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图网燕京书评 燕京书评 2022-07-22 17:00 发表于北京

撰稿丨唐山
全文共9500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在我们的人格底层,已被植入了“消费人”,它会扭曲我们的感受、情感和认知,我们当下坚信的许多“常识”,很可能是可笑的谬误,本书提醒我们,应更深入地反思自己的认识底层,尤其不能自说自话,成为文明的弃儿,犹自得意洋洋。

对于现代人来说,消费已成新的宗教,繁华的商业街则是教堂。图为英国伦敦商业街夜间的拥挤与喧闹。

当你烦恼时,跑商店里乱花一点儿钱,会不会变得心情愉快?
虽然从没戴过江诗丹顿,可听到这个品牌,你会不会眼前一亮?
制定个人年度计划时,是不是除了攒钱,就是花钱?
逛百货商店,是不是已成娱乐项目?
你是否觉得自己“衣品”不俗,并为此用过心思?
你会不会担心自己的体味、头皮屑、汗渍等,被别人关注?
你是不是也会偶尔哼出广告中的曲调?
……

类似问题还有很多,在任何一个后面答“是”,那么恭喜你,和我一样,你也中了消费主义的蛊,成了它的“肉鸡”(指可被黑客远程控制的机器)。

相信很多人会反驳:以上这些都属“人性的常态”,适度消费,无可厚非。

然而,法国学者安东尼·加卢佐的这本《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却告诉我们:仅仅150年前,前面提到的种种现象均不存在,所谓“人性的常态”,是编造的谎言。造谎者把历史上不存在的东西,篡改成“从来如此”,目的有二:

其一,掩盖人性已被修改的事实。
其二,继续掌控并奴役人。

《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作者:(法)安东尼·加卢佐,译者:马雅,万有引力·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这个造谎者,就是消费主义。

可以做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如你是外星人,已无法回到自己的星球,而地球表面到处都是氧气,对外星人来说,它是致命的毒气。那么,你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钻到地球人体内,直接吸取他的营养。

可地球人有理性,他们会察觉体内的寄生者。那么,外星人只好放弃对地球人的直接干预,改为间接控制——当地球人做出有利外星人的行为时,外星人便奖以多巴胺、肾上腺素等,它们让地球人兴奋,心甘情愿为外星人服务。

这种“合作”本能长期持续,可多巴胺等的兴奋效果会递减,为保证操控效果,外星人只能不断加大药量,终有引发系统崩溃的一天。此外,一旦外部环境恶化,地球人、外星人只能活一个,外星人必然操控人类自毁,以保全自己。

本书作者安东尼·加卢佐,是法国圣艾蒂安大学的讲师。他隶属于 Coactis 研究实验室,共同主持科研项目“消费者文化和新市场战略”。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消费者文化和历史。

显然,外星人即消费主义。它是近代产物,却冒充成人类的天性,已相伴万年,从而被允许在我们的内心中占据一个位置。它的风险在两点:将沉溺于它的人逼疯;外部环境恶化时,它会给人致命一击。

消费主义如此凶险,人类为什么不彻底禁绝它?

一方面,在男女平等、扩展个人生活空间等方面,消费主义有过一定贡献。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是双向的,它在改造人的内心同时,也在改造外部世界,内与外彼此印证、高度契合,使人误以为消费主义是进步的、发展的,是世界的本质。

对传统人来说,消费主义是拯救者,对现代人来说,消费主义是暴君。那么,该如何应对它呢?其实,本书作者也没什么好办法。

▌消费社会是怎么诞生的

1800年时,整个世界还是一个巨型的农民社会。他们自己建造房屋、收割谷物、揉面包和织衣服……人们只生产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剩余产品少,限制了商业。且当时运输成本很高。在那时,人们说起“市场”,指的是路边摊。

