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9 傅国涌 国语2017

林昭

五十年了,1968年4月29日,当你被枪杀的那日,上海《解放日报》上满是头像、语录和口号,不仅正常的新闻消失了,连宣传也变得简单粗鄙。在铺天盖地的喧嚣当中,对于死亡,你已不再恐惧,这一天的到来早在你的预料之中,你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想起了许许多多的江南美食,你甚至呼喊着“斋斋我,第一要紧的是猪头三牲……猪尾巴——猪头”。你在人世的日子短浅,你知道自己已走不出幽深的黑暗,在提篮桥的长夜里,你想起过许多在你之前的许多献身者,秋瑾三十二岁,陈天华三十岁,还不到你的年龄。

多少世纪,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们追寻你像黑夜里追求太阳。
……
你究竟在哪里?自由!你需要多少代价?
为什么你竟像影子那么虚妄?
……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为总是有了实体才造成影象,
怎么能相信千百年来
最受到尊敬的高贵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道虚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来到人间,
带着自信的微笑高举起臂膀,
于是地面上所有的锁链一齐断裂,
……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唱。(《海鸥——不自由毋宁死》)

你所渴望的自由,在你最后决绝的反抗中已绽放出惨烈的光芒。有时候,追寻自由的昂贵过程甚至比廉价地享有自由更为宝贵。你可以为此而死,也必将为此而生。你从未名湖畔最初的苏醒,使你为年少时虚掷的热血而揪心。本来你走的也是许多同代人走过的道路,置你于死地的新天新地正是你曾欢呼过,并热情投身其中的,等你发觉,你知道你们——千千万万的青年的天真、幼稚、正直被利用了。你常常想到鲜血,那一片葬送了你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的血海中,也包含了你们那一辈青年的血,你说那血无量无际汪洋巨涯。在你最后的反抗中,只剩下了你的血,虽然你盼望着不流血的更文明的方式。

你被虐杀之后的五十年,我都看到了,在你流血的这块土地上,依然有许许多多的人像你一样在呼喊自由、追寻自由,他们的咽喉常常被掐住,发不出声音来,他们的青春、理想、幸福常常被时代的浪涛吞没。我曾亲身接触过你当年的一些同伴,北大、人大、兰大的同行者,这些年来他们逐渐凋零,还健在的也已风烛残年,你在他们心中从来没有离开,你们的时代也一直在历史的深处,一次次地拨动后来者的心弦。感谢我们共同使用的象形文字,使我们可以分享你在五十年前留下的精神遗产,看到你在生命最后岁月里的思考,你没有为正在遭遇的厄运而自怨自艾,你没有为即将降临的死亡而垂头丧气,你一直保持了一个自由战士的心志,即使你的身体甚至整个生命状态都已载不动这一切,你的选择也是玉碎而不是瓦全。

我想说,五十年来,你一直在场,你不是历史的局外人,更不是现实的局外人,你的精神生命早已融汇在你流血的这块土地上,你以自己的方式在历史的大棋局中下了一个子,虽非天天将军,却在步步拱卒。你耗尽生命书写的文字不是在编年史上添了可有可无的一笔,而是沉重有力、无人可以替代的一笔。

五十年,你是不死的海鸥,你不仅活在自己的诗里,更活在追寻自由的后来者心里。你最后的作为就像填海的精卫、逐日的夸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你以惨烈的命运终局,书写的不只是一部个体的反抗史,而且已越过时间的堤防,让你的故事、思想一起参与到了共同体未来的建设史中,自由的史篇中有你的章节,其实你早就知道: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唱。

2018年4月29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