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常说贝贝这个人聪明得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觉得人类若少了他简直进入不了高级动物这一档次。早说好这次朋友聚会的咖啡点心以及道口烧鸡凤尾鱼罐头午餐肉归贝贝出钱、且贝贝业已跺脚拍胸脯答应得撼天动地,可这会儿豆儿及田平两人等得饥肠辘辘抓耳挠腮地痛苦,贝贝却仍然未见踪影。贝贝在航校当教官,身高一米八二风流倜傥翩翩然一副伟丈夫模样但却视钱如命,每花出一分钱都如遭人放了一次血。有一回骑自行车去商场买牙膏,因为存车处的老头硬将存车费由二分涨成了三分,致使贝贝愤怒地争论了半个多小时。幸而那天他穿的是便衣,很多人围著观看他也不满不在乎。争论的结局是贝贝放弃买牙膏掉头回屋了。为此而连连用别人的牙膏达一个月之久。不过贝贝为人心地善良原则性强仅仅只有那一个缺点。豆儿说这主要是为了“人无完人”这话还能继续使用。田平说上帝看来也还公平,要是贝贝成了完人,那将招惹多少人的嫉妒?贝贝每次都有理由来躲避归他出钱的聚会。这次更是。

第二日便听说贝贝再也不怕、也不在乎有人要花他的钱了。贝贝在给他的那帮未来的空中之鹰讲课时,很潇洒地打开驾驶舱后,一屁股坐在驾驶员位置上,指著红色的手柄说:“飞机上凡是红色的都不要乱动。尤其这儿。否则弹出去就该让你摔成肉饼啦。”贝贝说完笑笑,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然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如他所说他被弹了出去,在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后直落机场。他以切身经历否定了他自己的理论:人是摔不成肉饼的。所有的学员虽然痛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贝教官有些夸大其辞。

应该说贝贝的追悼会还是开得有一定规格的。悼词也还灿烂。人已经死了,既无级别上的竞争亦无名利上的分成,赞美词不妨多用几个让阎王爷听著心悦也好重用之。那天豆儿和田平都去了。这种活动还是头一次参加,故而两人都打扮得很齐整。豆儿和田平给贝贝送了花圈。花圈火葬场有现成的卖。豆儿在小报当记者认识那卖花圈的哥子。豆儿指著一个最大的说:“这花圈用过几个人了?”

那哥子说:“才十一个哩。还用过一个高干的妈。那天小汽车停满了。火葬场好不气派威风!”

豆儿说:“多少钱?”

那哥子说:“咱们兄弟还论什么钱,用完你再还来就是。钱谈多了显得俗气。”

想到贝贝生前的脾性,便也觉得这样使一个花圈更有意义。豆儿说:“纪念贝贝最好的方式是继承贝贝遗志,高扬贝贝精神。”

田平说:“没错。而且要落实到行动上。”

贝贝躺在会场浅灰色的布幔之后。贝贝原被摔得压进胸腔了的脑袋拔出来了,似乎一米八二不止,肃穆而更显伟岸。这身躯又令一米六七落得“残废”之称的豆儿自卑起来。贝贝的确不象肉饼而更象面人。他眉如柳叶唇似樱桃面白鼻子,跟他活著时差不多做作。这就给人一种栩栩如生感。豆儿和田平一见便立即化悲痛为欣喜而大叹化妆师妙手神笔。料想贝贝在阳世未能结婚而在阴间无疑能以其英俊的外貌赢得姑娘们的青睐。

贝贝的女朋友叫李亚,与豆儿和田平有过几面之交。李亚与贝贝一直若即若离。有新朋友时即与贝贝散伙,新朋友变成旧的且将旧的仍掉时又与贝贝和好。反反复复。好在贝贝心怀宽阔并不计较,又好在李亚经常弃旧换新,这之间又老有一段空档时间,这也就给了贝贝连绵之恩。贝贝死的那天李亚正与新结识的朋友在风景区划船。李亚对贝贝还是有深厚感情的,追悼会上李亚哭得鼻青脸肿。所有与会者都知道了这个著一袭青衣的美貌女子乃是贝贝的未婚妻,而且已同贝贝睡过好几次觉。这信息自然是从李亚的哭诉中透露出来的。李亚哭著到处跟人说他那么大的个子可他温柔极了他的动作很轻完全是一种艺术享受。

