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生活》 作者:荒木阳子、 荒木经惟
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一版 376页

经微信友邻提示,就两个“怪人”在一起而言,荒木阳子和荒木经惟的故事有点类似王小波、李银河夫妇。而且,两段婚姻里都有一位早早离开,另外一位沉浸于思念,但努力过得精彩。去年乌镇“乌托邦·异托邦”展预告了荒木经惟参展,思忖会看到五花大绑那种最有辨识度的作品——当然是妄想,看到那些颜色奇诡的东京天空照片《空景》时,非常吃惊,也就在那时注意到荒木家的故事。

和其他令人难以捉摸的夫妻一样,荒木夫妇的生活也在试探婚姻的边界。他们的相互磨合、理解或注视,都在或公或私地挑战定见,诸如什么是私隐的,忠诚又是什么意思。不必要羡慕或模仿他们的处世方法,重要的是能否更接近爱的本质。阳子的书,也给这段关系,给自己短暂的生命留下一份证言,部分超然于荒木的盛名、思念,以及那些极富感染力的照片。

阳子的文字大多清楚、敏感,有些是流水账,少部分令人十分迷惑,只能依稀地辨认其内涵。总体来说是迷人的,其中透露出来的,是个真诚生活和不汲汲于功利的形象。她无所谓地和荒木经惟在一起,结婚辞职,老公也大无畏地离开大公司电通。好在他们的生活很快变得很好,令阳子可以一直“耽于幻想”,勇猛地与丈夫的镜头互动,发掘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魅力。

想到她只活了40岁出头,浓烈的精神、物质富足,就更显得重要。她写到了许多细节,两个人看电影的故事尤其有意思。荒木经惟不再只像抱蜥蜴、满嘴荤段子的猥琐大叔那么单面,他和她都是文艺青年,说的话、做的事情好似日剧或者电影,很无所谓又很认真地生活。

故事若给定结局,追溯往昔,当事人的淡定纯真,浑然不觉,越发容易留给人无力的感觉。

平成元年第一天,荒木阳子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好心情:“1989年1月8日(星期日)……这种感觉很微妙,亲临时代的变迁,情绪有些许高昂。”像往常一样,她平静地度过了新年前后的几天。

平安夜,阳子和丈夫荒木经惟参观了藤田嗣治画展。藤田早年和一群各国画家混在巴黎,他把日本画和油画融汇到一起,画猫,画女人,二战时被迫回国,而后画起了战争宣传画。看完画展,荒木夫妇吃了荞麦面。像往常一样,阳子事无巨细地记录每道餐食。

12月27日是采购的日子。阳子买了芋头、黑豆、酒杯、一次性筷子等一系列年货,因为买不到合适商品而对新宿失望。她遇见朋友,又抖擞起来,一起喝酒到凌晨两点。她开玩笑般地自问:“年末了,家庭主妇还如此任意妄为,合适吗?”

阳子时常贪杯,不过后面几天都循规蹈矩,直到31日,“准备好前菜和杂煮,将新年菜肴整齐地放进套盒里,心里喜不自禁”。晚上7点,两个人依例吃日式火锅,再边喝乌龙茶边看红白歌会。10点不到,荒木经惟就捧着樋口一叶的小说《除夕》去卧室了。虽然不满意丈夫睡觉这么早,但阳子第二天又高兴起来。

1月6日,阳子开始写《爱情旅行》,回忆两人的旅行故事。次日早晨,在清冷的“自肃”气氛里,裕仁天皇驾崩,NHK报道整日,广播节目只剩下古典音乐。改元后,日本社会在精神上告别了过往。《爱情旅行》在3月如期出版,几个月后,阳子开始和丈夫合作《思想科学》杂志的专栏“东京日和”。

过年的基本程序和心情,几乎是既定的。元旦午间,一起吃杂煮喝香槟时,阳子思忖:“两人要是永远都能在一起吃杂煮就好了!”但她无法意识到,自己再过一年多一点就要离开人间。这是后来让人们无限慨叹的事情。

从相识开始,尤其1971年7月7日结婚后,阳子常年成为荒木经惟的模特。单从照片就可以看出经惟对妻子的爱恋。她去世后,经惟许多次拍摄东京天空,颜色奇诡。荒木经惟本人通常是以热爱色情、精力充沛的怪老头面目出现。但所有这些,只是这段18年半的婚姻的一部分。

阳子写随笔,文字量通常不大,非常随性。她写与“雷公丈夫”的故事,在照片和《东京日和》的书、影之外,提供了相对独立的视角及大量有趣的细节。

1985年出版的《爱情生活》,是阳子第一次独自署名的书籍。中文版译自1997年的增订本,书名扩充为“我的爱情生活”,收录了阳子生前的大部分文章。通过她的文字,读者可以曲曲折折地领会,荒木夫妇是什么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能和平相处那么久。

