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县令立马摆出一副哭丧脸说,好汉,我也不容易啊,你说我贪赃枉法,其实我也不想贪,我当年也读过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可是自打入了官门,身不由己啊,州官府尹都在贪,我若不贪,他们心中不安哪。就算他们能容我,可身边的衙役在贪,师爷在贪,账房也在贪……我若不贪,他们也容不下我啊,前任县官不就是因为这茬,被挤对走的吗?〕
101.争当县令
梁山最近很兴旺,宋大哥举着“保境安民”的大旗,四处征战,吞并了周边三州七十二县。
那些官老爷,城破前,个个义正词严,忠义凛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誓与城池共存亡;城破后,手持官印,蹚过无数将士的尸体,匍匐前行,磕头如捣蒜。
也有拒不归顺的,清风县的张县令,力尽被俘,被捆到宋大哥面前,犹骂不绝口,开口闭口都是杀不绝的梁山贼寇,宋大哥本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归降,尚未开口,就被啐一脸唾沫,推出去咔嚓一刀了事,女儿妻子被兄弟们轮流糟蹋,其余老少十八口,一刀一个,无一幸免,家资全部充公。
寿张县的李县令,被擒后冥顽不化,发誓忠于朝廷,说什么绝不把清白之躯玷污了。吴军师用计,到处宣扬他已归顺梁山,京师东路节度使把他全家老小问成死罪,打入死囚牢,他万念俱灰,号泣终日,目中流血,撞墙而死。
屈膝投降的,成了功臣,官复原职,一家老小照样作威作福;舍生取义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全家遭殃。
张县令还好,朝廷为他罢朝三日,史书上也会留下浓重一笔。
李县令哪?他忠于朝廷,却被朝廷所弃,他至死仍抱着宁肯朝廷负我我绝不负朝廷的决心,含恨而去,值得吗?若梁山泊招安了,成了朝廷忠臣,那他哪?史书会怎么写?忠臣?还是贼寇?
县令死了,位置腾出来了,兄弟们都很兴奋,别看平常一个个提起当官的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大骂当官的都是王八蛋,一旦有当王八蛋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
何况这是美差,不用天天窝山上,可以到处逛逛景,遛遛马,打打秋风,反正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高兴了,开堂断断案,不高兴了,蒙头睡他娘的!
兄弟们上蹿下跳,有跑晁天王面前表忠心的,有给宋大哥送重礼的,有去找吴军师攀亲的……
我也想当两天县令,过过瘾,毕竟我家祖上还没出过县令,也算是了了我那死鬼老爹的一桩心愿,就去找宋大哥。
宋大哥听明来意后,断然拒绝,说我不是当官的料,我有些急,我虽然没文化,但也是在衙门混过的人,断案诉讼,多少懂点门道。
宋大哥不急不躁,端起茶杯,呷口茶,问道:你会扯淡吗?
我摇摇头,这个不怎么会。
宋大哥又问:你会吹牛逼吗?
我又摇摇头,这个也不太擅长。
宋大哥再问:你会睁着眼说瞎话吗?
我摇摇头,这个真不会。
宋大哥大手一挥,把我给轰出来了,你丫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连当县令最基本的都不会,还来凑热闹!
102.灾区视察
彤云密布,暴雨如注,一连数日。
闲着无聊,去找宋大哥,想探探口风,看啥时候干部调整,我升厅级干部的事怎么还没影,这厮站门口,背手而立,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说什么邦无道,天罚之……不懂啥鸟意思,也没敢多问,就出来了。
去找鲁智深,这憨货还没醒,大被蒙头,白腚外露,昨晚喝多了,地下吐得一塌糊涂,脚丫子奇臭,刚进门就被顶出来。
路过林冲门口,进去打了个招呼,这厮很有意思,豹子头,黄牛眼,三尺紫须,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闷家里练毛笔字,划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齿刚而折,舌柔而存”啦,什么“打碎牙,和血吞之”啦。
他耐性忒好,那天,回山路上,碰一醉醺醺的小流氓讨买路钱,换作是我,二话不说,当头就一鸟斧,他不,先柔声问人跟宋大哥什么关系啊,跟晁天王认不认识啊,是不是吴军师的远房亲戚啊,等问了整整一圈后,才铆足劲扇了对方两巴掌。
我觉得他活得忒累,以前在官府混,当然得夹着尾巴做人,天天装孙子,好菜先让领导尝,好妞先请领导上,现在当强盗了,就该快活些,他还跟以前一样,处处赔小心,我要是他,拔根鸟毛吊死算了……
去找刘彦,这厮像上了炕的小媳妇,坐卧不安,说雨再下,老百姓的房子就该塌了,真他娘的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你吃好喝好就行了,房子塌了怨他盖得不踏实,管你鸟事。
晁天王因身上有脂粉味,晁夫人跟他闹腾开了,晁天王说晁夫人无理取闹,晁夫人说晁天王拈花惹草,说着说着撕巴开了,晁天王经不住晁夫人的九阴白骨爪,脖子上白一道红一道,一气之下,下山巡视,出门前不忘脱下新锦袍,换上破棉袄。
宋大哥不愿晁天王抢了风头,也换上宋老爹的旧羊皮袄,紧跟着下山,这样的事,他总不忘拉上我!
我长得忒有个性,方圆几百里没有不认识我的,你想想,身高八尺,腰围六尺,浑身黝黑,手中再提两把大板斧,整个大宋朝再无第二人,基本上谁见了我都来一句:我靠!这不是李逵吗!
