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抵香港,街头印象

2019年4月19日,赴港参加独立中文笔会年会。

早晨七点半,我从长沙南站登上高铁出发,中午十一点半抵达西九龙站。背着电脑包走出闸口,刷过通行证,我便悄然融入这座城市的脉动。

与我预想的香港迥异,这里没有层层安检,也没有金属探测器的嗡鸣,甚至保安的目光都懒洋洋地掠过,仿佛卸下了一副长年累月的隐形枷锁。那份从容,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涌入久违的轻盈。

目的地是救世军卜威廉宾馆,导航显示从九龙站步行只需二十分钟。这段路程瞬间转化为对香港的亲密邂逅。手机地图指引我穿越佐敦道和弥敦道,拐入蜿蜒的窄巷。维多利亚港的海风悄然卷来,裹挟着咸湿的潮味,直钻鼻腔,提醒着这里虽近海咫尺,却与内地拉开了突兀的距离。

街道狭窄而拥挤,高楼却如利剑般直刺云霄。那些六七十年代的唐楼层层叠叠,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风中猎猎作响,偶尔飘散出饭菜的焦香、洗衣粉的清冽,甚至婴儿的啼哭声隐约回荡。每扇窗户都像未经剪辑的镜头,泄露着日常的私密。这种高密度铸就了一种奇异的亲密:陌生人共享着空气、声音与光影,却以默契的界限互不侵扰。

红绿灯的滴滴声中,双层电车叮当作响驶过,车身上的广告还残留着九十年代粤语的痕迹。茶餐厅门口,一位老人翻阅着《明报》,奶茶杯沿上留有褪色的唇印;报纸摊前,《苹果日报》的头条提及大陆动态,却无人驻足低语,仿佛那不过是远海的天气预报。

拐入更幽深的巷子,我忽然迎面撞上天后庙。庙门仅容一人通过,嵌在两栋唐楼的夹缝中,像被高楼挤压却顽强挺立的遗迹。门楣上的“福德正神”金字已被熏黑,铁铸的香炉高过人身,坑洼表面插满粗细长短不一的香枝,挤成一片乱糟糟的火海,却透出井然有序的韵律。青烟直冲而上,撞击头顶的铁棚,又被海风吹散,混杂着檀香、沉香、海盐的涩意,以及对面凉茶铺的苦涩草药味和街头油炸食物的焦香,酿成香港独有的稠密气息。

一位身穿超市蓝马甲的妇人跪在阶前,额头紧抵石阶,嘴唇微微开合却无声,眼泪与香灰交融成黑泥,顺着脸颊滑落。旁边的瘦削婆婆颤巍巍地点燃三支香,先向天后娘娘拜下,再转身对街头川流的车辆和行人深深鞠躬,仿佛在向整座城市致以敬意。

在天后娘娘面前,渔民祈求风平浪静,打工仔盼望饭碗稳固,主妇期许丈夫不移情内地,的士司机祈愿牌照永不吊销,甚至黑社会成员也低声求取场子的平安。庙宇虽小,神像却裹满金箔,如一层永不脱落的盔甲。每年天后诞辰,街道封路,搭起棚台唱戏,醒狮攀上香炉顶端摘取青枝,整片九龙仿佛都归于她的庇佑。

这座天后庙没有围墙,更无登记证。规划署欲拆除时,居民联名抗议;发展商觊觎土地,街坊便添油加香,香油钱的价值竟高过地价;警方前来干预,庙祝则淡然回应,只拜神不涉政治,警员便睁一眼闭一眼。它就这样成为香港顽强的灰色空间,既不全然合法,也不彻底非法,既嵌于体制之内,又游离其外。相较内地那些被圈入景区、售票安监控的庙宇,香港的天后庙反将城市纳入香火,谁若触动它,便等于对抗整条街巷、整片海域,以及那段绵延不绝的历史。

香烟与街头油烟一同升腾,我伫立在庙门前,忽然忆起反送中运动中,警署和中资银行率先焚毁,而天后庙的香火却烧得更旺。人们膜拜的并非神明本身,而是那份永不背叛的盟约:只要炉中香火不灭,这座城市便未曾完全投降。

继续前行,我渐渐体悟到,这里最奢侈的莫过于“看不见的缺席”:没有摄像头冷峻俯视,没有安保亭的刺眼光芒,也没有突兀的喝问要求出示证件。保安倚在岗亭旁刷着手机,目光涣散,公共空间默认你的无害。这种疏离的宽容,让脚步不由放缓,肩膀随之松垮,仿佛终于允许自己回归普通行人的模样,而非随时被识别、记录、归档的编号。

从后现代的裂缝中审视,这种“自由”并非天赐的恩典,而是脆弱的协商产物。它依托于殖民法律的惯性、资本对稳定的渴求,以及北京尚未收紧的耐心。表面上看似街头无人问津的游荡,深层却是权力暂退留下的空洞,随时可能被粗暴的脚本填补。那一刻,我被这空洞深深吸引,却又隐隐生出寒意:它太过轻盈,如同一枚肥皂泡,一触即碎。

这片街巷属于九龙——这座半岛自1860年《北京条约》后,便被清政府割让给英国,成为香港殖民地最喧嚣的核心。九龙曾是英国贸易与军事的桥头堡,从渔村摇身变为资本主义熔炉,高楼林立、窄巷交错,融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秩序与中国劳工的韧性。它不仅是地理上的半岛,更是殖民遗产的缩影:英国的法治与建筑遗风与中国文化的顽强交织,铸就了这种表面松散却底层坚韧的都市肌理。

终于抵达救世军卜威廉宾馆。这座建筑以救世军创始人威廉·布斯命名——卜威廉便是其音译,这位19世纪英国基督教改革者于1865年创立了救世军,将慈善事业扩展至全球殖民地,包括香港。作为英治时期的遗存,它不仅是低收入旅客的庇护所,更象征着殖民时代的社会福利体系:一种由英国传教士引入的、混合了福音与实用主义的秩序,在九龙的喧闹中悄然延续,提供简朴却可靠的栖身之所。

蔡咏梅大姐已在门口等候。她身形瘦削,烟嗓低沉,眼神却亮如刚磨利的刀刃——那双写过太多文字狱、送走无数朋友的眼睛。她的身旁是武宜三老先生,八十九岁高龄,背脊微驼,却站得笔直如风中不倒的竹。接着是廖天琪,优雅得近乎刻意,用精致的发髻和丝巾抵挡时代的粗粝。潘永忠高大而温和,笑容如邻家大叔,总是不声不响地垫付车费和复印资料。

大厅渐渐热闹起来,普通话、粤语、英语交织成一片,如小型巴别塔的重建。从北京赶来的杜斌与我分到同一间房,他一进门便卸下略显沉重的背包,里面有他的单反相机和笔记电脑。寒暄过后,相互介绍了一下,便聊起各自地带监管的寒冬,语气像老兵在战壕中交换情报。

我陪武老搬运资料,顺手翻开会议专刊。薄薄的本子封面墨迹模糊,如未干的血渍,内页一行行名字——被判刑的、流亡的、失踪的——读来手指不由发冷。

晚餐时,内地四五人、海外十来位,勉强凑满两桌。空荡荡的座位比在座者更刺眼,那些缺席之人被阻拦、警告或软禁。监控的阴影将组织筛成残缺的剪影,却让在场者的眼神愈发动亮:还能坐在这里,已是奇迹。

那一瞬,真正的自由并非宏大的凯旋,而是微小而易碎的瞬间,随时可能被收回。它如街头无人管束的空气、天后庙永不熄灭的香火、宾馆大厅混杂的口音。

作者 editor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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