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连几天,城边的枪炮炒豆子一样密集。夜间不时亮起半边天。各种声响,枪炮以及嘶喊,令人胆颤。流弹在城里幽灵一样飘荡。不时穿越门板,掠过窗纱,于无声无息间,嵌入墙壁或直钻人身。悄然间,街巷的话题由家长里短,变成谁死谁伤。人们默认了运气。被流弹打死,是因为运气,没被流弹打死,也是因为运气。夹在炮火连天中,有谁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最为恐怖的是蛇山的大炮。因距城太近,一炮射出,火光爆闪,巨响如在头顶。撼天动地,心胆欲碎。每一炮都似冲己而来,每一响都情不自禁蹲趴在地。

城外硝烟密布,街巷便满是尘灰,一直弥漫到家。武昌最繁华热闹的长街几乎不见行人。广播一直叫喊着忠告市民,不要出门,不要观战,以免被流弹击中。又告诉大家,夜间睡觉,注意躲避。

洪佩珠睡了几天床底下,潮湿和坚硬,令她腰酸背疼。夜里夹着枪鸣炮响,更是恶梦连连。她在梦中呼喊和狂叫,经常被睡身边的喜云摇醒。喜云说,姐姐,你叫得好吓人。比城外的大炮还要吓人。洪佩珠只有苦笑,说我没有听到。

这天半夜,她又狂喊。洪佩珠只觉得自己喊得心口都疼。喜云的声音从遥远传来,姐姐,你醒醒!这是梦!洪佩珠醒了。喜云望着她,说你梦到明武大哥是不是?洪佩珠说,我喊了什么?喜云说,你喊不要死,你不要死呀。

洪佩珠努力回忆自己的梦,试图重返梦境。恍惚中,她眼前浮出满地鲜血。陈明武身首两处,头搁在房子的顶上,身体却横在路边。他的脸被鲜血涂抹得通红。看见洪佩珠,他咧嘴而笑,说我的身体没了,光剩一个头。

洪佩珠惨然一笑,说我是梦到了他。我梦到他被砍了头。他的头一直对着我笑。喜云说,明武大哥绝对没有被砍头,我看得很清楚。洪佩珠说,可是为什么我会梦到他被砍头呢?他到底是死是活呢?喜云坚决地说,明武大哥绝对不会死。我知道,他不会死。

洪佩珠不再作声,她再也睡不着觉。她回忆着陈明武的一切。他激情的演说,他腼腆的笑容,他温婉的谈吐,甚至他婉转地拒绝她的示爱,他细微的表情和他嘴角间的苦涩,一时间都在洪佩珠胸间萦回缭绕。

天色在洪佩珠的怀想中明亮起来。枪炮声以零落的方式宣告又一轮战事结束。洪佩珠钻出床底,匆匆套上裙子。喜云跟着钻出来,她似乎猜出洪佩珠想干什么。喜云说,姐姐,你想出去。洪佩珠说,别吱声,我去学校找找陈明武。我若不找到他,我也要被折磨而死。喜云说,外面不安全,姐姐这样去怎么行?要管家那伯伯跟你一起去好了。洪佩珠说,千万别说。一说我就出不去了。喜云想了一下,说姐姐,我跟你一起去,行吗?洪佩珠看了看喜云,觉得外面这么乱,有一个伴陪着更好一点。喜云说,姐姐,我有一个条件。如果找不到明武大哥,我们就马上回来。

洪佩珠和喜云穿过小路,走上大街。街口咸菜店门边有几人围着。喜云近前看了看,默默回到洪佩珠身边。洪佩珠说,什么事?喜云说,有个人去买咸菜,买完还没走,就叫流弹打死。不知谁家的人,大家正帮忙认。

洪佩珠听得汗毛竖起。她紧紧抓着喜云的手,脚不沾地往前走。喜云说,姐姐,你捏痛我了。

学校的大门上了锁,侧门却都被土垒堵死。洪佩珠找不到进门之地,急得团团转。她高声叫喊,却无人回应。喜云说,看看能不能翻墙。说罢拖着洪佩珠沿着墙根寻有利地势。不料后墙竟开出一个大洞。显见是人开凿的。洪佩珠和喜云便钻了过去。

