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采薇》,取自商末周初伯夷叔齐兄弟孝敬父亲、相互敬爱、忠于旧君、守节而死的故事。

   故事简而括之,就是伯夷叔齐作为商代孤竹国国君的儿子,既不愿违背父亲对继承人的安排,又不想与兄弟争位,而双双放弃君主之子的名位和厚禄,出走他乡。他们听闻西伯姬昌(周文王)善待贤达和老人,就投奔和寄居。但姬昌之子姬发(周武王)起兵伐纣,翦商建周,伯夷叔齐认为这是犯上作乱,又放弃周王的厚养,逃往首阳山。他们不仅拒绝侍奉新君,也不食周粟,采树皮野菜之类充饥,并做《采薇歌》哀叹世道和人生,最终双双饿死于首阳山中。

    伯夷和叔齐的故事,流传了三千年,兄弟二人在旧时代更被视为忠义孝悌的典范。统治者推崇伯夷叔齐,是希望人们效仿他们那样不事二主;长辈们推崇,是希望后辈孝顺、兄弟之间敦睦、家庭和谐;士大夫们推崇,是看中二人坚守礼仪道德、知廉耻、有气节,是知书达理之人的榜样……总之,在各身份人士看来,伯夷叔齐都是品行和道德的“完人”,可为万世之楷模。

    而这些敬仰,都是建立在对流传下来的伯夷叔齐历史故事的承认基础上的。或者说,人们是基于正史和传统经典(如《论语》、《孟子》、《庄子》)对伯夷叔齐人生的简单记录和断语,而评论和尊奉他们的。

   但这些记录和评断,本身是可靠的吗?即便记录的简单信息为真,却缺乏更多细节。只言片语构成的骨架,能反映伯夷叔齐故事的全貌吗?伯夷叔齐放弃周王恩泽、奔向首阳山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二人死前又发生过什么?这些无论史书还是名家典籍,都没有给出过答案。虽然,这些细节是可能改变伯夷叔齐故事本质的。不过两千多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名人去探析或猜想伯夷叔齐故事更多细节。伯夷叔齐的高大形象,在正史和儒家经典里也没有过改变。

   伯夷叔齐故事发生近三千年后,民国24年(1935年)的鲁迅,写出了这篇《采薇》,“新编”了伯夷叔齐的故事。但纵观全文,对比流传的伯夷叔齐经典故事,鲁迅并没有去改变历史的记叙。鲁迅只是在旧有记叙上,增添了许多新的情节与细节。而这些增添的内容,却让世人看到了另一个新鲜的、与经典中所述的颇为不同的故事。

    当然,鲁迅的《采薇》是小说,而非史书或历史研究文章。小说的情节自然是鲁迅想象的、虚构的。但这些想象和虚构,却颇为真实、合理、如同事实。《采薇》中的伯夷叔齐及其遭遇,比经典故事给人更多的思考、启示、叹息。

   那么,《采薇》究竟写了什么,又如何触动人心、给人以新的观感和启示呢?对于伯夷叔齐及相关的人和事,又会有什么新的感慨呢?这自然要回归《采薇》本身,分析文本的段落与细节,结合历史与现实,给出答案。

   《采薇》的开篇,是伯夷叔齐二人在周王“养老堂”的日常生活:

     “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了,一部分的老头子,也都交头接耳,跑进跑出的很起劲。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闲事,秋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纵使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也决不抬起头来看。”

    开篇对伯夷的描写,既忠实于经典故事中伯夷的品性–与世无争、不打听闲事、举止有礼,也通过描写他年老又害怕寒冷、所以整日晒太阳的情节,伯夷变得真实、有血有肉。真实的伯夷,并不是老年如少、不需担心严寒酷暑的世外仙人,而是也会担心寒冷、老迈不便活动的活生生的人。

    “大哥!”

  “一听声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齐。伯夷是向来最讲礼让的,便在抬头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摆,意思是请兄弟在阶沿上坐下。”

    叔齐的出场,同样是符合经典故事的。叔齐对哥哥尊敬备至,而哥哥伯夷也讲求“悌”,礼让弟弟,两人一起坐下。鲁迅不仅没有抹除伯夷叔齐故事中的“悌”,还更加细致描绘了兄弟二人礼数的周到和相互的敬爱。

    下面,伯夷和叔齐谈到了纣王暴虐无道、贤臣或被杀或逃亡、武王准备举兵伐纣的事。而最令伯夷叔齐愤怒的,似乎不是纣王对臣民的暴行,而是纣王“变乱旧章”。而征伐“变乱旧章”似乎是应该的,但“以下犯上”又是伯夷叔齐不能容忍的。显然,伯夷叔齐更在乎礼乐制度下的尊卑有序,而非君主贤能还是昏庸、民众幸福还是苦难。当然,伯夷叔齐也是在意君王品性和民生疾苦的,但显然不像维护旧制那样重视。

   “为了乐器动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说。

 “也不单为了乐器。您不早听到过商王无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脚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爷的心来,看它可有七窍吗?先前还是传闻,瞎子一到,可就证实了。况且还切切实实的证明了商王的变乱旧章。变乱旧章,原是应该征伐的。不过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说。“但我看你还是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你的太极拳的好!”

