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9日黄昏。
晚餐后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我们沿着弥敦道街边的阶梯拾级而上,步入夜色渐浓的街巷。香港的脉络在霓虹灯初现之际苏醒过来。庙街夜市的摊位零星点缀着算命的推车,空气中混杂着鱼蛋油炸的脆响和焚香的余韵,天后庙侧门隐秘的巷弄深处,信众的低语如细丝渗入周遭的喧闹,仿佛在为这座岛屿的隐秘信仰筑起一道道脆弱的屏障。
双层巴士轰鸣着拐过弯道,车身广告上贴满了粤语片的预告海报,路边茶楼的玻璃窗后,老人围桌打麻将,手势间夹杂着对股市的闲议,烟雾缭绕中透出一种陈旧的韧性。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光闪烁不定,却被高架桥下街头艺人拉手风琴的旋律遮掩,那断续的乐声如对城市双重性的低吟:表面上是消费的狂欢,底层则是移民劳工的隐秘劳作,他们从菲律宾或印尼赶来,短暂驻足在廉价旅社门前,交换家信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遥远的乡愁。
相较白日的疏离,这里多了一层黏稠的亲密,行人擦肩而过偶尔交换目光,提醒着个体在人群中的暂存之感。这种亲密并非真正的解放,而是福柯所言微观权力的细密网络——香港曾经的繁荣,本质上不过是殖民遗留与后殖民资本的共谋,权力不需铁拳,只通过日常的流动与监控,便将自由伪装成霓虹的幻影,蚕食着公共领域的每一寸裂隙。
正如哈贝马斯所批判的商品化话语,将市民对话异化为市场喧哗,昔日“亚洲四小龙”的光环如今不过是权力解构下的空洞回响,暴露了自治的幻觉如何在全球资本与威权渗透的双重夹击下崩解:将个体主体性悄然瓦解,昔日自治的承诺沦为精英话语的幌子,底层民众的抗争声浪被高效的“治理”技术化作可控的噪音。
会场藏身于金辉大厦二楼的一间旧书店,木质书架堆满了泛黄的旧籍,空气中浮动着纸张的霉味与咖啡的苦涩。我们围坐在拼凑而成的圆桌旁,昏黄的灯光投下长长的影子,拉长了每个人的轮廓,桌上散落的茶杯边缘凝着水珠,映出窗外街灯的微光,仿佛在悄然记录这场聚会的隐秘张力。
蔡咏梅大姐主持这场非正式交流,她的声音平稳却略带疲惫,作为前《开放杂志》主编,她亲历了香港媒体的寒流,那份杂志自1997年后渐趋边缘,却始终追踪着大陆审查的幽灵,正如她在1990年代的报道所揭露的六四在香港的回响。她先提起了往年的场地变迁:以往年会在城市大学的宽敞礼堂举行,学生们旁听时眼神中满是好奇,如今却屡遭行政刁难,借口安全审查,实则极权触角已伸入校园,将无形的审查链条化作日常的枷锁。这渐进的蚕食,将香港的自治从教育到出版的每寸空间化为战场。所以,非常感谢书店为我们无偿提供这么一个场地,请大家务必珍惜和爱护这里的一切。
廖天琪会长接过话头,目光扫过我们这些内地新人,微微点头致意。作为笔会两任主席,她从2009年起肩负重担,早年任亚洲事务研究所研究员,专攻中德文化交流,却在刘晓波入狱后转向人权阵线,她是刘霞的密友,曾为其筹办摄影展,捕捉禁锢中的瞬间。她对我们说道,非常客气地说:“你们冲破重重阻拦,冒着莫大风险,很艰辛,很有勇气,向你们致敬。”
她的语气柔和,举止优雅,指尖轻叩桌面,像是为话语注入一丝节奏。转而,她检讨起笔会内部分裂。她说,虽然主要责任在于王贝岭,但自己展示的宽容也不够,以致冲突升级,如今已不可挽回。她说自己当初担任会长也是身不由己,但想到狱中的晓波,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扛起这份重任,以便还晓波一个完好的笔会。但没想到晓波这么快就病逝了,非常地遗憾,非常地痛心。她轻言细语,但话语中不乏锋芒,眼底的疲惫如窗外夜色的渐深。
笔会风暴酝酿于2016年的波士顿冬日大会,本该是例行选举,却炸裂成对峙的寒流。贝岭作为创始元老,早年以狂野诗歌撕开大陆文学的帷幕,他的《荒原上的歌者》如沙漠中的啸叫,2001年伦敦草坪上,他与刘晓波孟浪点燃笔会的火种,那时组织尚是理想的胚胎,成员围在廉价旅馆的茶几旁交换禁书的复印页,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烟草的混沌。可三年后他当选第六任会长时,裂痕已现苗头:他推动无底线的言论激进旗帜,辩护仇恨边缘的表达,甚至为网络极端帖文开脱,将绝对自由视作试金石。