这漫画绘于1733年—1794 年,体现了当时法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们服装简陋,身上无奢侈品。此时法国是标准的生产社会,男性也参与家务劳动,女性亦外出工作。如今欧美国家女性家务劳动时间是男性的2—6倍,说明消费社会加剧了两性不平等。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火车,它大大降低了运输成本:1650年,从巴黎到马赛需359小时,到1887年,只需13个小时。所以马克思说:“资本必须努力战胜交通的考验,才能让商品从世界范围内流动并建立市场,它必须破坏时间和距离的关系,用最快的办法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使法国各地的生产走向专一化。农民们原本生产多种产品,如今则聚焦于特产。生产效率提高了,农民收入增加了,可消费者对产品的熟悉度却下降了。在过去,人们购买农产品,亲口尝一下即知质量如何,现在特产太多,尝不胜尝,只好依据品牌来购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商品的物理属性与文化属性从此分离,分别形成物理消费和文化消费。

比如一瓶酒,物理消费者看重它的滋味,文化消费者则看重这瓶酒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帮助。显然,文化消费的市场空间更大。只购买滋味,酒的增值空间有限,如果它还能用来请客送礼,彰显自身地位和品味,它的价格可能会提高几百倍。

文化消费快速增长,使传统的生产社会转向现代的消费社会。欧洲的消费社会诞生于19世纪末。

与生产社会比,消费社会拥有完全不同的“语法”。

在生产社会,人们关注产品的物性特征、物理属性、实用价值。在消费社会,人们更多关注商品的符号价值、文化精神特性与形象价值。

1917的一份调查显示,受访300人至少都能说出一个肥皂或手表的品牌。到1923年,95%以上的消费者能说出汽车、肥皂、口香糖的主要品牌。品牌成了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但品牌媒介的天然短板是:通过市场营销,它可以被操作,大公司可借此掌控人们的观念。如著名学者凡勃仑所说:“(大型公司)不仅主导了经济结构,而且成为文明生活的主要机构。”

凡勃伦(1857—1929)是美国经济学巨匠、制度经济学鼻祖。凡勃伦是作为一个辛辣的社会批评家而为一般公众所知的,他这一风格的代表作是《有闲阶级论》。他曾任《政治经济学杂志》的第一主编。

消费社会的标志,是19世纪下半叶诞生的大型百货商店。此前商店都是小而精的,商品种类少,利润高,销售周期长,经营者共享市场,较少竞争。百货商店则改变了游戏规则:它汇聚各种商品,通过降低利润率、鼓励购买、促销活动等,大大地提高了流通速度。

为刺激顾客购买,百货商店内部装修上极尽奢华,一位经营者说:“陈设布局要让进入商店的顾客有朝圣的感觉。”

百货商店经常改变商品的摆放方式,让顾客产生新鲜感。此外,会故意将受欢迎的打折商品藏在不起眼的货架中,让顾客体验一把“寻宝游戏”的乐趣。

1918 年的法国大巴黎百货公司,内部装修之豪奢,堪比皇宫。

百货商店刷新了销售的概念:过去消费者需要什么,才去商店买;现在消费者去商店,不再是为了完成采购任务,而是为了“逛”,是为了满足买的欲望,选什么商品反而不重要。销售从以“商品”为中心,变成以“买”为中心。

于是,百货商店成了“买买买”的观念培育中心。

百货公司受欢迎,因为它为两性平等提供了机会.法国作家左拉说:“商店里的女人就是女王,商店就像荣耀的庙宇,庆祝着她的胜利。”在女性难以进入公共空间的时代,百货公司把握了女性市场,并为她们提供定制服务,这使百货公司成了“没有亚当的伊甸园”。

▌杂志是消费主义的传教士

通过百货商店这一桥头堡,消费社会开始全方位侵蚀并替代生产社会,这得到了资产阶级的大力支持,因为,资产阶级亟待突破自身地位尴尬的困境。

19世纪末的西方,贵族仍掌控着主要社会资源,资产阶级空有财力,无法兑现成权力资源。法国剧作家马里沃在1917年时说:“资产阶级是贵族和平民混血而成的动物,当他试图表现出贵族的举止时,看起来却像猴子;而当他做出些粗鄙的行为时,倒显得很自然。他的贵族的一面是装来的,平民的一面是生来的。”

马里沃(1688年2月4日—1763年2月12日),18世纪著名的法国古典喜剧作家。作品仍经常于各大剧院上演,并经常收录于法国各级学校的文学课程中。他一生共创作悲剧、喜剧共30余出,此外还有7部小说和无数篇的散文。1743年,他击败伏尔泰,当选为法兰西院士。

