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汀泗桥打得有点苦。正值夏天,汀泗河涨着大水,水头便由西南向北漫延,穿过汀泗桥镇,将镇子的三面都淹成汪洋。老百姓的房子都像腌过一样,趴在水边,要死不活。就算枪声不时一划而过,尖锐声刺激得神经绷紧,却也无法让它们有点生气。小镇周围,青山起伏。铁路蜿蜿转转地伸入丛山之中。吴佩孚的北洋军队扼守在此,他们占据着海拔最高的塔脑山上,展望开阔,以居高之态,临下睥睨试图来犯的所有人马。

北伐的革命军要打到武昌城,汀泗桥是必经通道。因着空间狭窄,又兼北洋军层层叠叠地把守,第三十五团与之激战一天,竟成胶着状态。夜色便在这僵持中落了下来。雾气弥漫,混杂着乡村特有的气息。零星有枪声掠过,恍如一刀撕拉开夜雾,蓦然让这乡村的夏晚生出一点忧伤。

坐在墙垛上的莫正奇有些烦。细密的蚊虫叮着他的脖子,他也懒得拍打。莫正奇在叶挺的独立团当连长。北伐军七月九日在广州誓师出发的那天,他们团却已经上了征途。算起来,只一个多月,便打到了这里。打得他浑身的英雄豪气不知朝哪里去散发。势如破竹的北伐气势,徜在这里顿住,又怎能让人心甘。莫正奇想,不如趁夜摸打上去哩。

但却没有命令传来。

吴保生溜出屋,凑到他身边说,莫大哥,怎么还不派我们上?莫正奇叱了他一声,睡觉去!吴保生说,大哥,你怎么不睡?莫正奇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吴保生说,当然是我听你的,你是连长呀。莫正奇说,晓得就好。吴保生说,我猜,大哥在担心小四?

莫正奇脑子里立即浮出表弟小四的面孔,不由说,是啊。小四上封信说,他要到广州,跟我们一起北伐。也不晓得现在到了哪里,我们打得这么快,他又怎么能找得到。吴保生说,他是读书人,脑子灵光,不用操心,肯定能找到。莫正奇说,再灵光,这一路打着仗,他怎么找?吴保生说,不打仗更难找,一开战,哪里打枪放炮就往哪里去呀。莫正奇说,所以我才担心呀。他一个学生仔,书是读得多,跑腿哪里行?又不晓得会不会躲子弹。吴保生说,放心吧,他那个鬼脑袋瓜子,什么不学也都懂。上回,你老舅带他回乡,他跟我上山,那个机灵,比我都强。莫正奇想了想,笑道,也是。小四信上说,他改个了名字,叫梁克斯。说是要当马克斯和恩格斯哩。吴保生便捂着嘴笑,说改成这样半洋不古的名字?他爹不打他的板子呀?莫正奇也笑了起来,说,想到我老舅那张老古板的脸,听这名字一定面无人色。见莫正奇如此说,吴保生笑得更欢,说,你老舅也是城里人了,见过世面,哪在乎这种古怪?莫正奇说,你笑什么笑?你爹知你在当兵打仗,打你的板子怕是下手更重哩。吴保生说,反正你跟我爹说过,你带我在外面做木匠,他要打,怕是要先打你了。

话说得两人都笑。莫正奇和吴保生是同一村子,自小一起长大。吴保生追随莫正奇出来当兵,却对家里说在外面做木匠。吴保生自当了兵,便能吃上饱饭,他觉得当兵真是太好了。莫正奇告诉他,吃饭是好,但打仗却是要人命的。吴保生并未体会到要人命的含意。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在大声喊叫,莫正奇,在哪里?

这是营长曹渊*的声音。莫正奇立即就滚下了墙垛,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曹渊跟前,大声道,在这里,营长。是不是要出发?

