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20日,李乾再次来到当年设在京山县天王镇附近、被当地人称“战备监狱”或“公安屋”的武汉市公安局军管会第三看守所。这里是他青春的墓地,是他人生的炼狱,也是他思索和面壁的囚笼。事隔多年以后,他突然萌生了要再探访一下这个地方的念头。同行的是一个多月前才知道他那段经历、一个对历史有浓厚兴趣的小陈。

大巴穿过京山县天王镇后在一个小坡上停下。上次到这里来大约是在十五年前,当时他感觉是这里变化不大,没费什么事就径直到了那个“公安屋”,这次下车后却有点找不到北。记忆中的那条大卡车都能进出自如的简易公路怎么就像消失了一样呢?转了好一阵后才找到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被无名的荆棘杂草遮掩的小路口,一堆已开始风化的干牛粪盘在中间。仔细打量后才判定这就是他所要找的那条路,看来这里已是一个人迹罕至、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的角落。路边左侧的小沟已经完全干涸,长了各色的野草。当年这沟里面终日流淌着清冽冰凉的泉水,那股涓涓细流被引进去滋润著名闻遐迩的“公安屋”。水是生命之源,没有了水,是不是意味著作为一个有生命的建筑出了什么问题?

没想到当年这里空气中所弥漫着的饥饿气息对他来说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一走进眼前这个让他感到既陌生又十分熟悉的无名路口,那浸入骨髓的饥饿就猝不及防地从四周向他袭来。那段历史刻在他脑海里的记忆首先就是两个字:饥饿!不堪回首的难耐的饥饿!这饥饿在沉重劳役的驱赶下完全就是一个凶残的怪兽,这怪兽冷酷无情、绝不通融,每一分每一秒都一丝不苟地吞噬着这些囚徒的一切,从肉体到意志。虽然已事隔多年,那一切还是挥之不去,始终堵在他的心头。当任何一个可能引起对那段历史回忆的景物出现时,都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

拨开不时挡住视线的枝蔓,记忆的闸门也随之缓缓打开,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他边走边向身边的小陈讲述有关这条小路的记忆:当年一群瘦骨嶙峋、一脸菜色的年轻人,盛夏时一顶草帽,光着上身,冬日里裹着五花八门的棉衣,他们拖着板车或扛着锄头、铁锹,在狱警和士兵的看押下从这里无数次走过。虽然从来没有彻底绝望,虽然希望时隐时现地一直游走在他们心里,但他们看不到希望究竟在哪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里艰难地耗着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几乎没有劳动成本且一直被饥饿牢牢控制着的囚徒们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他们透支的体力让这里路边看不到杂草,路面平整得像被压路机碾过,长满荆棘的小坡被一锄一锹地整成篮球场,荒坡被开成桃园……。阴云笼罩、饥饿难耐的囚犯让这偏远的小镇和荒芜的野地一时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没走多久,一条下倾的岔路出现在眼前,这是一条挖掘出来的路,有六、七十米长,三米来宽,这路慢慢地沉下地面穿过山脊通向一个山洼,尽头就是“公安屋”了。他们缓步慢行,路两边的风化石逐渐高过了头顶,再走不了几步,在梦魇里多次无奈地重游的“公安屋”就要出现在眼前。那一段历史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他的心开始发紧,呼吸也有点急促,就要走出这条路的那一瞬,他停下了脚步,缓了缓呼吸,慢慢探过头去看那让他百感交集的旧地。尽管在十几年前他曾经来过,知道这里已经改变,远不是旧日模样,刚才那干涸的小水沟透露的信息,也让他多少有了点思想准备,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心里一震,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孤魂野鬼出没的废墟颓垣。如果说这里是他们那批人青春的墓地,那么它现在就是已被人们彻底忘记的残坟荒冢;如果建筑也有自己的生命,那么现在它就只是一具已风化了千年的冢中枯骨,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让知情者谈之色变的、主要是关押造反派的监狱。除了初夏的微风偶尔带来一点声响,这里一片死寂,两扇大门不知何时就被挪作了它用,不见了踪影,当年戒备森严的大门没任何遮掩,一派悉听尊便的神态,毫无表情地面对不知多久才能见到的来客。大门没有了一点威严,大门里面没有了一点神秘。这久无修缮的建筑,屋顶已开始坍塌,残存的瓦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只有门边的那几株玉米在风中颤巍巍地告诉他们:这附近还有人烟。