长得丑,没关系,但一定要丑出个性,丑出名气,人一旦有了名气,利益也接踵而来,也不枉白丑一回。
103.没耐性的强盗
我这模样,省了不少麻烦,至少不用自我介绍,老远一看,就知道是我,吃完饭,嘴一抹,大摇大摆地走了,都不用付账。宋大哥官职虽然比我高,名气比我大,但也没我这待遇,他见了谁都得双手作揖,自报家门,还经常被人当做冒牌货轰出去。
这不,路过独龙岗,我有些内急,跑小树林里嘘嘘,他自己在小路上溜达,“噌”的一下,树后跳出一彪形大汉,脸蒙黑布,手持三尺两棱尖刀,这强盗是个二把刀,没经验,跳出时没注意脚下,被藤条一绊,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时,额头跌破了,脸上黑布蹭掉了,下巴也磕歪了,一手捂脸,一手拿刀乍呼: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大水冲了龙王庙,强盗遇到土匪了,每当此时,宋大哥总要提自己名头,只要是吃打劫这口饭的,没有不认识他的。
我蹲在树林里早瞅见了,不过没当回事,这场面老掉牙了,每次都有惊无险,等宋大哥报上名头,对方立马就会推金山倒玉柱,磕头跪拜,眼泪汪汪地说:我日思夜想要投奔哥哥,天可怜见,竟在这里相见,真是苍天有眼啊,望哥哥不弃,收兄弟当个帐前小卒,牵马执蹬,无有不从……宋大哥也没当回事,外甥还能把舅舅打了?小喽啰还能凶过土匪头子?
宋大哥信心满满,拱手作揖,笑吟吟地说:小可乃山东郓城人氏、人送外号呼保义、又称孝义黑三郎、别号及时雨宋公……
“明”字尚未出口,只听一声怒骂“去你妈的”,接着“啪”的一声脆响,我忙抬头一看,宋大哥头破血流,摔倒在地。
唉!今天这强盗耐性忒不好。
强盗举着朴刀照宋大哥砍去,宋大哥愣在地上,也忘了躲,眼看命丧于此,说时迟,那时快,我屁股也没擦,提着裤子从树林里跳出来,一手提着裤腰带,一手挥着板斧交战。
我平常练的是双板斧,这时一手提裤子,一手舞板斧,武艺打了折扣,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把自己给交代了,人在危急中脑袋总转得要快一些,开口大喊,这是黑宋江……
强盗一听宋大哥名头,停下手,瞅着宋大哥问,果真是宋大哥?
宋大哥爬起来,戴上帽子,拍拍衣服上的灰,擦擦嘴角的血,点点头说,小可正是宋江……
强盗立马匍匐在地: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请宋大哥赎罪则个……
宋大哥东拉西扯,说些客套话:不知者不罪,不打不相识嘛!
我趁机提上裤子系好裤腰带,提起双板斧。
宋大哥看我准备好了,笑脸立马板起来,大喊一声,铁牛,给老子剁了他!
这厮正感动得眼泪哗哗的,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我砍成两截,宋大哥还不解气,上去又踹了两脚。
打那后,宋大哥再不敢絮叨,说话很简单,见谁都四个字:“我是宋江!”
后来又听吴军师劝告,把话倒过来说:“宋江,是我!”
104.宋大哥摔下马车
真被刘彦这乌鸦嘴说中了,山下房屋倒塌无数,老百姓们挤在雨中,扶老携幼,瑟瑟发抖,不停地咒骂老天爷,看到两位头领,哭声震天,盛赞两头领心系百姓,爱民如子。
晁天王和宋大哥一脸沉重,顺手把棉袄脱下来罩到大姑娘小媳妇身上,众人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泣涕横流,齐刷刷地跪下,大喊青天大老爷……
唉!我又得挨冻了!
宋大哥和晁天王互相看着不顺眼,后来干脆分开了,晁天王去了寿张县,我跟着宋大哥去了东关县。
中午时,传来消息,上游洪水突涨,马上要决堤,东关县地势低洼,一旦洪水倒灌,就如翻了的漏斗,绝无生还之理。
县令李应立马安排马车,让宋大哥先走,宋大哥不听,大声嚷嚷,我不走,我不走,父老乡亲的生命重于一切,我死也要跟他们在一起……
我不由分说把宋大哥往马车上拽,宋大哥又吵又闹,奋力挣扎。
离马车越来越近,我一不小心踩歪了,脚脖子一扭,摔倒在地,我正打算脱下靴子揉揉,宋大哥站一边,整整衣服,低声对我说:黑厮,火烧屁股了,你干啥哪,他妈的快点!
我忙爬起来,踮着一只脚,伸手拽他,手刚沾到他衣服,他就“嗖”的一下蹿上马车去了。
我驾起马车狠命狂奔,这厮一只手抓住马车内横梁,半个身子探外面,作挣扎状,直嚷嚷:放开我,放开我,让老百姓先走……
前面一道小沟,马车跑得太快,猛地颠了一下,这厮没抓牢,一个筋斗栽下去了,当时我只顾赶车,没注意,这厮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哎呀!我靠!慢点,慢点,等等我,等等我。
105.刘彦的苦恼
刘彦最近很苦恼,没人搭理他,谁见了都躲着走,也怪不得别人,这厮太磨叽,张口昏君佞臣,闭口苍生黎民,忒膈应人。你跟他谈吧,索然无味,不跟他谈吧,显得自己没追求,左右为难,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这厮闷坏了,约我下山,说要仗剑行侠,替天行道,这事我最爱干。
听说要杀人,武松一溜烟跟来了,这厮杀人有瘾,三天不动刀就浑身难受,约好,只杀该死的人,不能伤及无辜。
刚出金沙滩,碰一老农,扛着锄头,叼根旱烟,时不时地吼两嗓子,很是惬意。
武松“噌”地蹿过去,亮出戒刀,问道:挺快活啊?
老农当即跪倒在地,大喊一声,好汉饶命,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俺活得可苦了,上有老下有小,都靠俺养活,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累死累活,收上粮食交完租子,剩不了多少,还得受官府欺压,财主刁难,一年到头过不了两天好日子,要是碰到旱涝蝗灾,只能卖儿卖女。
说完还举起双手让我们看他手掌的老茧,三人商量一下,不该死。
接着走,没过多久,到翠红楼门口,一烟花女子身倚栏杆,眼波横流,拿着手帕招手,三位大爷,进来耍耍嘛。
武松怒发冲冠,斜着眼睛,冷冷地问,贱人,挺快活啊?