学校已然不复往日典雅。四处杂乱,仿佛刚刚遭遇浩劫。会议厅的屋顶被掀翻,墙角也破碎掉。浴房和食堂的墙壁都留下子弹洞穿的大窟窿小眼。所有的路上都落着瓦片木渣碎玻璃,却见不到一个人。头上不时倏地掠过声音,像是子弹飞行。

但是喜云却无半点惧怕,反倒对学校充满好奇。她东张西望,不停嘴地说,你们学校真漂亮。我长大也要到这里读书。洪佩珠说,好,放假时,就可以住我家来。喜云惊喜万分,说真的么?洪佩珠说,真的。喜云情绪不知觉间感染了洪佩珠。她心里的伤痛和惶然,有如抽丝,一根根被喜云抽离而去。

陈明武寝室没锁门,里面却空无一人。桌上乱扔着几本书和一个茶缸,饼干渣落了一地。喜云说,明武大哥这两天一定到这里来过。洪佩珠说为什么?喜云说,要不然怎会有饼干渣?定是学校厨房不开伙,明武大哥饿了才会吃饼干。洪佩珠说你讲得也有理。可是他现在会到哪里去呢?喜云说,会不会躲起来了?洪佩珠想了一想,说走!

洪佩珠带着喜云一起跑到体育馆。果然那里云集着十几个同学。各系的都有。洪佩珠没有发现陈明武,却见到物理系周晋成。周晋成是学校有名的激进分子,跟陈明武熟悉。周晋成愤怒地跟几个同学说着什么。洪佩珠悄然走近,听他说话。

周晋成说,警备司令部派人探询昨天在蛇山脚下被抓捕的两个人是否我校学生,如果是,可以具保。学校立即办了公函,花了三块钱,请到校工老张的太太专程送去。结果如何?张太太走在路上竟被一个丘八拦刧抢走了钱。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当兵的大白天抢劫百姓,而且就在城里的大街上!

周晋成话音刚落,叫骂声顿时炸起。洪佩珠拉了拉周晋成的衣袖。周晋成扭头见洪佩珠,有些惊诧,说小姐,什么事?洪佩珠说,我见过你,周君。我是陈明武的朋友,有一次你找他时我也在场。周晋成立即高兴起来,说是明武的朋友啊。太好了。洪佩珠说,我想知道明武在哪里,我找他好几天了。周晋成说,你来得正好,明武现在状态很差。洪佩珠一急,声音也大了,说他怎么了?周晋成显得有些惊异地望了望她,说他可能连续受到刺激,现在吃不下也睡不着。洪佩珠更是焦急,连连说,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周晋成又用他惊异的目光看了看洪佩珠,然后说,跟我来。

洪佩珠跟在周晋成身后,喜云跟在洪佩珠身后。他们走到音乐教室,周晋成说,他在里面。洪佩珠望了望,有些茫然,说在哪?周晋成径直朝讲台下走过去。他伸手指了指讲台下方。

不光是洪佩珠愕然,连喜云也惊愕万分。陈明武衣衫褴褛,缩成一团,躲在那里。他剃着光头,神情漠然。喜云尖声叫起,陈明武大哥!洪佩珠则扑了过去,哭道,明武,你怎么了?你怎么成这样?

陈明武不理不睬,也不动弹。洪佩珠哭着摇晃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他都不作反应。周晋成拉开洪佩珠,说他昨天还回答我一两句话,今天更严重了。看来必须送到医院去。

洪佩珠说,怎么会这样?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周晋成说,他家的房子被烧了,母亲也失踪不见,又听说了王子政被枪杀的消息。洪佩珠惊道,王子政被枪杀了?周晋成说,是啊,在平湖门。尸体被扔进了紫阳湖。洪佩珠心口一下被堵。她想起不过几天前,她还见过的王子政。王子政站在门口说话的样子,立即浮在眼前。

洪佩珠哽咽着说,太惨了。王子政惨,明武也惨。周晋成长叹一声,然后说,身逢乱世,是你我等人不幸。这个惨迟早也将落在我们每个人头上。洪佩珠说,周君,帮帮我。帮我把明武送到我家,我请医生给他看病。周晋成想想,说这样也好。我去找几个同学来帮忙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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