豆儿和田平碰到李亚时是在火葬场的汽车站。李亚正同一个小伙子站在站牌下有说有笑。豆儿说大概贝贝五千三百块钱的存款被李亚拿到手了,否则就很难解释她现在的笑容。田平说贝贝吃了我们好多次,我们多少得吃回一些才是。说罢便迎向李亚。李亚说:“谢谢你们对贝贝的友谊。”

田平说:“我们和贝贝的友谊是吃的友谊。怎么样,吃一顿去吧?算是给贝贝饯行。”

豆儿说:“贝贝欠我们好几顿。现在他撒手去了,我们可就指望你啦。”

李亚倒痛快。显然不是花她的钱。李亚说:“好建议。去哪?”

豆儿说:“你管出钱,其它的就不劳你的神。跟我们走就是。”

豆儿带李亚去的是一个个体户餐馆。豆儿曾给那个个体户写过一个小报道,令那家伙门庭若市食客如潮大发其财且还参加了省里召开的个体户劳模会,见得了省长并同一些不知官名的大干部握过手,自觉名利双收光宗耀祖,见豆儿便如见恩公,尽其放开肚子吃香喝辣都断然不收一文。

见豆儿领著一男一女潇潇洒洒地进来,那个体户忙殷勤作揖,当即轰了雅座上的一对老夫妇气粗地说:“报社记者优先,你俩靠边去!”随即又点头哈腰问豆儿,“来点什么?”

豆儿说:“有新样的菜没有?比方猴头菌、甲鱼或者蛇羹之类。今天有人付款。”豆儿信手指了指李亚。

个体户说:“有,有,全有。钱的事好说。”

田平叫李亚掏出十五块钱,很大家风度地买了一瓶郎酒,找会李亚两块,自己贴了四毛零的。田平将酒往桌上重重一礅说:“人生在世如同轻尘弱草,得享乐时且享乐。要不躺到那灰布幔后面才想起酒没喝足就奇冤难伸了。”

豆儿说:“吃喝是中华民族之传统。西方文化乃男女文化,他们享受情爱。中国文化乃饮食文化,我们享受酒肉。所以外国人见女人和中国人见酒肉的表情都有惊人相似之处。”

李亚说:“什么表情?”

豆儿说:“按捺不住。”

李亚说:“没出息的中国人。”

田平说:“你这看法不对。他们那是为了发泄,我们却是为了吞取。还是‘饮食文化’优于‘男女文化’!没出息的是他们。”

李亚说:“男人没好的。”

田平说:“女人好。女人拿了男人积攒的钱然后请别的男人去小店吃喝。”

李亚嘻嘻一笑,说:“你都知道了?”

田平说:“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女人,彼此彼此。”

菜送上后,李亚忽而看了看酒瓶说:“这酒是假货。”

田平说:“怎么会?”

李亚说:“怎么不会?奶粉月饼药都能作假,酒未必不会?”

豆儿说:“说出理由来。”

李亚说:“听人讲真郎酒,‘郎’字全红,假郎酒,‘郎’字自上而下由黑变红。”

豆儿夺瓶一看,果然见‘郎’字由黑中渐渐出来变为红色。

田平说:“是否讹传?”

李亚说:“难说。不过假酒里必放‘敌敌畏’,可杀大肠杆菌没准还能治好你的胃癌肠癌什么的。”

这一说,豆儿田平皆不敢喝那酒了。均言不想受用那个连贝贝统共用过一打人的花圈尽管还有一高干的妈也用过且使火葬场史无前例地威风过一次。

李亚便去把那郎酒退了,退得十三元四角。四角零的是田平出的,这下也一起归了李亚的荷包。

个体户刚说“这钱嘛”,李亚便说:“我早就知道象您这样仗义的人绝对会给豆儿记者面子的。最近电视台约我搞个专题片,豆儿,把你那个报道给我改个脚本如何?我们合作一次。”

豆儿未来得及答话。个体户忙喜笑颜开地说:“那就拜托了,拜托了。”结果不再提钱。

三人腹犹果圆嗝声如雷出门来,天已黑透了。行至岔路口分手道别各各归家时,却见夜雾迷天漫地腾腾而来,霏霏然如粉如尘如蒸气,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城市。房屋及树皆被吞噬一尽。咫尺之外瞰眺莫见。唯汽车喇叭尖锐地叫喊,喊得别一般凄厉和惊慌,徒然地让人生出一个世界破碎了而另一个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惧与凄凉。