大会当日,波士顿会议厅回荡着辩论的回音,却在九万美元资金的幽灵现身时化作低沉的嗡鸣。贝岭阵营指控廖天琪与张裕私吞国际笔会援助款,转入私人账户维系小圈子奢靡;廖方反击,揭露贝岭中途另起炉灶,指定亲信主持平行选举,绕过多数组铁律。现场如暴风雨前的客厅:椅子推倒的刮擦声、喉咙中的低吼、纸张撕裂的脆响交织,有人高喊这是政变,贝岭站起身,声音如砂砾般粗厉:“你们扼杀真正自由!”两派炮制公报,镜像对称,一份宣贝岭连任,另一拥廖天琪,邮件如箭雨射向国际笔会,后者勉强点头廖方,却留贝岭独立笔会中心灰色地带喘息,流失半数会员。整个过程如一出紧绷的戏剧,每一次指控都拉紧了空气中的弦,汗水与墨迹在桌面上晕开。
武宜三老先生插话道,“贝岭那家伙是太坏了,我几次写文章都骂了他。他破坏了团结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使那些年轻人都离开了笔会,我们香港现在真的是后继乏人,就剩下我和蔡咏梅几个老头子老太婆。”
武老先生的声音如砂纸般粗砺,作为香港本土作家,他一生致力于文革档案的搜集,出版《文革的灰烬》,那些口述史如幽灵游荡在香港的地下书市。他很是痛心,在高压与金钱双重挤压下,年轻人转向码农或金融,自由的火种渐成孤岛。他的手指叩击桌面,关节处的皱纹在灯光下拉出深影,话语间透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无奈。
廖天琪接着说,“笔会本来去年就要召开年会的,但由于资金问题一直拖延着。笔会账上也并非没有钱,外面传言的几万美金被挪用的消息也是不确切的,那几万是员工工资,但大家都没动用,考虑到笔会NGO的性质,大家就把那笔钱取了出来放在另外的一个户头上。但那毕竟是杯水车薪,靠那点钱是不足以维持笔会运转的,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在为筹集经费东奔西跑。去年跟美国民主基金会负责人磨破了嘴皮,终于谈妥了,连单子都填写好交上去了,但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搞不清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最近从劳改基金会申请到了两万美元,另外再加上一些朋友的赞助才得以有条件召集各位聚在一起。她表示,自己已担任了两届会长职务,根据笔会章程,必须尽快确定新的会长人选,她倾向于在内地会员中来选择,所以让大家相互讨论一下,看看都有些什么意见。”
这番自白暴露了海外NGO的脆弱生态:依赖国际援助如悬丝易断,中国全球影响力的隐形网干扰着资金流向,将人权努力化作权力博弈的附属品。她顿了顿,抿一口凉透的茶,目光在众人间游移,捕捉每丝犹豫的微光。
她的目光转向赵达功,这位深圳副会长被点名接棒。他是零八宪章首批签署人,早年维权上访遭监控,著述涉宪政转型,如散文集《门槛上的影子》捕捉内地异见的边缘光景。他连连摆手说,“让内地的担任会长万万不能,你是让他一只脚当会长,另一只脚踏在监狱门槛上。除非他在会长的位置上当摆设不干活还差不多,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声音低沉,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扛起无形的重担,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的阴影。