他在大门前伫立良久。

当年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士兵站岗,不相干的人别说休想进去,连在周围闲逛都可能受到盘问。在有活要他们这些囚徒干时,尽管有看守带队,还有随行看押的士兵,他们进出都要向站岗的士兵立正报告,有的老兵油子无聊时会拿你当作他的一种消遣,说你立正的姿势不对或者说你的声音他听不见,在吼骂声中命令你转回去再重来。那一刻这老兵油子就是主宰你的君王,手里的那一点权力被他用到了极限,你心里面再有想法、再呕气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转过身走几步后重新来过。带队的看守在一旁有时是兴致盎然,有时也是一脸无奈。

大门旁边拴着一只大狼狗,这大狼狗似乎有识别人身份的超常能力,看守和当兵的进出它不吭不哈,囚犯进出它视若无睹,哪怕是新来囚犯它也是不闻不理,但只要当地的农民一靠近,它就一跃而起,呲牙裂嘴,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就是有干警带着、护着,它也不依不饶,狂吠不已。

大门左边应该有个用砖砌成的垃圾箱,但已经不在了。当年这垃圾箱是他们得知外面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也是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宝库。有机会他们就把它翻个底朝天,当然最希望的是能翻出几张他们看不到的报纸,一张又破又脏的《参考消息》从这里翻出后,会在他们中间秘密地传看好久,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消息都会引起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五花八门的分析猜测。是一张残缺的《参考消息》让他们知道了“副统帅”已摔死在温都尔汗。“9.13”在他们中间引起的震动远社会上的小,在批判文章中披露的林彪反动言论还引起他们内心的一些共鸣。例如说“红卫兵是替罪羊”,“要给地、富、反、坏政治上的解放”等,他们中的“智囊”分析说:“9.13”是武官集团在和文官集团的权力斗争中败北,周恩来是真宰相,他借力打力,除了毛泽东,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并说军管恐怕搞不长了。也有人骂狗日的林瘌痢摔死活该,为和周做交易,他整“5.16”不遗余力,不是他和他的军队系统鼎力相助,能在全国整出那么多的“5.16”分子?一面说“红卫兵是替罪羊”,一面对造反派往死里整,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做起事来心狠手辣,真他妈的一伙流氓。也有高人笑这样说话的人是自作多情:林彪口里的红卫兵哪是你们这些共产党不要国民党不收的造反派!永远不要从这些人口里说的去猜他们心里面想的。

现在看来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恐怕只会成为一笔没有多少人理会的历史糊涂账了。

走进大门,右边是收发室,门窗被卸得干干净净,被烟熏得黢黑的墙壁默默地伫立着,似乎在告诉来人这里曾经的某一个瞬间,收发室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尘在那里静静地躺着,记录着流逝的时光。他想这里大概已没有了能够让人想起当年这是一个什么地方的遗迹。

“你看这里的字:不可进。”突然同行的小陈指着门框说。

还是有三个字在这里告诉人们这里曾是什么地方。

这字是怎么来的呢?哦,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一天看守发现在这里少了一个什么文件,还兴师动众地搜查了下面的号子,但还是没有找到这文件的下落。这三个字就是那之后写的,这里再绝对禁止囚徒进入。当年写下这三个字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并不算长的时间后这里会是这样一个荒冢的模样,会是一个经年累月都难得有人来的地方。

他走到当年某看守精心导演的“猪食事件”①所在地,很想再看看那煮猪食的大灶台,凭吊一下那至今都还让人心里隐隐作痛的遗迹。这里已面目全非,灶台已经不在了,当然更找不到存放潲水的木桶,那木桶肯定不只给那个被戏弄的年轻囚徒一个人带来暂时的希望和长时间的难以言说的屈辱。他想象那个看守躲在灶台后面的神情:兴奋?快意?满足?这些囚徒的饥饿那看守是清楚的,也是他刻意希望的。只是不清楚他那样做,到底是想判定这些人的饥饿的程度还是要让这些人的饥饿来满足他阴暗心理的需要?谁都清楚他不是在维护他心中的某个理想,也不是在追求某个奋斗的目标,有这样心理的人从嘴里说出的追求恐怕都是靠不住的。这位老兄是从农村出来当兵后转业到公安系统的,他的行为和他的履历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滋生和培养这种行为的土壤却是到处都有的,并且存在了数千年。如果没有纪律的约束,恐怕这位老兄什么样的暴虐事情也做得出来,但这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么?那土壤和温床的责任呢?谁对这土壤和温床负责?