  “是……”叔齐是很悌的,应了半声。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服气,便接着说。“我们是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固然不该说什么,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

  “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气来听这些事。”

  伯夷咳了起来,叔齐也不再开口。”

      这段对话,将伯夷叔齐二人的性格差异和关系清晰的展现出来了。二人中,叔齐是比较活泛的,长于批判的,无论对纣王无道还是周武王以下犯上,都颇为不满,并隐隐有劝止武王伐纣之意,不愿“为养老而养老”。而伯夷则更保守、消极,他反对武王伐纣,却又劝告叔齐“少出门,少说话”,安心在养老堂养老。

   而叔齐出于对哥哥的尊敬,只好听从,但心里是不赞同哥哥的。后来,叔齐也仍然常常出门,只是不再告诉哥哥所见所闻,也不探讨纣王和武王的事了。

   但到了武王起兵伐纣那天,叔齐还是忍不住叫起哥哥,去了大道上看武王起兵。在武王车马经过时,叔齐拉着伯夷冲上前去,拉住武王的马嚼子,斥责武王不孝不仁: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不提防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

 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叔齐和伯夷是很有勇气的,不是那种虚假的假仁假义者,而是真敢冒死进谏的忠贞之士。二人相较,叔齐更加勇敢和主动。鲁迅对叔齐更多笔墨和积极的描写,与经典故事中孤竹君执意传位给三子叔齐、而不传给长子伯夷,是应和的。显然,叔齐比伯夷更有能力和魄力,比伯夷更适于做国君。

    看在伯夷叔齐是名士,辅佐武王的姜太公下令放了他们。但军士们也让这两位名士吃了点苦头,显示了君王的恩威并施。

    围观的群众看见狼狈的伯夷叔齐,交头接耳,在看了武王出兵的热闹后,又来看了伯夷叔齐的热闹。不过,听到二人事迹后,围观群众还是表现了热情和尊敬。一是为了他们的孝悌忠义,二是他们是已故文王的客人。如果只有一没有二,他们恐怕就难得到尊敬和热情帮助了。这在后面伯夷叔齐的遭遇就可推断出来。

   伯夷叔齐待在养老堂,看到武王在孟津会盟后昭告天下的《太誓》提到纣王“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不由想到自己放弃继承君位、逃离故国的事。虽然这誓词是在挞伐纣王,但听起来却似在讥讽自己。

   叔齐不愿取代哥哥为国君继承人,伯夷也不愿违背父意、与弟争位,放弃了储君之位和优裕生活奔去他乡。这是多么高风亮节和具有牺牲精神的事。可从另外角度看、在别人看来,却像是“自弃先祖肆祀、昏弃家国”的无君无父、违背伦常、不负责任的不忠不孝行为。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的牺牲和坚守,岂不成了笑话?自己岂不是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

   不过,这时的伯夷叔齐只是感伤了一瞬,还没有更深的反思。他们在衣食无忧的养老堂,还不须担忧自己的命运,更关心武王伐纣的事。武王伐纣前线传来的消息,让他们寝食难安。叔齐无意间听到了纣王自焚、武王斩下纣王及其妃子首级的传闻。

    “叔齐……告诉了他刚才听来的一些话。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终于是叔齐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样看来,这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问。

  “我看还是走……”

   伯夷叔齐投奔周文王,是看到文王仁义,不滥用兵戈、不犯上作乱。即便纣王囚禁他、杀害他儿子伯邑考,文王也没有反叛。(虽然根据史书记载,文王也曾征伐过周边方国,且一直在筹备伐纣、临终还交待儿子姬发灭商兴周。但毕竟相对仁义、生前未曾反叛)

    而如今,武王改了规矩、大兴兵戈与商军血战,斩了商王和妃子的头,特别在意礼仪伦常的伯夷叔齐难以接受。他们决定离开周王兴办的养老堂,不再享受衣食无忧、也能容身避寒的福利,去华山隐居,采集野果野菜终了残年。伯夷叔齐在舍弃国君之子高位厚禄、逃离故国孤竹国后,又放弃周王的恩养、要离开周王朝的统治区。

    这是伯夷叔齐又一次为了道德与礼教,宁可流离荒野,也不愿放弃君子做人的原则。尤其当人们都觉得周王已是天命所归,伐纣代商天经地义、纷纷臣服称颂时,伯夷叔齐仍然把忠孝仁义放在名利之上、也置于君王之上,不随大众歌功颂德,反弃周王而去,这确乎是有大德大义之人了。

   可这样的坚守,换来的是什么呢?伯夷叔齐觉得,虽然放弃高位厚禄,在物质上是匮乏的,但他们保住了气节,得到了清誉,以及人们的赞美。即便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赞美,大众对他们也必然是同情理解的。或是基于这样的期待,他们才鼓起勇气踏上了出走之路。

   伯夷叔齐第一次出走,即离开孤竹国,确乎得到了不少称赞,还被文王收留供养在养老堂。文王或是真的仁爱、礼贤下士,或是为邀买人心,才奉养了他们。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幸运,而非必然。

