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苏阳愣了,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盯了我很久,说:“这不像杨一说的话,你丫不从来都是自大狂吗?”

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刚刚吃的羊肉吐得满桌子白花花一片,狗子和小刚笑着说:“现在怎么这么不能喝啊,一瓶小二就打趴下了。”我冷冷地说:“那是HI的,天天HI的人酒量就会变小。”

苏阳喝了口水,说他没事,就是有点头晕,然后我们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分头行动的计划,各自回房。那几个机师还在帐篷外检查着油路,苏阳经过时低头看了看,突然捂住脑袋又开始呕吐起来,然后跌坐在地下,人们赶紧把他扶起来,狗子还在开着玩笑说是不是又想HI药了,我大喝一声:“你他妈给我住嘴,他有点不对!”

我的心中刹那间涌上一个不祥的预感。苏阳坐在地下,脖子软软地耷拉在肩上,嘴角尽是白沫,我翻开他的眼睛,发现瞳孔放大。我大声问他有什么感觉,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困难地分辨出他的意思:恶心。我把狗子和小刚全部叫来,让大家小心地抬着他以维持平衡,我轻轻地平托着他的颈部以免他窒息。

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苏阳很可能是在下午那一撞之下,颈椎已撞出一处裂纹,当时并无异状,但经过之后的折腾,再加上刚才他低头去看维修,颈椎完全断开。

这是越野赛中潜伏着的最阴险的杀手。作为车手其实不怕来自前方的大力撞击,因为专业越野车的保护设置相当高级;但最怕在不系安全带的情况下突然被来自后面的力量袭击,特别是在睡着时,身体完全松弛,那股“寸劲”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大,人体最脆弱的颈椎“啪”地一下出现裂隙。当时并无异状,或者以为是轻微脑震荡,但几个小时后却因为裂隙逐渐扩大,竟至断裂,整条脊梁就废了。由于供血不足,最后,大脑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干枯死去。

头晕、恶心、呕吐、瞳孔放大、颈部瘫软、四肢完全失力,一切症状符合颈椎断裂。我突然很担心苏阳会死,我走出房间,考虑下一步行动。

寒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肺叶,我无名疼痛。突然听到狗子在营地外的一顶帐篷后和谁悄悄说话……我很奇怪,他已有一段时间不在房间了。蹑足走去,听到狗子对着手机那边说:“确实是意外,我也没有估计到,但你不能不讲道理啊,你让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了,车队至少半年恢复不了元气,现在苏阳出多大的事儿谁心里也没底,所以下个月的比赛肯定没戏了,那钱你明天无论如何得给我打到卡里了……”

我被电击,我尝到嘴里有一股血腥味,狗子一脸惊恐地回头看着我,挂掉电话并准备删除通话记录,我一拳放倒他,抢过电话,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

我抽出腰间的皮带,用金属头抽打着狗子,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喧哗,我知道苏阳出事了,这种颈椎断裂,每过一个小时,痛苦会几何级增长……

也许有奇迹,如果能在断裂八个小时之内送回医院抢救接合断裂的颈椎,存活率百分之十五左右。

第76章

车灯雪亮地打在沙砾上,裸露在地表的矿石纷纷反射出豺狼眼睛般的磷光,我找不到任何参照物,只有天上的星星冷漠地看着我。

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时间的夜晚。我像一头在黑夜里拼命突围的野兽嗅着血腥向未知的城市狂奔,漫长的黑夜是潜伏在四周蠢蠢欲动的敌人。我看不见前路,只有幽幽散发荧光的指北针指引前行,我生怕一瞬间就会错失正确的方向,或者一不小心就撞上沙漠中的动物尸体、枯树,甚至陷进春天里活动频繁的流沙。

嘴里很苦,我知道这是恐惧之下胆汁过度分泌的结果。

苏阳就躺在我身旁的座椅上,他已在弥留之际,出发前往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城市前,我在他的颈部用三个枕头垫了一个“品”字,我还用两根皮带把他绑在座椅上以固定身体,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还剩五个半小时了,如果我征服了这段危机四伏的路,征服了深不可测的黑夜,我就赢了。