资产阶级想凸显自己的地位,只能靠炫耀性消费。比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平民”,资产阶级的家中开始有了“客厅”,它被装修得异常豪华,摆放各种工艺品,可他们本没有多少客人可会。“客厅”是炫耀的窗口,虽然此时更先进的铸铁炉已被发明出来,却很少被放在客厅中,因为它太小,不气派,不如传统的、华而不实的壁炉。

资产阶级的炫耀性消费还包括女性着装,几乎是用窗帘包裹全身,它穿着麻烦,且让人行动不便,但隐喻了家庭很富裕,女人不用体力劳动。

1841年的法国女装,细节装饰繁复,必须在侍女的帮助下,才能穿好。

贵族生活也很奢华,但贵族将此理解为“人生的义务”,很少拿来炫耀。资产阶级则不同,他们的地位来自后天奋斗,而非血缘、君王信任等不可抗力的加持,稳定性不足,只能靠持续的炫耀性消费,来确认自己的地位。于是,在资产阶级内部形成了一场消费战争。

炫耀性消费的基本规则是“同与不同”,即:在消费标准上,要与同阶层的人相同,此外要略有不同,表明自己更高级。“同与不同”使资产阶级不断开辟新的消费战场:工艺品、赞助艺术家、异国情调、新奇物种、探险……可消费符号太多,反而抑制了人的“精神自足”。

资产阶级对消费社会的追捧,给大众树立了榜样,他们成了消费主义的免费宣传员。此外,消费主义还有一个更好的宣传员——现代杂志。

在传统社会,人对地理、物质等的认知仅限于自己的村庄,他不需要知道更多的知识,可一旦离开村庄,他甚至要改变自己的语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大多数法国人的母语是方言,法语则是第二语言,只在学校中使用。

19世纪末,随着乡村一个个消失,人们精神自足的状态被打破了,只能通过印刷品来了解外部世界,其中印刷图片造成的冲击最大。图片将世界各地信息带到读者身边,刺激了他的想象力。商家及时发现了其中的商机,很快,各种品牌广告宣传单、产品目录等被塞了进来,现代杂志应运而生。

现代杂志是消费社会的缩影:图片异常精美,保质期却很短,旧一期很快被新一期替代,并不是内容不好,而是“过时”了。

虽然每期杂志的内容不同,但组合起来,却是一个宏大的故事——它为读者树立了标准,影响了人们的认知,改变了人们的视野,引起了人们的焦虑——让人们想要修正和改变,而解决方案就在杂志的广告中。

作为消费社会的传教士,杂志满足了三大功能:教育消费者、植入社会想象和商品平常化。

确实,杂志很少直接劝消费者该买什么,也很少直接议论商业,只看杂志赞同什么,很难发现它的目的,深入研究杂志从不谈什么,就会发现:杂志营造出一个虚假的世界,没有贫富分化,没有世俗生活的挣扎,也没有思想。而这,正是杂志推涨消费主义的秘诀:回避现实问题,神话消费者,引导读者认同“消费即一切”。

19世纪末,自行车被发明出来后,一度滞销,传言称它会损害人的生育能力。自行车公司只好向杂志求助,很快,杂志上便出现了大量自行车爱好者的故事,这些故事营造出这样的印象:骑自行车是很平常的事,不仅酷,且对人无害。果然,自行车的销量暴增。

1929年的自行车广告,渲染自行车能扩展人的活动空间、实现梦想的意味。

1910年后,影视崛起,在推销消费主义上,它的效率更高。影视能让观众沉浸在剧情中,通过投射与扮演,获得快感。于是,影星的着装、生活用品、对时尚的态度等,都成了吸引消费者的手段。观众们通过模仿明星,重建自己——消费主义乘虚而入。

▌得年轻人者得天下

传统社会的年轻人生活在乡村中,小社群担负着立法、执法的功能,个人完全由集体控制,“每个人的一切都是透明的,舆论是社会纪律的主要维护者”,大家都是农民,虽然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接触钱,但这些钱不是用来消费的,而是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1880年到1910年,对于西方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个剧变时代。大量的村落消失了,人们去城市谋生,可以按月拿工资,转化为消费者。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面临着从“守夜活动”到“游乐场”的文化转化。

