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种奇妙的风气：许多人可以在一夜之间被激怒，却又在黎明时忘得一干二净；而有些仇恨，在他们心中可以随叫随到，但他们从未问过自己——为何要恨？
仿佛仇恨不是出自人的灵魂，而是出自某个看不见的机关，被人轻轻一扭——便轰然点燃。
每当政令不顺、民怨渐涨、物价横飞、房价刺破云霄、年轻人找不到未来时，某些人便会在高楼的某间暗室里，轻轻敲响一个按钮。
而那个按钮上写着四个字：“仇恨日本。”
然后，广播开始轰鸣，新闻开始倾泻，短视频和自媒体开始齐刷刷地跳舞。一夜之间，日本成了全民负责的“出气筒”、民族精神的“试金石”、以及一切苦难的“背锅侠”。
他们把一个稻草人从仓库里拖出来，拍着灰，摆在广场中央，点上灯，敲敲鼓，号召所有人来骂一骂、踢一踢、吼一吼。
人民于是便围上去，仿佛眼前这个稻草人便是解千愁的仙丹。可这仙丹治不了病，只能治愚昧。病根仍在它背后，那扇紧闭的高门之内。
中国人并不是天生就恨日本。
事实上，我们与日本的文化交流，远比许多人愿意承认的要深刻得多：从唐诗的韵脚，到明治维新的借鉴，再到现代科技的渗透，中国的每一次喘息里，都能看到日本某些影子的反射。
但这“影子”并不合当权者的心意，他们更愿意让人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残暴、永远准备侵略的日本。他们用画笔蘸着仇恨，把日本描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让人们相信这个鬼怪会从海的另一端爬上来，再次伤害所有人。
仿佛所有当下的痛苦——
高房价、低工资、医疗昂贵、教育压榨、治安恶化、法治崩塌、新闻禁锢、言论审查、对个人尊严的不断践踏——都不是出自政权本身，而是那个海对岸的小岛在作祟。
人民被教导仇恨日本，仿佛不恨便对不起祖宗；仿佛爱国的证明，不在于是否敢对权力说真话，而在于是否愿意对一个遥远的邻国咆哮。
这仇恨就像是一只精心饲养的野兽，他们每天给它喂点骨头，让它吠几声。但奇妙的是：它从不敢对真正伤害主人的人吠，只敢对窗外的影子乱叫。
我见过这样的一幕，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在喧闹的街头，一群人挥舞着旗帜，口号轰鸣，把对日本的怒火喊得震天响。
老人眼睛通红，青年握拳发抖，孩子被拉着一起喊。仿佛只要喊得够大声，下一顿饭就会自动变得丰盛，工资就会自然上涨，房价就会自行下降。
网络采访者问一个青年：“你恨日本什么？”
青年愣了一下，说不出话，然后涨红了脸，吼道：“他们……他们曾经侵略过我们！”
“那现在压迫你的，是日本吗？”
青年怔住了。他的眼睛闪了一下，像是某个被隐藏的问题突然冒出水面。他张张嘴，却又像被某种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只能重复电视里说的话：“反正日本不好……反正要恨……”
后来我明白，他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敢回答。因为他知道，一旦跳出这仇恨的圈，他就得正视那些真正让他喘不过气的东西——
那些不能说、不能问、不能想、不能碰的东西。
仇恨越大，思考越少。而这正是政权最满意的局面。
在一个高度压抑的社会里，仇恨是最便宜的麻醉剂。它能让人忘记自己的苦难，也能让人不再追问为什么要苦难。它能让人忽略自己的权利，也能让人习惯没有权利的生活。
人们在仇恨日本时，不会去问：
为什么我加班不要命，还是买不起房？为什么看个病要倾家荡产？为什么孩子的教育被掏空成一条绝望的赛道？为什么说句话会招来警察？为什么新闻永远只有一种声音？为什么我没有投票的权利？为什么我的生活像在黑暗里摸索？
没有人问，因为问了也没有答案；没有人敢问，因为问了便会被视为“不爱国”。
于是愤怒只对准一个方向：日本。而真正的愤怒之源，却被藏在天鹅绒帘幕后，若隐若现。
这便是麻醉剂的本事。
它让你感到痛，但又把痛错位，让你以为别处才是伤口。
一个政权若无能力给人民带来幸福，便会努力给人民一个共同的“敌人”。
敌人越可怕，统治越稳固；敌人越接近神话，政权越接近无敌。所以日本被塑造成“全民公敌”，被无限夸大、被不断丑化。
可我总在想：
如果一个国家真的强大到能够吞下我们，它为什么不去吞？
难道它不比我们更希望和平繁荣吗？难道它不是比我们更透明、制度更健全、价值更自由吗？