即使我赢了,苏阳还得赢,他必须征服颈椎断裂的巨大痛楚,以及大脑缺血带来的昏厥,他不能一直这么深度昏厥下去,这样的昏迷会加速他的死亡。所以我把车内音响开得巨大,我大声地唱着我所能唱的所有的歌,我一直呼唤着他的名字,回忆我们一起的美好日子,痛骂他种种不是……

我还强迫他回答脑筋急转弯以便确认断裂的颈椎没让他窒息,他也知道这一切处境,他努力回应着我,含糊不清地说着“是”或者“不是”。

有一刻,他好像死过去了,我恐惧地拍打他的脸让他苏醒,他又开始呕吐,车内散发着一股恶臭,但我不敢打开窗户,初春沙漠的夜里寒冷得可以把生铁冻碎,体温急剧下降的他根本承受不了正在黎明前迅速集结的浓霜。

我必须赶在黎明前开出这片死寂的沙漠,或者说我必须和太阳赛跑。只要太阳没有升起来,苏阳就有救,就有权利争夺那百分之十五的生存权。

风,刀子般刮过坚硬生冷的沙砾,车胎压过碎石的声音如冷兵器格斗,窗外的黑色像冰冷的海水包围着我和苏阳,那条闪耀着的星河横亘天际,可是我却看不见光明,我突然觉得时间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那一刻很古怪,是一种透骨的真实。

苏阳艰难地说:“兄弟,放下我吧,我不行了。”

我破口大骂:“操你妈,你他妈怎么这么怂,你他妈必须给我活着回北京,我们还要去后海喝酒,去‘唐会’泡妞,再来几局桌球看我不打你个稀里哗啦。”

苏阳好像笑了,他说:“你不知道,我偷偷练着桌球呢,还请了教练的,所以你打不过我。”

我勃然大怒:“就知道你心眼多,你他妈抢我女朋友,等你病好了我就劈了你这个流氓假仗义的东西。”

苏阳沉默了……

我看不见前方,但隐隐觉得前方有危险,凭直觉猛打方向盘,车体差点翻滚过去,当绕过那个庞然大物的同时我才发现那是一头死去骆驼的骨架。剧烈的晃动让苏阳痛苦地呻吟,里程表显示离城市还有六十多公里,我对他说:“再挺一个半小时,我一定让你躺在医院手术室里。”

苏阳又开始呕吐不止,这一次呕吐来得特别奇怪,他几乎是井喷般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打在了车窗上,而且夹杂着大量鲜血。我听人说过,这是最后的征兆。我越来越浓地闻到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被烧焦的木头的味道。我调动着身体最深处的潜能向前狂奔,我要跑过马上升起的太阳……

奇怪的是,苏阳突然清醒起来,他举起手腕把那串水晶摘下来,递给我,眼神亮亮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发现他的眼睛又恢复到过去的热烈,像一蓬冬日里的炉火,他说:“杨一,你把车停下来,你把这个戴上吧。”

“疯了!你他妈不想活了!相信我,我们马上就能到达城市。”

苏阳笑了,他笑得无比奇怪:“兄弟,我过不了这一关的,你停下来,趁我还有一段时间,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关于卓敏的……”

我奋不顾身向前开着,我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故事,他看见无法阻拦我,就举着那串水晶一字一句地述说了,很平静:

如果谁能够真正做到欺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没有人能够做到,包括你、我、卓敏。

比如卓敏,她很想让你认为她已不爱你了,让你从此忘掉她,但你们都知道,你们之间永远会相爱,永远做不到忘记,无论苏阳是否戴上了这串水晶。

我告诉你,这串水晶是用来骗你的道具,我和卓敏从来没有一天成为过恋人,虽然我喜欢她,但她仍然爱着你,她在医院外的小树林里对我说了,她永远不可能爱上除杨一之外任何一个男人,而且她突然明白,她甚至也没有真正爱过赵烈,那只是一种少女的崇拜,而不是爱。

她甚至说,她很想嫁给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只是她已无法做到了。

我知道你正在想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抱住我,为什么她出院后会住在我家里,为什么她把手机关掉想尽办法让你找不到她——你听说过ThalassoHemia吗?这是希腊语,意思是“地中海贫血症”。