    伯夷叔齐又一次出走了。他们面对的情势,与当年他们逃离孤竹国,却是大不相同的。

    孤竹国只是东海之滨的一个小邦国,伯夷叔齐出走后还有“广阔天地”供他们选择栖居。商王朝下有若干半独立的方国,不少方国都喜欢招揽能人异士、贤达名流,以充实自身实力、提高自己声望。伯夷叔齐这样为孝悌之义舍弃继承君位的一国公子,自然炙手可热。收留他们,即便不能为自己出谋划策,也能博得礼贤下士的声名。各国君主在招贤馆、养老堂多出一份膳食和馆舍,当然是承担得起的,也是一本万利的。

     但伯夷叔齐从周王养老堂出走时,情势却完全不同了。这时他们叛离的不是孤竹国这样国土不足方圆几十里的小国,而是东至海滨、西达甘陇、南抵长江、北略幽燕的周王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数百个方国与部落,皆臣服于周王室。

    当年纣王也曾统治这样广阔疆域,但其不得人心,还有反叛者。但如今周武王克殷建商,天下归心,无人敢于去拂逆周王,不会收留伯夷叔齐。而且即便仍存在不臣服周王的势力,伯夷叔齐也陷入了一个悖论:他们不愿“食周粟”,不接受周王治下国主和官吏的帮助。但如果投靠或许存在的不听命周王的势力,那又违背了伯夷叔齐“反对以下犯上”的立场,伯夷叔齐也不应该投奔。

    当然,伯夷叔齐对这些是有所考虑的。所以他们已经想好,不去投奔任何势力,而是去华山隐居,采野果野菜度日。但没有了君王的荫庇,不再像贵族那样被保护和奉养,他们还能安全和幸福的过日子吗?

    经典故事中的伯夷叔齐,没有担心这些。有限的记录里,他们还是更在乎对礼仪伦常的坚守、对造反作乱的批判。最终的结局,有些记录(如《庄子》、《史记》)是饿死,也有的记录(如《论语》、《吕氏春秋》)并没有记载饿死,而似乎是正常终老的。但都没有记录伯夷叔齐在放弃周王供养到死亡之前,他们的行为轨迹和遭遇。

    鲁迅的《采薇》,正是填补了空白。《采薇》的情节是虚构的,但却是基于合理的推测和想象所描绘。在这里,人们通过文字,依稀可以看到三千年前的伯夷叔齐兄弟,在第二次流亡至死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伯夷叔齐离开养老堂时,还有恋恋不舍。这样的留恋,可以理解为是长居于此下安土重迁之情。但这里难道没有对于安逸的、衣食住无忧生活的留恋吗?

    当伯夷叔齐走到大街上,看到生机勃勃的树木、晨起而作的人们,他们心情舒畅,对未来也很是乐观。他们还看到认识的路人都为他们让路行礼,就更是自信了。

    可当伯夷叔齐远离了居住的城邑,走到更远的、并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危险就多了起来。首先他们开始迷路,不知道哪里才能去华山。然后就是遇到伤兵赶着一群马,奉周王之令“归马于华山之阳”,差点踏死他们。他们想逃脱周王统治的影响,但马蹄声音让他们不能安生。

   就在他们琢磨着,去了华山是否会再和这些周王的马们再照面时,他们遇到了更凶险的事:抢劫。

   当“华山大王小穷奇”等一干劫匪抢劫伯夷叔齐时,叔齐告诉他们,二人是从养老堂出来的。这是既表明自己寄居他人那里、没有钱给劫匪,但也在表明自己身份,暗示劫匪们应该恭敬对待。

   但劫匪们并没有因此尊敬伯夷叔齐,而是拿刀指着他们,将他们从头到脚都搜了一遍。显然,伯夷叔齐离了周王的城邑,也就没有了庇护与安全。这些法外之人、刀头舔血的狂徒们,也不会因为伯夷叔齐的名声和曾居养老堂的身份,就尊重他们,而是更加阴阳怪气了一番。这些劫匪倒大抵是不对周王俯首称臣的,但更非伯夷叔齐的盟友。他们对于任何朝廷都是反叛的。

   在面对劫匪时,一直是叔齐与之周旋,伯夷说不出话还浑身发抖。这又一次反映了叔齐比伯夷在勇气和能力上都强太多。如果选国君,叔齐显然比伯夷强太多,他们父亲孤竹君的选择显然是正确的。为一国之君,谁更贤能显然比长幼之序更重要。伯夷和叔齐都过于看重长幼尊卑和孝悌,这其实也是一种迂腐。

   被马群和劫匪惊吓的伯夷叔齐,放弃在华山定居的打算,转而去了首阳山。这路上不能不吃饭,还是要讨民间的“周粟”。而“不食周粟”就推迟到进首阳山之后再遵守了。

   伯夷叔齐以为,在首阳山,终于可以既坚持理想、又能靠采集野菜过活了。可现实立即给他们泼了冷水:这里固然没有强盗和猛兽,但山上野果早已被山下村民采摘;想要煮松针,吃起来却又苦又粗。

      叔齐冥思苦想,想到儿时保姆讲故事,说到乡下人荒年吃薇菜。叔齐采了薇菜,吃了果然还不错。自此,叔齐和伯夷每日都采薇作食,似乎也真的实现了“不食周粟”仍可安度晚年的理想。

