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罢午饭,载着中央电视台和中央驻省新闻单位几位记者的车,便驶出了招待所的大门向东而去,他们回省城去了。一列车队在这同时,出大门往西,直奔坂北鹿场。

苏寒林柳杉杉又被那位年青的宣传部长死活拖到那辆丰田车上,那是县委的车,车里还有许家辉他们几个。刚才,严明撞见苏寒林柳杉杉要雇那辆车去曲吉寺,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他明儿一早找个车,亲自陪他俩跑一趟。

强巴跟宁耀武蔺铁军他们奔海卿县去了,海卿县是坂北的邻县。他们刚刚接到电话,那儿也发现了巴基斯坦人。强巴走前,对苏寒林说,待他回来,再定下明儿回省城的时间。

鹿场离县城不过二三十公里,车队走了一会,柳杉杉就听到一阵喧天的锣鼓声。

车驶出一片林子,她远远看到坂北鹿场门口临时搭起的彩门下,排开了两队人,形成夹道之势。车一近,她看清了为首的竟是几个身穿节日盛装的男女藏族青年。

到鹿场的路虽不远,但却是条简易公路,一路搓板,颠得大家七荤八素。

苏寒林一路上,如在饭桌上那样始终沉默寡言。午饭时,苏寒林仍然喝了不少酒,但状态却比昨晚上好。

柳杉杉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一点含混的神色来,而昨晚上他的眼神花花的,一片湿润。

鹿场的藏族老场长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西服,堆着满脸僵硬的笑容,领着那几个衣着光鲜、眉清目秀的男女藏族青年,手捧哈达,迎着熊元庆才仁他们大步流星地走来。

柳杉杉一下车,一阵风呼的吹进了她的脖子里,一阵寒意立即直达全身。她赶忙扣上风衣所有的扣子。这儿的气温又比城里低许多,鹿场的人里头,居然还有穿羽绒服的。不过,她在省城,也看到过穿着各种季节服装的人,在大街上行走。

她向杭菊说她自己在这儿穿着风衣时,恨不得把舌头搭拉在外的杭菊,当即向她发出狂吠。

刚才下车时,许家辉的头不小心撞到了车顶上。他摸着头,向那几个藏族男女青年抬抬下巴,对苏寒林柳杉杉道:“一看就是文艺团体的演出人员。”

一派心不在焉的苏寒林,胡乱地点点头,他这会儿看上去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完全是在敷衍许家辉。

“何以见得?”柳杉杉不以为然道。

“拿证据来!”严明抬着一张一望便知就是喝了酒的脸,喊道,“这鹿场就没靓男俊女啦?”

许家辉愤愤然了:“你看这一招一式,还拿什么证据,切!”

一路无言的老司机肖师留着一个花白的寸头,大脸膛,黑皮肤。他突然开腔了,他用很权威的口吻说道:“他说的没错,这几个人都是州文工团的。”

“怎么样,怎么样!”许家辉张牙舞爪地对严明嚷道,“你们的才书记一向擅于此道!”

许家辉的话引得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对他看了又看。

“你这是害我呵!”严明半真半假地拍拍许家辉。

“对不起,操,中午还是喝得有点多了。”许家辉对严明抱歉道,他与苏寒林柳杉杉打了个招呼,微微地晃悠着双肩,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老哥!”严明抓一把许家辉,但没抓着。他苦笑一声,落后一步,将苏寒林柳杉杉往前一让。他中午喝得酒比许家辉多,但身形稳笃,一言一行,仍然一如饮酒前那样,很有分寸。

