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约莫十点左右,我与杜斌从会场离开,边走边聊,并肩返回救世军卜威廉宾馆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油麻地独有的潮湿烟火气,霓虹灯影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尾迹。我们边走边聊,脚步声在狭窄的巷弄中回荡,仿佛城市的脉搏在低语未尽的秘密。

杜斌来自山东,却在北京长居多年,从事摄影师职业,曾为《纽约时报》工作八年。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便是那张广为流传的“蜘蛛侠”探访陈光诚的照片——这里的“蜘蛛侠”并非指漫威英雄,而是好莱坞演员克里斯蒂安·贝尔,以饰演蝙蝠侠而闻名。2011年,为宣传影片《金陵十三钗》,贝尔决定冒险一搏:他率领车队穿越山东东村的泥泞小道,意图以国际名人的光芒,撕开陈光诚软禁宅邸的铁幕。这位盲人维权律师,自学成才,曾单枪匹马起诉地方强制堕胎政策,铸就“中国盲人蜘蛛侠”的民间传奇。

杜斌的叙述如现场直播般生动:车队刚拐入村口,便遭数十名保安围堵。他们身着黑衣,挥舞棍棒,目光如狼般警惕。贝尔从车中跃出,英国口音在寒风中撕裂夜空,高喊“The man”——直指宅邸内的陈光诚。保安们蜂拥而上,有人揪住贝尔的衣领猛力推搡,有人挥拳直击他的肩头,试图将他拖回车里。

泥浆溅起,贝尔踉跄几步,却死死抓住车门,脸上混杂着泥点与汗水,眼睛里燃烧着倔强的火焰。CNN摄像师的镜头摇晃不定,保安们转而扑向他们,抢夺设备,拳脚相加的混乱中,贝尔的喊声渐弱,只剩喘息与低吼。最终,他们被粗暴驱赶,车队在尘土飞扬中狼狈撤离。那张照片定格了贝尔脸上的挫败与不屈,身后是灰败的乡村围墙,宛如一幅荒诞的权力寓言。

从鲍曼的“液态现代性”视角审视,这一幕捕捉了全球名人干预的流动幻影:贝尔以道德姿态注入人权叙事,制造媒体风暴,短暂照亮陈光诚的孤立抗争。然而,从福柯的微观权力学看,这不过是威权体制的镜像反转——无需宏大意识形态,仅凭保安的肉身阻拦与日常监控,便将西方英雄主义拆解为虚空表演。贝尔的闯入,最终沦为宣传道具,陈光诚的逃亡虽换来一时聚光,却难撼动底层权力的细密网罗,暴露了自由主义在东方语境中的殖民余波与速朽。

话题自然转向香港,杜斌忆起2014年的雨伞运动,他在那场风暴中蹲守油麻地数周,镜头如猎鹰般捕捉街头每一次心跳。运动伊始,示威者涌入金钟与旺角,伞如盾牌般绽开,抵御催泪弹的毒雾与警棍的铁雨。他们要求真普选,反对北京操控的选举改革框架——这本是香港繁荣的基石,却在回归后渐成空壳。油麻地,昔日繁华的夜市街巷,转眼化为战场:杜斌藏身于临时搭建的帐篷后,膝盖跪在碎玻璃与雨水中,相机快门连按不休。

夜晚十一时,冲突骤起,蓝衣警察列阵推进,胡椒喷雾喷涌而出,空气中充斥刺鼻的化学味与抗议者的咳嗽。砖块从暗处飞来,砸向盾牌发出闷响,有人高呼“光复香港,时代革命”,回应是警笛的尖啸与橡胶弹的啸叫。

杜斌的呼吸急促,他匍匐前进,避开一记挥来的警棍,镜头对准一名年轻女子:她伞面碎裂,泪水混着血丝滑落脸庞,却紧握横幅不肯后退。另一瞬,街灯下,一群示威者围成人墙,伞尖交织成网,阻挡推进的防暴队;烟雾弹炸开,视野模糊中,杜斌捕捉到砖块与泪气的交织——那是绝望与韧性的凝视。