他倏地联想到自己的“12.5事件”。

当年这群年轻人一直被世人认作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整个行动中他们一脸的神圣,怀着无比崇高的革命理想,自认为这是为人民建功立业,实际上却是以革命的名义草菅了人命,为什么自认为在革命时,人的理智就会极度弱化?就会视生命如草芥?当然这草芥中也包括他们自己。在上帝的眼里,品行端庄者的杀戮和邪恶者的虐杀有本质的不同么?“正义”、“革命”和“崇高”就可以不要对生命的敬畏么?人类相互残杀中的任何一方可以有道义上优越感而在历史老人面前不汗颜?谁也没有这个资格。世界上没有哪一种生命像人类这样在各种理性的思维下,表现出如此的没有理性。我们也许正处在一个认识上的瓶颈,在若干个世纪之后,未必还有谁会说当年的杀戮谁是正义谁是非正义。

已经成为历史的不可能重新来过,不可能把1967年的“12.5”变成一个对相关的人来说是有惊无险、风平浪静的一天,那一页是谁也不能改写了。有人当时就被夺走了生命,有人不久后被夺走了生命,更多的人是陷入了深渊,被毁掉了青春,人生的轨迹被改变得不堪回首。炼狱的烈火无情地在他们脚下燃烧,他们半被动半主动地承担了责任,正是在炼狱里他们重新审视了自己和那个年代,让自己真正从那个年代走出来。对曾经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没有也不应该逃避应承担的责任。实际上每个人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没有看客,无数代、无数人做的一切就是我们人类的历史。对历史任何人都负有责任,对历史的责任不仅是对过去的责任也是对未来的责任,为了子孙的未来,我们这代人该做些什么呢?

从当年的猪食灶房里出来应该就面对这监狱的二道门,二道门旁边就是最牵动犯人神经的大伙房,他们那点勉强能够度命的碳水化合物就是在这里煮熟的,这里当年的遗迹已荡然无存,伙房连屋顶都没有了,里面长满了无名的野草。二道门里面就是牢房,牢房呈Π形,环抱着一个院子。上次来这里时建筑虽年久失修,但总体上还是完整的,还是京山县卫生局的一个菌种厂,还有人在里面不停地进进出出,搬运着一些生产用具和原料,这里还在发挥一个建筑的正常功能,现在怎么像个荒冢了呢?

无数次地走过这二道门,透过它最先看到的应该是那栋牢房的正门,然后是左右两个窗户,一个窗户是值班室的,一个窗户是保管室的。由于里面的光线很暗,在他的印象中那正门就像一个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的大口,两边的窗户就是一对泛着幽光的眼睛,左右两边拐过来的牢房就是一前一后的两只利爪,整幢建筑活脱一个盘在这里虎视眈眈张开了大口的青面怪兽,这印象刀刻一样一直留在他脑海里。此时尽管整个院子里杂草丛生,枯枝败叶遍地,但本是黑洞洞的大口里竟然充满了阳光,两眼里发出的也不再是寒气逼人的幽光,青面兽完全变了模样,和储存在大脑里的信息完全对不上。这是怎么回事?他木讷的脑袋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

慢慢走下去到了院子的中央,这里既是他们放风的地方,也是他们每次外劳回来接受训话的地方,同时因为在院子的右侧有一个现在已不在了的消防栓,夏日里这里也是他们的洗浴场,出工前通常会抓紧时间在各自的脸盆里装满水,让火辣的太阳将冰凉的泉水晒热,收工时在看守的催促声中冲洗一番。他那“异位心”最初的一瞬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在他弯腰去端脸盆的时候,突然胸前一阵刺痛,一股闯进胸腔的空气把他的心脏从左边顶到了右边。

再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院子的一个角落,这里靠近保管室。

恍忽中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这个跪在那里的年轻人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在两个当兵的打骂声中往外掏着几个筷子粗的野胡萝卜,凛冽的寒风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个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几乎被饥饿摧毁了意志的他,这地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懦弱和屈辱。