齐家贞大姐从澳洲赶来,声音高昂中带着颤音。这位78岁副会长文革中关押13载,出狱后移民澳洲,长达17年噤声以护国内亲人。她推动人权议题多年,如协调澳洲笔会六四纪念,如今言辞如火,她说:“既然大家都担心,那就由我这个78岁的老太婆来干,我不怕死。共产党关了我十三年,我到澳洲后,整整一十七年不敢说话,怕给留在家里的弟弟惹麻烦。现在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这么威胁着我们的言论空间,我不答应。我拼了自己的老骨头也不能让笔会解散。”她的手掌拍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回响,脸上的皱纹如地图般展开,承载着岁月的刻痕,话语如利刃般划破室内的沉闷。
蔡咏梅是本次活动的组织者,也是笔会女作家委员会的协调人。她点头盛赞廖天琪的付出:“天琪本可安享德日生活,却为笔会奔波国际,从柏林作家大会到街头举牌政治犯,她做了太多。”她说,“天琪这些年做的事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自己本来可以享受优裕的退休生活,但为了笔会,她不仅是为了经费奔忙,还要经常参加国际笔会的各种活动,甚至还上街举牌,为了国内政治犯呼吁,她做了很多很多。我是真心希望她继续担任会长。既然章程规定了只能任两届,我看永忠来做是比较合适的,他这些年也做了许多,一直默默地协助笔会的各项工作,非常出色。再说,他是年轻人,应该担当重任了。”她的眼神温暖,却带着一丝坚定的光芒,像是为话语镀上情感的温度。
潘永忠闻言脸颊微红,他居住在德国,乍看就是一个任劳任怨的服务员。这次活动的琐碎事项和经费报销都是由他一手记录和操作。他个子高大威猛,但性情温和,听到有人推荐他当会长,竟然面色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马上呈现出来,居然接过话头推脱说,“不行不行,还是天琪大姐继续担任较好。”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微的沙沙声,避开众人的注视。
廖天琪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我退下不是就不管了,我还是会继续做好各种事情的,大家不要担心,我是真心地要还晓波一个完好的笔会。虽然晓波现在已经不在了,把笔会做好也一定是他的遗愿。”她的声音渐趋柔软,目光如烛火般稳固,扫过每张面孔,唤起一种隐约的共识。
一旁的武宜三双手环抱胸前,眼睛微闭低垂着脑袋,好像是睡着了。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声音洪亮地说道,“章程是可以修改的,我们为什么要死守着章程的规定。我们再开开会,修改一下章程,会长由天琪继续担任。现在是特殊时期,除了天琪,谁也不适宜担任会长。”
众人默然,任由争论在空气中回荡,茶杯的余热渐渐消散,窗外街巷的喧闹如遥远的背景音,衬托出室内的凝重。我静观其变,忽然想起《水浒传》中梁山泊火并王伦后的那桥段:林冲手持滴血的尖刀,厉声安慰惊惶失措的众人,吴用出面安抚人心,提议尊晁盖为寨主,晁盖谦让推举林冲,林冲又推吴用,众人反复推让,最终齐聚忠义堂,杀猪宰羊,焚香盟誓,结为生死兄弟,尊晁盖为首,誓言同心协力,对抗朝廷——嘴角微扬,却知这多余的联想不过是自嘲。新人如我不敢插言,但这场拉锯镜像着笔会的困境:规则与现实的碰撞,在专制阴影下,策略成流动的叙事。那贝岭的幽灵如后现代的鬼影,游荡在讨论的间隙,提醒分裂非终点,而是永续的解构游戏。
思绪展开,这场景不由唤起对香港政坛的镜像——议员选举与特首任命的冲突,正如梁山选首的暴力余韵,权力来源的分歧铸就了责任的断裂:选举者须对选民负责,回应底层呼声以维系合法性;任命者则唯上是从,忠诚于中央指令,漠视民众的即时诉求。这种二元张力,在水浒式的传统惯性中尤为尖锐:暴力曾是梁山权力的基调,从火并王伦到聚义堂的血誓,武力而非共识奠定权威,民主的种子在此土壤中难以为继。
同理,香港的选举虽披上普选外衣,却屡遭操控,议席分配如梁山聚义的推让游戏,表面谦逊,实则暗藏刀锋;特首任命则直承威权逻辑,对上负责的链条将自治幻梦绞杀,昔日繁荣的“民主实验”在这种历史惯性下,渐成微观权力的战场。
暴力——无论物理还是象征——始终潜伏,蚕食着任何对下负责的可能,将自由的叙事扭曲为上行的服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