刚刚我们在暗处,女子没看清,待看清眼前状若门神的武松时,脸色顿时大变,她可知道武松是啥人,当即眼波变眼泪,吧嗒吧嗒地淌下来,一边哭一边哀求:好汉,奴家活得好苦啊,一个人背井离乡,不幸沦落风尘,天天迎来送往,逢人卖笑,任千人骑万人入,碰到个口味重的还得捆上手脚点蜡烛,辛辛苦苦挣点银子都交给了老鸨,上街买个胭脂都得趁人少时围着头巾走墙角,老鸨还天天逼着学吹箫,你看,嘴唇都肿了。
三人商量一下,忒可怜,不该死。<a href=http://Zei8.com 贼吧电子书/>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a>
继续往前走,遇一深宅大院,里面住的是赵财主,这厮财大气粗,光良田就有上千亩,家私无数。
翻过墙,进了内宅,这厮正躺炕上抽大烟。
三人相视一笑,终于找到个该死的了,我双斧一抡,炕当即塌了半截,武松扯出戒刀,就要下手。
这厮大喊,好汉饶命,你杀我一人就是杀千人啊!
刘彦挡住我们,问这话怎讲?
这厮结结巴巴地说,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靠我吃饭哪,他们租我田地,借我骡马,春耕秋种,收了粮食,才能养活老婆孩子。
我也不容易啊,撑着这么一大家子,啥事都得操心,伙计们也不尽力,当你面,抡起锄头干两下,背过身,立马蹲地头抽烟扯淡,到时就跟你伸手要工钱。
穷人们也不讲信用,约好到时收租,去了就哭穷,还说我故意刁难,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年关时大门一关,溜了,大年三十晚上我都冒着大雪挨家挨户收租啊,收不上来我这一大家子只能喝西北风。还有,官府看我家大业大,时常来找碴,冬要炭敬,夏要冰敬,逢年过节更不能少,上上下下都得打点,到处装孙子,你说我容易吗?
三人一琢磨,不容易,忒不容易了!
三人出了赵家大院,一商量,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要干就干票大的,去东明县,把县官宰了,反正当官的没个好东西……
106.不容易的巴县令
连夜去了县衙,巴县令在后堂,躺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捧着本书,看得入迷。
看到我们去,这厮先是一哆嗦,接着一激灵,立马省过味来,站起身,满脸堆笑,双手不停作揖:三位壮士深夜造访,必有见教,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不知有何指教?
刘彦说,你这狗官平日里横行乡里,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今天特来取你狗头。
巴县令立马摆出一副哭丧脸说,好汉,我也不容易啊,你说我贪赃枉法,其实我也不想贪,我当年也读过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可是自打入了官门,身不由己啊,州官府尹都在贪,我若不贪,他们心中不安哪。
就算他们能容我,可身边的衙役在贪,师爷在贪,账房也在贪……我若不贪,他们也容不下我啊,前任县官不就是因为这茬,被挤对走的吗?
再说了,别的县官逢年过节就给州官送礼,我不送成吗?今天不送明天就寻个过失抄家问斩,升不升官倒无所谓,但我一家老少十几口的人命不是儿戏啊!我一月就那点俸禄,不贪哪有银子送啊?
你说我是一方父母官,作威作福,其实我比谁都难,天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地方出差错,脑袋就搬家。
前街的王麻子,他妈的一个破落户,就敢堵我门口骂,他是不咋的,可他爷爷可是当今皇上的老师,你说,我一个县官见了他都得下轿作揖,这厮还装大头蒜,拿脏手搂我肩膀,说什么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好好干之类的鸟话,他妈的你说我窝火不窝火。
我们衙门赵小二,就是个普通衙役,可审案时总跑我面前指手画脚,我忍气吞声,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可是京东路节度使他姑舅姥爷的三外甥,我惹得起吗?
还有,后街的牛大眼,是个无赖,除了在青楼里的姐姐,别没啥亲戚,可我也不敢办他,他姐姐跟当朝高太尉有一腿,我敢办他吗?我要办了他,估计他还没上刑场我就先见了阎王。
你们说我容易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容易,忒不容易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人人觉得日子难?偌大朝廷莫非只有当今皇上过得快活?
当夜,做了个梦,梦到进了皇宫,皇上一身龙袍,坐龙椅上长吁短叹,说他也不容易,小时候,为了能登上皇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好不容易坐上了皇位,天天寝不安席,食不知味,生怕手下人造反,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任命大臣也犯难,有本事的,不听使唤,时不时地跳出来骂你两句,忒不爽,没本事的,听话倒是听话,不过除了拍马屁全无用处。
坐在这看似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啥都不敢做,自己说句话,到了下面全走样,国库空虚了,不敢加租,你说多加一斤,到老百姓头上,就得是一石;黄河泛滥了,你也不敢治,你说征民夫千名,一日酬劳二两,到了下面,民夫至少上万,而且全都白干;你思春了,想选个秀女,往往弄得老百姓妻离子散,一级级官吏扣留,送上来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牛头马面。
唉!皇帝更难!
107.刘彦喝醉了
梁山召集众头领开会。
雷横大腹便便,跷着二郎腿,唾沫横飞,他和晁天王是老乡,曾救过宋大哥,是两位头领眼前的红人,谋了个登云县县令的肥差,混得有模有样,靠在椅子上大骂世风日下。他讲了一件事,他们县一老头,平常慈眉善目,诵经拜佛,虔诚得很,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善人,前几天竟把亲生女儿煮了吃了。这厮一边拍桌子一边叹息:亲生女儿啊,活生生的人啊……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个老畜生!
吃人这事,兄弟们也常干,但吃自己的亲人,估计没人能下得去嘴。我也纳闷,世道怎至于如此?
郑天寿,在奉化县当督头,也讲了个稀罕事,他们县有几个大庄,村民们得了怪病,不老老实实在家吃饭,跑外面吃野菜树皮,官路两边全给啃得光溜溜的,树叶一片不留,他家那梧桐树,一觉醒来只剩白杆了,他派官吏打死几个,还是禁不住。这厮瞪着茫然的大眼睛问:树皮真有那么好吃吗?