一种绝症,死亡率超过癌症,目前还没有任何办法彻底克服它。

我被一记巨雷轰破头颅,我瞠目结舌,搜索着被雷电击碎得四处散乱的各种线头。苏阳惨笑着,抓住我的右手,冰冷如霜刀,他说:“你停下,别枉费心机了,你知道我没时间了,我要死了!”苏阳又一次吐了,吐得快断肠了,额头与车外的沙砾一样冰冷……但他精神清晰,眼睛发亮,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ThalassoHemia,或者叫溶血性贫血,一般只能存活三至五年,是全世界攻克难度排名第三的绝症。就是说,卓敏快死了。

你知道吗,那天她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离开了你,而是你眼睁睁看着你深深爱着的人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

所以她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

那天医生把我找去对我说了一切,他说他们也是刚刚发现的,之前只是以为这是较为严重的贫血症,根本没有想到这么罕见的病居然会出现在这么漂亮的姑娘身上。医生还说这种病一般出现在小孩子身上,大概只有百分之零点三的成年人病例。迄今为止,卓敏是中国成人患者第二例。

医生说理论上还有接近十万分之一的存活可能,但实际临床还达不到这个数字,只有两种治疗的方法:一,换脊髓;二,每两个月全身换血。上述两种的费用奇高,而且还不能保证这两种方法有用。我对医生说,再多的钱我们也要争取。

医生没有对她隐瞒病情,那天她听了真相后眼睛发直,足有半天没有说话,等她能够说话时,她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我死了,杨一怎么办?

那天你在小树林时,我俩正在争吵究竟对不对你说实情,我希望你知道真相,她坚持不让你知道,她又一次说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离开了你,而是你眼睁睁看着你深深爱着的人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杨一已经为了我累得不成人形了,他爱我,这样的打击对他而言甚至超过了我,一个人承受总好过两个人面对……”她甚至不同意积极治疗的方法,她不愿花费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却没什么存活希望。

她说她只有回西藏了,但又不想让老阿妈痛苦,她说她明天就自杀因为她不想看到自己慢慢消瘦死去的样子。她最后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感谢我,至少还有我能够在她死前陪伴,然后你就出现了……

我们第二天就转到另一家中外合资医院,临行前我们交代任何人不能对你说出真实情况,包括燕子。

那家医院认为像她这种情况不适合换脊髓,只能每两个月换一次血,所以她大部分时间就住在我家里。

她每天都好想见你,但她却要我指天发下毒誓——绝不对你提及关于她的一个字。我发了毒誓,否则就头断血流不得好死……现在我马上就要下地狱了,所以也无所谓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因为我确知你们互相爱着。

车突然被一块石头弹起,苏阳喷出一口鲜亮的血,过度的说话已让他气若游丝,他要求我马上停下:“我没有时间了,让我说完,兄弟,你能不能让我死得好受一点。”我对他愤怒地大叫:“苏阳你他妈给我听着,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现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苏阳惨笑一下,绝望地摇摇头,我抬头向前方望去,恐怖地看见远方天际已出现一抹亮色。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太阳升起过,代表生命代表希望的太阳在这个时候却成为催命的图像。

杨一,我知道你恨我,我要让你恨我,你越恨我,就越快忘记卓敏,如果你不知道她的死亡甚至你蔑视她的死亡,你也就不会有痛苦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一个你爱的人突然离开了你,而是你深深爱着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去,却无能为力。

我承认我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我本来想承担慢慢看着她死去的痛苦,因为我们是好兄弟。

但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有责任知道她的病情,你必须在她走之前一直陪着她。如果让她一个人慢慢地等死,这对一个女人太残酷了。她为你做到所能做的一切,而你为她做的并不多,所以这一次你必须做到。

对不起,剩下的痛苦只能由你一个人面对,我走了。我死了之后也就没有那么痛苦了,看来老天一切都安排好了,老天对我不薄。

对不起,我不能再提供她治病的钱了,我把车已经卖了,我准备把那间广告公司卖出去,我能为她和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对不起,我其实好想和你继续当兄弟,一起喝酒,一起打桌球,一起去“杀人吧”,我还想和你再打一架……你得好好对待卓敏,她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我们这些爷们去珍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珍惜……我把水晶给你戴上去,它属于你……

我发现苏阳在我怀里迅速冷却着,我发现他的手颓败地向下滑落,抬头望去,远处的天际正在发亮,一个鲜红的小亮点正在低矮的云层中呼之欲出。我发疯似的踩着油门,我要赶在它跳出来之前飞到医院。只要太阳没有完全升起,苏阳就不会死。

这时,它好像挣了一挣,突然从云层中跳出,太阳升起,光线刺透我的身体,大地一片金色,我的眼睛被照耀得就像流血,突然听到苏阳在我怀里长长地“呃——”打了一声嗝,像把体内所有的真气完全散出!