    可这样的安稳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而打破安稳的,可以说是首阳山下的村民,也可说是伯夷。当上山采集的村民们遇到伯夷叔齐,本来比较少话呆板的伯夷耐不住寂寞,主动去和孩童、樵夫们攀谈了:

   伯夷在和村民攀谈中,不由自主的讲起了自己的“光荣历史”,告诉村民们自己是一国之君的儿子,又为了孝悌之义放弃君位、为忠义之节“不食周粟”。在伯夷想来,这些事正是他立身和获得尊敬的根本,说一说总是没坏处,乃至可以像以前那样得到从君王大臣到庶民百姓的敬仰。

    但更聪明的叔齐马上感觉不妙:

     “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的时候,已经传播开去,没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亲不肯把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很有些眼力。” 

    叔齐的预感没错。伯夷的话引起村民们对他们的兴趣,大家都来观看他们。但并不如伯夷预想的得到尊敬,村民们只是以看怪物的眼光、世俗的言辞,来品评伯夷叔齐二人和他们的一言一行:

   “有的当他们名人,有的当他们怪物,有的当他们古董。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脚,问长问短,令人头昏。而且对付还须谦虚,倘使略不小心,皱一皱眉,就难免有人说是“发脾气”。

  不过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

     舆论“好的方面多”,只是从世俗大众的立场看,并不是伯夷叔齐所喜欢的。这里没有对他们高洁品格的仰慕、对他们巨大牺牲的敬佩,而是更多看他们如何采摘野菜、相貌如何、待人有没有礼貌。他们没有得到名士般的敬仰,却需要按照名士的标准待人。

    伯夷叔齐来首阳山的初衷,是为了逃避纲常混乱的世道、与世无争的过活。这些村民的窥探,搅了他们的安宁。但这却是伯夷“自找的”。叔齐想法且不论,起码伯夷并没有真的想超然世外,寂寞久了还是想攀谈和隐隐炫耀的,是想得到村民们的认可和敬仰的。人难以耐受孤独,还渴望他人认可和赞美,即便自诩超然物外的名士,也并不例外。而据首阳村“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与伯夷叔齐会面后的评论,更证明伯夷叔齐二人是耐不住寂寞、没有超脱世俗的。

  小丙君是纣王的远房干亲,也做着商朝不小的官。但他看到周王势大,识时务的俊杰小丙君,就带着财货和奴婢投靠了周武王,被赐予首阳村的田地、安排了闲职。他听到村民谈伯夷叔齐的事,就饶有兴趣的上山,与伯夷叔齐谈文学。但并不投机。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小丙君显然是看不上伯夷叔齐的。虽说小丙君并没有被周王重用,但也算在新朝有了官职和田产。作为识时务者,他内心是反感伯夷叔齐的。“你们不食周粟,那我这样一个前朝祭酒,转身就投靠了新君,又算什么?”这应是小丙君内心所思。只是这话不好意思说,只能去找其他理由批评伯夷叔齐。

  但小丙君所说的几条批评,也确乎有些道理。虽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但那毕竟是特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和现代的马斯洛需求理论,才更普适。伯夷叔齐天天采薇为生,风餐露宿,如何能有足够的闲暇和精力作诗呢?

   小丙君批评伯夷叔齐的诗“有为”、“有议论”,乃至还生了怨。这就证明了伯夷叔齐并非真的超然物外,即便到了这首阳山中,心里却仍然是入世的。

  后世还真的流传下了据说是伯夷叔齐所做的《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吾适安归矣?

    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第一句讲的是采薇。第二句讲的,应是对武王伐纣的评价。伯夷叔齐认为武王伐纣是以暴制暴,纣王固然不道,可武王动武以下犯上,也就是另一个纣王、恶人,二者都是坏的,二者之间没有是与非的分别了。

   第三句讲的,是伯夷叔齐在感慨,即便神农氏和虞夏王朝,也都埋没在历史中了,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魂归何处?第四句是兄弟二人感叹自己也将孤独老去。也可以认为,伯夷叔齐是在向往神农氏和虞夏朝君王禅让的美德,暗责武王以暴力击灭纣王、以周代商的不仁不道。

   显然,伯夷叔齐的诗确实充满着不满和怨恨。有讥讽时政和批评当朝君王乃至否认新朝合法性的,也有对自己境遇的怨愤。幸亏这个年代还没有文字狱,若在明朝朱元璋时期和满清,伯夷叔齐恐怕是要入狱甚至处死的。

   对于伯夷叔齐的事迹,小丙君的看法是二人撇下祖业,是为不孝;讥讪朝政,则非良民。这倒和伯夷叔齐看到武王伐纣的《太誓》中“昏祖祀弃家国”时的感受一致了。二人的高洁品行,一些别人看来果真是不仁不孝之举。

    不过,这些话都是小丙君对村民说的,有的还是伯夷叔齐死后才评论的。小丙君毕竟是个知识分子,虽不喜伯夷叔齐,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伯夷叔齐吃的薇菜也是圣上的”,小丙君并没有当面说给伯夷叔齐,还是留了文化人的体面。