朱富很在行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贱民们喜欢吃就让他们吃去呗,李云给出主意,说跟贱民们不能讲道理,得往死里治,给打上农药药死几个就没人敢吃了。
会上各头领作工作汇报,内容大同小异,头领是英明无比的,下属是忠诚能干的,百姓是十分满意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错误是丁点没有的。
只有刘彦这厮不懂眉眼高低,沉着脸说什么灾情严重,许多地方百姓无以为食,以树皮菜叶充饥,严重的地方竟然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不过没人信他的话,都骂他危言耸听。
晚上聚会,众兄弟你来我往,互相吹捧,其乐融融。
刘彦自己坐那里,没人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别人,一碗一碗地喝,很快就喝高了,两眼通红,拉着我的手直磨叽:黑哥,我他娘的后悔了。你知道当初我为啥扔掉乌纱帽上梁山吗?因为我看不惯朝廷黑暗,不想跟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不想看着黎民百姓继续受苦。
这厮说到动情处,拿手往外一指说,我是冲着“替天行道”的大旗而来,是想建立个清平社会,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的社会……
这厮端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抹嘴,打个酒嗝,接着说,我只是个书生,不喜欢钩心斗角,也不喜欢尔虞我诈,只想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事情。可上山后却发现,梁山比朝廷更黑,朝廷杀个人还给定定罪,还他娘的来个三堂会审,做做样子,你们哪,拿人命当儿戏,说杀就杀,说剐就剐,连样子都懒得做。
别人喝醉了,吹牛逼时喜欢拿指头敲桌子,不过都是拿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敲,他倒好,食指蜷起来,只拿中指敲。
敲完桌子,拿指头指着我说,上山前我很敬仰你们,以为你们是真正的英雄,现在发现,英雄?……狗屁!你们他妈的就是一群强盗!
最后这句话声音很大,满屋人都听到了,鸦雀无声,宋大哥脸色铁青,他对“强盗”二字很反感,谁说他是强盗他跟谁急,我倒不生气,比他大度多了,本来就是嘛!
气氛有些尴尬,孙二娘忙过来打圆场,刘头领喝多了,说些醉话。刘彦这厮不识好歹,冲着孙二娘开骂,孙二娘,你他娘的简直就是阎王爷,你说说,你在孟州坡总共杀了多少人?还拿人肉做包子,人家客商风里来雨里去,赚点辛苦钱,容易吗?一家老小倚门悬望,就等着那点银子开锅下饭,你凭啥抢人银子还把人给剁了?
孙二娘笑容僵在脸上,愣在原地。
这时王矮虎起来打哈哈,刘头领喝醉了,我扶你回去吧。
刘彦一把推开王矮虎的手,骂道,把你脏手拿开,王矮虎,你他娘的就是个人渣,人家闺女好不容易长大,没等过门就被你玷污了,以后怎么嫁人?三四十的妇女你都不放过,你让人以后怎么活?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厮是疯了,逮谁骂谁,没人再去劝,这厮举着中指,对着在座的兄弟,点一个骂一句“强盗”,最后指着宋大哥,骂了句“强盗头子”,说完踉跄地走了。
我瞟了宋大哥一眼,吓我一跳,杀气!
108.所谓兄弟
前两天,跟时迁等人去济州府看花会,少不得逢客打尖,遇店吃饭。
兄弟们在一起,高兴的是饭前,个个能吹会道,满口兄弟义气,唾沫星子满天飞,恨不得剖开胸膛肝胆相照。尴尬的是饭后,个个眼神飘忽,目光深邃,揣着腰包,瞪着屋顶,犹如灵魂出窍。
第一顿饭,酒足饭饱,时迁调戏着碗里最后一根面条,一小口一小口地呲溜,怎么都吸不到嘴里;王矮虎上茅房,一头扎进去,怎么等都不出来;乐和醉了,趴桌子上呼噜震天响……唉,没辙,我一拍桌子,我请了!
刚付完账,乐和醒了,一脸口水,大声嚷嚷,小二,结账!
王矮虎从茅房蹿出来了,一脸惊讶,啊?谁付的?不是说我付吗?
时迁嗖的一下把面条吸嘴里,把手伸口袋里,一脸实诚,黑哥,别,别,我来付,掏了七八下都没掏出毛银子来。
连着几顿饭,顿顿如此!
吃一堑长一智,我也放聪明了,故意喝了很多酒,也想装醉,结果不小心真他妈的喝醉了,醒来时,店小二站面前,满脸堆笑,说你兄弟去前面的小树林等你,先把账结了吧!
又一顿饭,快吃完时,借口上茅房,跑里面蹲着,捂着鼻子待了足足一炷香时间,差点熏晕了,只听店小二在外面喊,客官,出来吧,他们没付账就走了。
109.羡慕嫉妒恨
张青和孙新不来往了。
两人原本关系不错,年纪相仿,职位相当,又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很有共同语言,时常在一起讨论跟老婆吵架时是磕头痛哭有效,还是一言不发挨的巴掌更少,没事就凑一块喝酒赌博,还经常一起偷偷去翠红楼体验生活。
两人交情铁得很,裤子可以同穿,只要愿意,老婆都拱手相让,喝了酒就推来推去。
但两人都有让出自己老婆的气度,却都没有接受对方老婆的勇气。
这就比如两个人,一个在吃猪粪,一个在吃牛粪,都说自己的难吃,但要是说换过来尝尝,又都怂了。
最近没见两人吵过架,也没见两人红过脸,怎么突然不来往了?忒让人纳闷。
兄弟们议论纷纷,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张青看上顾大嫂,也有人说,是孙新看上了孙二娘,都他妈扯淡,两人最近脑袋没被门板挤,也没被驴踢,都很正常,不会干这样不靠谱的事。
起因,其实忒简单,不是孙家房子挡了张家风水,也不是张家二小子欺负了孙家三姑娘,而是,孙新给顾大嫂买了个镯子。
不是普通镯子,翡翠碧玉镯,上刻两条龙,据说是皇家御用品,从一老太监手里买的,值五百金。
孙二娘本来跟顾大嫂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凑一块就骂扈三娘骚货,搬个凳子,找个树阴,啥都不干,从日出能骂到日落,水都来不及喝,骂得兴起,连饭都不做,风雨无阻,一骂就是八年,在痛骂扈三娘的激情岁月中,两人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结果,两人的友谊因为一副镯子,破裂了。
顾大嫂戴上镯子,也没心情骂扈三娘了,天天跟孙二娘炫耀,翡翠的,五百金哪!皇家御用品,贵妃娘娘用过的哪!其实我也不喜欢,太贵,浪费这么多钱干啥,还不如买点好吃的实在,我这两天天天骂那个死鬼。
刚开始,孙二娘还阴着脸恭维两句,真好看,值了,后来就有些不耐烦,沉着脸,不说话。
当晚,张青鼻青脸肿,在门外睡了一夜。
第二晚,张青满脸抓痕,又在门外睡了一夜。
第三晚,张家锅碗瓢盆全碎了,张青又在门外睡了一夜。
一个不幸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难缠的女人,张青泪眼汪汪地说。
一个女人所有痛苦的根源,不是来自她的丈夫,而是来自她的好友,朱武如是说。
110.张青的谎言
第四天,张青终于扛不住了,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银子,逢人就眼泪汪汪地说,老娘得了绝症,命悬一线,急等钱医治……
兄弟们一是看他可怜,二被他的孝心打动,纷纷慷慨解囊。
凑来凑去,只凑了三百金。
这厮发了狠心,晚上四处打劫,一个人就敢去吃大户,结果被打得好几天不能下地。
王矮虎给出馊主意,让他去庙会上乞讨。
这厮急糊涂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还真他妈去了,可乞讨这行也不好混,你得会编故事,越惨越好,还得会哭,声音越高越好。
这厮找个人多的地跪下,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书四个大字:卖身救母。
这厮期望很高,粗瓷大碗准备四个,一溜排开。
这年头大老爷们卖身还真稀罕,整个庙会轰动了,大姑娘小媳妇纷纷赶去指指点点,七八十的老太太都拄着拐棍凑热闹。
谁承想,叫好不叫座,一天下来,四个碗里全是口水,满满的。
这厮最后没办法,去借了高利贷,终于凑齐五百金,去找孙新,问老太监住哪,孙新打死不说。
张青有些急了,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看我天天挨揍你很高兴是吧?