酒量行,酒风行,是州县好干部的重要标准之一,何况严明有处事能力,做事周到细心,人又听话,苏寒林觉得这人有前途。

此刻,一个藏族青年,举着那只盛满酒的银碗,双手过顶,向身披五颜六色哈达的熊元庆敬酒,熊元庆也将银碗高高地举起,而后双唇微微沾酒,便将银碗递回去。

老场长抬起双臂,向上连送几送,表示熊元庆还得喝酒。

突然,一声野天野地的长调,从另一个端着银碗的藏族姑娘嘴里喷涌而出。

柳杉杉立时激动了起来。她和代天一在泸沽湖听过那儿的民间歌手唱藏族民歌。

代天一说:当地人唱青藏高原,一起就比那些流行歌手高一个八度。那是她们从小对着湖水唱,对着大片天空唱,对着狮子山唱的声音。而内地许多流行歌手的嗓子,在那个环境中一拉出来就很寒碜,狭窄。

这个藏族姑娘穿云裂帛的歌声,使人亢奋,一下子就把现场的情绪调动起来了。

苏寒林想起严明在车上说,今儿晚上在鹿场,有个篝火晚会,看来这些文工团的藏族男女歌手,将是这个联欢晚会的主角了。

听着这曼妙的犹如银铃般的歌声,在云端颤栗,苏寒林第一次对藏独产生了一种排斥,如果分出去,那真是可惜了。现在这是自家的东西,亲切、热乎,到那时候,这便是一种异国情调了!

熊元庆一笑,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下。

老场长高兴地连声呼道:惹惹惹!

那个端着银酒壶的藏族姑娘,连忙重新将银碗斟满。那三位动作优雅长相俊美的藏族男女青年,跟随老场长依次向才仁和所有来宾敬献哈达并祝酒。

自那些头头脑脑之后,敬酒的速度骤然快了许多,很快就轮到了缩在队尾的苏寒林柳杉杉。

看到一条湖蓝色的哈达,挂在苏寒林的脖子上,柳杉杉微微露齿一笑。

披挂着五颜六色的哈达的熊元庆和苏寒林他们显得有点滑稽。她觉得惟有白色的哈达才是真正的哈达。

苏寒林接酒,左手食指三次沾酒,向空中弹了三下。

这使她想到“拈花微笑”这个词。刚才有人这样做时,她问过苏寒林。不过,即令她不知其意,这个动作本身,便使仪式带有一种神圣的意味。但她发现主人在敬酒时比献哈达更投入,更隆重些。

那个长相有点像南亚人似的藏族男青年,将一条雪白的而不是其他颜色的哈达,献给了柳杉杉。

柳杉杉直觉一种圣洁感,从心头缓缓升起。接酒时,她有些笨拙地依样画葫芦,也食指沾酒向空中弹去。

“呀呀呀!”老场长对着柳杉杉,嘘开满口雪白的牙齿。

当她和苏寒林随着一群穿着破旧的藏汉孩子,走进彩旗呼啦啦响的彩门时,熊元庆他们已走进了临时改作会议室的鹿场食堂。

坂北鹿场是一个占地一百多亩的中型养鹿场,有几百头梅花鹿,另有不少马鹿。场内大大小小的围栏和建筑用的是清一色的原木,这种木栏木屋使人想到林场。

这时,围栏里有许多的鹿停止了咀嚼,纷纷昂起脑袋,警惕地注视着这骤然变得热闹起来的大食堂。

高高低低的围栏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草坡,林子上空突起的山峰,为终年冰雪覆盖。雪线上仍然长着稀稀疏疏的林木,林木如剑如戟,笔立向天。那白雪黑树,如凌乱至极的白底黑字,透出了一份令人烦乱的寂寥。

那食堂的灶间里此时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胖大的汉族妇人在面案上揉面,她面色红润,眼神温和,不时地从窗口向路过的人投来好奇的一瞥。

食堂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男青年,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羽绒衫,羽绒衫的经纬线勒出的小方块,使他的身板看起来有几分僵直,仿如一尊兵马俑。兵马俑的羽绒衫袖筒上有一根羽绒钻了出来,犹如一条丝虫,勾头缩脑,左顾右盼。