他们相遇时,两人都是广告公司电通株式会社的职员,分别担任广告摄影师和打字员。阳子对经惟的最初印象是胡乱穿衣,“像个外星人一样”。经惟为内刊拍照片,打字员们装扮成消费者。任务完成后,经惟要求拍阳子的个人照片。他说:“啊,不要笑,刚才那个不高兴的表情就很好……对了,你不笑的时候,表情很漂亮。”

第一次约会,他们去筑底的东剧电影院看《邦妮和克莱德》。阳子正为片尾感动发呆时,经惟一把抓住她的脚脖子,感慨:“一直这样坐着,这里有些累了吧?”她惊愕得说不出话,心里想:这是个什么人啊!不过,连同后面的比萨晚餐,她一直怀念那个晚上。

三年后,他们结婚了。婚后阳子离职,第二年,荒木也离开了公司。作为获过太阳奖的摄影师,他发表太多裸体图片了。上级提出质疑,经惟出乎意料地辞了职。他带了一瓶红酒回到家,晚饭时才说起辞职的事情,阳子惊呆了,又一次半天说不出话。

“也许是我的人生过于顺利的缘故吧,有时我缺少人情味,过于干脆爽快。不过,这种满不在乎的性格也帮了忙,它令我没有那么深刻地理解丈夫的辞职。我心里想着总会有办法的吧,并没有把此事当回事。”阳子的分析基本符合自己从文字中透露出的性格。她有种大大咧咧的迟钝感,似乎凡事都不愿意太快想清楚。

对丈夫的色情摄影,以及丈夫在造爱时突然拍摄自己,阳子并非没有意见,但总是稀里糊涂地消化掉了。这段婚姻着实奇异,大概没法用“相濡以沫”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夫妻之间需要互补,他们两人居然分别受到腹泻和便秘困扰。

不过,经惟辞职后的“剧情”却是老套的:他们的银行存款只有6000多日元,直到第二年工作才慢慢多起来。母亲问过阳子:“经惟会如此有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名。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我会很幸福的。”阳子应该是诚实的,她随着自己的天性生活。这大概就是荒木喜欢她的原因吧。

阳子说自己的生活“快乐得不得了”:“一个女人能如此任性地度过自己的人生,真像做梦一样。”他们都出生在东京的下町平民区,有许多共通的回忆。她猜想,“幼时的体验相似的话,对对方的理解就会变得更容易了”。

即便热爱当下的生活,阳子偶尔还是忧愁的,她有时会想到诸如离婚之类的另一种生活。她两次去六本木观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乡愁》,第一次和经惟一起,第二次她独自一人。看完后异常疲惫,因水洼映出霓虹灯“四散的红色”而格外伤感。她还喜欢萨冈,反复阅读《失去的侧影》:“一到夜晚,风就像是从乡间吹来,穿过新鲜的泥土、树木和北部的海岸来到这里……”

结婚12年后,一个占卜师看经惟的手相,严肃地告诉他,现在家庭的运势非常好,不过大概五年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往后这成了夫妻之间的玩笑:“总之,还有五年,是吧?”

阳子似乎总在稍纵即逝的世事中寻求永恒和意义。但生活是荒谬的,仿佛背后有个什么太过离奇的脚本。回忆少年往事时,她对丈夫说:“喂!等我们老了,在根津附近开个文字烧店吧。”她写出的这些字句,活像准备伏击未来的读者。

1989年8月,算命之后大约六年,阳子因为子宫肌瘤住院,“东京日和”才写了三期。很快,1990年1月27日,她去世了,经惟自己完成了专栏。

五年后,《东京日和》改编成为电影,经惟客串了一位列车乘务员。5月17日,他去九州,与两位主演竹中直人、中山美穗见面。第二天,他坐火车到了严水站,拍摄影片临近结尾的一幕。中山美穗扮演的阳子捧着果汁和花草向列车奔来,竹中直人扮演的摄影家岛津巳喜男在列车边上,面带笑意地等着妻子。经惟站在他身后。

那时,经惟想起了在法国马赛月台上的阳子。中山美穗跑得近一些时,他转身离开了。影片首映会是他们的26周年结婚纪念日。“一看到慢动作的美穗的精彩的表情特写,我的胸中不由得阵阵发热。”

那天晚上,经惟去柳川住宿。25年前,他们度蜜月时,曾投宿那里。在记录蜜月的影集《感伤之旅》中出现的仲居先生仍然健在。他带经惟去了当时的房间。经惟独自住下了。

在《我的爱情故事》里,阳子回忆起经惟结婚前写给她的两封信。因为拍摄,那时他去了奈良,头一封信写到寂寞,第二封信附有一服治疗急躁情绪的中药。信都找不到了,不过她还记得后面这封的开头:

“因为外景拍摄,我来到架着小木桥的河边。如果阳子在这里,我们不要手拉手,也不要相互拥抱,只要两人肩并肩地站在木桥上就好,阳光温柔地包围着我们。”

(四季书评2017-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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