    但有的村民,或者准确说是小丙君府上的奴婢,可就很直率甚至刻薄了。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女人的这句话,成了压倒伯夷叔齐的最后一根稻草,选宣判了伯夷叔齐灵魂的死刑。伯夷和叔齐明白女人这话说的是事实。他们吃的薇菜,是生长在周王朝疆畿范围内的,也是属于周王的。他们自己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很愚钝。现在经这女人的提醒,他们恍然大悟,深以为然。

   换做没有强烈廉耻之心的,很擅于变通的人,是可以不承认这样的事实,找借口来自我安慰和对外搪塞的。理由也不难找,毕竟这薇菜是生长在山里,而非官府的禄米俸粮。但伯夷叔齐是有强烈廉耻感和明道理的,且属于极其坚持原则、非常认死理的。否则他们也不会两次放弃高位厚禄,来首阳山摘野菜充饥。

   于是,伯夷叔齐就吃不下薇菜,吃不下任何食物,也没有了坚持活下去的精气神。不久后,人们就发现他们死在了山洞里。

    死后,又是一场喧闹和看热闹。但看热闹的村民们,也有一些朴素的同情心,为他们修了坟,还请小丙君为他们的墓写碑文。可小丙君这时倒比村民们更刻薄,不愿写碑文,还把伯夷叔齐批判了一番: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于是,村民们就罢了立碑的事,伯夷叔齐的丧事也草草过去了。

    但名人死后也是免不了流言的。在这荒野乡村,伯夷叔齐这种名人,过了许久仍然是有趣的谈资。关于伯夷叔齐怎么死的,又有了不少议论。老死的、病死的、被强盗杀死的……众说纷纭。(历史上的伯夷叔齐怎么死的,也没有一定的说法。《史记》说是饿死,但《吕氏春秋》等其他史书典籍并没有这样说。伯夷叔齐的死因,并没有确证是饿死,任何原因都是可能的)

    有人说,伯夷叔齐是被小丙君府上阿金姐说的话气死的。也就是伯夷叔齐见到的那个对他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吃的薇菜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的那个丫头。对此,有些早就看不惯伯夷叔齐“装清高”的人们,就佩服阿金姐聪明,一句话就气死了这两个老家伙;有些比较有同情心的,觉得阿金姐太刻薄。

   阿金姐并不觉得自己对伯夷叔齐的死有责任。她还编了一个故事,不仅轻松的摆脱了自己害死人的责任,还重新塑造了伯夷叔齐的形象:

   “老天爷的心肠是顶好的,”她说。“他看见他们的撒赖,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您瞧,这不是顶好的福气吗?用不着种地,用不着砍柴,只要坐着,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来。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进步,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心里想,‘这鹿有这么胖,杀它来吃,味道一定是不坏的。’一面就慢慢的伸开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您瞧,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坚守道德原则、仁义孝悌、忠于旧君、不恋富贵、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却变成了懒惰嗜吃、贪得无厌、谋杀灵物的阴险猥琐的小人了。而听了阿金姐描述的人们,也似乎真的信了。他们脑海中已经有了伯夷叔齐两个老头,张着白胡子大口拼命吃鹿肉的画面。

   无论是饿死、冻死、被强盗所害,伯夷叔齐都是为坚持道德原则而死,是高尚的死去。但仅仅一则谣言,就能改变许多人对伯夷叔齐的看法。“人言可畏”,正是如此。

    《采薇》中首阳山的众人之所以选择相信阿金姐的荒诞说法,也是因为这样,可以摆脱自己的道德责任,还免于显出和高尚品格的伯夷叔齐相比的世俗和猥琐。既然伯夷叔齐好吃懒做喝鹿奶,还贪得无厌要杀老天爷派下的鹿、吃鹿肉,那其他人在伯夷叔齐面前就没什么道德自卑感,乃至认为自己道德比伯夷叔齐这种伪君子和残忍之徒,还要好太多了。

    鲁迅的《采薇》是有趣的,更是揭示了残忍的。伯夷叔齐兄弟的坚守,虽然在现代人看来,是愚忠愚孝,更教条迂腐。可他们毕竟是坚持了道德理想的,为践行原则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忠孝仁爱,难道不应该遵守吗?

    从古至今,人们都推崇各种忠贞节义之人,把他们供奉在庙宇观坛,从帝王到庶民都焚香礼拜。可如果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人,人们却更多是排斥的、歧视的、讥嘲的,甚至去陷害的。因为庙宇里的忠贞节义者,不会损害自身利益,敬拜他们还能博得美名。而现实中遇到,轻则衬出自己的世侩猥琐,重则有害自己的功名利禄、建国大业。

    于是,伯夷叔齐虽被后世推崇,在他们活着时候,无论周武王、周王朝的官吏军士、文人小丙君、婢女阿金姐、首阳村众人,乃至劫匪“小穷奇”等辈,都是厌恶他们的。

   周文王和周武王收留伯夷叔齐,是看中他们的名声,收拢他们能让自己有礼贤下士的美名,而非希望他们从一而终坚持原则,更不愿他们阻碍自己灭商兴周的大业;

   周王朝的官吏军士,是不希望伯夷叔齐给国君、给自己添乱的,对他们拦住周武王座驾阻止出兵是愤慨的(所以才把他们拖开后狠狠扔到地上);

    文人小丙君曾是商朝官吏,还是纣王干亲,顺应大势投靠周王,伯夷叔齐不事二主、不认新君,在他看来是对自己识时务的讽刺,当然不喜;