兵马俑热情地招呼苏寒林柳杉杉进门,见柳杉杉,他眼睛大大地一亮,不过他对严明尤为热情,他一眼看出严明是县上的人。

苏寒林柳杉杉一出现在门口,熊元庆微微地向他们点点头,指指门边的空位置。

从柳杉杉交出胶卷后,只要熊元庆和他同时在场,什么时候他都能接到熊元庆非常友好的目光。苏寒林由此想到,中国的反腐如能开放报禁,就不信东风唤不回。不过,他马上笑了。

当年,大一时,主讲共运史的魏副教授,在自由化时期,自由化了一下下,那段时间,只要可能,他就撇下共运史,在阶梯教室,面对他们三个系十几个班的同学,大声呼唤“德先生”“赛先生”。一次,他那一张红滑圆实的脸上堆满了讥讽,亮开嗓子问:“我们一直在说,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当家作了主人,我们当家作主了没有?”于是底下几百条喉咙,汇成一个声音:没…有!

但反自由化一开始,老魏就沟子夹得紧紧的又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起了共运史。

老魏自由化了一下,班上就更加自由化了,尤其在宿舍,一到晚上,谁都在床上兴奋而又热烈地谈论在中国开放报禁、结社自由、三权分立,多党制和民选,这一类与虎谋皮的话题。但老魏沟子一夹紧后,谁再谈论这一类话题,谁都会觉得这小子肯定脑积水,是一个标准的浅薄之徒。人称“蜂王”的龚亚南,后来就在宿舍放下话来:“谁要在302宿舍,涉足这个话题,定打不饶!”

苏寒林微笑着环视四周。

一张铺着崭崭新新两幅床单的长桌,是白木胚的,四周有一圈被固定在地面上的长条凳,也是白木胚的,显得特东北。

每个人面前有一摊瓜子糖果,许家辉任莉芳和老汪他们在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那几个州文工团的藏族姑娘,笑吟吟地在人前身后,忙着续茶倒水,老汪对那个唱劝酒歌的姑娘,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出了一片低笑声。

老汪背后有半扇关起来的门,那门后有个钉子挂着一件油滋麻花的工作服,工作服后贴着一张旧报,报上有一幅各国首脑参加西雅图峰会的合照。虽然西雅图峰会,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克林顿仍然在工作服边上露出一脸极为阳光灿烂的笑容。

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喝叱,那是兵马俑的声音,苏寒林将目光从那张报纸上移开,投向门外。

门外那些脸色红紫双颊皲裂且蓬头垢面的孩子,在兵马俑的喝叱下退了几步,而后又站住,死死地盯着桌上花花绿绿的糖果。

苏寒林趁人不备在糖果堆里努力地抓了一把又一把。他对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的许家辉低声道:“借花献佛。”

由才仁主持的汇报会开始了,小万和小钮扛着摄像机,又不可一世地在人前身后穿行着。老场长用生硬的汉话,开始汇报鹿场的规模经营和利税的情况。

柳杉杉对鹿场每年的产茸量之类的问题,毫无兴趣,她目光散散地透过窗户,去看那些鹿头攒动的围栏。到鹿场来,她只想来看看鹿。

苏寒林碰碰柳杉杉,偷偷摸摸地将另一把糖递给了柳杉杉。他们会意一笑,然后悄然离去。

苏寒林柳杉杉一出门,就把手里的糖果,分给了门口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一接过糖便哄的一声散了。

苏寒林柳杉杉在兵马俑满含笑意的注视下燃两支烟,吞云吐雾地向呦呦叫的鹿栏走去。

这是割茸季节,大部分公鹿,已经被隔离了开来,那些顶着枝状茸角的公鹿,满含敌意地看着一个个带着割茸家什的鹿场工人。这些割茸人身着血迹斑斑的皮围裙,套着同样是血迹斑斑的皮袖筒,都随身带着一柄柄钢锯。