那天上午出去开荒,在挖地的过程中,荒地里出现了几根野胡萝卜,这胡萝卜让他眼前一亮,小心地自以为隐秘地藏在了兜里。此时早上吃进去的那几粒米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几根野胡萝卜的拥有让他变得兴奋,这兴奋却让他更感到饥饿难耐。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在几乎虚脱的状态下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到了院子里例行的训话完了后,带队的看守正要准备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号子去,他正想象如何品味这几根野萝卜。突然随行的士兵厉声喝道谁身上藏了东西?没人应声,他认为自己的动作很隐秘,说的不会是他。谁知一个当兵的径直走到他身边,二话没说当头就是一拳,打得他那无神的眼睛金花四射,另一个当兵的举起枪托说你跟老子跪下,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在挺了一下后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中跪下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意志会如此薄弱,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在酷刑和死亡面前自己会咬紧牙关从容面对,一直在内心以当年视死如归的共产党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怎么在那一刻会丧失了自己?是饥饿让他没有了气力、没有了意志?还是在举起的枪托面前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发挥作用?他说不清楚。在那一刻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事后他都记不起兜里的野胡萝卜是怎样掏出来,记不起这事最后是怎么样了结的。

事后难友中从未有人提起过此事,大概都能理解。尽管如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走不出这件事的阴影,不能原谅自己在京山的这样一个举动,倒下也不能跪下呀!直到看了苏轼的《留侯论》后才对那件事开始释怀。几年后在法院宣判他二十年徒刑时,他用闻者没有不意外的举动同法官们游戏了一回。事后他想:如果不是因在监外劳动饭能吃饱,肚皮里有那么一点很物质的东西撑着,他恐怕是不会有气力跟法官那样玩一回的。

那个在屈辱和自尊之间挣扎的李乾离现在已经很远了。

当时他很年轻,但脸庞上却看不到一点青春的痕迹,偶尔还残存的一点青春的梦想也只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被羞辱,被撕成一片片扔在地上被人刻意地践踏。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事情本已淡出记忆,仿佛不曾发生过,不料在重访旧地时它们根本不理睬你的感受,自己又顽强地跑了出来,纤毫毕现地浮现在眼前,看来有些事要从记忆中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了。

缓缓走到这牢房的正门前,这时才看到过道里有厚厚的一层瓦砾,抬头往上看,烧焦的房梁仿佛还在冒着青烟,原本黑洞洞的牢房有了阳光是因为屋顶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初夏的阳光洒在了这曾经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这瓦砾和焦炭一样的横梁告诉他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一场大火让阴暗的牢房洒满了阳光,令人深感压抑、望而生畏的怪兽因此突然变得友善,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上帝在告诉我们什么?只是不清楚这建筑群是因这场大火而被遗弃?还是因为被遗弃而发生了大火?不过这对他并不重要,此时他无心去想这个问题,他到此只是为了凭吊被埋葬于此的青春和寻找那残缺不全的记忆,寻找的还有躲藏在那青春和记忆后面的沉思。

走进这个不再狰狞的怪兽的大口,背后不再有逼人的寒气,不再有人拎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押着一脸木然的你走进某一个监号,然后再哐当一声把门锁上。当年在这里前后四年的时间里,每一时每一刻都有眼睛不让他任何细小的动作逃出它的视线,并且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违规受到匪夷所思的惩罚。

一个曾经的囚徒此时作为一个自由人,独自走在这被废弃的曾关押他数年的牢房里,应该是无拘无惧的,只是需要多一分在瓦砾上行走的小心而已。没想到在牢房里行走而身边没有眼睛却使他感到了一种异常,在他的下意识里觉得在牢房里就应该有眼睛,有你无法看到却一定存在的眼睛,这眼睛让你如芒刺在背、如履薄冰。过去他根本不用担心在牢房的过道里,脚下会有那怕一粒最小的石子,只是随时要担心可能的眼睛;现在不用担心什么眼睛,却要注意脚下厚厚的一层瓦砾。这反差太大了,大到他竟一时有点不适应。一来到这种环境里,那个长时间生活在被监督的环境里养成的习惯思维就自动地跑出来影响他了,看来尽管已出狱二十一年,那十八年留下的烙印可能会让他终生也不能完全走出这里。

这里所有的门窗或早被人拆走或已被大火烧掉,但墙壁上的字还是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这血红的标语在告诉人们这里当年是个什么地方。来到9号牢房前,他告诉小陈,当年“异位心”发生时他就关在这个牢房。踢门、梦中心脏复位给他带来的晴天霹雳、和郭教授的对话就发生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小陈见他有点激动,说话声音都变了调,就说自己先到其它地方去看一下。善解人意的小陈知道他想在这个给自己留下太多灾难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呆一会儿。

这里面的木板床上次来就没有了,只有一地的木屑一类的东西和成片生长的蘑菇,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下,就这样还引起这里工人异样的眼光。现在里面除了瓦砾什么都没有,他慢慢走进去,极力回忆当年这里面的摆设:哪里是床,占了多大的地方,哪边是马桶,生活用品放在哪里。在仔细打量这囚室时,他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和另外五个人在这里生活过几年,他问自己这豆腐块大的地方当年六个人是怎么挤过来的?