孙新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真不能说。
张青一生气扭头走了,发誓这辈子都不理孙新这王八蛋。回头又挨了一通暴揍,涂点膏药,左思右想,又灰溜溜地去找孙新,软磨硬泡,孙新还是不说。
张青牙一咬,眼一横,说兄弟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回头我就跟顾大嫂说你去翠红楼找姑娘的事。
孙新愣了足足半炷香工夫,一声长叹说,兄弟,不是我不告诉你,关键是压根就没啥老太监。
张青糊涂了,没老太监你镯子哪来的?
孙新说,镯子是我在庙会上买的,五文钱一个,买一送一,这里还有一个,你拿去吧!
当晚,张青家冷了几天的烟囱终于冒烟,从没有下过厨的孙二娘亲自下厨忙活,据说,那晚张青的脚都不是自己洗的。
111.张顺的爹死了
张顺老爹终于要死了,躺在床上,面容枯槁。
兄弟俩蹲墙角,唉声叹气,安道全拿着药匣候在床前,乐和捧着寿衣候在床后。
穿寿衣有讲究,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要在咽气的一刹那,趁体温尚存,灵魂未远,赶紧更衣。
掌握这个火候很难,幸好,有安道全。
午时,张老爹气若游丝,面皮泛白,喉咙跟破风箱一样咕噜咕噜响,一个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张家两媳妇当即扑倒在床前,放声大号:俺的爹啊……你不能死啊……
安道全不紧不慢,拿出银针,照太阳穴上一扎,进去一指肚,张老爹眼皮一跳。
安道全手一挥,先别哭,还没死。
张家媳妇生生止住哭声,擦擦泪,站了回去。
张老爹左等不死,右等还不死,外面雇来的丧乐队进来催了好几次,嚷嚷着再不发丧就下山,不过这事急不得,曹正拖住他们:很快很快,再稍等一会儿。
众人也无聊,聚一起说些闲话,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乐和在屋里给大家讲评书,朱武在屋外给大家说笑话,安道全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一面不时伸手探张老爹气息。
掌灯时,张老爹眼神渐渐无光,身体开始发凉,最终,两腿一蹬,昏了过去。
两媳妇又扑到床前开始号。
安道全如法炮制,拿起银针,往人中一扎,张老爹又还了魂。
两媳妇只好擦擦泪又退了回去,两人看安道全的眼神,吓了我一跳,直勾勾的,跟毒蛇一样。
宋老爹和晁老爹等得有些心急,张顺给两人拿来一副象棋,两人杀得不亦乐乎,安道全也在旁边不时指指点点。
亥时,老人不行了,嘴嗫嚅着,似乎想说话。
安道全让乐和凑到老人嘴前,听老人遗言,他自己施展浑身解数,在老人奇经八脉上乱扎,延续老人最后一口气。
老人嘴张了张,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头一歪,一命呜呼。
张家媳妇忘了哭,一脸焦急。
张大嫂紧张地问乐和,老人说的啥?是不是说家私藏在哪?乐和摇摇头。
张二嫂问,那是说老家的房屋地契怎么分?
乐和又摇摇头。
张顺问,是不是有啥话嘱咐我们兄弟俩?
乐和还是摇摇头。
张横不耐烦了,说了啥话你就直接说嘛!磨蹭啥?
乐和想了想说,说的是兄弟们要继续替天行道,忠君报国。
张家媳妇脸上全是失望,众兄弟齐声赞扬张老爹见识深远,至死不忘梁山大业。
我就纳了闷了,张老爹平常除了喝酒遛鸟啥都不会,怎么临死扯到梁山大业上去了?
我趁没人,悄悄问乐和。
这厮小声说,其实张老爹说的是:“安道全,我靠你妈!”