他死了,他就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死在我的怀里,迅速冷却。

阳光打在我脸上,照出我一脸狰狞,世界在我眼中终于变成铁锈色。

第77章

狗子跪在苏阳的尸体前,小刚一脸茫然不停地搓着手,那几个机师无意识地在车前跑来跑去。

我给武青打去电话:“来趟北京,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又拨打了另一个电话:“苏阳死了……你高兴吗?”

我回到了北京,带着沙漠中最凛冽的杀气。

第78章

远离城市八十公里的郊区,私人农场,午后的阳光,安静得能听见每只飞过的小鸟振动翅膀的声音。园子里只有他和他的随从,而他,低头照看着正在生长的蔬菜……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唐显,更没有想到他表现得这么平静,他不断地把玩着一只鼻烟壶,镜片后面透出的光芒居然有一种柔和:“纯属意外,或者说——天意!我并没有想杀死苏阳,我只是想警告一下他。这个公子哥在玩上面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了,他成天只知道玩车、HI药、泡妞,不过请相信我,我对他的死非常痛心。他是一个热情的人,一个值得怀念的哥们。”

“不,他的死对你和你那块地是一个最好的结果,那块非法使用的地就此将由一个在沙漠中死去的人来承担刑事责任。你终于可以交点罚金脱了干系,唐显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人,就算这次苏阳不死,他也会因为无力参加越野赛而被你全盘控制,他的爸妈也会被你控制,他欠你太多的钱,他还有间广告公司……”

“我从来没有看错杨一,你比苏阳聪明多了。但这次你错了,我并不是因为看上那间广告公司,我只是想让他在沙漠失败后全身心扑在事业上,我真的没有想过让他死,只是出了意外,那块地还得靠他收拾残局,毕竟三千多万啊!”

“你知道那块地根本不可能收拾得了残局,你只是去找一个人来顶罪,在土地转让合同上签字的苏阳是最合适的人选,你算得很精准。意外?可在法律上,你这是蓄意杀人,狗子是你买通的。”

唐显笑了,柔和得像一缕缥缈的烟:“你说得太精准了!我就是这样计划的——可惜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即使苏阳复活也不能指证我,他那间广告公司将因为他借了我太多钱而成为我旗下的一个小公司。当然还有漂亮的浅浅,她总是念念不忘苏阳,现在一切都解决了……至于那块地,我已让律师拟好起诉书。傻瓜苏阳啊,当初是我出资,但以他的名义买下那块地并办理一切手续的,我可以指控他们合伙伪造土地使用范围。相信我,我的律师是国内最好的律师。”

我也笑了,我点点头说:“看来我从来也没把唐老板你看错,你给出的答案让我很满足了,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告辞了。”

我起身要离开,唐显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惺惺惜叹着:“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答应我,以后有机会还回我这里来,好吗?”

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我躲闪不及,一支录音笔从袖口跌落出来。这是我来之前在文具店新买的,录音的指向性非常之准确,我索性坦然面对着唐显:“机关算尽,可你没有算到这件事……相信它会在法庭上对苏阳有所帮助。”

唐显脸色大变,示意,他身边那个身形巨大的随从伸手便夺走我的录音笔。武青上前阻挡,那个随从一个凌厉的侧踹把武青踹倒在地,并用最标准的“锁喉”功夫把武青锁得眼睛鼓出。唐显潇洒地拿走录音笔,看着还开着的蓝色电源,走到一个漂亮的鱼缸前:

“再死一个人也无所谓,反正在这个远离市区的农场里。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个随从是前年全国散打亚军,现在,我只让这支录音笔做出一个自由落体动作,一切就非常完美了。”唐显把玩录音笔的手形非常灵活,像个杂耍高手。