在乡村,娱乐是免费的,大家聚集在一起玩“守夜活动”,一起唱歌、玩耍、跳舞和讲故事。守夜活动是跨代的、地方性的活动,大家轮流在村里各家的房子里聚会。

在城市,则只有“游乐场”,商家投资建造了各种游玩设施,它们可以解除人们的道德禁制,商家在营销中暗示人们,要想娱乐,就得有预算,要玩得开心,就要花钱。金钱也入侵到年轻人的浪漫关系里,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男人要请客,还要花各种各样的钱。在美国,有一类拜金的女孩,被人们称为“慈善女孩”,男人为她们一掷千金,她们愿陪伴甚至付出肉体。

经此文化转变,年轻人从真实社群转向想象社群,甚至年轻本身,也成了一个虚拟的理念——可以通过消费获得,只要肯掏钱,你就是年轻人,可以做年轻人能做的事。

整个社会完全被消费主义掌控。

消费主义能成功,因“买买买”能满足人们自我表达、自我实现的需要。相比生产者在生产链条中所处位置,消费者通过消费,更容易“建立自我”——消费给人们带来虚幻的自主性、意义感、主观性、专属感和自由感。只是由此获得的自我是临时性的,需要不断的再消费来重塑,这让“建立自我”成了一个永久性项目。

于是,在世纪之交的过渡中,“气度”和“美德”的概念被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与“个性”有关的概念。在各类媒体和生活指南中,对简朴、节约、责任感这些典型生产形态品质的赞誉越来越少,更多的笔墨则花在突出主人公的魅力、吸引力和迷人程度上。

“新的个人修养守则强调注意轻声、练习当众演讲、健身锻炼、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拥有晒得恰到好处的肤色和良好的卫生习惯——但很少关注道德。”因此,“在这种新兴的注重个性的文化中,每个人在社交上都必须要成为表演者”。

更麻烦的是,追随不断变化的商品的心态,与“进步论”相结合,使”新颖”成为一种优点,代表更先进、更优化、更完善。可永远求“新颖”,就意味着永远对已经的东西不满意,他只能继续花钱,去买新物品。

总在“买—满意—厌倦—再买—再厌倦”的怪圈中,现代人的内心充满苦痛。一旦成为消费者,就必须永远是消费者。为消费而消费,消费反成了人的主人。

然而,人们还是接受了消费主义。

一方面,消费主义呈现了似乎开放的空间,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平等”“自由”地用“买买买”来呈现自我,但事实上,消费主义世界并不“平等”,它更多是为富翁服务,普通人很难入圈。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推动两性平等,当女性成为消费者时,她可以获得与男性消费者同等的尊重,但事实上,消费主义也是大量性别刻板印象的制造者和传播者,是“物化女性”的主要推手,所谓为女性服务的“细分市场”,往往暗含着偏见与歧视。

《培文·历史欲望之地:美国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
作者:[美]威廉·利奇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10月版

▌警惕社会工程与消费主义媾和

消费主义常装扮成进步力量,但在重大社会议题上,它从不发表意见,更不推动问题的解决,但它自有瞒天过海的绝技,即:掌控公众。

在当时,对大众心理的认识主要分两派:

一是古斯塔夫·勒庞派,认为群众是危险的,在《乌合之众》中,他提出“他们(指群众)是如此倾向于服从,不管谁自称是他们的主子,他们都会本能地表示臣服”,认为应高度警惕群众的非理性,尽可能远离。

一是加布里埃尔·塔尔德派,认为群众与公众不同,群众的思想和动物相似,是有限的、局限的、转瞬即逝的。公众则无限可扩展,是纯粹的精神集体。在《舆论与群集》中,他认为未来是公众时代,而非群众时代。

古斯塔夫·勒庞派和加布里埃尔·塔尔德派共同走向社会工程论,即“根据理想社会来树立社会秩序”。从结果看,它不仅被纳粹利用,也被现代公关业利用。

社会工程论相信,可以通过催眠术等方法,将人们的想法统一起来,形成“合力”。总之,基于群体利益最大化,可以通过科学手段,任意修改个体。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约翰·华生便宣称:“给我一打健康的婴儿,并在我自己设定的特殊环境中养育他们,那么我愿意担保,可以随便挑选其中一个婴儿,把他训练成为我所选定的任何一种专家——医生、律师、艺术家、商人,或者乞丐、窃贼,而不管他的才能、嗜好、倾向、能力、天资和他祖先的种族。”