112.发丧
张老爹今天发丧,众兄弟纷纷前去帮忙,记录丧仪的,张罗酒席的,安排抬棺的……
张家媳妇哭得那个惨啊,撕心揪肺,人们无不恻然,一个劲地感叹,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张老爹一个人躺床上,须发皓白,一身殓服,无声无息,一切都已跟他无关。
葛老爷子也赶来了,梁山上死人,都是他来操持。
掐着时辰,动仙身,入棺木。
棺木是曹正主动去置办的,他一向办事不靠谱,张顺本不想答应,没等开口回绝,这厮已一溜烟跑远了,买回来后张顺还特地检查了一下,有底有盖,没缺钉少板,也没有窟窿,全活。
众人七手八脚把张老爹抬起来,慢慢送出门去,身体都出去一半了,又被葛老爷子生生推回屋,说死人出门必须脚前头后,否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后人难以安宁。
人多手杂,屋里又不宽敞,掉头不容易,掉了几次,都没掉过来,张老爹头皮都蹭掉一块。
乐和出主意,把老人先竖起来,然后转个身,放倒,这主意不错。
终于出了门,到了棺木旁,脚先入棺,接着腰入棺,最后发现,头放不进去。
棺木他妈的短了二十公分。
众人面面相觑,葛老爷子这辈子操持丧礼无数,大风大浪遇到不少,见过诈尸的,见过还魂的,这情况还他妈的头一遭见,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若重新弄个棺木,得大半天,来不及。
葛老爷子最后说,把双腿蜷起来吧,张老爹泉下有知,也会体谅我们的苦衷!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塞进去,张老爹头皮蹭掉一块,头歪在一边,双腿蜷缩,分外狼狈。
众人抬着棺木到了半山腰,准备入土,入土前得摔孝子盆,这活必须由亲生儿子来干。
一年轻后生抱着孝子盆不撒手,趴在坟前哭得那个惨啊,眼泪鼻涕一大把,拉都拉不动。
我纳了闷了,问朱武,这厮是谁?哭得这么惨?莫非……
朱武说他也不认识,不过哭这么惨的八成不是亲生儿子。
张顺哥俩愣一边,他们也不认识这鸟人,不过看他哭得那么伤心,也捺着性子候着,谁承想,这厮哭起来没完没了,一边哭还一边往棺木上扑,大有一头撞死在坟前的劲头。
张顺不耐烦了,拽拽他胳膊,哎!哎!哎!兄弟,死的是我爹。
后生止住哭声,拍拍屁股爬起来,把盆递给张顺,说我是你手下小兵,叫杨春,木易杨,立春的春,杨春!
张顺摆摆手,咬牙切齿地说,记住了。
张顺打碎了孝子盆,下葬,填土。
张老爹走了,走得轰轰烈烈,极尽哀荣,晁天王亲自扶棺,宋大哥亲手填土,张顺请来戏班子,演了三天三夜大戏,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半山腰上,一座新坟,孤零零立在那里,寒鸦一只,站在树上,偶尔呱呱叫两声,山风猎猎,招魂幡呼啦啦地响。
113.军师的扇子
当和尚有个好处,问别人问题,答不上来,可以骂人迷恋红尘,肉眼凡胎参不透,若别人问他,知道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得天花乱坠,不知道的,就摆副高深莫测的鸟样,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吴军师也爱玩这招,他问你回答不上来时,能骂你个狗血喷头,说你是大宋朝头号大饭桶,若你反问他,他坐那里一言不发,拿把鸟毛扇子不停来回摇。
说起他这把鸟毛扇子,没少闹笑话。
吴军师有个习惯,无论走哪里,都不停地来回摇,夏天摇,冬天摇,下雪天也摇,夏天还好,冬天时没人愿坐他下首,一摇一身鸡皮疙瘩,忒冷!
早上醒来,没等睁眼先去枕边摸扇子,走到哪扇到哪,祝家庄逃跑那次,这厮帽子扔了,鞋子丢了,裤腰带都掉了,左手提着裤子狂奔五十里,右手兀自攥着那把扇子,死死地不肯撒手。
上次宋大哥过生日,王矮虎送了一块金匾,上面一个大字:“寿”,金匾没啥稀罕,有金子弄块匾还不容易,稀罕的是那字,那可不是普通的字,不是墨汁写成,而是蚂蚁摆成,活蚂蚁,密密麻麻的,若流若动,但不管怎么爬,总在“寿”字上,分毫不差,也不知道这厮咋弄的。
宋大哥高兴坏了,蚂蚁都跑来祝寿,这可是天降吉祥,宋大哥一边趴字前啧啧称赞,一边招呼军师上前看。
领导如此高兴,下属得使劲拍马屁,不过拍马屁也得按级别来,抢上级马屁是为官大忌。
吴军师左手捋着胡须,右手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凑上去,众人拱手站一边,等着吴军师拍完马屁,再去拍马的余屁。
没想到,军师老毛病犯了,尚未开口,先摇了一扇,结果整个字“呼啦”一下飞了起来,在空中散成一团黑雾,全扑宋大哥脸上。
宋大哥正瞪着眼,张着嘴,看得出奇,事出意外,躲避不及,一下子沾了满脸,眼里也是,嘴里也是。
宋大哥被蚂蚁咬得哇哇乱叫,一个劲地扇自己巴掌,众兄弟急忙上前,七手八脚把蚂蚁全扇下来,脸上已起了几个大包。
还有一次,众人无聊,聚在小树林里扯淡,争论世间哪个行业最见不得光。
王矮虎和时迁一向不对付,因为升厅级干部的事暗中较劲,互相拆台。王矮虎抢先说,世间最见不得光的莫过于梁上君子,人家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节衣缩食,有病不敢医,有福不敢享,辛辛苦苦攒点血汗钱,他顺手牵羊,不劳而获,最见不得光。
时迁说,世间最见不得光的,莫过于采花大盗,人家闺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东挑西选,明媒正娶嫁入夫家,相夫教子,孝顺翁姑,一家人和和睦睦,他倒好,单刀直入,毁人名节,让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最见不得光。
吴军师摇着鸟毛扇子,眯着眼,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摇摇头说,非也非也,世间最见不得光的,是官场。
众人洗耳恭听,军师长叹一声说,官场险恶,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表面一团和气,背里刀光剑影,置身其中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错一步,搭上的可是全家老小的性命。
吴军师接着说,官场上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千万莫让人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众人忙称赞军师高见,王矮虎这厮溜杆上爬,称赞军师早就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军师难得谦虚一回,摇着扇子说,我还差得远,宋大哥那才是老谋深算,我等望尘莫及,不过我有个法子,当脸色大变时,拿扇子遮住脸,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在想啥。
众人恍然大悟。
恰好,河边传来女人嬉笑声,众人忙扒开树枝看,几个村姑正在河里洗澡,王矮虎两眼放光,时迁流着哈喇子,刘唐伸手堵鼻血,吴军师说声非礼勿视,拿扇子遮住脸,不知啥表情。
这时,村姑听到动静,朝这边望过来,看到了我们,气呼呼地抓把淤泥就扔过来,众人眼快,立马蹲下。
军师茫然不知何事,矜持地把扇子拿开,想瞧第二眼,结果还没等看清楚,淤泥迎面扑脸上。
众人愣住了,军师右手举着羽毛扇,呆在原处,一脸乌泥夹杂着沤烂的树枝,顺着脸颊往下流,恶臭熏天。
114.正与邪
晚上,我一人蹲屋顶上,捧着坛女儿红,抱着根猪蹄,自酌自饮,心里很烦闷,有些事想不明白。
从外回来的路上,碰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穿着白衣服,簇拥着一顶轿子,又唱又跳,招摇过市。
刘彦说,那是白莲教,是邪教,专门散布歪理邪说蛊惑他人,弄得人妻离子散,这厮还掰着手指头挨个举例:寿张县,一农妇为了入教,把房子地契全卖了,弄得倾家荡产;清风县,一中年汉子入教后变得神神道道,因当不上长老上吊自杀;东明县,一教徒把离教的儿子亲手杀了。
我纳了闷,既然是歪理邪说,为啥还有那么多人信?