行人们连足下之路都难以认清,仿佛自己打包裹似地被一卷一卷捆了起。四面如堵。落寞而孤零。一如整个星球只留下他单独一个。

以后豆儿田平和李亚在一次偶尔相遇时都说起了那雾,都说那雾是乳白色的。很白,很白。

田平原先在科学院开大客车,一早一晚接送上下班人士。虽然坐车的无论黑毛白毛杂毛者见他皆亲亲热热地唤“田师傅”,但加工资分房子评先进时却个个视他田孙子不如。田平开了五年半车,油水没捞到什么,依然黄皮寡瘦的一张猴脸且仍住十二人一室的宿舍。十二双臭脚熏得鼻子嗅觉功能失调。百种味道归为一种,以致失却人间许多的享受,一怒之下便辞职而归。

田平赋闲在家的第一天曾经算过一命。那算命瞎子据说是有特异功能,准确率达百分之百。瞎子亲口告田平说曾经有一个副县长找过他,没等那副县长说第三句话,他便道出九日之内你将由副职变为正职。果其不然,一星期后副县长被任命为正县长。为报答他特意地驱车百八十公里,将他接至县里的温泉疗养地小住了一星期。日日里好酒肉招待。过得比皇帝不差。那瞎子终于使田平摸出了荷包里仅剩的十块钱,拿过钱便惊呼大叫田平为有福之人,言田平这辈子每逢凶必化吉,即使到最终一死,也死得有别样一种名堂。这名堂便荫福于后人。说得田平恨不能再给他人民币十元。只是囊中空虚,索性递上了花八元钱买来的牛皮钱包。第三日便见了逢凶化吉之效果。有改革家新成立了“舒适”出租汽车公司,满天下招聘司机。田平虽无门路却与豆儿在穿开裆裤时便是割颈换头的朋友,求至其门下,焉能不为之效劳?豆儿热情洋溢地去“舒适”公司采访了一次。一如所有的改革家喜欢记者般,“舒适”公司的经理自然也不例外。豆儿上门前经理对记者们何故对他这个改革家竟视而不见颇愤愤然,一见豆儿便如见知音,拊腿大叹:有了你的支持,改革便可轰轰烈烈了!随后一二三四五六七说了好些纲领措施方案意义以及决心以及豪言壮语以及有血有肉的细节以及象每一个改革家一样的感慨:“每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站著一个可敬的女人”并历数妻子怎样偎著他表示支持他改革的事迹。说到激动之处,经理站起来如电影里的什么人一样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把大拇指和食指叉在下巴颏上。最后说:“这一点你一定得写上,否则她老是怀疑我晚上不是在办公室而是跟女司机逛荡去了。”说完便亲自开了“皇冠”陪豆儿去吃了一顿西餐。席间豆儿提到田平。经理说:“没问题。拿张表格去填填。考试免了。这儿的事由我说了算。”

豆儿将表格送给了田平,田平便又拉他下了馆子,喝啤酒喝得三番五次寻厕所,回后便连夜赶制了三千字的采访记。题目是《一个强者和他背后的人物》,挺醒目挺提神挺吓人。校样出来豆儿亲自送给经理了一份,阅罢又被邀请进餐。这回是田平开的车。仍是“皇冠”。没吃西餐,但却喝到了“茅台”。经理的哥哥是一家大饭店的经理,如此,喝“茅台”便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豆儿和田平都是首次受此厚待,自是豪兴大发、痛快淋漓地喝了个尽醉,险些没在回家的路上撞倒电线杆。

