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笔会里有些会员对盛雪女士以“满洲国复国运动国务顾问”身份兼任国际发言人一事大为光火,有人甚至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仿佛“满洲国”四个字是十恶不赦的毒瘤,稍有牵扯就该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这场面活像鲁迅笔下的赵太爷,瞪眼吼阿Q:“你也配姓赵!”正统血统原来这么脆弱,只要有人碰了一下那条想象中的红线,立刻就被打成异端,赶出“纯洁”的圈子。那些高喊“独立”“自由”的卫道士们,可曾想过,自己这副不容异己的模样,跟他们平日痛骂的专制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对国家该独立还是大一统,从来没半点热血沸腾的兴趣。生在这片土地上,我只是个地道的农民,属于最底层的贱民阶层。前不久在手机上草草签了份土地延包三十年的电子合同,名义上老家还有两亩多碎田,可二十多年没碰过锄头,早已“芜田废地,委之于蔓草荒烟”。多年前坐牢时,同监室一个因吸毒抢劫进来的老犯人,听说我在国外发表文章批评党和政府,顿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我“卖国贼!”我当时心里冷笑:若我真有本事卖国,我一定一根草都不留,卖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留这点残山剩水?

若真有选择,我倒宁愿自家小院能“独立”出去——免得年年交粮纳税,还得听村里大喇叭吆喝。如今许多家庭的父母动辄把孩子叫做“太子”和“公主”,这称呼听着肉麻,可何尝不是一种集体僭越?普通人连真正的自主权都没有,却在孩子身上过一把皇帝瘾,仿佛喊得响,就能偷来一丝皇家的光环。说到底,谁不曾在心底偷偷幻想过“复国”或“独立”?只是有人敢说,有人只能闷在肚里。

最让我看不下去的,是那些人把溥仪一口一个“废帝”“汉奸皇帝”时,那种趾高气扬的道德优越感。且不说1932至1945年伪满洲国在日本铁腕下,东北的工业、铁路、矿山一度发达到让同时期中国其他地区望尘莫及(这当然不是为侵略开脱,只是冷冰冰的历史事实),单说1912年清朝逊位那件事,就足以让所有动辄指责溥仪的人闭嘴自省。

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代六岁溥仪颁布《清帝退位诏书》,将大清江山完完整整交给中华民国。这份诏书背后,是袁世凯与革命党、满清王公反复谈判达成的《清室优待条件》:溥仪保留皇帝尊号,继续住紫禁城,年支四百万两白银,宫内一切制度如旧,陵寝永享祭祀,私产不受侵犯,个人自由不受剥夺。民国政府以国家信誉担保,绝不食言。这在中国五千年帝王史上,堪称绝无仅有的体面谢幕:一个统治了两百六十多年的王朝,没有被屠城,没有皇帝上吊或被杀,没有皇族流血漂杵,就这么和平交出了权力。放眼古今,有哪位亡国之君能享此待遇?明朝灭亡,南明小朝廷血战十几年;清朝入关,反清志士奋斗数十年;太平天国败亡,曾国藩屠杀数十万……哪一次不是尸山血海?唯有溥仪,信了革命党的承诺,选择了体面退场。

可笑的是,这份体面只维持了十二年。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软禁曹锟,控制北京。11月5日,摄政内阁一纸《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帝号废,岁费停,限溥仪二十四小时内滚出紫禁城。十八岁的溥仪带着家人、太监、宫女仓皇出逃,先躲醇亲王府,后投日本使馆,最终流亡天津租界。这就是赤裸裸的落井下石、背信弃义。

冯玉祥们当时振振有词:清除帝制残余,彻底共和,杜绝复辟。听起来多么冠冕堂皇!可剥开这层外衣,不过是军阀争权夺利的把戏。1924年的北京政府早已是空壳,冯玉祥借“革命”之名赶走溥仪,不过是为自己和段祺瑞上台扫清障碍。国家信誉?人民承诺?在军阀眼里,不过是废纸一张。既然连对一个幼儿皇帝的十二年旧约都可以随意撕毁,这个政权又如何取信于民?它告诉天下人:革命可以不讲信用,目的正当就可不择手段。

冯玉祥只是中国历史上背信弃义人物中的一个,类似人物不胜枚举。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与石敬瑭约为父子,后石敬瑭却向契丹称臣借兵,灭后唐,自称儿皇帝;明末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灭李自成大顺政权,却也葬送了明朝残山剩水;南宋高宗赵构先重用岳飞抗金,后又听信秦桧,一纸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风波亭冤杀,彻底断送收复中原的希望。这些人当时都有一套堂皇理由:识时务、救国安民、权宜之计。可悲的是,许多国人迷信家国一体的大一统,却对这些背信弃义的案例不以为耻,反视为“政治智慧”。这种心态遗祸无穷:它让国家信用荡然无存,让盟约成为笑柄,让外敌有机可乘,让内斗永无宁日。正是这种“成王败寇”“目的正当手段无忌”的逻辑,一再把中国推向分裂与屈辱。

后世史家多有微词,却鲜有人敢直言:冯玉祥的“首都革命”在道义上彻底破产。它不仅毁了一个年轻人的最后安身之地,也为日本势力后来诱逼溥仪出山提供了绝佳借口——若紫禁城仍旧安稳,溥仪何至于走投无路?那些今天义正词严骂溥仪“汉奸”的人,可曾想过,正是冯玉祥们的无信,才把一个遵守协议的逊帝一步步逼上绝路?

回到笔会这场闹剧。盛雪女士放下身段,担任这个组织的国际发言人,本是笔会的荣幸。她不过多了一个“满洲国复国运动”的虚衔,那不过是某种历史情结、身份想象的政治表达,何至于招来满堂围攻?那些高喊“自由”“独立”的会员们,容不下一种象征性的异见,便急着把人赶出门去,这与他们平日痛斥的“统一口径”“清除异己”又有何不同?我知道,文学大家司马迁是不喜欢大一统的,他曾责怪屈原,“以彼其材,游于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今日笔会诸公对盛雪的群起攻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党同伐异”?若一个个以独立为名的作家,连一个虚衔都容不下,那它与它所反对的体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由衷期盼,他日盛雪女士的“复国”大业若成,届时看在昔日同为笔会一员的薄面,赏我一亩三分薄地。到那时,我定当荷锄归隐,远离这些正统卫道士的吵嚷与口水,至于赵家姓不姓赵,关我屁事!

作者 editor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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