刘彦说,歪理邪说能洗脑,进而控制人的灵魂,让人深信不疑,一生都难得醒悟。
我心想,邪教真他妈的可怕。
转念一想,又有些糊涂。
“忠君报国”是不是歪理,不然为啥那么多人宁肯自杀都不肯投降?“科举”是不是歪理,不然为啥那么多人为了能中举埋头苦读十余载?落榜后自杀的也不乏其人。
“替天行道”是不是也是歪理,不然为啥那么多人抛家弃子不远千里前来加入?
如此说来,莫非梁山也是邪教?朝廷也是邪教?
何为正?何为邪?
115.虚幻的道德仁义
翻来覆去,咋都弄不明白,我心里搁不住事,凡事总要弄个清楚,一骨碌爬起来,去找朱武。
这厮平日里书生打扮,长袍马褂,自诩出淤泥而不染,是强盗窝里一等一的好人。
众兄弟平常没事就赌赌博,逛逛翠红楼,悠然自得,他从不去,就是打翠红楼门前走,也总是昂头挺胸,目不斜视,姑娘们去招揽他,总板起脸来训人家不知羞耻。
兄弟们都很佩服他,说他是道德高尚的仁义君子,我搞不明白,为啥不找姑娘就算道德高尚?更搞不明白的是,看庙会有很多条路,他干吗每次都绕个大弯从翠红楼前面走?
不过君子也不好当,这厮天天脸憋得发青,没事就拿着本春宫图解闷。
我觉得这厮过得太累,背个仁义君子的清名活活受罪,要是我,宁肯背着无耻的骂名天天在温柔乡里快活,人生苦短,浮名太虚,何不及时行乐?
这厮还没睡,躺床上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我去,忙掖被窝卧下,说是什么《道德经》,我笑笑,装作不知道,问他傍晚的事。
这厮想了许久说:人生下来,本是白纸一张,无所谓好,无所谓坏,无所谓正,无所谓邪,也无善恶之分,更无忠奸之别,随着年龄增长,父母言传身教,先生谆谆告诫,周围人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形成一种道德观念,进而用这种道德观念去评判自己和他人的一切行为,人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无不与之息息相关。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问道,若我们的父母,周围的人早就中了魔,而书本又都是精心筛选过的,那我们从一开始接受的岂不是……
这厮点点头说:一切的道德仁义,皆是虚幻,都只为了一个目标:朝廷长治久安。寡妇再嫁,在我朝看来是大逆不道,为人所不齿,那是因为我朝人口众多,粮食难以为继,所以提倡寡妇守贞,来减少人口出生。春秋时越国,在与吴国争霸中,伤亡无数,偌大土地上白骨暴野,渺无人烟,那时以早婚多生为荣,以寡妇再嫁为德,再嫁时县官都要敲锣打鼓送金匾,鼓励她日日操劳夜夜不息。
我又问,那去翠红楼找姑娘,也就无所谓高尚,无所谓卑劣,你为何不去?
朱武长叹一声说,我们从小耳濡目染,早就跟这种观念融为一体,它早已浸入我们的身体发肤,不可分离。况且,众人皆醉你独醒,是很痛苦的,也是很危险的。
我乍一想,有些糊涂,一转念,又有些明白,再一想,又有些迷惑,头疼欲裂,管他哪,稀里糊涂过也挺好!
116.赌友
这两天没啥事,天天开会,晁天王和宋大哥基本不参加,他俩要去,保准把扯淡会开成骂娘会。
会议有时由吴军师主持,有时由公孙胜主持。吴军师主持时就大谈孔孟之道,宣扬仁义,众兄弟照例齐声附和,盛赞他宅心仁厚,有孔孟遗风。
我心里暗骂,你他娘的表面人五人六,背后尽下黑手,就算上次攻打大名府我逃跑时踩掉你一只鞋,你至于天天找我碴吗?变着法地折腾我,寒冬腊月,让我去给你娃折桃花,三伏热天,让我带你娃去看雪景,大中午头的,让我带他去数星星。你他妈当我是神仙哪,想开花就开花,想发芽就发芽?
公孙胜主持时,就吹嘘道法,推崇啥心静如水,出世无为,他娘的,上次俸禄给你少算了二两银子,你丫鞋都没穿就跑蒋敬那里,把算盘账簿全砸了,还骂人狗娘养的,那时你倒不心静了。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我跟众兄弟一起,由孔子信徒摇身一变,成了虔诚的道教子弟,称赞一清道长修行高深,人所不及。这厮捋着那两根胡须,笑得下巴都掉了。
白天开会,晚上赌博。
赌有赌友,找帮称心的赌友忒不容易。
花荣不能找,这厮是我上级,典型的有人品没赌品,赢了,划拉银子比谁都快,输了,就沉着脸说没带钱,让人去他家拿,谁敢去啊!赌桌上可以不认识老爹,也可以不认识老娘,但万万不能不认识领导,不认识老爹老娘,没啥大事,反正已经生下来了,也塞不回去,顶多背个不孝的骂名,要是不认识上级,你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兴就是前车之鉴,这厮上山后,也曾混得风生水起,有一次差点当上堂级头领,正在提拔的当口,李应找他赌钱,这是表现的绝好机会,既要陪领导玩得高兴,又要让领导赢得痛快,杜兴这厮,看不出眉眼高低,几盘下来,赢了上百两银子,李应那天压根就没带钱,耷拉着脸说要不你跟我回家拿吧,这要搁别人身上,就会哈哈一笑说,算了算了,玩嘛,就是图一乐和!杜兴这厮,还真他妈的去了,结果,第二天就被派去行刺高太尉,当朝太尉岂是好刺的?这厮被砍了上百刀,二十多刀落在脸上,鼻子都砍掉一半,满脸蜈蚣疤,人送外号:鬼脸儿。
鲍旭不能找,跟他赌,从没输过,一点悬念都没有,没劲!更受不了的是,这厮每次输后都装出满脸遗憾地说,哎呀,刚才要是怎么怎么就好了……太假!