曹渊朝他跑来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奇怪地说,没睡觉?莫正奇说,是。正在等你喊哩。曹渊说,还真被你等到了。马上!抄到敌军背后去。莫正奇高兴道,我就说了,打了一天,没有进展。不让我们上,怎么行?这仗绝不能慢打,敌方援军一到,我们就被动了。曹渊说,嗯,还算知道动脑子。莫正奇说,这还不明白,叶挺团长说过好几回了。我们武器不如人家,能攻不擅守,只能速战速决。白天没拿下,我们夜里接着干活就是了。曹渊说,知道吴佩孚怎么讲?自古以来,只有北人南征,从无南人北战。为什么,因为南人北上,只有输理一条。莫正奇说,那是他们北人没有遇到我们革命军。打了这一个月,我们的八面威风全都打出来了。北人全都怕着我们,特别是我们独立团。曹渊说,嘴上可以说说要个面子,心里可不能这么想。打仗还得千万小心。莫正奇说,是!营长,白天我特意看过地形,老乡说,从小路绕到古塘角,再到汀泗桥就没多少路了。还说,河水看起来深,但里面有一浅道,人是可以走过去的。曹渊说,好!把识水路的人找来带路。赶紧准备。

说话时是下半夜,凌晨便出发了。莫正奇没觉得怎么打,便发现敌军已然在撤。他抬眼见到曹渊,不禁趋上前大声说,怎么回事?还没怎么打就跑了?曹渊说,接着再打就是。他们撤,我们就追着打。

敌军果然在撤。北伐军好几个团趁夜色暗攻了上去。一接近对方,直接就拼了刺刀。撕开的敌方阵地虽只几个小口子,但有这就足够。北伐军人人背着竹笠,胸前系着象征“自由、民主、博爱”的红蓝白三色带,尽管夜色混沌,视线模糊,敌我双方却分得清清楚楚。天略微亮时,胜负分晓已明,定下脚步,便见到汀泗桥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了一起,桥下的水已被人血染成红色。

其实,北伐的革命军在湖南大胜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这里,北洋军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已吓得两腿发软,何曾有气力拼打下去。只几回合,战场便正负了然。投降的谈判当即进行。对方提出了条件,一是官兵身上都带有现洋,请求不要搜包;二是官兵能留则留,不留的人请遣送回北方,以免流离。革命军方听得有些讶然,私底下议论说,怎会有这样的谈判条件?但为着速战速决,还是同意了。汀泗桥战役由此结束。

莫正奇觉得没过着瘾。前线的敌军投降了,赶来增援的敌军闻讯立即掉头而逃。莫正奇很是不悦,牢骚说,追这些逃兵有什么用?怎么不让我们去拼刺刀?蓸渊说,谁拼不是拼?胜利的果子还能让你一个吃掉?赶紧追。追逃兵也是打仗。

乘胜追击的命令还没抵达,莫正奇便领着他的人,跟在曹渊后面风一样追了出去。他们的速度之快,几乎能见到前面敌人的身影。

咸宁火车站,满是伤兵。县城与车站间隔着水塘。其间一条土路,拥挤着人马。有赶路的,亦有运伤员的。还有轻伤者,自奔此处寻医讨药。喧嚣声一阵一阵,像是风起了又落下。

连里有几个轻伤,纷然不肯离队。莫正奇便亲自去战地医院为他们取药。

一脚踏入伤兵堆,莫正奇眼光便逡巡着找人。忙碌的护士仿佛都长得一样,全都一身白衣,身体轻盈,走路像飘。他就手抓了个护士问道,认识郭湘梅吗?那护士头都没抬,说不认识。莫正奇说,她也是护士。那护士没好脸色,说护士那么多,我哪知道谁是谁?莫正奇正无奈,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哪个搞的?他是个伤员,怎么能这样?莫正奇笑了,这声音温暖着他的心。莫正奇穿过人丛,顺着声音而去,然后大叫了一声,阿梅!

郭湘梅扭头见到莫正奇,脸上浮出笑,嘴上却说,你这个革命军大哥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伤员抬到里面去。莫正奇立即说,遵命。他弯下腰,正欲抱起伤员,突然又停了下来,说这是个北洋军呀。郭湘梅说,不管什么军,只要是伤员,都是一样的人。莫正奇说,怎会一样?我们连的张二麻子、李国富昨天被北洋军打死了,我今天却来抱他?他们俩个做鬼都会来掐我。郭湘梅双眉一竖,说战场上是敌人,受伤下了战场就是弱者。你到底帮不帮?如果不帮,以后看到我,就当没见过。莫正奇吓了一跳,忙说,帮,帮,我帮。