自人类驯养野鹿,收割鹿茸的千百年来,都是一把锯子,一点止血消炎的药粉。但多少年过去了,现如今,鹿场居然还是用这样原始的工具来收茸,这让苏寒林有点吃惊。

有几个鹿场的干部脸上带着一种大事临头的严肃和庄重,不停地从食堂灶间的门里蹿出蹿进。有两个中年汉子抬着一头刚刚宰杀剥皮的羊,向食堂走去。

有几滴殷血,不时地从那羊忽扇忽扇的腹腔中洒下。

这其中的一个中年人,面孔青胖,眼中带煞,一看就是一个专业屠夫。

苏寒林柳杉杉满脸义愤,如同看着杀人犯似的,死盯着这两个杀羊人。

苏寒林柳杉杉目送着那两个中年汉子,匆匆远去,半晌不说一句话,因为他们一行人的到来,这头羊死了。

看着那个面孔青胖眼中带煞的屠夫,两扇颤悠悠的屁股蛋子,苏寒林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

不论杀鱼杀鸡还是宰猪宰羊的人,在他看来都显得特别异样。他觉得将屠夫排除在陪审团之外的英格兰人,真智慧。他想他有朝一日,有个女儿或者儿子,决不与屠夫和厨子人家攀亲联姻。

苏寒林柳杉杉边说边踩着有点粘湿的草皮,向围栏走去。他们一靠近围栏,那些已被卸去茸角的公鹿,轻轻地摇摆着空荡荡的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一群母鹿身后,沿着围栏,迈着碎步逃遁开去。它们原本长着一架架英武而又阳刚的茸角的地方,现今只剩下如树茬似的角桩,形容悲伤而又哀怨。

苏寒林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

旁边另有一个紧挨着草坡的围栏,这个围栏呈回字形,外栏中单独关着一头高大威猛的公鹿。这头公鹿张扬着如珊瑚般的大茸角,独自沿着围栏来回奔走,它跑动时翻飞的四蹄,带起了一团团粘湿的草泥,它的身形动作,显得愤怒而又躁狂。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向苏寒林柳杉杉颔首微笑着,踢踢沓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苏寒林指指这头野性十足的公鹿,向老人问道:“老师傅,这栏里怎么只关一头鹿呵?”

老人未开腔,先紧着掏烟。苏寒林抢先向老人敬了一支烟,柳杉杉腾出手,替老人点着烟。看到柳杉杉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老人多看了柳杉杉一眼,他很乐意回答苏寒林提出的问题。

“噢,这不是我们鹿场养的鹿,是个野家伙。”老人浓浓的喷出一口烟,他看一眼烟的牌子,指指围栏上面长着许多灌木的草坡道,“昨天,它自个儿从上头跳进来的。

“嚯,不要命了!”看着离鹿栏高达十几米的草坡,苏寒林惊呼道。

“是,当时就摔屁了,趴那儿,老半天都没缓过来,昨儿到今儿一直吐血。我们场里的兽医讲,可能内脏摔坏给了。但这会儿,咋好像又活过来了,早上还站那儿,不怎么动呢!”老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

柳杉杉看看那头公鹿前胸前腿上,是有些斑斑点点的血渍,扬起了眉毛问:“那它跳进来干啥?”

“哼,就为了这些个母家伙。”老人眨眨看似显得有些调皮的眼睛,口气有些暧昧地指指内栏里的那群风姿绰约的母鹿说,“我们的母鹿放出去,它就给勾过来了。这家伙在坡上转悠了好几天,最后熬不住了,就下来了。”

“那怎么…不关在一起呢?”柳杉杉觉得有趣极了,她转过脸去看那头庞大而又不失其矫健的公鹿,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

“不成呐,先得隔开一段时间才行,它会伤着其他鹿的,发情期的公鹿凶着呢!”老人说完,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道别,他向他们频频地摆动着五指并紧的手掌,倒退几步后,回转身子走了。

苏寒林柳杉杉肩并肩,快步向那个围栏走去,想仔细瞧瞧这位殉情者。

这是一头身高马大的公鹿,它壮硕而又健美,一架多枝多叉的茸角,如同皇冠般地抢眼夺目,一身点缀着梅花斑点的皮毛,似绸缎一样的光滑水亮。一见苏寒林柳杉杉过来,尤其是看到柳杉杉手里那架带着长镜头的相机,这头鹿停止了跑动。