时迁不能找,这厮太厉害,老出老千,你还逮不到他,每次都被气个半死……
王矮虎也不能找,这厮虽然够爽快,输了银子也不磨叽,但当晚扈三娘就找上门去,太膈应人。
想来想去,还是找鲁智深吧,这厮跟我对脾气。
117.好人杜兴
杜兴这厮,勉强算是个好人。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有人掉井里,大家都赶去扔石头,别人拿大块砸,你捡小块丢,你就是好人。
别人鼓破了,众人都跑去捶,别人甩开膀子猛力抡,你拿榔头轻轻敲,你就是好人。
王伦倒霉后,众兄弟一窝蜂赶去凑热闹,刘唐把王娘子办了,阮小七把王伦儿子一刀一个剁了,白胜把人家锅碗瓢盆全砸了,杜兴也只是拿刀在王伦尸体上戳了两个窟窿。
兄弟们平常有啥需要帮忙的,也总是麻溜溜的,就一点不好,脑袋缺根筋,见事忒慢!
看看他办的那些鸟事。
在江州时,去黄鹤楼吃饭,柴进正好在隔壁桌,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柴进吃完饭,说声记账上,拍拍屁股走了,他觉得稀奇,也学人柴进,矜持地踱着步,背着手,斜着眼睛说声记账上,甩手就往外走,被伙计拖回来一通暴揍,还他妈记账上,人家认识你是哪根葱啊!
有次,戴宗跑北京城下大骂梁中书,他非得跟着去,两人在北京城下把梁中书八代祖宗问候一遍,城里守军追出来,人家戴宗吐口唾沫,搓搓手,弯腰绑上甲马,作起神行法来,一溜烟跑没影了,他没那本事,刚跑没两步,就被抓住,拖回去好一通暴打。
还有一次,李俊去河边调戏妇女,他也跟人屁股后面说风凉话,村里冲出一帮大老爷们,扛着扁担,拎着锄头,气势汹汹,人家李俊不慌不忙,把衣服一脱,一猛子扎河里,从水底溜了,他不会游泳,先跳河里淹了个半死,后被人拉上岸又打个半死。
……
这厮混得比曹正还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没人把他当盘菜。人家曹正好歹算干老本行,偶尔还能落两块排骨回去补补,他天天在半山腰看守忠烈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冷不丁有人喊他一声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这厮也真够倒霉,你说你犯点啥事不好,非得去得罪领导。犯事没关系,不论大事小事,只要领导不当回事,你就没事,你要是得罪了领导,再小的事,都是大事,没事都能给你生出事来。
你看人王矮虎,今天糟蹋人媳妇,明天作践人闺女,也没人敢办他,不就是因为宋大哥不当回事吗!
118.二憨的烦恼
今天邪了门了,跟鲁智深玩骰子,本想赢两个钱开开荤,打打牙祭,结果连输十八盘,压箱底的钱都输进去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没钱吃饭,只好拎着斧头四处吃霸王餐。
吃饭不给钱的事,兄弟们经常干:王矮虎这厮,总爱找点借口,菜太咸啦,酒太淡啦,汤里有虫子啦……不给钱不说,还骂人一顿;吴用这鸟人,每次吃完饭都故作姿态地摸一遍口袋,接着一拍大腿,说忘带了,还假惺惺地问人要不要记账上?人要不乐意,他就摆出一副特真诚的鸟脸,说我叫公孙胜,也是梁山上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赖你这俩小钱,你要信不过就跟我上梁山拿;时迁这厮,吃饱喝足,趁人不注意拔脚就溜,顺手拎走人两只下蛋母鸡。
我跟这帮鸟人不一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光明正大,吃完把斧头往桌上一拍,小二,黑爷叫李逵,今天不付你钱,你想报官爷候着,你想单挑爷陪着,要多实在就多实在。
结果,没吃几天,方圆五十里的酒店纷纷关门歇业。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没辙,只好拉下脸皮东家蹭一顿,西家蹭一顿,看人眉眼高低。
今天去张青家,还没进门,孙二娘急匆匆迎出来,一边抹嘴一边说,黑哥啊,你又来了,真不凑巧,我们刚吃完饭,你要是早来两步,还能凑合。
又去孙新家,刚进院子,顾大嫂拎着锅出来,说黑哥啊,真不巧,我们刚刷完锅。
转悠到王矮虎家,这厮以前欠我不少赌债,蹭顿饭吃总不会有意见吧!
王家二小子正抱着馒头蹲门口啃,不知是不是王矮虎作孽太多受了现世报,这小子打小就憨,天天斜着眼睛流口水,让他干啥就干啥,管谁都叫爹,没少挨揍,越揍越傻,我们经常逗他玩。
我说二憨啊,你咋不屋里吃哩?
二憨斜着眼睛说,俺娘让俺站这里看门,说要是你来了,就说你来晚了,俺们已经吃过饭了。
我一听,心头无明业火噌噌直冒,直想冲进去讨以前的赌债,转念一想,又泄气了,得,人穷气短,马瘦毛长,去别地吃吧!
刚走不远,二憨又追上来,可怜兮兮地说:黑叔,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说你说吧,你黑叔讲义气,能帮上肯定帮。
二憨说,你见到宋叔时跟他说一下,俺妈说了,俺爸今晚在家,让他别来了,外面忒冷,俺想进屋吃。
“……”
(未完待续)
(中国书店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