田平的父亲对田平干这一行可从没施舍过好脸色。田平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常动用其丰富词汇骂田平没出息:活得如行尸走肉!身为下里巴人如何从未见有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状?!唯知鲜衣美食油腔滑调而不知悬梁刺骨映雪读书,俏皮话能将地球由圆说方而文凭却只拿得个初中。随即例举邻居豆儿,本科毕业且当了记者,谁见了他皆面挂三分微笑,背翘一个大拇指。尤其豆儿到学校采访一次,给校长写了一则小小通讯,令校长出尽风头,其父也得遂大志被评为一级教师。教师节还进了北京且在人民大会堂照了相,从此说话发言提建议都显出相当份量。教育局还专门批给了他两房一厅,几乎享受校长的待遇。而豆儿他爸不过大专毕业,田平他爸则是正宗北师大的高材生。田平他爸每次训导儿子都有根有据有理有节。田平虽不服气,但其辩说都不及语文老师精辟具体逻辑性强。无可奈何,便只好佯装工作辛苦疲劳之极拖长音调打著哈欠速速上床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然后大骂老头子乃天下头号势利眼。

幸而田平他爸终有一日明白了骂田平实在有失厚道、公允。关键在于那天市里成立教师协会,田平他爸坐了田平的车前去会场。田平机警过人,将车顶“出租”二字摘下。停车后田平赶紧先下来,毕恭毕敬地替他爸爸打开车门。田平他爸红光满面悠然而出连望都不望一眼田平。这气派令好些人肃然起敬,便纷纷打听来者为谁。到末了选协会理事时,田平他爸得票竟进入前五名,比名气赫然的豆儿他爸多出几十票,自然当选成了理事。豆儿他爸无疑是挤公共汽车去的,且不幸被汽车上必不可少的铁皮毛刺之类附属物将裤子撕拉开一条三角口,露出白色的衬裤在屁股之处,令许多女教师或掩嘴而笑或嗤之以鼻,最终导致身份大跌。

田平到底为他爸争了一回光,先是自豪,而后却沮丧。田平他爸自当选为理事之后便俨然若政府长官、党委书记一般严正,自觉革命已将最关键最重要的一副担子搁在了他的肩头。从此将思想和语言与报纸化为一色,保持同步。每逢吃饭,必对家人大谈五讲四美三热爱以及两个必须一个坚决朱伯儒张海迪曲啸如此这般。弄得田平耳朵奇痒,忍无可忍。去医院看过,被诊断为中耳炎。

而最最倒霉的尚不是耳朵,而是房子。田平他爸主动将自己分房子排第二位的名次搁在了最末,以此换得了校长亲笔签名的大红纸表扬和教育局内部通讯上一条六十字消息。田平与他奶奶爸爸妈妈妹妹五人三代合居一室,以帘代壁为两间。可田平他爸仍然高尚著脸皮教育全家人说:“我们有十五平米足矣。有的人家连人均两平米都不到。我们应该响应组织号召,谦让一些。为国家为组织分忧是每个公民的职责。”

田平说:“组织是谁?您得去参观参观组织住得怎么样才是。”

田平他爸说:“领导工作忙贡献大,住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田平说:“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您愿意别人不把您当人以致有一日别人想起来把您当人时您都会没法子做人的。”

田平他爸拍桌一怒高叫“放肆!”尔后大叹这一代青年的确垮掉了,思想如此污垢岂能不猛烈清洗!否则老一辈人百年之后国将不国。便就此话题开三天夜车作了文章。遣词造句行文,精警透辟,既豪情满怀,又十分得体。吟诵再三,颇觉神采飞扬。趁豆儿来家寻田平闲聊时恭敬递上。谦谦然请豆儿不吝赐教斧正,肃肃然指出此文若能见诸报纸,无论是观点还是文字都具有引起社会重视的可能。

待田平送豆儿出门时,田平说:“你把老头子那文章给我留下,别弄得满天下臭气。”豆儿笑了,便交给了他。一连三日,田平上厕所都用那文章揩屁股且不断跟那一格的伙计感慨现在的纸实在太光滑了,一次得使三张,委实不符合勤俭解约之精神。

田平的车开得好,人也仗义,熟人朋友坐车田平是绝不收钱的,碰上能报销的且常撕十块钱小票让拿了去报销。田平说:“赚点烟钱吧。”于是熟人朋友上上下下没有不说田平好话的,便常有人写信到公司称赞田平热情诚恳服务周到实为新一代优秀司机。田平由此成了公司的先进青年。

田平倒也并不觉得当先进有什么了不起,常对朋友说别写那表扬信了,不如省下邮票钱。且说:“自己兄弟,收钱脸红。下几个顾客多收他几个也就统统赚回来了。亏是绝不会吃的。”去火车站八块钱的价无疑提到十二块。