它微微地偏斜着脑袋,将那威风凛凛的头角对准了他俩,那双原本琥珀色的眼睛,刹时变得通红,带着一股杀气。

“七叉呵!”苏寒林数数这头公鹿的茸角,它竟然长着为许多野生动物头角收藏者,视如上品的七叉茸角。

柳杉杉进进退退,寻找各种角度,去拍这头威猛的公鹿。

公鹿喘着粗气,乜视着不住地揿动快门的柳杉杉。相机的咔咔声似乎激怒了它,它突然一个直立,偏着脑袋猛然向前一冲,吓得柳杉杉连连倒退。

在内栏闲庭信步的母鹿,也大吃一惊,它们扬起一阵尘烟,迅速地逃远了。

那头公鹿掉转身子,贴着一侧围栏,眼巴巴地目送着那群逃走的母鹿。它的肚腹收缩着并不时地颤动着。

忽然,柳杉杉看到公鹿乳白色的胯下吊下来一具黑乎乎的鞭状物,她的脸猛地一下子红了。

苏寒林的嘴角上漾起了一抹暗笑。

*

……那匹毛色肮脏的白马,默默地垂首沉思着。它被拴在一排窑洞式的平房前的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周围散落着一堆碎石子,碎石子旁边有挂大车,车扳上躺着一个盖着一件老羊皮祆的车把式,他拉着呼,睡着了。那匹马不时地抖抖根根肋骨尽显的肚腹,甩甩尾巴,驱赶着那些讨厌的蚊蝇。

小长舌妇反剪着双手,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走近了那匹瘦马。

忽然,她大吃一惊地发现,那马腹下有一样长长的物件,像一个老式的套筒望远镜,一节一节伸伸缩缩地掉了下来。

“哥哥,这匹马咋了?”小长舌妇惊慌地指指马腹下那一具长长的物件。

“不可以看,不可以看的!”苏寒林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他想将她拖离现场,但她死活不从。

苏寒林突然听到娘在家门口发出一声咳嗽,连忙一甩手,大步逃到自家门口,站在那看他的小长舌妇。

一天,他和几个男孩围观过同样出了这种状况的马,有两个男孩用小石子小竹杆,去捅打这个老式的套筒望远镜。被娘当场撞见,他既没捅也没打,但娘说看也不成,他被当场拖回去,就是一顿。娘放下话了:要是再碰见他看这种事,打得他稀屎直流!

“叔叔,叔叔!”小长舌妇慌乱地奔到车把式面前大嚷道。

车把式从老羊皮祆下露出一张老脸。

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一张面色发白的脸。

“爷爷,爷爷!”小长舌妇叫道,“你的马快要死了!”

车把式困惑地睁大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向他的马扫了一眼,然后问道:“咋死了?”

小长舌妇将腰弯得低低的,翘起兰花指,指着马胯下那件乌黑的棍状物,疾叫道:“它的肠子掉出来了。”

老汉向那一看,对这张惊慌失措的小脸,爆出一串大笑。

小长舌妇被笑懵了,她蹲下身去,愁容满面地看着那已快触到地上的小石子堆上的物事。

小长舌妇的妈妈闻声而出,站在家门口,用手遮挡着阳光,向这边看来。接着,妈妈立即快步走来,向那个大笑不止的车把式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往家走。

小长舌妇一步三回首,忧心如焚地恳求面色通红的妈妈:“你救救马吧,妈妈,它的肠子真的掉出来了呀!”