对这里的回忆首先冒出来的是饥饿、屈辱和痛苦,但也不全是这些东西,要不然这批囚徒就没法心智健全地从这里走出去。是什么支撑着他们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里精神没有崩溃?应该是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幸福的期盼一直在滋润着他们的心田。再极端的环境里,也会有对自由和幸福的憧憬,这应该是一种无法窒息的本能,也是心灵自我保护的一道屏障。

一些被饥饿淹没的记忆慢慢浮出了水面。

眼前浮现出那个没有被饥饿完全主宰的年轻人正倚着铁窗,精心构思,在一针一线中倾注着心愿和柔情,那一幕永远不会在他的记忆中消失。

就在这小小的囚室里,怀着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战友的思念,当年的他曾无师自通地飞针走线做起了女红,用一只已不能再用的破帆布手套做了一个微型手提包,彩线是从帮司机擦拭汽车的棉纱中找到的。在不到巴掌大的细帆布上,右上角绣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在深蓝色夜空的衬托下这轮明月显得又大又圆,画面上的深蓝色夜空,在外形上被设计一只展翅振飞的小鸟,正带着那轮明月走进千家万户;左下角绣的是在绿叶和粉红色小花簇拥下,一朵硕大鲜红的牡丹尽情地绽放。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正值月缺花残最甚之时,他内心产生的却是与眼前现实截然相反的希冀,是花好月圆的情景。在提包的另一面绣的是“幸福”二字的汉语拼音,这不仅是一个囚徒心底里希望幸福的直白,也是使他不为任何磨难所困的支撑。提包里面还绣有时间和地点:73.3.J.S(1973年3月.京山)。有一双鞋垫,上面绣了一对展翅的雄鹰,下面是绿草,上面是彩云,雄鹰在蓝天上自由地翱翔,他是在勉励自己心灵不要为囚室所困,要在精神的天空里永远像鹰一样自由。对战友的思念和祈愿也表现在这种小手工中,有一个小手工是仿当时流行的筒子包,在这筒子包上他绣了两条不惧风浪、在大海里遨游的小鱼儿,尽管有风浪不断地打来,但它们义无反顾、一往直前,把扑打过来的浪花远远地抛在身后。在他心里是把两个最好的战友——燕丹妮和舒国良比做这两条小鱼,愿他们在大风大浪里永远向前,并且真诚地祝福他们能永远并肩前行,如果他们真能走到一起,他一定要设法要把这个小筒子包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在那小鱼旁边绣着“Xin”,这是一个汉语拼音的“心”,只要到了他们手上,他们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这当然只是他的一个心愿而已,这个小筒子包最终没能送出去,只能锁在那白沙洲的一个难友送给他的小铁盒里,作为心愿的一个痕迹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李老师,在这里照张像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门口的小陈把他从回忆中拉回。

能够在当年关押自己多年的地方拍下一张照片的机会是很稀罕的,有的难友已经故去,有的难友可能因为生活的重压而无暇再到这里来,更多的难友根本不愿意重新面对这不堪回首的故地,那段历史在他们的心中是一个永远的痛,他们可能已没有了再看这伤口一眼的勇气。如果不是因为要写下这段历史而到这里来寻找记忆,如果是再晚几年才萌生此念而这里已夷为平地,如果这里一直还是战备监狱或者这里已改建作为它用,这张照片就是不可能的,这将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照片。

小陈按下了快门。

照片上“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警告清晰地留在身后的墙壁上,诉说这废墟曾是一个什么地方。这语言是具有最高智商的人类才会对同是上帝的子民的同类发出的威胁,上帝对他的子民何曾有过这样的语言?这只不过表现一个权势者君临天下才敢有的霸气。在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世界里,有权和自以为有权对人这样说话的人,其实已经面对或迟或早一定会降临的灾难。

照片上一个年近六旬的男子身着一件小格子短袖衬衫、一条浅色的长裤显得笔直挺拔,他直直地站立在那里,外表上他显得比他实际年龄要小,仿佛已经重生。尽管这间曾经阴暗的小屋给他留下太多痛苦的记忆,在他脸上却看不到昔日的沧桑,他精神矍铄、一脸阳光,这阳光本来就一直在他心里,那怕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分。这阳光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就是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就是坚守着做人的底线和保持内心的尊严。他从不曾对自己完全绝忘,对自己不绝望就是对生活不绝望,对生活不绝望生活就绝不会抛弃你。不绝望,心里就会有阳光,心里的阳光会让任何意外降临的灾难变得不那么可怕。

