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管家老那找了许久才找到一辆黄包车。

城里的黄包车都被有钱人包下拉着箱包和细软奔汉阳码头去了。老那是老武昌,遇上一个熟识的车夫,死拽活拉,才把他弄到宾阳门。

喜云的母亲像根木头。马维甫说了半天汉口呀,租界呀,舅舅呀,表哥呀什么的。她几乎没什么反应。倒是喜云听明白了。喜云说,马叔,我知道了。我们不会添很多麻烦的。马维甫看看喜云,突然发现这小女孩的神气中有一种特别的机灵。马维甫说,那好,喜云,我是你爹爹的好朋友。我现在替你爹照顾你们,你要听我的安排。我把你妈和你弟交给你。你不能让他们出一点事,懂不懂?喜云说,我懂,马叔。

只有一辆黄包车。喜云的母亲带着喜云和喜子坐了上去。马维甫只能走路。马维甫说,你们先往家去,我一会儿就跟过来。管家老那说,那最好。二小姐一个人在家,我得赶快回去才是。喜云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陪马叔一道走。马维甫想了想,说好吧。老那说,对了,表少爷,你得问清那三处脑袋哪一颗姓陈。

天飘起了小雨,风止了,仿佛被细雨扑压盖住。长街宽大的马路很快湿漉。尘土化为泥浆,行人慌乱的脚步又匆匆地将泥浆溅带得到处都是。

马维甫几天没出门,城里的乱相比他刚入城时更加厉害。长街的店铺大都闭门歇业。店家只在门板上凿一小孔,孔后时见脑袋晃动着朝外张望。购物的百姓不见人迹,只有些军警来来去去,也只他们通过小孔伸手缩手地递钱取物。稍宽的路口,都有士兵忙碌着搬沙包筑工事,显见得准备巷战。城里这么多人,巷战若真打起,又该如何是好?马维甫想。

从他熟悉的剃头铺路过,铺门闭得严实,可里面似乎有不少人声。马维甫伸头从门孔看去,见一些人在剃光头。门内的人也见到马维甫的张望,个个失色。剃头师傅打着哈哈,隔着门板说,长官要剃头么?马维甫说,什么时候了,还顾得剃头?剃头师傅低声道,军警见了平头就抓,说是乱党学生,你不知道?马维甫默然。他一句话没说,走了。

马维甫的确不知道。就算现在知道了,他也不会去管。只是心里的哀伤因这一事又被加重。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动辄就聚众演讲游行闹事的学生。他觉得这社会本来就太乱,因了他们的幼稚无知,变得更乱。靠演讲靠游行,就能让国家变得安宁富强起来么?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岂不是个笑话!但马维甫更讨厌抓学生砍头。那些年轻的生命何其珍贵,砍掉了,便永远不在。更何况他明白,这些头是砍不完的,砍掉一个头,只会造成更激烈的反弹,只会有更多头伸出来与砍刀对抗。对抗的结果,便是天下大乱,永无宁日。马维甫不想生活在乱世。他向往宁静的世界。那样,他便可以坦然而英勇地面对表妹佩珠。不会因为他是军人,佩珠对他无端反感。也不会因为自己身为军人,害怕早死沙场以致不敢对佩珠示爱。身处于乱世,他不得不从军。面对着隔三岔五就有的战事,他又怎敢奢望自己的未来,怎敢贪图得到自己渴望要的?

临近司门口,那颗高悬的头已然在望。喜云先看到,叫了一声,上面有个人头!马维甫用身体挡在她前面,牵起她的手,连声说,不怕,不要怕。低头不看他,看我的脚步走就好。

走近些,马维甫看清那颗头的面容。这是一张熟悉的脸。马维甫想起来,这人好像就是姓陈。是个革命党。不久前他策动英美烟草公司和泰安、申新两家纱厂的工人罢工,曾被拘捕。马维甫在偶然情况下见过他一面。他的眉宇间闪烁着一种焦躁和激烈。当时马维甫就想,有这样气色的人,在这年代定是活不长久。料想不到,竟被他言中。可是,佩珠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马维甫想着,突然衣襟被拉扯了几下。喜云说,马叔,为什么砍他的头?这什么还要把头吊在这里?马维甫回身低头,见喜云正仰面朝上观看。马维甫吓一跳,说喜云,别看,会做恶梦的。喜云说,不会。在我们村,我看见土匪把福生哥的脑袋砍下来。我还看见福生他娘自杀的尸身。我没做恶梦。喜云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只有十分的平静。马维甫心里微一吃惊。喜云说,马叔,你害怕么?马维甫说,是呀,我害怕。我害怕死亡。喜云笑了,说怎么会?不是天天都有人被打死吗?我们坐船时,岸上有土匪追船,枪放得好响,船帮上一下死了好几个,有个人就死在我弟喜子脚边。他领着喜子正看风景哩。

喜云平静的回话,令马维甫无言以对。他已无法用正常方式对一个孩子解释这个不正常的社会。因为所有的不正常在喜云眼里已是正常不过的事情。马维甫内心黯然,叹说走吧,你妈可能已经到了。

马维甫和喜云到达洪宅时,喜云的母亲已在客屋里坐下。喜子乍到生地,不敢作声,只依在母亲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见到喜云,才绽开脸上的紧张,喊了一声,姐姐!