乘客们常抱怨车费太贵却又毫不手软地掏钱,轻松得田平都替他的工资袋心疼。不过没心疼几回便晓得除开个体户,送到田平手上的都是公款。一想到反正是从国家的左边荷包到右边荷包,田平要起价来便更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了。去火车站的钱数又由十二发展到十六。自然不必担心没人坐车,亦不必担心有人手软。

田平的车大多停在饭店门口。闲时常同饭店里的女服务员散坐在台阶上打情骂俏嗑瓜子儿。只要不是上级检察或文明月评比什么的日子,服务员们便常出门来同田平几个司机聊天。有房客叫唤才懒懒地进去草草应付一番依旧出来。田平大方,几乎每次都是他掏钱买瓜子。他对那帮女孩子优雅地将瓜子壳吐得满地的姿势甚是欣赏。

那天田平正讲著澳大利亚一对老夫妇在给羊接生时接下一个小男孩的奇闻,一个女人过来要车去火车站。田平说:“十六块。”那女人说:“可以。”便提著行李上了车。

到车站田平见那女子一副呆脸,便转了一轮眼珠说:“你报销不?”

女人说:“报销怎么样?不报销又怎么样?”

田平说:“不报销你就只付给十块钱,我不给你车票了。”

女人说:“若报销呢?”

田平说:“那你给我二十块钱,我给你二十五块钱车票怎么样?”

女人说:“为什么?不是只要十六块钱吗?”

田平说:“心放活一点嘛,两下都不吃亏。”

女人说:“你们平常也都这样干?”

田平说:“这年月能捞就捞。大官大捞小民小捞,谁也不用讲客气。”

女人便答应了,临走还冲著田平微微一笑。

不料那女人心怀叵测,竟于微笑中暗暗记下了田平的车号,给省报写了信还附上了多得的五块钱且义正辞严地谈了一通职业道德等等。结果正赶上文明礼貌月,报纸便把信发表了。外加了评论员文章。足足开展了半个月的专题讨论。一时间田平名声大噪几乎妇孺皆晓,白白扣去半年奖金倒是小事,每夜里听他爸爸一至两小时的理论教育实在痛苦不堪。

田平找豆儿想请豆儿把他从他父亲嘴巴下解救出来。豆儿见面就说:“你小子给人活活当了垫脚石啦。”田平惊问缘故。豆儿方说那写信的女人是纺织局团委副书记,正与另一副书记竞争局办公室主任的席位。这事之后,那女人自然以思想境界高而被哄抬为精神文明标兵。这一来办公室主任就非她莫属了。豆儿为此专门跑了趟纺织局,果然见那女人走马上任。田平懊丧之极,大悔。说早知如此便宜之事,他便先写信去报社了,说是那女人提出给二十块钱付二十五块车票的建议的。两人现场,谁能作证?没准田平自己也能捞个文明标兵以及什么主任干干。

豆儿莞尔一笑,说:“其实现在也不晚。”

田平问:“有何高招?”

豆儿说:“你到那女人家登门拜访一次,人放乖点,话挑好听的说。再给报社写封信说你在她的帮助下怎么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

田平大喜,连说对对对,然后赞叹豆儿足智多谋有鬼神不测之机。

田平晚上即去了那女人家。那女人刚搬进新房子。局办公室主任相当于正处级,自然三室一厅是跑不掉的。

那女人给田平倒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支“红金龙”的烟。这使田平感到十分温暖。一温暖便产生激情。趁著这股激情田平大贬了自己往日的行为,然后说通过她的启发最近已提高了觉悟不光按里程标准收费且能主动下车为乘客开门拿行李以及解决一切困难。那女人说:“这样就好。能挽救一个人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希望你能够更好地学习马列主义,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革命掌握好方向盘。”田平说:“是是是。我全都铭刻在心上了。”

正说著,来了省电台两个记者搞录音采访。致使那女人一阵忙乱,倒了桔子汁又递“红双喜”,再转进另一屋换了件外套。接待规格又升了一级。

记者问清田平为何人后,大喜过望。立即将先拟定的由那女人独讲十五分钟的录音讲话改为由田平与她二人对话。幸喜田平这一段常听他父亲教诲,深知时下流行语言,便成竹在胸地侃侃而谈。说到痛处,声音低沉;说到好处,声音激昂;偶尔来点小幽默。由那女人的帮助教育一直说到他临来之前送一个迷途的孩子回家。如此一番,令每一个人都觉出田平若不是“金不换”那简直就象说太阳不是热的一般滑稽可笑。