莫正奇伸出双手,将伤员抱起,嘴上嘀嘀咕咕道,我本来是想抱你的,结果抱了这家伙,这哪有抱你舒服。

他手臂上的伤员腰腿都断了,头也被纱布缠着,污血满是,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斜望着他,余光很不友善。莫正奇不由板下面孔,说你敢白眼我,小心我把你扔地上。郭湘梅听到他嘀咕,不觉暗笑,也不搭理他。

莫正奇把伤员抱进房间的一张木板上,再出来,却没有见到郭湘梅。四下找寻,也没见到。他很无奈,只好找到军医,取药出门。刚走出,吴保生沿土路飞奔而来,说大哥,快,部队要立即前进。

莫正奇伸着头,还在回望。嘴上说,这个鬼妹子跑哪去了?吴保生说,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鬼妹子。是吴佩孚到了贺胜桥,想跟我们大打。营长说,非得活捉这个王八蛋不可。莫正奇目光立即转到吴保生身上,他说,什么?吴佩孚敢来督阵?他找死呀。吴保生说,可不是。赶紧,叶团长已经打马到前面去了。

说着,两人急步匆匆离开车站。上了土路,莫正奇还在回头。

终是没有看到那个温暖熟悉的身影。

独立团一路追击而去,路上全是逃军扔下的东西,除了衣物,枪弹,还有钱袋。莫正奇还拾到一副烟具,拿去给曹渊看,曹渊笑道,陈嘉漠是抽大烟的,说不定就是他老兄的哩。莫正奇说,带着这东西打仗,还能指望打赢?

死尸到处都是,尸臭无处不在,捂着鼻子都挡不住。一些被大刀砍杀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被弃在乱草上,好几具没了脑袋,触目惊心地躺在阳光下,白色的蛆虫在红黑之间蠕动。一边的柳林中,有几个脑袋挂着。莫正奇不明白这是谁杀的。难道是老百姓?吴保生在前面杂树林子里,逮着个老乡,一询问,方知北伐军在湖南一胜再胜,北洋军早已吓碎了胆。官兵逃跑得部队失控,吴佩孚便成立了执法队,手持大刀,见逃兵便砍,光团长就砍了好几个。吴保生指着一具无头尸说,这个人,老乡说,脑袋已经砍没了,可身子仍然在跑。

莫正奇听得浑身肌肉都缩紧了。刚想破口大骂,吴保生又说,你知道为什么谈判条件说不准对俘虏搜身?莫正奇说,不是讲他们有现大洋吗?吴保生说,哪来的?莫正奇说,我如何晓得?莫非抢了富豪?吴保生说,他们哪里会抢富豪?抢百姓差不多。莫正奇说,屁话,百姓有现大洋给他们抢?吴保生说,我是打比方嘛。老百姓当然没有现大洋给他们抢。我听说是前几天,吴佩孚军官团的火车在汀泗桥跟联军总部运现洋的火车撞了。四个车皮的现洋呀,听讲铁路两边,现大洋满地。啧啧,这场面我做梦都想见一下。莫正奇说,后来呢?吴保生说,哪有后来?当场就抢呗。北军和当地老百姓疯了一样地抢,没人守得住。所以他们人人都有一堆现大洋。揣着钱,谁还想打?都想回家买地盖房子。可惜啊,可惜我不在场。莫正奇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训了吴保生一句,你革命就是为了这个?!

吴保生摸出几块,四下望望,递给他,低声道,我从死尸身上搜到了。谈判条件没说死尸不准搜身。莫正奇也四下望了望,亦低声道,回去孝敬你爹,说是做木匠赚到的。吴保生说,我有。这是特地帮你搜的。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事。莫正奇眼一瞪,说知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吴保生急了,说大哥你要这也没用,我是想嫂子会需要的。到了武昌,你替我到店铺给嫂子买点什么好了。金箍子银镯子香粉呀绸裙子,哪个女人不想要?莫正奇默然片刻,眼前浮出郭湘梅眉如弯月的笑脸,便接过吴保生手上的现洋,朝口袋里一揣。然后方说,那我替你嫂子收下这个。

前面就是贺胜桥。离贺胜桥约十公里处,被叫停。团长叶挺派人侦察,回来说,吴佩孚留下刘玉春的第八师驻守在此,铁路两侧以及周边山凹和小路几乎都布满了地雷。深濠浅沟,挖了不少,正面工事达十里宽。万不可轻敌。