   婢女阿金姐作为丫头、奴婢,怕是常受主人的气,还有被使唤做工,性格就变得刻薄,对伯夷叔齐这种人上人本就妒恨;

   首阳村众村民,整日要辛苦劳作,养家糊口,对于伯夷叔齐为了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礼教而放弃高位厚禄,还“不食周粟”,只是觉得又奇葩又矫情,把伯夷叔齐当乐子看;

   “小穷奇”等一干劫匪,是真正不把周王朝廷放在眼里的法外之人,他们不是为高尚目的,而是打家劫舍吃肉喝酒,对伯夷叔齐效忠于谁、道德如何都不在意,只管有没有东西可抢……

    这才是众生对伯夷叔齐的真实态度。而伯夷叔齐曾经是不知这些的。他们幼时作为国君之子,养尊处优,并不知人间疾苦。逃离孤竹国后,又被西伯(周文王)收留,在养老堂也算衣食无忧,吏民们看在他们是贵宾才尊敬他们,也被他们当成是自己高尚行为所得。

   直到伯夷叔齐离了养老堂,一路上才见识到世间的险恶、生存的艰难。他们也逐渐明白,别人并不因为他们高尚行为而尊敬,相反是鄙夷不屑的、冷嘲热讽的、落井下石的。而且在他人看来,他们那些高尚行为本身,从另外角度解读,反而是背弃祖先和国家的不仁不孝行为。这些经历,让他们对自己坚守的信念和原则,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物质匮乏和精神痛苦的双重打击下,悲哀的死去了。死后也没有逃过流言之害。

  虽然在三千年里,伯夷叔齐二人还是得到无数赞誉,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文人墨客,都不吝于将高尚华美的词藻用以歌颂二人。但伯夷叔齐之外,许多同样坚守了道德的人,有多少像伯夷叔齐那样幸运呢?他们更多经历了《采薇》中伯夷叔齐那样的不幸,而没有得到正史中伯夷叔齐所获的那么多美誉与祭奠。而《采薇》当然不只是为伯夷叔齐本人做传,而是折射几千年至今许多道德君子的真实遭遇。

    始终如一坚守道德的人,虽然历朝历代都是少数,但总数应还是不少的。但其中绝大多数并没有伯夷叔齐的名望,而徒受从体制到庶民的排挤与折磨。这些籍籍无名的君子们,饱尝世态炎凉后,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对于坚守理想的人,体制的压迫或许还给他们一丝体面,可庶民大众中却总会有一些人,以最残忍方式去戏之、欺之。小丙君没有当面斥骂伯夷叔齐,但他的话却被婢女阿金姐听到、学去,当面告诉了伯夷叔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吃的薇菜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让伯夷叔齐再也无脸采薇食用,饿死了。并非每个庶民和下人都没有礼貌和悲悯心,可起码部分普罗大众,是比君王和官吏还要刻薄冷血的。

   就这一点,鲁迅的品评最多、最深刻。如在《暴君的臣民》一文中,就讲臣民往往比暴君更暴、更加冷酷: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著。”

  这确乎是事实。在《祝福》、《孔乙己》、《阿Q正传》等作品中,鲁迅都刻画了许多凉薄大众的形象。祥林嫂、孔乙己、阿Q,这三个主人公经历最频繁的欺凌,不是来自官府、绅士老爷、恶霸,而就是其他的黔首百姓。

  例如一段但凡读过中学就耳熟能详的一段话: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众人嘲笑孔乙己,并不是因为孔乙己有多坏,更不是众人多么正义,而是孔乙己是异类,在他们看来是比较“装”的人,于是就作为取笑的对象、生活的谈资、快乐的来源。而祥林嫂、阿Q,所遭遇的也大差不差。其中祥林嫂的死,可以说和鲁镇的人们对她的嘲讽调笑,有着直接的关系。

   更讽刺的是,读过《孔乙己》的人们,也经常引用这段话去嘲笑他人。这许多网络论坛,都有人将孔乙己到店的那段描写复制粘贴,只是修改了主语、改换了场景,以编排和嘲笑某个他们眼中的异类、傻子、仇人。殊不知,鲁迅虽然讽刺孔乙己,也在讽刺这些嘲笑孔乙己的人。鲁迅对于孔乙己、祥林嫂、阿Q,虽有批评,但更有不少同情在其中。相比而言,鲁迅更厌恶笔下那些嘲讽主人公的大众。但今日的大众,却总是滥用和改变鲁迅作品的本意,去做鲁迅笔下看客式的人物,嘲讽着新社会里的孔乙己、祥林嫂、阿Q……

    流言是杀人的无形刀。鲁迅本人就在文坛久历流言,也亲眼见识过名人阮玲玉因流言自杀(自杀前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无论是出于排斥异己、妒忌、利益纷争,人们都擅于以流言伤人。而那些不合大众的人,最易遭到攻击。即便是守节高尚,别人也可找出缺陷攻之,即便没有,也可制作假象、设计构陷、无中生有,以损毁之。