广播一放,效果出奇之好。报社记者敏感地来了个追踪采访,从“之一”一直写到了“之五”,直到田平害怕再写下去便没人把他当人了才用计使记者打住。田平说:“现在好些女孩来信向我表示仰慕。你再写下去,她们来找我睡觉我可是不会拒绝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记者一听便不再露面了。

田平每月能赚四百来块钱。虽说是早出晚归却也值得。有回送一个白发教授去个什么地方讲学。田平先是战战兢兢,生怕颠碎了教授的贵体。待问得教授不过每月拿两百出头后便大舒了一口气,下车时便怠慢了好多。又一回坐上来一个作家,先问了田平月赚多少后便大叹“惭愧”。作家月工资才六十几元,吭吭哧哧写一两个月小说,一个三万字中篇也只能拿到五百块而田平原先以为至少可以拿三千的。有比较才有鉴别。同那些轰轰烈烈的人一比方知自己委实了不得,凭添了些许做人的信心。

近月来田平大有突破五百块的趋势。原因是田平开一个青年什么代表会时认识了一个个体户。那家伙坐田平旁边并递给了田平一支“良友”。“良友”烧完后田平亦不示弱反手还上一支“三五”。这一来二去,大有知音之感。一问职业,知对方全不属运动员杂技演员诗人歌唱家小提琴手以及青年理论家电视播音员优秀影视明星诸如此类场面上的人物。晚间散会便相邀下馆子喝了酒且结拜兄弟。

个体户常点名要田平的车。钱是照付的。虽说是朋友,可他老兄的钱也来得太顺手,田平自然也懒得客气。

那一日恰巧豆儿找田平没事玩玩。个体户来了。点要田平的车。见豆儿问田平:“是你朋友?”田平说:“绝对可靠。”个体户便没罗嗦,上车即说:“到原处,照老样子。”

田平开著车七拐八弯,居然拐入细肠般的小巷。让豆儿如若灌了迷魂汤脑子里糊糊涂涂起来,心觉有趣,油然升一股地下党员找暗号接头的滋味。车在一家极破旧的小板皮屋前停了。个体户下车时说:“今天给九十。那十块给这兄弟买点饮料解解渴。”说罢朝豆儿一示意,便下车进了那屋。一去半天不见回转。

豆儿问:“这是干什么?象地下党。”

田平说:“这还不明白,亏你为社会名记者。”

豆儿说:“可别搅到什么地下组织里去了。杀人放火都行,这方面的亏可吃不得。”

田平说:“政治上的事谁还敢管。想管还没那份文化。赌场。明白了吧?”

豆儿说:“何必不让你走?这不招惹警察吗?”

田平说:“警察不就在街面上转转,管得了这了?留我就是防警察的。”

豆儿说:“怎么讲?”

田平说:“不敢多带钱在身上,输了就坐车回去拿,赢了也得送回去。我这叫跑程。”

豆儿说:“为什么不多带?”

田平说:“怕抓呗。抓住了按钱带得最多的一人为罚款标准,往上翻番。你若带了一万,其它人只带了三千,也得以一万为底往上翻。这岂不太亏?”

豆儿说:“一万?说得好吓人。”

田平说:“一万算什么。现在下赌注都不带数钱的。游标尺一卡,论厘米不论元。”

豆儿连连“啧啧”。想想自己颠来倒去地奔波亦不过六百八十大毛,便大叹早知如此不如干个体户好。又问田平:“常赌么?”

田平说:“要不怎么打发日子?什么都买到手了,钱却还有一大堆,又不能买房子修别墅象外国什么大老板一样开个什么工厂。放屋里长霉不说还占位置,且不如一赌为快,还算过了一过文化生活。”

豆儿说:“捐给国家盖个学校办个幼儿园什么的,买个名声不也挺好?”