武青显然无法对抗那个专业散打手,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唐显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人高下立判的搏斗。突然,那个随从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我看见一截灰黑色的刀尖从他背后冒出。唐显见状伸手要把录音笔扔进水里,只见一道冷光从武青手中飞出,与此同时,唐显喉咙上多了一截哑光刀狭小的刀柄。

我听见一阵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武青的脖子一瞬间被扭断,耷拉到肩上。

一切变化尽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觉得很想恶心,趴在地下呕吐了很久……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武青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轻轻地帮他闭上,说:“我欠你的。”

拿走录音笔,跨过唐显的尸体时,发现他平时斯文的样子其实很丑陋,好像还有大便失禁的味道。

离开农场时,我拨打了110,通知警察速到农场。对于我轻松的语气,他们将信将疑。

春风吹拂着我的脸庞,深呼吸,一切即将冰释。

第79章

我估计自己还剩三天时间,在这三天时间里我得做好以下几件事情:一,迅速找到她;二,把我那套房子卖掉兑现;三,默默地陪她过上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在此期间,我必须保证自己安全潜逃。也许我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那样我就可以为她做到更多的事。我每天小心翼翼行动,每分钟祈祷不被过早抓住,我对自己说:“等一切安排好,我会去自首。”

我终于看到朝思暮想的卓敏,在燕子的帮助下,当天下午我就站在离她只有五米的地方。她刚刚换完了血,窗外的阳光把她照耀成一个透明的婴儿。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几乎要和床单化为一体。因为化疗,过去瀑布般的长发已经完全剃去,这使她更添一丝空灵哀愁,我看不真切她的脸,但我能感知到她青青的血管里流动着刚刚输进去的新鲜血液,正汩汩延长着她一灯如豆的生命。床头是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我刚刚让护士送进去的,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床头上那束百合花一样不为人所知地呼吸着。

一切如故,一切像昨日的梦般清晰未变,但结局无法更改。

她突然醒了,有护士匆匆进去给她量体温,我看见她的手臂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瘦弱,我心中升起一种幸福。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玻璃窗这边,一直这样沉默地看着,好像已经发现我的到来,这让我不禁向后退了两步。不过后来我知道从玻璃窗里面是看不到外面的,但我还是特意交代了燕子交代护士们,如果卓敏问起,就说只是苏阳来过。

我不想让她更多地知道我的消息,我只想让她能够尽可能长地活下去。我只在窗外默默地看着她,尽量深刻地留下她的每一个细节。我时日无多,每一次看她其实就少了一次机会。

一连三天,我都在玻璃窗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脸色因新鲜血液的输入渐渐红润,她因为害羞戴上了一顶小白帽子。后来她开始下地,可以四处走动,我就悄悄地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走廊,在阳台,在开水房,悄悄地看着她,而她浑然不觉。她和小护士们说着话,亲手去给百合花换水,有时她会遥遥向我藏身的地方看过来,有点疑惑,然而深情不变。

我让护士天天给她更换新鲜的花,护士拿进去时就对她说这是一位叫苏阳的人送来的。我看得见,她接过鲜花时脸上微微绽开一丝笑容,但表情并不惊讶,苏阳一直坚持在给她送百合花。

那套房卖得很顺利,虽然还在按揭期但仍兑现了三十四万。签合同时我想了想,对买家说“如果能在一天内付款可以只付三十万”,买家高兴地表示下午就可以把钱打到卡上。我算了一下,这至少可以保证她换三次血外加半年多的生活费。

可半年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我身陷囹圄后,她靠什么来维系生命,我在玻璃窗外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突然冒出一个长期潜逃的念头……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我才投案自首。

燕子在旁边轻声啜泣,我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钱不是问题,这病就是靠钱来养着,她命大,这么多的折腾都活着,吉人自有天相。”燕子紧盯着我看,看得我眼眶也有点酸涩。但我认为这样的生活让我极度满足,能够和自己爱着的女人在一起是一种幸福,哪怕明天就要死去。

我很庆幸,本以为三天过后警察就会走过来把我铐上带走,但三天过后,一切平安无事,只是医院救护车的长笛声时时让我心惊肉跳。这次潜逃在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卓敏对我的到来浑然不觉。