三十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就在这里,他的心脏已被涌入胸腔的空气从左侧挤压到了右侧,在去县医院的颠簸路上,心里的阳光让他在呼吸困难和大脑供血不足时仍然保持了心绪的宁静,他在那个时刻想到了宇宙的深邃和人类前行的艰难。内心的阳光让肉体的苦楚变得容易忍受,他一脸安详地端坐在医生面前,以至于那年轻的医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在错误的诊断里走不出来。

三十三年后他又站在了这里,这次是作为一个历史的过来人,想为历史留下一个见证,这是他三十三年前不可能想到的。

注释

①“猪食事件”见第一卷第20章“一目了然”的镜头一。

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走过一间间牢房,他努力回忆曾囚禁在里面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他想起了贺翊章老人。

当时这里传言贺翊章老人就是电影《孟良崮》里,那个老奸巨猾的国民党74师参谋长的原型,在看守嘴里就是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犯,是一个妄图颠覆社会主义中国的现行反革命。其实他只不过曾经是国民党74师58旅上校副旅长、一个对共产党心悦诚服地举起了双手的旧军人,1973年时只是一个可能是在一个不太恰当的时候回乡探亲的港客。这位背已经开始弯曲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到军人气质老人始终说他是冤枉的,不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也没有做任何触犯刑律的事情。他说他当初刚放下武器时,曾受到规格很高的礼遇,陈毅和林彪先后接见和宴请他们一行人并且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就是因为感念这个礼遇,后来在武汉遇到正在招兵买马的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白崇禧要他当参谋长他都坚决没干。到香港后他一直是被看作是亲北京的左派。心想回大陆探一下亲不会有什么事的,要知道是这样他怎么也不会回来。为了加强对贺的监督,这里安排了一个在那一刻内心失却了阳光的人同他关在一起。这位老兄曾不无得意地说他的英语在老人的帮助下有了怎样的提高。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东拼西凑、移花接木地编造出一份看似对贺翊章老人有杀伤力的材料,这位老兄因此立功。贺翊章老人不久后押回武汉,李乾永远也忘不了最后一次看到老人时所见到的那双战战兢兢和无奈的眼睛,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这位老人的任何消息。

他想起了一个比他早几年关进来的囚徒。

这位在建国初期就官至武汉市某系统的负责人,行政十四级,离高干的行列只有一步之遥。为了能尽快跨过这个坎,他要进一步表现自己对组织的忠诚和坦白,主动交待了在新四军五师突围后曾在一个老乡家里住了半年,这老乡当时是国民党南京警察局的一个下级官员,他万万没想到此举让他跨进的是监狱的大门而不是高干的行列。组织上有理由怀疑当时发生的一些五师官兵被捕和遇害是不是和他有关?在调查中也有人提供了对他不利的材料。而他所提供的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人不是已经不在大陆,就是只说一点模棱两可的话。最初一段时间还有人来问问他,后来就基本上没有人管他的事了,他的问题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在有罪推定的思维下,谁也不会放他,谁也不敢放他。他就这样被撂在了牢房里,偶尔有人来找他也只是外调他人问题的。谁来找他外调他就向谁诉说,没有人来外调他就找看守诉说,时间长了,看守也烦了,告诉他现在不可能解决问题,等到台湾解放再说吧。在这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这位曾经的官员十几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原则”同牢房里的坏人坏事作面对面的斗争,检举揭发号子里面的对政府不满的言论和违犯监规的行为。他说他是在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验,在特殊的地方发挥特殊的作用。当然如果有人把食物弄进了号子,他是绝对要吃的,但吃到肚子里后他绝对是会主动检举此事并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一个从形体到心灵完全扭曲了的人,唯一让人感到可以忍受的是他大都是当面检举揭发的。有同他的关系相对近一点的人私下里问过他:很可能你真的有事,你这样做没有一点用。就算你真是被人冤枉的,你这样也不能解决问题,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累不累?这位资格最老的囚徒长叹一声说:兄弟,我心里苦哇。后来听说这位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老兄,最终还是被无罪释放了,这当然与他在里面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表现无任何关系。