1900年左右,许多行业都被几家大公司垄断,市场秩序动荡引发了政治动荡,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说:“要是不改变的话,凶残的赎罪日迟早会到来。”

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他是小罗斯福总统的堂叔,为树立男子汉形象,他养了一条名叫“皮特”的比特犬。有一次,这条狗把法国驻美大使的裤子扯下来,差点儿引发外交纠纷。后来,它被从白宫赶了出去。

许多垄断企业为解决社会形象差、公众不满、媒体恶意曝光等问题,开始求助公关公司。以AT&T为例,通过几十年的一系列宣传,营造出“像邻家友人一般可爱”的公关形象,其具体技法是:不直接反驳攻击言论,而是给大众更有意思的想法,讲述另外的故事,使公司的行为显得合理。其实,AT&T依然是垄断企业,

AT&T的成功显现了社会工程的可能。

美国名记者李普曼热衷于此,他认为,民主理想是无法实现的,因为在理想的民主社会中,公民不仅要对公共事务有兴趣,还要有足够的了解。李普曼这样讽刺道:“要成为一名好公民,你必须有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和无限的时间……无论是美国总统还是政治学教授,都不可能具备这种全能公民的本领。”

李普曼认为,普通民众的政治参与度极为有限,顶多是一些选举和投票活动,他认为:“要是让民众的舆论行使权力,就会带来灾难或暴政。因为民众的观点不够理智,也缺乏判断力。”最好的办法,是用社会工程控制他们。

沃尔特·李普曼(1889年9月23日—1974年12月14日) ,美国新闻评论家和作家。传播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学者之一,在宣传分析和舆论研究方面享有很高的声誉。他对大众缺乏信心,主张用社会工程的方法,强制推进社会进步。

最成功的社会工程案例,可能是“一战”时英国的宣传部门,为说服美国参战,英国人炮制了德国参战原因——普鲁士军国主义,它生性好战,是欧洲的苦难之源。英国宣传把德军描绘成“狂暴食人魔”,并邀请著名作家柯南·道尔、鲁德亚德·吉卜林、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参与宣传稿写作,目的是“激起愤慨,感染青年人,让他们敢于牺牲”。终于,英国人抓住一艘货船被德军击沉的案例,反复强调船上百名美国人遇难,最终,美国对德宣战。

借用社会工程,消费主义掌控了舆论,对大众反复洗脑,成功地将自己洗白。在相当时期,少有人发现,消费主义才是诸多社会问题的源头。

《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作者:[英]齐格蒙特·鲍曼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21年9月版

▌反抗得这么热闹,原来是一家

上世纪漫长的60年代(1958年—1974年),消费主义遇上大麻烦:年轻人激烈反抗中产文化,嬉皮士、雅皮士、朋克、暴走卒……反抗文化传遍全球,受“新精神”感召,人们开始大声嘲讽秩序、规则、传统、习俗、勤奋等。

这些青年破坏者们手里挥舞着自行车链条和破瓶子,在街头打架和争斗,令人惴惴不安。尽管这些暴力群体极为少数,但他们却引起了整个社会对青年人的质疑。当时的报纸上有很多社会学家、精神病学家和教育家对“青年叛乱”发表评论。他们认为这种帮派暴力似乎没有动机、非理性,所以就显得更加严重和难以置信。人们把他们称为“无缘无故的叛逆者”,这些年轻人既不为党派也不为宗教而争,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躁动、如此具有破坏性、如此愤怒?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那些看上去什么都不缺的年轻人身上会有这种情绪?