那老汉在她娘俩身后,又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

苏寒林不明白最近一段时间,怎么老想起他的小长舌妇来。

那一具硕大的鹿鞭坚挺着,暴涨着,从鞭口一直静静地断断续续地挂出一抹抹亮晶晶的带着蛛丝般光泽的粘液。

苏寒林知道,在整个七八月间,雄鹿们就一直这样充血并持续不断地这样沥沥啦啦下去,直到发情期结束。

在中国自古以来,大量野生雄鹿,正是因为具有这种勇不可挡的生殖强势,才招致杀身之祸。

鹿茸的生长期,也是它的发情期,因而鹿茸,具有这地球上众多角类野生动物,所不具有的壮阳功能。所以,这些个茸角,还有鹿鞭鹿肉鹿血,也就成了这个一向以性事为重的民族——从皇帝到一般平民的一剂春药。

苏寒林吃不准要不要与柳杉杉谈谈这样一个话题,但是一看到柳杉杉眼皮低垂,脸颊绯红,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将目光转向了灌木重重的草坡,但他不难感到小腹处有一片温热,不可抗拒地向四周辐射开去。

柳杉杉尽量地憋着劲,不去看正在作眺望状的苏寒林。她觉得她和苏寒林之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尴尬在弥漫开来。

鹿场食堂里的音响,突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声,苏寒林柳杉杉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那头公鹿浑身一震,迈大步向围栏深处跑去。

音量随即被调低了,熊元庆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这边的围栏慢慢踱来。老场长依然在同熊元庆说着鹿场规模效益的事,这个他刚才在汇报会上已经说过了,再说,有关扩大鹿场规模的立项报告,也早就递到了熊元庆手里了。

“再甭说了,让咱们熊省长的耳根清静一下!”才仁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场长的话。

突然,才仁想起了有关熊元庆的一件趣事,便不假思索地同老场长开起了玩笑,他笑道,“咱们州上,其他项目能不能立项,我知不道,但鹿场这个项目绝对上给了,鹿场的效益出不来,就由熊省长负责。”

老场长莫名其妙地盯着才仁问:“为什么?”

“熊省长当年大学毕业先分到咱们省上,二次分配,就分到咱们坂北鹿场,当下个技术员咧!”才仁得意地拍拍熊元庆笑道,“你熊省长当年不抗分,留北京,日后哪有省长的位位坐给?”

熊元庆迅速地看了一下走在身后的老汪、许家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这种不快转瞬即逝,他也玩笑道:“是呵,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老场长大呼小叫道。

一直走在熊元庆身后的于秘书,分别向才仁和老场长翻了一眼,而熊元庆则微笑着点点头。

“那无论如何得握个手,我和熊省长还差点儿做了同事,这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老场长煞有介事地与熊元庆紧紧握手。

“这是一次迟到了三十多年的握手!”老汪举起他的相机嚎道,“赶紧拍一张,拍一张!”

熊元庆这么件事被抖出来,让许家辉笑得乐开了怀,这个凡人熊元庆立时使他感到无比亲切。

当年他许家辉从北广毕业时,也抗分过一回,但终于没有顶住,末了,还是灰溜溜地到省广播电视厅报了到。抗分抗出个副省长,这让他感慨万千。

看到苏寒林柳杉杉在围栏那儿,许家辉便乐呵呵地奔这边来了,他中午的酒劲已经全过去了。

“喏,这儿还有你们的一个同志!”苏寒林听完熊元庆许家辉抗分的事,指指柳杉杉说。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忠诚度的问题,就如美国总统或者是州长候选人,有过拒绝参加越战,逃避服兵役的经历,成为一个污点一样。但他没说,觉得自己有点上纲上限了。

苏寒林刚说完柳杉杉的事,许家辉立即与柳杉杉热烈握手,他笑问道:“有天塌了的那种感觉吗,当年?”