第80章

我太累了,对卓敏的操心和潜逃的恐惧让我心力交瘁,我躺在医院住院部外的一条长椅上小憩,但还是记得找一处有灌木丛的位置以挡住她的视线。这几天她常常让小护士用轮椅推着在花园里走动,我不想让她看见我……但睡梦中,我依稀感知到她的到来,她就停在灌木丛另一

侧,和小护士说着话:“你男朋友爱你吗?”“爱。”“那就要趁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别吵,等你发现失去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和你男朋友多好啊,天天送那么贵的百合花。”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啊?那你男朋友呢,你爱他吗?”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看我了,有些东西,失去以后永远不会回来的,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在死之前再见到他一面,哪怕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行。我想对他说,以前我乱发脾气真的不好,摔他手机也不好,我想和他好好地过上一天日子,就是那种真正的过日子。前段时间他还答应了我,以后我们要生三个孩子,我和他还在争论,到底要两个男孩还是两个女孩……”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喑哑了。我仰面躺在长椅上,看着天,午后的阳光让人有点伤感,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想到我和她竟是见一天少一天,心头如重锤猛击,最后竟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她是天下第一号敏感的女人,她是世界上最熟悉我的女人。她突然顿住,似乎要望穿这丛灌木林。我一动不动,和她相隔两个世界,遥知心意,却不得相见。

她突然大哭起来:“杨一,是你吗?”

我从树丛后走了出来,看见阳光下的她如一朵透明的花儿,脸上满是泪水。

我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起号啕大哭,我哽咽着说“我都知道了,我好想你”,她也泣不成声“我也想你”,路人纷纷向这边观看。她赶紧擦干眼泪,像以前那样拍着我的头,轻声说:“别不开心哪,我们这样不是好好的吗,我就知道我们会在一起的,老天对我们不薄,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瘦了……不哭啊,你看我都不哭了。”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指已瘦削如嫩笋。她深情地看着我,摸着我的脸,眼泪却又流下来。

小护士在一旁看着她,又看着我,也跟着我们放声大哭起来。

第81章

我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我公然地每天推着轮椅带她四处散步,医生和护士们都说我俩真的很幸福。我也觉得我俩无比幸福,她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我给她编造了很多这段时间的故事,我说苏阳为了参加巴黎—达喀尔比赛去了非洲考察路段,我说苏阳捡到一根犀牛角说回来可以给她做梳子用,我还说苏阳在非洲历险差点被狮子吃掉了……每当这时,她就惊魂未定地询问我更多的细节,我就绘声绘色地把已知的自然常识进行发挥:“幸好碰到的是狮子,要是碰到会爬树的猎豹,就没命了。”她最后总会说:“菩萨保佑,苏阳不会出事的。”

我发现苏阳根本没有告诉她宝宝被撞死的事,所以我也编造了很多宝宝的细节,我甚至故作感叹地说:“春天来了,小狗也发情了,宝宝前天晚上一夜未归,回来时筋疲力尽的样子,楼下那家母狗的主人上来敲门找我算账……”她就“咯咯”直笑,说宝宝全是被我教坏的。

她一度对医疗费产生怀疑,我不屑地对她说:“女人就是女人,知道我们参加越野拉力赛得了多少奖金吗,六位数;知道有家石油赞助商下一步准备给我们多少钱吗,七位数。那房子我准备卖了再换套大的,你不是喜欢多生孩子吗,我得去买一套四居室了,还可以给你安排一间专用的衣帽间,你是我一辈子的掌上明‘猪’……”

她于是就很高兴,点着头说:“我一直相信我的杨一能行的。”

我怀疑警察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或者那天他们接到电话后根本没有去农场。半个月来,我在医院大摇大摆地照顾卓敏,有时候太晚了就以家属身份睡在病房里照顾她。我躺在旁边的一张行军床上,给她讲故事,拉着她的手入睡,听到她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我早上推她去花园散步,傍晚带她去看西山低缓的峰峦,我串通护士们编造说她的病情正一天天飞快好转。可能是精神疗法,这段时间她的身体果真恢复得很好。医生专门找我去谈过一次,他神采奕奕地说:“难道这女孩子身上真要出现医学奇迹?!”