影视业也参与了反抗,《飞车党》《无因的反叛》等片中的主角都是反抗成人世界、拒绝墨守成规的形象。主角们四处流浪、找寻自我。这种生活态度在一些年轻人中引起共鸣,他们主动模仿这种冷漠、挑衅的态度,似乎这样就可以离这种形象更近。有学者分析说:“不同于以前流行的‘异域’超人形象,如人猿泰山、佐罗等,新的流行故事更乐于塑造平日生活里的英雄。”

可奇怪的是,到1974年时,消费主义不仅没被削弱,反而呈现出更强的掌控力。

首先,青年人的反叛并不针对消费主义。

著名学者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提出,在人类历史中,最初对欲望的压抑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那是生存和生产的需要。但是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人们对劳动掌握程度的提高,生产所需的劳动时间大大减少了,这种压抑就变得非理性了。人们现在能从异化劳动和牺牲中解放出来,但社会对人类的束缚仍然很牢固,现在它通过种种社会制度维持。这就是马尔库塞所谴责的“过度镇压”的非理性和无用,他认为这会最终导致废除它的反抗。

该书深受反抗者们的追捧,但马尔库塞提出的原本就是一个妥协方案:消费主义已足够强大了,应给年轻人让出点空间,以使他们不被沉重的生活压力所压倒。

反抗者们从没想过推翻消费主义,只要能活得轻松一点,他们根本不在乎谁是主流。

披头士乐队是反抗一代的偶像,但没有唱片工业,披头士无法成功。反抗一代的抗争,只是推动商家发行更多风格的唱片而已。

其次,依靠消费主义的帮助,他们才有了反抗的资源。

比如“掘土派”(与17世纪英国的农民反抗群体同名),成员都来自美国最富裕的加利福尼亚州,他们强调FREE(自由和免费),因为他们的家境不错,父辈有体面的工作和较高的收入,使他们可以尝试自己向往的生活,“他们掘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而是城市人挥霍和浪费的剩余物”。他们反对储蓄,嘲讽工作,可他们的父辈不储蓄不工作,他们就无法继续反抗。

其三,反抗者本身都是消费主义下的蛋,

反抗者们的自我认同也建立在消费主义之上,不同的反抗群体有独特的着装方式和发型,他们都喜欢牛仔裤、皮夹克、录音机等。正如一名反抗者所说:“当我戴着一顶我喜欢的帽子出门时,这不仅表达了我的心情,也展示着我的风格。人们就这样彼此欣赏着各自的风格,并互相回应。”

反抗者们试图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结果却是另一种消费方式。从结果看,他们反而成了消费主义的组成部分——他们的最大贡献,在于丰富了消费主义的风格样式,除了各种酷装、装饰品外,如今广告都很照顾这一代人的感受,强调幽默、低调、平民化,不再像当年那样,居高临下,试图教育消费者。

▌甩掉心中的“消费人”,要从醒觉开始

消费主义批评是当代社会中最重要的意识形态批评之一,在诸多社会议题中都有显现。追欧美剧、读当代世界文学、观看后现代艺术等,磕头碰脚,总能遇到它。从深刻性看,本书无法与鲍德里亚等学术大师的著作相提并论,但它融汇各家、内容全面且深入浅出,堪称当代消费主义批评的百科全书。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本书价值有四:

首先,中国当代消费主义始于上世纪90年代,较西方晚了一百年,相关思想沉淀较少,消费主义的负面效应尚未充分暴露出来。在不少人看来,消费主义是一个褒义词,是社会进步的成果,带着这种盲目乐观情绪,一旦出现危机,可能进退失据,本书则给出了预警。

其次,消费主义是近代化的产物,此前欧美社会也是安土重迁、家庭本位,人们分散在各乡村中,同样重集体轻个人,这意味着,我们今天经常提到的“传统文化”“传统美德”,也许只是不同发展阶段的产物,在消费主义冲击下,它们未必具有抵抗力,不必将其神话。

其三,在我们的人格底层,已被植入了“消费人”,它会扭曲我们的感受、情感和认知,我们当下坚信的许多“常识”,很可能是可笑的谬误,本书提醒我们,应更深入地反思自己的认识底层,尤其不能自说自话,成为文明的弃儿,犹自得意洋洋。

消费主义是历史的产物,但未必是历史必然的产物,通过梳理它的历史,可知消费主义也是从偶然、风险、多种可能中走出来的,任何一个条件改变,结果都可能不同,决不能从历史决定论的偏见出发,对其听之任之。

人是受造物,所以有义务探究受造的源头,以及它们是否正确。心有伪人,何谈自我?而能主动醒觉的人,就有了甩掉心中的“消费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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