 《采薇》中的伯夷叔齐,同样是受了丫头阿金姐“直人快语”的致命一击,寻了死路。而首阳村其他村民们看怪物般的围观、冒犯性的议论,都已让伯夷叔齐颇为烦恼。他们应更没想到,死后还被编排了喝鹿奶、杀神鹿、吃鹿肉的场景。伯夷叔齐的种种付出、高尚品格,在众人看来却是愚痴、呆傻、可笑。

    但这些草根庶民、丫头奴婢,这样品评伯夷叔齐,也并非天生尖酸恶毒,而是有着种种缘由、符合道理的动机。对于这些无论什么朝代都要种地、服役、为奴的百姓,改朝换代与他们何干呢?伯夷叔齐坚守的气节,又与他们何干呢?如果复杂的推演,也确实有些关系,但每天劳动的头昏脑涨的他们,是没有精力和兴趣了解这些复杂玩意的。而且实在的说,伯夷叔齐本就更在乎礼教道统,对于民生疾苦是不太关心的,否则就不会反对较为爱民的武王征伐虐民的纣王了。

    整日为温饱发愁、饱受压榨欺凌、苦哈哈熬日子的百姓们,更喜欢扯点闲篇、咀嚼些流言,有机会就尖酸刻薄一把,舒缓一下压力、放松一下心情。对伯夷叔齐这样从上层流落民间的前“人上人”,嘲笑几句、消遣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这些黔首们,哪个没被官府、乡绅、庄主们辱骂、调侃、欺负过呢?难道只有伯夷叔齐这样的人配得上被尊重,庶民和奴婢就该忍受侮辱吗?

   对于这些,曾经衣食无忧、养出君子绅士品格的伯夷叔齐,是不了解的。他们更在乎那些抽象的、高层次的仁爱孝悌,而并不关怀民间疾苦,不知道黔首百姓所思所想。他们曾经在孤竹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周王养老堂虽清贫了点,也衣食无忧。黔首百姓的苦难和关切,他们又怎么知道?他们以“不食周粟”标榜气节,而黔首们却不得不为温饱终日劳作,还不得不为官府服役。二者悲欢并不相通。当伯夷叔齐也要面对盗匪的侵袭、填饱肚子的艰难,才算接了一点地气。只是还没有等到更多的体察民间疾苦、反思自己的局限,就凄然的死去了。

    正史中,伯夷叔齐是被称颂的。他们的故事被传唱不息的。但若论真实,反而是鲁迅的《采薇》这样的虚构小说,更切近于历史的真实,是对历史的补齐和再现。即便是伯夷叔齐这样的大贤人,出走后也要考虑吃饭、也会怕冷、也可能被打劫,也会有情绪、会愤怒、会伤心。伯夷叔齐二人之间,也有性格差异与不同意见。

    鲁迅也并没有改掉史书经典中对伯夷叔齐的基本刻画,还更加形象生动的描绘了伯夷叔齐忠于旧君、孝悌仁爱的细节。《故事新编》的几篇作品中,鲁迅其实都忠实了史书经典对历史/神话人物形象的刻画,如大禹的实干和爱民,墨子的质朴和聪慧、女娲的救世精神、老子的安恬自然,鲁迅都没有篡改,而是让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和鲜活了。

   鲁迅并不像一些刻板印象认为的反感传统士人和传统道德偶像,相反,鲁迅在其小说和评论中,都是钦敬坚守理想、为民做事的那类文人武士的(无论这些人此前是否被儒家和官府推崇)。伯夷叔齐虽不像大禹、墨子那般实干,但鲁迅在《采薇》中并未否定他们,而是还原了他们对礼仪伦常的坚守、同情他们的付出的。

   《采薇》中的伯夷叔齐,甚至有鲁迅的影子,有他自己及其经历的投射。鲁迅一生也经历了许多毁谤和误解,深知人性之恶,明白坚守理想的不易。《狂人日记》中的“我”、《采薇》中的伯夷叔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都能看到鲁迅的某些侧面,以及他想借主人公之口表达的自身的感知、感慨、省思。

    《采薇》中还有一些细节,与鲁迅生平及其他作品相关。文中叔齐回忆幼时保姆给他讲故事,就是鲁迅《阿长与山海经》中保姆阿长的人物投射。文中人物“小丙君”、“小穷奇”,所取皆为商周时代多见的名字,也可见鲁迅史学和文学功底。

   《采薇》写于1935年12月。而仅仅十个月后,鲁迅先生就溘然长逝了。可以说,《采薇》是鲁迅人生末期所写的作品,其中表达的东西,可以视为鲁迅对此前人生的某些总括感慨。《采薇》中伯夷叔齐的坚守与幻灭,和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许多知识人的热情与失望、坚执与迷惘,颇有相似之处。

    伯夷叔齐坚持的是上古的礼教和道统,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人则在追求民主与进步,内容是大相径庭的,但却又有着微妙的相通。他们都在追求某种理想,都有强烈的道德自律,也都遭遇种种挫折、被世俗的人们误解和孤立。于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与上古的名士,有了通感与共情。

    正是这样的背景下,鲁迅写下了《采薇》。这时的鲁迅,身体状况已不佳。他的亲友和读者,想不到十个月后鲁迅先生就撒手人寰。鲁迅先生本人也应没有预感到来年的不幸,但他是知道自己身体越发变差的。这或许让他更深切的思索和表达。《采薇》中对伯夷叔齐逆势而行、孤独坚守、饱受嘲弄、冻馁而死的描绘,何尝不是鲁迅对自己一个侧面的自画像呢?