周末那天,她仰起头对我说:“我想回家看看宝宝。”

我就说:“它神出鬼没,白天不归家,半夜才神神秘秘来挠家门,弄得我经常睡不好觉。再下去得给它配一把家门钥匙了。”

但她坚持要回去看它:“你这么多天没回家了,不怕把它饿死。”

我说:“怎么可能,昨天趁你午觉时我刚回去过。”

她狐疑地看着我,我坚定地点点头,又想了想,就决定开车带她去楼后那片白杨林。

她闭上眼睛呼吸着白杨林雨后的空气,忽然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在这里划石头剪刀布的事情。我说:“当初你太会耍赖了,每次都不认账,但每次我都能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第一把总是出剪子,第二把出布。”

她生气地说我这一辈子都在欺负她,然后我就带她去那棵树,看当初刻下的肉麻的——“我爱卓敏”,她哆嗦地摸着已经模糊不清的字,一脸无法自拔,然后说:“其实那年我们过生日回家时,我是假装睡着,我就是想让你背着我……”

我说那让我再背你一次,她乖乖地趴在我背上,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和她一起数着白杨树,她突然嗤嗤笑了:“我第一次经过这里时就数过它们整好九十六棵,所以你当然要输给我。”我作势打着她的屁股,她又开始叫“抓流氓”……

“我想翻跟头,看现在能翻多少个,这些年把功全都还给老师了,不过我至少还能翻二十个吧。”说着就挣着要下地,我严肃地制止她。

她开始询问宝宝的踪迹,我说可能正跟哪只小母狗厮混呢,她渐渐走到那棵埋葬宝宝的白杨树下,我就大呼小叫地指着另一棵白杨树说:“你看,这就是宝宝刚刚撒过尿的地方,一股臊味。”她皱着眉头闻了闻,说没闻出来,一会儿又惊呼:“对,这就是它的味儿……”

我不想让她看见“宝宝之墓”那几个小字,我们正在如此浪漫的回忆中,我不想告诉她宝宝的遭遇,这样的打击对她太沉重。

我也不敢带她回家,隐隐害怕警察已经悄悄在家门口布点,一回去就会被按在地下铐起来。我神经过敏地看见远处阳台有人影晃动,就匆匆强制她上车:“天很凉,这次别让医生再骂我。”她很不情愿,依依不舍地跟我上车,一直看着楼上那间房子……这段时间我完全不去想投案自首的事情,与卓敏的幸福越短暂,我就希望时间越长久,我甚至遗忘了半个月前发生的那件残忍的搏杀,认为那件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第82章

菩空树突然给我发来短信,他说他出关了,他说他最大的领悟就是改了六祖惠能的一首诗:

“菩提就是树,明镜也是台,本来都是物,何惧染尘埃。”

“佛法就是‘爱恨自如’,其实当一个人老的时候,不会为做过什么而感到后悔,只会为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感到后悔。”

我突然觉得这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头似乎一直用他那双混浊的眼睛凭空看着我,让我无处可逃。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远房亲戚,我也不关心他悟出了什么真道,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卓敏,和下一步去哪里挣更多的钱给她治病。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这家中外合资的医院院长是一位澳大利亚女士,她说她喜欢看我在医院里推着卓敏散步的样子,热情邀请我俩一起参加晚上的联欢会。我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草坪,篝火,社会各界人士,医院的护士医生和病人还表演了一些节目。卓敏已经能轻度活动了,她走下轮椅摆了几个漂亮的傣族舞的身法,赢得全场欢呼,她的脸庞被篝火映得红艳艳的,她气喘吁吁地问:“我漂亮吗?”

“你是全场最漂亮的女士,不信可以拿镜子看一下。”

“这个丑样子哪里好意思照镜子,上次化疗后我把镜子全摔碎了。”

我一转身就把旁边一辆车的反光镜扭下来,举在她眼前——我凑过去,搂着她在镜子里很甜蜜地笑着,我亲了亲她不染一丝尘埃的头,说:“你没有头发的样子更有一丝空灵。”她柔软地亲了亲我,有薰衣草的柔软味道。

澳大利亚女士祝我们永远相爱,还让我上台对着话筒说一番祝福的话,我对着话筒,很认真:“我永远要和卓敏在一起,无论什么情况发生,我都会拉着她的手,陪着她,我有能力一直陪她走下去……”

掌声雷动,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过来祝福我们,说:“听着你的声音好熟悉。”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