管家老那说,表少爷,二小姐已经问了好遍,说你怎么还没到。马维甫听这一说,心里立即激动。马维甫说,你招呼他们娘儿几个,我这就去看她。

洪佩珠怏怏躺在床上。脸上没有血色,原本大大的眼睛,变得更大,内里装满哀伤,以前的活泼俏丽全然不见踪影。马维甫心一紧缩,本来急着的步子,突然就慢了下来。

洪佩珠望着他不说话。马维甫说,佩珠,你怎么会成这样呢?洪佩珠大大的眼睛滚出泪珠,泪珠也大大的。洪佩珠说,告诉我,表哥,哪颗头姓陈?马维甫眼前浮出悬在高处的面容。他迟疑了一下。洪佩珠说,你是知道的,表哥,请告诉我,哪颗头姓陈!马维甫缓然道,刚才我从司门口过,那儿悬着的就是。洪佩珠的眼泪顿如檐头急雨,急冲而下,她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那么年轻,那么善良。他不过是想改变中国,不过是想让国家富强起来,不过希望人人生活安定。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杀死!为什么要杀死?

洪佩珠的哭声凄凉,在她的哀伤中,马维甫看到了洪佩珠的心。他有些难过,他想,难道那个姓陈的竟是佩珠所爱?佩珠说过,她不会去爱一个北洋军人,因为他们的手上有老百姓的血。佩珠自从进了大学,便与他日渐疏远。以前他不明白原因,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在佩珠眼里,这个革命党人比他更具吸引力。只是,马维甫又有十分的不解,这个脑袋挂在司门口的革命党人,为什么想的事竟同他马维甫想的一模一样?

马维甫坐在洪佩珠的床边,伸出手,默默地握住她,然后看她哭泣。喜云和喜子听到哭声,一起脚步咚咚跑过来。两人来敢未进门,倚在门框看着。喜云说,姐姐不要哭,我爹爹也死了,我没有哭。

洪佩珠止住哭,说你是谁?你爹爹是谁?马维甫说,她是喜云。她父亲是我的朋友,前些日子打汀泗桥时,……战死了。洪佩珠说,你为什么不哭?你不爱你爹爹?喜云说,没想哭呀。人都会死的。我看过好多人死,看够了,就不想哭。爹爹会死,没准儿明天我也会死,后天姐姐也会死。天天都在死人,哪能天天都哭呢?倚在喜云身旁的喜子却说,可是姐姐,我好想哭。妈妈哭,我就想哭,大姐姐哭,我也想哭。喜云拍打了他一下,说小孩子,摔个屁股墩都哭,你这个哭,最不值。

马维甫说,这孩子的话,最让我心里疼。好像没一句对,又好像每一句都对着。佩珠,这世道死人太多,死已成了一件平常的事。我们的眼泪没有意义了。洪佩珠说,可我就是要为明武哭。马维甫说,明武?就是那个姓陈的?他是什么人?你的爱人?洪佩珠说,不是。可是我爱他。马维甫说,爱他又怎么不是爱人?洪佩珠说因为他不愿意爱我。马维甫声音放大了,语气里夹杂着不满,说为什么?洪佩珠低下头,说他不想爱一个富家小姐。他知道爸爸是什么人。马维甫说,既然这样薄情,你又何必为他伤心如此?洪佩珠说,可是我真的很爱他。我只有看到他才快乐。

马维甫便不知该说什么好。洪佩珠说,表哥,求你,带我去司门口,我要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马维甫说,外面很乱,佩珠。洪佩珠说,我不怕。我要去祭奠他。我要给他烧叠纸,我要为他敬一炷香,我要请他一路走好……

门口的喜云突然叫起来,姐姐说的明武是陈明武大哥哥吗?洪佩珠朝她看过去,目光淡散。喜云说,他没有死呀。洪佩珠大惊,她几乎是从床上直直扑到喜云面前。洪佩珠说,你说什么?你认识明武?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死?

喜云说,我和妈妈还有喜子,我们救了陈明武大哥。他没有被抓到。挂着的那个人头不是陈明武大哥。不是的,我看得很清楚。洪佩珠一把抱着喜云,喜极而泣。洪佩珠说,真的吗?真是这样吗?喜云,你是老天爷派来的吗?你救了明武,现在你又来救我了,是吗?

喜云脸上浮出笑容,笑得有些诡异。喜云说,不是老天爷派来的,是马叔送来的。你要用你的好心好意去谢马叔。马维甫被喜云的话感动,这正是他心里想的。他希望他一出现,洪佩珠即刻就能解除痛苦。现在他做到了。他带来的这个孩子帮他做到了。他上前把洪佩珠搀到椅子上坐下。转身之间,他看到喜云脸上的笑意。笑容里似隐藏着没人可以捕到的内容。马维甫突然觉得这个貌似简单的小女孩,有一颗并不简单的心。

马维甫对管家老那说,明天就送他们出城。老那说好的,赶最早一班小火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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