这些影像汇成他的摄影集《伞下的香港》,定格了运动的79天:从和平集会到暴力升级,伞象征的非暴力理想渐被现实撕裂,最终以清场告终,北京的铁腕收紧了自治的咽喉。

这一运动不仅是香港民主的挽歌,更是其昔日繁荣的尖锐解构。以液态现代性对照,香港曾如流动的全球节点,自由流动的资本与信息铸就奇迹;雨伞抗争本欲重塑这一流动性,却遭遇固化权力的逆流,街头伞海如昙花,迅速消融于监控的黏稠铁网。鲍曼的理论在此显露其双刃:液态自由本应永动不息,却在威权干预下凝固如路肩,香港的金融神话——那座吞吐全球资金的钢铁丛林——渐次瓦解为监视下的空洞外壳,资本的自由流动被政治的黏滞阻断,昔日繁荣的幻影在街头冲突中碎裂。

从福柯微观权力视角,警察的肉身暴力与日常监视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权力毛细血管的延伸:它渗透街巷,瓦解抗议者的集体叙事,将繁荣的自由主义神话拆解为梦呓,暴露香港从自治堡垒向威权附庸的滑落——昔日灯红酒绿的油麻地,如今只剩回音,提醒着全球化的边界如何在微观阻拦中崩解。权力网络在此尤为刺目:伞下的抗议者虽以身体筑墙,却无法逃脱无形的规训目光,运动的失败并非宏大镇压,而是无数日常实践的累积——从清场后的数字追踪,到后续的司法清洗——将个体韧性转化为体制的养分,香港的“自由余晖”遂成微观权力的永恒镜像。

我闻言颇为惊讶,脱口而出:“国内几个仅仅举牌声援的都判了三四年,你居然安然无恙。”

杜斌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自信满满的告诉我,自己不仅拍摄过马三家劳教所的深渊影像,还出版多部相关著作:《阴道昏迷:马三家女子劳教所的酷刑幸存者证词》、《马三家的咆哮: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的墓志铭》。此外,他积累了大量上访者纪实,如《冤鬼:地球中心帝国的上访人》、《上访者:中国以法治国下幸存的活化石》、《上海骷髅地》、《北京的鬼》、《艾神:反叛艺术家艾未未维权记》。其间,他特别提及,《长春饿殍战》已在香港印刷四次,书店老板屡次遭受中联办威胁。他的六四纪实《天安门屠杀》即将以韩文版面世,翻译历时两年,出版方他们很在意这个事件,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历史,视之为共享创伤的镜像。这些作品超越单纯纪实,转为后现代拼贴:将遗忘的苦难琐碎重组为抵抗的纹章,悄然挑战官方叙事的铁幕。

夜已深沉,我昏昏欲睡,杜斌却精神奕奕,毫无倦意。

他从背包中取出发言稿,边翻边默诵——那是明日替谭松领奖的答谢词。谭松,原重庆大学教授,因采访土改幸存者而遭开除,其新书《血红的土地:中共土改采访录》荣膺笔会自由写作奖。该书汇集百余口述,剥开土改屠戮的面纱,质疑革命合法性的神圣叙事;谭松现流亡美国,寄身异乡。其中一则采访尤为撼人:一位九旬老妪忆起1947年冬夜,村中地主被拖至祠堂,绳索勒紧她的祖父脖颈时,她藏在柴垛后,眼见刀刃在火把下闪烁,鲜血溅满雪地;另一位幸存者描述了“诉苦大会”的狂热,农民被迫高呼口号,却在私下诉说中承认自家亦遭波及,田亩重分后,饥荒如影随形,昔日邻里化为互疑的幽灵。

这些口述如碎裂的镜面,映照土改的暴力内核:表面昭示平等的宏大叙事,实则通过微观权力的基层动员——村头批斗与夜半抄家——将乡村社会拆解为恐惧的原子,奠定威权合法性的血腥基石。总之,土改非单纯土地再分配,而是权力实践的原型:它渗透日常话语与肉身惩罚,制造“革命主体”的幻觉,却在底层幸存者的言语中暴露其殖民式规训——平等之名下,权力之网永固。谭松的汇编遂成抵抗的裂隙,提醒那片血红土地如何在遗忘中苟延。

我不解其意,问道:“谭松在美国,怎么不亲自来领奖?”

杜斌摇头答道:“怎么可能,他现在正在申请美国的政治庇护,要是能来那不是欺骗美国政府吗!再说现在的香港已基本被中共控制了,王希哲这次来了就没让过关。”

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我勉强应答几句,便先行歇息。

杜斌继续低声练习念诵稿子。

窗外,油麻地的车声渐疏,引擎的低鸣如城市的叹息,悬而未决。

作者 editor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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