把日本描绘成随时准备侵略的恶狼——这就是为了让人民相信：
“只有政府才能保护你，而不是自由、不是法治、不是权利。”
他们要人民相信，外敌随时准备入侵，因此人民必须把自己的自由、质疑、反抗、甚至尊严全部交出去。
换来一张虚假的安全。这不是保护，而是囚禁。不是国防，而是心防。不是爱国，而是利用爱国。
那些最振臂高呼“永不忘记”的人，往往忘记得最快。因为他们被允许记住的，只是被选择过的记忆；而他们被迫忘记的，却是今日的鲜明现实。
我知道一个工人，因为工厂倒闭被欠薪半年。他每天坐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吃泡面，喝白开水。
可是当电视里播放“日本又挑衅了”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变得亢奋，仿佛生命重新有了意义。
但我问他：“你现在的苦，是谁造成的？”
他沉默了。
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知道不能说出口。
说出来就会让自己陷入不安、痛苦、甚至危险。于是他宁愿把怒火投向那个安全的对象：日本。
真正的伤口不在海的另一边，而在脚下。在你的生活里，在你的钱包里，在你的自由里，在你每天低着头、闭着嘴的那一刻里。
我常常看到街头巨大的红色标语，上面写着“扬我国威”、“振兴民族”。
但人们脚下却是破裂的路，旁边是倒塌的砖房，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哀愁。
仇恨日本，本质上就是一块遮天的大布。
把天空遮住了，人们便不会看到阳光；把现实遮住了，人们便不会发现自己的苦；把真相遮住了，人们便永远不知道是谁在伤害他们。
书里说：“愚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愚民以为自己醒着。”
而如今，许多人正是如此。他们怒吼得越大，越觉得自己在“爱国”；但他们不知道，爱国的第一步，是让国变成你能自由说话的地方。
一个不能批评的国家，是不能被真正热爱的。只能被畏惧，也只能被忍耐。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忽然不再被鼓动去仇恨日本，而是开始怀疑：“为什么我们每次愤怒，都指向同一个安全的方向？”
那将是一个真正危险的时刻——不是对人民，而是对统治者。
人民一旦发现：日本不是他们的敌人，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国界之外，而是在他们身上骑了几十年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么所有宣传、所有仇恨、所有恐惧，都将失效。
他们会惊讶地发现：
原来自由并不遥远，原来幸福不靠喊口号，原来民主不是“境外势力”，原来真正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不是日本——而是一直要求他们仇恨日本的那股力量。
当那一天到来，许多故事将重写，许多谎言将发霉，许多威权将失去根基。
我并不是替谁说话。
日本也好，中国也好，都远得像地图上的两个名字。
我更关心的是人。活着的人。沉默的人。
我不是要人忘记过去的伤疤。伤疤在那儿，它疼，它提醒，它不会因为沉默就消失。一个人天天撕着自己的伤口，是不会长出新的皮肤的；
一个国家也是一样。
我只是想说一句很简单的话：一个靠仇恨撑着走路的民族，腰是直不起来的。
仇恨让人低着头，盯着脚下的仇人，却忘了抬头看看前面有没有路。如果真想让民族挺直腰杆，不是让人喊得更响，而是让人能自由说话。一个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国度，是学不会真正尊严的；如果真想让国家不被外人欺负，不是教人民去恨谁而是让国家先对自己的人民负责。一个孩子连家都靠不住，走出门去，怎么可能不害怕；如果真想谈民族尊严，那就先让普通人有尊严——让他们有话能说，有冤能伸，有苦能见光。否则“尊严”这两个字，只会越说越轻，轻得像一张风一吹就飞走的纸。
仇恨日本不会让我们变强。仇恨只会让人忘记疼痛从哪儿开始，把拳头挥向远方，却对贴在心口上的那只手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