他想起这里的一个神秘人物。

名字一听就是临时编的,他一个人住一个号子,晚上门不上锁,吃的饭是看守从干部食堂端来的,抽的是高档烟,只干一点最轻的活。传言他原是武汉市委的一个什么长,犯下一桩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但他有极强的原则性,任你怎么套,他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案情,也没有一点特殊犯人的优越感,就像一个和善的长者。有时旁边没有杂人时我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他也只听不应声。他吃不完的东西,规定是要交回去的,有两次他偷偷给了我。他在这里只呆了不长一段的时间又神秘地消失了。这个神秘的人物在这里被议论了很久。

他想起同他曾在汉口第二监狱内的第一看守所一起关过,又在这里一起放过羊的王振友。

这是一个“7.20事件”后,在奉命逮捕负有血债的百万雄师作战部副部长汤忠云时,因汤的拒捕而不得已开枪的公安干警。每次传见(由看守把囚犯家里人送来的生活必需品传递进来,家人不能见面,故称传见)时,捧着老婆送来的物品他都会黯然神伤,先是强忍后是簌簌流下的泪水挂满腮前。这位有多年党龄且在侦破重大案件中数次立功的壮汉,经常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转着圈时会突然仰天长叹一声,然后不停地摇头:怎么会是这样?他说他是执行公务,是在受到威胁时的自卫。他说在进来前,刑侦处的老处长对他说要相信组织,在清查“5.16”、“北决扬”以后,汤忠云已被当作“英雄”宣传,他自然就是杀害“英雄”的凶手。他问怎么突然间坏人成了好人,好人成了坏人,忠于职守的警察怎么一下子成了罪犯,人世间怎么没有了是非?王振友在蹲了九年大牢后被判六年有期徒刑,不知那多坐的三年牢给了个什么说法没有?最终能走出这监狱总是他所期盼的,在这期盼终于成为现实时,这位忠于职守的公安干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他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冒险计划。

在来这里一年多后,眼前的饥饿和未来的莫测,让这里的囚徒内心产生过不少冒险的念头。长时间相处后对彼此的人品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使得交流某些危险极大的想法成为可能。下面是他和一个比他年龄稍大一点的难友之间断断续续进行的一场对话,那人叫映川。

映川:66年串联你去过那些地方?

李乾:当年一心搞革命,就只三次到北京,除此之外哪里都没去。

映川:我去过越南。

李乾: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呢?

映川:抗美援越,去打美国鬼子(大笑)。

李乾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映川:打他妈的×。文革前我就把中国的事看透了,是想先到北越再到南越,再寻找机会以南越为跳板跳出去。

李乾:跳出去?跳到哪里去?你在外面有亲戚?

李乾没法想象这个难友在那样一个年龄时就有这样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心里不仅有好奇,还有一定程度的钦佩。

映川:有鬼的亲戚,先跳出去再说。只要不是跟北京关系好的地方都可以。

李乾:这件事怎么没搞成呢?

映川:运气不好,在北越呆了三天,人生地不熟的,凭我们几个自己瞎闯肯定到不了南方,就想在当地找一个向导。我们是有准备的,身上还带了点“黄货”,就用几个金戒指去请向导,没想到那个王八蛋前脚收了老子的东西后脚就把老子“水”①了。后来越南的政工人员用各种方法反复审问我们为什么要到南越去?我们一口咬定是要打美国鬼子。审不出结果他们也不敢把我们真的怎么样,最后把我们交给了中国大使馆,被送了回来。

李乾:听起来很有点刺激。

映川:听起来刺激?你要到现场还要刺激。狗日的,那些越南人把老子捆绑吊打,还威胁要枪毙我们,恨不得把对付美国人的方法都用到我们头上来,那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对死亡的恐惧,当时他们要弄死个人不就像踩死个蚂蚁?!不过我们心里面清楚,怎么也得咬定是要去南方打美国鬼子,如果不能顶住说不定真的会拖出去给毙了。那时是活得好好的却要去冒那个险,把那个险拿到现在来冒还有点值。

李乾:现在你有了想法?

映川:那次只不过是想出去闯荡一下世界,说对共产党真有什么认识和想法那是瞎扯蛋。对共产党真正有了认识是这几年,这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我的教育,让我亲身感受了什么叫政治。与其现在呆在这里活受罪,还真不如去冒一下险。

李乾:你打算往哪里跳?

映川:考虑过去台湾,但又觉得国民党也不是什么好鸟,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无名小卒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在外面还有点影响,你们学校高干子弟又多,看能不能回忆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李乾: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映川:你先想一下,说不定能想出点什么来。

李乾:……

映川:怎么样?有没有想出点什么?