田平说:“国库里的钱让一些官僚们挥霍得快活,盖学校修幼儿园什么的倒叫老百姓掏钱,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国家面子上多一些光彩,还是不捐为好。”

豆儿笑说:“什么逻辑。”

田平说:“虽说文化水平不高可爱国主义精神还是有的。”

说话间,个体户闪了出来,几步上了车,对田平说:“上我家。”

田平说:“看气色赢了?”

个体户说:“好眼力!”便信手拿出一条“三五”,扔到田平身边,“托你的福。每次坐你的车都得手。你跟这个兄弟凑合这一条吧。下回再补。”个体户豪迈地说。

田平常说: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果然如此。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田平的运气闯上门来。

公司通知田平参加市里组织的演讲报告团,专讲他本人由后进变先进的过程。起先田平不想去,怕别人把他当怪物。倒是豆儿心胸阔大,说是怪物就怪物,好处是你得了,你自己不把自己当怪物就行了。田平又担心外出期间只能拿点基本工资少捞好些外块。豆儿又骂他小家子气,说是一演讲,少不了全国到处旅游,吃喝拉撒睡全管了还不收你一文钱,比你自个儿看风景不知省多少钱和力气。田平顿悟,承认自己小家子气,不及豆儿见多识广。便兴奋起来。

演讲报告团有九人组成。除田平外,尚有帮助田平进步的那女人和省报的一个编辑。那女人谈她怎样不沾便宜怎样敏感地发现职业道德的重要性又怎样帮助田平这棵扭曲的小树伸直了腰杆。编辑则谈他如何在千百封读者来信中慧眼独具而发现那女人的信价值连城以及如何克服来自左右两方面的阻力及时组织了有关职业道德的专题讨论。此外的六人,一个领队(他主要进行总结性讲话,谈那封信和那场讨论给全市带来的振奋人心的场面并例举某某老人说雷峰精神又回来了),两个副领队(协助领对工作),一个会计(管九人帐目),一个录音及一个跑腿打杂的(联系车辆以及倒茶送水)。报告团计划先去南方比如深圳珠海一带,到那边接受一些最新信息,西丽湖海上世界深圳湾大酒店游乐场的过山车毕竟大家都没见过。然后沿京广线北上,途中的大城市比方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之类都打算下一下。那些地方都有出租车。这场演讲必定能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加上桔子洲头黄鹤楼及稍稍弯一点路即能去的少林寺龙门石窟都能激发爱国之情和陶冶性格。北京是重点。领队的岳父在中央机关任要职,准备通过他活动请中央首长题题词。职位越高的越好。字写得好坏不论。反正报社只认官衔不认字体。此行的结果必将对本城市进入全国文明城市行列起到关键性作用。而市长到省里做官的大门也就打得更开了。领队私下透露:若能在北京一炮打响,便将携全团人马继续北上,至少跑到哈尔滨。然后到青岛大连看看,休养几天,坐海船去上海,由上海坐飞机回来。所有这一切就全看讲演的发挥如何了。

田平方知自己的责任重大。田平对豆儿说:“演讲稿你一定要帮我写好。要动强烈的感情,在我应该流泪的地方作上记号,免得我到时候弄错了。咱得为培养咱长大成人的城市和父母官们作点贡献。”

豆儿笑笑,果真一本正经为田平写好了演讲稿。果真动了强烈感情,且不惜写到了肉麻的地步。稿子有近三万字。领队要求背诵,且请了话剧团两个演员稍稍导演了一下,无非是哪个地方该挥挥手哪个地方该提高八度而已。事情很简单,但却把田平累得死去活来,快弄不清由自己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声音是人语还是蛙鸣狗叫。

临行前,市里专门请来了具有“本市李燕杰”之称的德育讲师进行检验。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得到认可。尤其田平的演讲得到赞许。德育讲师拍著田平的肩对市里负责人说:“象这样的好青年应该保送到大学里学习。”负责人说:“这个建议非常好。”

走的那天很多重要人物都去车站欢送。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希望,希望田平一行能马到成功。那些张殷切的面容和语重心长的祝愿弄得田平觉得自己仿佛要去抢占娄山关攻打腊子口以及血战台儿庄似的。而且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悲壮感。

报纸自然发了消息。且有目光敏锐腿脚利索的记者对田平他爸进行了专访。访问记者的导语是:“田平之父——一位年过花甲的中学老师噙著热泪对记者说:儿子总算成材了!”

(未完待续)

《方方:风景(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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