我再提‘导演’两个字就象提‘屁股’两个字一样,首先想到难为情。”另一个叫家伙的编辑说:“电视剧搞到这地步就有希望了。老话说红肿之疮不及化脓。脓一穿头,就自会长出新肉。”主任姓吴,说:“别说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明天把李导演请来。”叶导演说:“真调来?”吴主任说:“组织上决定的事,不想执行也得执行。”

不几日李亚便在电视剧部上了班。头一天露面时,那个叫家伙的唤了她一声“李导演”之后,便向那个叫叶子的人说:“叶子,你从今天起提起‘导演’就象提什么一样呀?”一屋人全笑了。笑得很响。李亚也格格地响著嗓子笑。

三万块钱自然没用完。众人各各分得几百作鸟兽散。临别时,纷纷对李亚说:“李导演,以后你导戏的机会多了,可别忘了我们是你的第一批道具。”白黑导演亦激动万分,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象李亚这么配合默契的副导演,总是那么谦虚地以他的意见为主,从不多说一句。这话叫李亚感动得流了眼泪,连说希望下一次再合作,劳务费还按这次一样付。白黑说,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李亚的生活又揭开了新的一页。李亚很自信地对亦光说:“世界正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

亦光忽而说:“你的腿不是被车撞了吗?”

“……老实告诉你,我依隐玩世,诽谑人间,也已乏了。我欣喜你来,因为我在饶舌之中,感觉寂寞,在絮絮之中,常起寒栗,我遨游于孤魂之间,看那些孤魂在梦中做扒手,互相偷窃,我欣喜你来,因为对他们,我常戴著俳优的假面具,我为他们学会傻笑的艺术。我凭这傻笑面具,与他们往来。……”

豆儿近日常练字。见书便不择段落地拈来一些,在纸上写得龙飞凤舞。报社一直没给豆儿发名片。豆儿常羡慕李亚见人便掏出一香喷喷之名片让人放鼻前又嗅又闻的派头。每遇此时,豆儿却不得不捉虫般在人家的笔记本抑或小纸片抑或手掌心留下自己的尊姓大名。名片没有,这种事就还得继续下去。豆儿虽说大学已毕业,钢笔字却写得歪歪斜斜,如同乡下民工盖房子搭的脚手架,令人一见便产生片刻即倾的感觉。字者于文章如人者之衣裳。豆儿若想文章漂亮便不得不挤出许多时间练字。

那日正练著,田平来。田平已寻得未婚妻了。亦是开出租车的。田平说我俩是地道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田平翻翻豆儿抄的书,说:“没意思。不如这个。”便掏出适才在小摊上买的一书递给豆儿,又说:“专讲吃喝玩乐的。你先看,再教我。”豆儿说:“你这几日忙什么?”

田平说:“公司动员我们参加市里组织的集体婚礼,说是外国人要参观。”

豆儿说:“这倒好,可以省下酒席了。”

田平说:“省什么,婚礼完了自己再办一次。”

豆儿说:“岂不结两次婚了?”

田平说:“何止。星期天还让我们新郎新娘穿好服装在文化宫预演一次呢。怕外国人来了嫌站得不整齐。这就三次了。”

豆儿说:“有趣。新娘子能结一次换一次就好。”

田平说:“不行呀,肚子里已有了我的种。若是个儿子,换给别人岂不可惜。”

两人便大笑。笑完,豆儿说:“星期天我去欣赏欣赏结婚彩排。”

田平去后,豆儿信手翻阅他留下的书。读至金圣叹与其朋友在阴雨之中居庙宇而计算人生最快之事时,豆儿大为倾倒,便又抄文练字。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烘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澎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夏日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钜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存得三四癞疤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星期天豆儿果然去了文化宫,见得双双对对红男绿女,虽则是练习结婚,却也个个眉梢带笑。纷纷传说外国人看了还要拍电影呢。言辞不免有些激动,如若自己即将坐上“747”去纽约一般。豆儿暗笑。忽而想,见人结婚习以度礼拜,不亦快哉!

正觉快哉异常时,有人唤他,见是李亚。豆儿说:“你导演这结婚?”

李亚说:“这是团省委领导的。我也是来结婚的。”

豆儿说:“亦光呢?”

李亚说:“昨天同他说好了,可他肯定忘了。要想起得明年。”

豆儿笑了:“岂不唱独角戏?”

李亚说:“就是呀,影响多不好。程序安排中还有人模拟外国朋友同我交谈呢。”

豆儿说:“外国人恰恰会找到你?”

李亚说:“先安排好了。陪同人员对外国人说新娘子中还有一个青年导演。估计外国人有兴趣,就带过来同我握手。”

豆儿说:“挺幽默的。”

李亚说:“是啊,可是亦光没来,婚礼的领导会不高兴的。”

豆儿说:“是有些煞风景。”

李亚说:“要不,豆儿,你来顶替一下亦光行么?”

豆儿说:“晚间上床也顶替?”

李亚说:“别这么说。你要愿意,我自然甘心情愿。可是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骄傲的人。”豆儿说:“屁话少说。走吧,老婆。”

许多许多的新郎新娘,佩戴红花在音乐中入场。站在自己规定的位置上。向来宾鞠躬。向亲友鞠躬。互相鞠躬。有一对新人站错了地方,指挥的人提示了几次,他们仍不改正。弄得指挥只好命令全体停下,当众批评那两个活宝。豆儿看清,那是田平和他的鱼(或是虾或是王八)。两人嘻笑著回位,不料演习开始两人有错。便又停,又批评,如此几次。所有人皆明白他俩闹著玩。气得指挥几欲将他俩除名。

豆儿在欣赏田平二人表演时,点了支烟,然后对李亚说:“代人结婚演习,有新郎新娘当众骚扰。悠然吸烟见婚礼之领导暴跳如雷,不亦快哉!”说罢,便将青烟吐出,望之徐徐升空顷刻化为乌有。

(全文完)

《方方:风景(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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