李乾:没有。

映川:走到这里来是都没有想到的,但到哪里都得要有几个人扎在一起,好彼此有些照应。说句心里话,这里像你这样有头脑、讲义气的人不多,我是把你当个真朋友的。

李乾:我很早就听说过你,应该说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你说想跳出去的事我想了一下,这个事恐怕要慎重一点。我放了两个月的羊,对周围的环境有点了解。你晓得这里正在县城和宋河镇的中间,周围全是山,除了一条唯一的公路,就再没有路了,他们两头一堵,根本没法逃。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想避开公路翻山越岭走小路我们就太打眼了,被发现可以说必然的,并且一被发现连跑都没有地方跑,成功几乎没可能。就是侥幸成功,第二步怎么走?还有第三步、第四步,这些都想好没有?

映川: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横竖不就这百把斤?

李乾:死的准备我早就有了,说要慎重倒真不是怕事或者怕死。你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有时我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宝贵,不值得冒的险坚决不干;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还不如一张揩屁股的纸。到了某个紧要关头,需要我上的时候,我会义无反顾,就那么一下,划上一个句号,人活百年还不是一死?要看值不值。我们这批人不会只是简单的牺牲品,按照恩格思的说法,任何灾难都会有补偿的。

自那以后,他们一直走得很近,在精神和物质上相互都是尽可能地与对方分享。有一次李乾被一个看守叫出号子后被带到一个空号子前,看守朝里面一指后转身就走了。李乾走进后看到这个朋友已在里面,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床上,三下五去二地打开后,竟然是一大包鸡蛋卷,那个香呀就像是一枚储满异香的炸弹冷不丁在面前无声无形地突然爆炸后,形成的一股巨大冲击波,简直要震出人的五藏六腑。太意外了,他有点傻眼,一时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该做什么。这个朋友指着这一大包还散发着体温的蛋卷,像一个果断坚决的指挥官用不容分说的口气说:就在这里把它干掉。李乾迟疑了一下后,拿起一块塞在嘴里。久违了,人间的糕点,他好半天才唤醒一点遥远的记忆,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东西。这是一种太奢侈的享受,奢侈到他的心理没有能力承受,吃了几块后他坚决不吃了。不论这个朋友怎么样劝,叫他不要客气,说还有,这是专门给他的。他都不听,坚决要这位朋友收起来带回去。他觉得一个人把这包点心吃完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位朋友无奈地收起了这包蛋卷。李乾每当想起此事就心存感激,感到温暖。

越狱的事再也没有谁提起。

出狱后他们还见过好几面。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位朋友到北京参加一个出版工作会议刚回来,在京山的那段日子好像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没有谁再提及。

他还想起这里秘密传看的一篇原创小说《少妇的微笑》。

这小说是一个搞音乐的学生写的,他进来的原因是在水运工程学院的学生打死两个社会上的流氓前,他写了一张说这两个家伙是社会渣滓的大字报,军管会说他制造了打死人的舆论。这学生后被免于刑事处分,他因在某专业上有独特的研究而执起了教鞭,在副教授的位置上退休。这小说篇幅不长,就三、四张材料纸。说的是在清查“5.16分子”的运动中,几个少妇因参加造反派的丈夫被抓、被关,在恐怖和绝望中为寻找一点安慰,彼此传用一个“角先生”的故事。这位作者最初只是想调侃一下这里的一个因思想激进以反革命罪关进来的老师,这老师家里面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李乾是最初的几个读者之一,对性一无所知的他问清楚“角先生”为何物时,才读懂了故事。不过他没有感觉到这里面的调侃,他觉得在那种情况下这几个少妇做的事只是正常人性的表露,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一种真实。故事写得看似平淡,像是在白描,但那游走在字里行间中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揪心,那个少妇凄婉的笑容让人不敢面对,这大概是作者动笔时没有想到的。看完这篇手稿后,李乾认为对造反派用莫须有的罪名残酷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还不无激愤地写了一首七律《读<少妇的微笑>有感》:

一纸哀怨一团火,微哂似泣激洪波。
呜咽山泉离人泪,凄厉警笛屠夫歌。
春寒春暖谁家喜,情悲情欢哪户乐。
锁眉黔首默无语,燧石遍地干柴多。

一想到这首诗他有点想笑自己,笑自己的书生气。

注释

①“水”:武汉的方言,检举的意思。

(待续)

转自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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