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上八点,武昌最热闹的长街突然骚动不安。军警在长街*的火巷口,砍了三个年轻人的脑袋。他们的首级被悬挂在空中。

消息在当夜流散。它叩着万户千家的门板,一家挨着一家在武昌城里传递,像水里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漾开。

被杀的是三个学生。

次日清早,人们出外打探消息。走到鲶鱼套,看到一颗人头。走到阅马场,又看到一个人头。走到司门口,还有一颗人头高挂在上。从头下走过去的人们面孔发青,腿脚绵软。

城里富人比头一天更加疯狂地朝城外涌动。码头上行李堆成了山。泊在江上的小火轮,来来回回地从南岸到北岸,跑得都快断气。拖行李的车子夹着拖儿带女的人们,将整个汉阳门堵得水泄不通。

天还没亮,洪佩珠的大哥派人前来取走行李细软,用小划子先行运过江去,说是以便家中老小吃过早餐乘小火轮从容离开。

仗不知要打多久,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洪佩珠的父亲拄着文明棍,长嘘短叹,来回地在家走动。洪佩珠的父亲反对打仗,尤其反对在人口密集的城里打仗。两军交战,炮弹往来,死的都是老百姓,毁的也是百姓的房屋,百姓的店铺。那些决定开打的人,一个都死不了。洪佩珠的父亲留过东洋,虽然学会了抽鸦片,但人道的意识也还有一点。隔窗看屋外惊慌的街市,浅声低吟: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洪佩珠却跟父亲想得不同。洪佩珠说,中国都乱成这样,落后成这样,不打仗,怎么行?如果不想打仗,就让革命军直接开进汉口,一火车坐到北平。这才是真正的人道。自己治国无能,仗又打不过人家,还硬撑着打什么?这才是既害国家又害百姓。

洪佩珠的父亲怒道,是听那个陈明武说的?最该死的就是他们!不好好念书,把国家闹得不成体统。洪佩珠也生气了,说你要把他咒死了我也去死。洪佩珠的父亲就手将文明棍甩到洪佩珠身上,说你要死就去死,当我白疼你这么多年。

早餐吃过许久,约定的黄包车才陆续过来,没一辆按时。管家老那不高兴,说怎么来得这样晚?车夫们忙赔小心,一个说,到处堆了沙包,不好走。另一个说,昨天杀了三个人,脑袋吊在几个路口,大家一堆堆的围着,难得过来。

洪佩珠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说杀人,心一紧,忙问,杀的什么人?车夫说,还不都是学生!我看了两个脑袋,悬在那里,模样都很年轻。洪佩珠顿觉眼前发黑。她急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姓什么?一个车夫说,不晓得。另一个车夫说,好像有一个姓陈的吧。

洪佩珠眼前的黑一下子扩展到全身。她的四周都黑了。黑暗中陈明武的面容由远而近。他的大眼睛,充满忧郁。翘起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近到洪佩珠眼边的陈明武剩下脑袋,脖子上鲜血淋漓。一滴一滴的血,直落洪佩珠的脚边。洪佩珠似乎想看自己脚连的血,身体向下趋过去。

洪佩珠的父亲和母亲已上黄包车。家里老小们也都陆续外走。一个车夫惊喊起来,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小姐晕过去了。

洪佩珠的父母忙又下车看究竟。

洪佩珠双目紧闭,脸色灰白。洪佩珠的母亲泪眼婆娑着扑过去喊,佩珠,你怎么啦!佩珠,我的命呀,你怎么啦?洪佩珠的父亲急叩其故,车夫说,好像听说杀了学生,就倒下了。洪佩珠的父亲叹说,人家死,又关你什么事呢?老那,赶紧叫医生。

管家老那安排一个伙计去叫医生,见一家人还没动身,便急,说老爷,你们得赶紧走,船要开了。二小姐我来侍候。看过病,我再送她过来。洪佩珠的父亲想了想,说就这样了。一大家人不能为她一个耽误。下午还有船,最迟明天早上你们要赶到汉口。万一封城,能不能活出来都难说。这事你要给我办好。管家老那说,放心吧,老爷。二小姐的命在我身上,我背也把她背过江。

一串的黄包车呼呼啦啦离开大门。喧嚣的武昌城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医生是德国人。洪家人生病都是他出诊。他来的时候,洪佩珠开始发烧。她嘴里说着胡话,自己却觉心里很是清醒。她知道为什么陈明武百寻不见的原因了。因为陈明武已经身首两地。她热爱的这个人虽然一直抗拒她的感情,逃避她的追逐,甚至亲口对她说并不爱她,可她仍然为他胆肝俱碎。因为她知道他不爱的理由:不是不爱,而是不愿。不愿是因为她的家。那个傻瓜表示不想成为富人家的一员,不想有个千金小姐成为自己革命的后腿,不想有天自己被砍了头而致使一个女子有一辈子的伤心。洪佩珠哀哀地想过,你拒绝我,难道我就不会伤心一辈子?这个爱情是两条平行线,从来都没有重合一起。又或是官兵抓强盗,永远一个在逃一个在追。没有过程,也没有结果,却有了现在的两败。

医生说,她是紧张焦虑过甚,又受了刺激才会这样。管家老那说,城里砍人头是常有的事,小姐平常也没怎么,这回怎么就成这样呢?医生笑了笑,说她有她的心结,谁又知道呢?

医生打过针,留下药,叮嘱一些事项,就离开了。管家老那问医生是否过汉口。医生说,他不会离开武昌城。要打仗了,定会有很多老百姓受伤。他是医生,随时准备救人,这就是他的职责。

中午的时候,洪佩珠清醒过来。管家老那说,二小姐你这是怎么啦?洪佩珠眼边又浮出陈明武的脸。她不禁泪如雨下。洪佩珠说,人头挂在哪里?管家老那说,听说司门口一颗,鲶鱼套一颗,阅马场一颗。洪佩珠说,哪颗头姓陈?管家老那吓了一跳,说未必砍了小姐的朋友?洪佩珠焦躁地叫着,告诉我,哪颗头姓陈?管家老那说,我不知道。二小姐你就别多想了,我们赶紧坐下午的船过汉口,再晚就走不成了。洪佩珠说,我只想晓得哪颗头姓陈!

洪佩珠歇斯底里地喊叫,没叫几声,又昏了过去。管家老那这回吓着了,忙不迭地找来医生。医生说,这是心病。药是治不了的。只能让她镇静一会儿。

管家老那送医生出门,说先生你晓不晓得哪颗头姓陈?

医生望着管家老那半天不出声,满眼都是狐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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