柳杉杉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有,人神共弃呵!后来我多次路过我上的这所学校,再也没有进去过,甚至一想到要路过这所学校,心里就有障碍。我知道有不少人因为分配问题,此后连自己母校的校庆都拒绝参加,所谓恩断义绝。”许家辉不堪回首地叹道,“而今则是为了钱,开始敛财的学校和教师,硬生生地割断了学校和学生之间的感情联系。从那儿走出来的学生,少有母校恩师的感觉,有时甚至只剩下厌恶。”

苏寒林由此想起了一起又一起卖假酒卖注水肉的报道,他觉得当今那些从事所谓的家教的老师,与那类人毫无区别,目的都是敛财。他知道有不少普通中学的主课教师,节假日星期天,每天有两三拨,二三十个学生从这些教师家门出出进进,弄得跟批发市场似的。十来个学生围桌而坐,那些教师装模作样说几句,然后就让学生做个作业,时间一到,又是一拨。学习优秀的称之为提优,成绩不佳的称之为补差,班上的学生无一幸免。

许家辉看到苏寒林心不在焉的样子,转向柳杉杉笑道:“可悲呵,培养了几年,弄了个冤家出来!这些狗屁学校,怎么就不算算这样一笔账的呢?从你学校里走出来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潜在的捐款助学者!”

“你也配,你这月光族!”老汪提着机子,过来对许家辉说。

“我不是,那些潜在的捐款助学者中肯定不包括我!甭说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捐!但不管捐款不捐款,至少不该反目成仇吧!”许家峰认真地说道。

一会儿,老汪和许家辉又扯到了二三十年代师生的关系,以及母校和学生的感情上去了。

“嗳,这头鹿意淫也,大家快看也!”任莉芳连跑带颠地跑到苏寒林边上看着那头公鹿,突然喊道。

*

那些已经准备就绪的工人,三三两两地将一头头公鹿赶入专用围栏,开始割茸了。这时,刚才站在食堂门口的兵马俑过来了,他的羽绒衫上罩了一件工作服,手里提溜着一盘绳,绳的一头已被挽成了套马索。他身后的两个青工,上前打开栅门,一起走进关押这头野鹿的外栏。

突然,苏寒林觉得心里不舒服极了。

兵马俑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青工,直接翻过围栏,大着胆子向野公鹿走去。

一听说这栏里关的是头野鹿,熊元庆和才仁他们便向这儿走来。已经走到别的鹿栏去看割茸的人,被招呼着也都朝这儿聚拢了过来,那儿的公鹿,早早地就被麻醉枪,放翻在地了。

这栏的捕鹿割茸是鹿场刻意安排的,许家辉说不这样,就没有看头了。

那个老工人端着一只盆,盆里装着几瓶“坂北大曲”.

这种青稞酒,在路边小店里也不过卖个两块三四,因为味特冲,辣嗓子辣心,俗称“挖心大曲”。锯割鹿茸时,茸血将直接流入盛酒的盆中,回头灌瓶装箱,便成了可以办事行礼的“坂北茸血酒”。苏寒林记得姜文超家的酒柜里,就有两瓶农林厅的人送的“坂北茸血酒”。

所有的人都站在栏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带有表演性质的捕鹿场面。

兵马俑和小胡子从围栏上跳下去,一落地,那公鹿便如斗牛似的偏斜着头角,哒哒哒哒飞奔而来。

兵马俑和小胡子立即返身攀上围栏。

兵马俑骑在栏杆上,精神格外抖擞地挥舞着绳套,甩向无所畏惧地向前冲剌的公鹿。

绳套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准确地套中了公鹿的前胸后脖。

未等兵马俑收紧绳套,那头已知情形不妙的公鹿,便带着绳套,返身向围栏的那头,急奔而去。

此时,兵马俑和小胡子已不慌不忙地将绳头一圈圈地缠死固定在围栏的地桩上了。

绳子在地上飞速向前,而后跃起,猛然一绷,那鹿几乎一个直立,而后訇然倒地。但鹿儿立即又一跃翻身而起,不知死活地奋力向前一冲,它那庞大的身子再一次被拽翻在地。

如此再三,那喷着口沫大喘粗气的公鹿,带着深深地嵌进皮肉的绳套,再次向兵马俑和小胡子骑立的围栏死命冲来。

栏外的人一声惊呼,纷纷向后退去。

早有准备的兵马俑和小胡子,又飞速地将绳子一圈圈地纠缠在地桩上。

那鹿儿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它前蹄斜蹬,一个急刹车,立在了半道上,企图摆脱这犹如绞索般的绳套,待它省悟到这一切都是徒劳时,它一声悲鸣,犟着脖子,拧着脑袋,用翻起的半拉眼白,斜瞪着越来越多地聚在栏外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兵马俑和小胡子他们在栏外,隔着围栏,如拔河一般地开始一把把收绳。他们每收一截绳子,便将绳子在地桩上缠上一圈。