莫正奇的连便伏在正面战场右侧的小高地上。这是片密集的杂树林。虽然距敌军阵地不太远,但因叶茂草长,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莫正奇交待说,树多茅草高,谁也看不到谁,战斗打响,各排各班的行动,只能自作决断。我要说的只一条: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进攻的号令拂晓传来。瞬间,炮火便掀天而起,四周到处冒出火头。莫正奇叫道,见缝隙就上,见敌人就杀!然后,他便领头猫下腰朝前冲去。敌方的机枪大炮火力充沛,在全然见不到人的情况,纯属疯狂盲炸。莫正奇躲闪匍匐前行的过程中,眼角两边,不时见到有人顿成碎片,有人惨叫而亡。他心如撕裂,但这一刻,却也顾不了许多。救人已然无益,要紧的是前进。

前进,肉搏。再前进,再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等莫正奇浑身是血,几欲站立不住时,敌军突然全线崩溃。枪声和追杀声并不强烈。累得软坐于地上的莫正奇此时才看了看天。发现黄昏已是尾声了,黑夜夹着湿闷正在落下。

营长曹渊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追击。不能让敌人缓过劲来。趁夜打垮他们。莫正奇朝声音方向张望,昏天和烟雾之间,彼此都变得影影绰绰。莫正奇见不到曹渊的面,于是大喘了几口气,随后叫道,还活着的弟兄,跟我去追呀。

对于莫正奇来说,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他浑然不觉。这种经历他有过多次。每上战场,面对敌方,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一尽,他脑袋里除了消灭对手,其它完全空白。

他们打垮了敌人第一道防线,追过去又打垮第二道,再朝前打时,天已经亮了。然后就发现,敌人已经跑得精光。落入视野的,只是遍野尸体,零星残兵。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士兵们,四散随意而坐。有的没坐定,人便睡着了。

莫正奇着人将残兵集中,又清点他的战士。两仗下来,他的连死掉了三分之一人。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行军赶路追敌说笑,并不觉正行走在生死线上。现在这条线却清晰突现出来:他尚在生线境内,另一些活泼泼的生命却已然消失在死线那边。莫正奇有些难过,却又是万般无奈。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宿命。既然当兵行武,死,便是一件迟早要来的事。

莫正奇查点过人头,准备到吴保生旁边小憩一下。不料他的脚却被什么给绊住了。莫正奇低下头,竟然发现一只手正扯住他的裤管。那只手虽然无力,却也阻止了他的脚步。

一个北洋军人。居然没死。莫正奇弯下了腰,又发现他并非士兵。

莫正奇吼了一声,站起来!北洋军官奄奄一息,满脸血污,显然重伤在身。他站不起来,却用手无力地朝自己的衣袋指了指。莫正奇伸手到他的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封信。信是寄到北方一个乡下的。封套上浸着血迹。北洋军官咕噜了一声,长官……帮下忙。……让家里爹娘和老婆孩子知道……我已经死了……

莫正奇心动了一下,脑子竟浮出自己爹娘的面容。他蹲了下来,说你叫什么?北洋军官又咕噜了一声,袁…宗春。莫正奇说,哪个队伍的?北洋军官说,刘玉春部的。莫正奇想了想,又站了起来,说你死不了!说罢喊了一声,保生,过来,把这个家伙送去救护队。

吴保生招呼了两个士兵,抬起这个叫袁宗春的人,朝救护队方向而去。袁宗春?莫正奇想了想,摸出口袋里的一截铅笔,将这三个字写在了信封背后。写罢又想,我真要去给这个北洋军寄信?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寄自河北玉田县的。自叹道,都有爹娘,算是给他们帮个忙吧。

追击的命令再次传来。命令还夹着令人兴奋的消息,说是武昌已经不远了。不需一天,便可赶到。

便是这天的夜晚,下起了大雨。莫正奇领着他的战士,一滑一溜地追击溃逃的敌军。他们的速度远比逃兵快。追赶了不知多远的路,突然看见半空中吊起的几团火光,在雨线的背后晃动,恍惚幽灵。有人大喊了一声,前面就是武昌城!莫正奇挥手叫道,大家提起精神来,拿下武昌城,明天中午就可在城里吃胜利大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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