    但鲁迅与伯夷叔齐,更是有根本不同的。伯夷叔齐所守护的,只是旧文明旧秩序的道统与纲常,为教条的礼教而殉葬。他们或被供养,或无力改变世道而自死,是守旧的圣徒。而鲁迅,则以笔为枪,终其一生在呐喊、在战斗、在寻求救国救民之道。鲁迅也被政府、文人、暴民攻讦,却从不屈服,战斗至死。鲁迅也在开拓新文化、为中华文明铺新路,批判是他的底色,革新是他的方向。只是鲁迅和伯夷叔齐一样,都有坚守,都经历攻讦,都感到孤独,也都有过迷惘和彷徨。

   而我本人,对他们也颇为感同身受。由于一些特殊的遭遇和生活经历,以及长期进行写作、讨论辩论、线下活动,笔者深深的感受到了世间的复杂,人性的多变,遭遇的排斥、诽谤、污名,也痛彻心扉。我也能感到身处不同环境、自身阶层身份变动、面对不同的对象,同样的言行就会得到迥然不同的对待。这让我对于阶级格差、歧视与偏见、人心险恶、不公不义,有了切身的直观的体验。我也领教了暴民之恶,尤其网络暴力中屏幕对面那些ID,像毒蛇吐信子一样吐出文字的毒素、用恶毒的啮齿撕咬着我。

    经历和耳闻目睹这些“毒蛇”和吐出的“信子”、“毒素”,亲历恶人肆无忌惮的攻击、趁我之危时的落井下石,我时常惊讶于人心之恶,一次次突破我所认为的下限。这些经历让我对鲁迅的“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有了更切实的体会(当然很多外国人同样是恶的,但就突破道德下限的密集程度、没有规则和底线方面,国人还是最甚的)。我也就更明白鲁迅面对各种无中生有的诽谤、明枪暗箭的围攻时的愤慨,也体会到《采薇》中伯夷叔齐不被理解和孤独下的绝望。

   我也曾经认为,许多误解只是局部的情况、挫折也是暂时的,最终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可经历更多,就明白,这世上愚民暴民太多,无论是真的愚昧,还是其出于和我不同的立场与利益,都并不会因为更多沟通和了解而互相尊重谅解,攻讦是永远没有休止的,种种真误会和假糊涂造成都隔阂冲突也并不能最终解开。孤独者大抵仍然要孤独之死的。连伯夷叔齐、鲁迅,其生前死后都困窘非常,何况我这样更为无名和弱小者呢?

  坚守理想信念,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并且不能指望自己是最终胜利者。相反,有生之年理想都不能实现,从世俗上必然上失败者。即便更长久看、百年千年之后,也未必有杜甫所憧憬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天。伯夷叔齐辞世三千年后,人心好了吗?孔子说春秋时代是“礼崩乐坏”,可若按儒家标准,春秋之前与之后的几十个王朝、数百个君主,有几个不是“礼崩乐坏”?鲁迅去世后近一百年,中国又发生了多少比鲁迅生前还要违背道理、是非倒错的恶行?(令人感慨的一点,孔子痛惜“礼崩乐坏”,是希望恢复“周礼”,而周王朝正是殷商王朝的遗民伯夷叔齐所拒绝认可的。守旧者之间既有相似的(都忠于前朝和旧秩序),也是矛盾的(效忠对象不同)。这样的相似与矛盾,非常复杂,要详谈只能另起一文了)

    但大众也并非都是愚民暴民,鲁迅笔下良善的百姓也有众多。大众也有宽厚仁慈的时候。《采薇》中给伯夷叔齐送姜汤的老大娘、恳求小丙君写碑文的文盲们、责怪阿金姐太刻薄的首阳村民们,都是质朴的、良善的。或许他们中一些也曾对他人、异类加以言语和身体暴力,但也有人性闪光时。鲁迅的《一件小事》更刻画了他目睹的北京城一位人力车夫勇于承担责任、扶助更弱的女性的事。

    对于大众善的一面,我又颇有同感。我经历许多苦难和恶人,可也遇到多次雪中送炭般的关怀帮助,永远铭记于心。鲁迅真是最能深刻又客观刻画人的,将大众的多样与复杂,描绘的如此真实和引起共鸣。这些善良的平民百姓、普罗大众,正是激励我和许多仁人志士去为美好中国奋斗的源泉、为和正义社会抗争的动力。

    不过,晦暗的基调和悲剧的主线,并不因这些温暖而有改变。对于孤独者们,生前被滋扰诽谤,身后也难以安慰。那么,坚守良知、道德、原则,还有意义吗?还能坚持的了吗?我相信每个坚守者都曾经的、多次的迷惘过,甚至一度放弃过。很多人也就真的放弃了,随波逐流了。就像《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那样。

     但也有人将对理想的追求、对道义的坚守,终生坚持了下去。哪怕毁谤无处不在,哪怕理想在逝去后也不能实现。因为他/她们不会因失败而气馁,不会被周遭的黑暗征服。正如王阳明所说:“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