那公鹿浑身僵直,死死挺着,它的前蹄在泥地上犁起了两道沟槽。绳子越缠越紧,公鹿越拉越近。

不一会,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兵马俑他们终于将公鹿头脸贴栏地拴死在地桩上。

大汗淋漓的公鹿眼睛前凸,愤恨地盯着这群面露喜色的看客,不住地发出呦呦的疾叫声。

兵马俑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公鹿放翻在地,给它注射麻醉剂。

那公鹿一身闪亮皮毛,此刻沾着湿泥和草屑,它狼狈地喷着口沫、喘着粗气。

苏寒林对一直在拍照的柳杉杉玩笑道:“你在这儿见证一下人类的暴行吧!我随便转转去。”

柳杉杉点点头,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机子。

苏寒林独自向一边走去,他对自己的这次鹿场之行,竟生出几分恼怒。

那些刚才有些受惊的母鹿,这时已安静了下来,它们完全无视那头公鹿的存在,有一嘴没一嘴地开始吃草。

围栏那儿传来一阵阵骚动,苏寒林抬头看去,只见许家辉手持刚刚被锯下的茸角,直接吮吸起了茸血。

“嗨嗨嗨!”老汪拍打着许家辉,大声道,“悠着点,哥们!你不像我们,明儿就回。你是无的放矢呵,你还得跟熊省长出巡十天半个月的。这一管茸血下去,你抗得住吗,兄弟?”

老汪的话引起了众人一阵猥亵的笑声。

许家辉仔细地擦着嘴角上的血迹,对老汪的话,只装听不见,他如英雄凯旋似的微笑着,走回人丛。

“注意影响,这儿还有大姑娘哉!”熊元庆微微地摇摇头,对老汪笑道。

熊元庆刚刚拒绝才仁的怂恿,挡开关副厅长递过来的鹿茸,掉头向别的鹿栏走去。

“啥大姑娘,大婚没结过,小婚还没结过吗,你说呢,莉莉!”老汪看了收起相机的柳杉杉一眼,低声对任莉芳道。

“去球子,积点口德吧!”许家辉擂了老汪一拳。

任莉芳道:“往死里头打,许家辉!”

众人突然发现熊元庆不在了,他们犹如一小群抬着一点骨渣肉屑的蚂蚁,因食物转眼间不知去向而变得有些茫然。小万小钮看到向另一处鹿栏走去的熊元庆,立即扛起摄像机追过去。

老汪头一勾,躲过许家辉的拳头,笑呵呵地追随熊元庆去了。

柳杉杉有点厌烦地瞥了老汪一眼,向苏寒林走来。许家辉任莉芳,也不紧不慢地向熊元庆他们一路走去。

“鹿血鹿茸,还有鹿鞭牛鞭狗鞭,壮阳大补。这个食色当道的民族,有朝一日认定吃人鞭,比吃什么鞭都管用,再咋整?”苏寒林看着许家辉他们的背影想道。他对自己今天平白无故地跟他们一起来鹿场,深感懊悔。他不想转了。

苏寒林对柳杉杉指指食堂说:“走,咱们去喝口水吧!”

*

食堂里水气缭绕,显得紧张而又忙碌。门口窗台上围着那些脸色红紫双颊皲裂且蓬头垢面的孩子。

有人提着一个粗铁丝编的笼子,晃悠着走进灶间。

笼子里,有几只山鹑,双爪紧紧地抓住爪下铁丝格,不时惊慌地张开翅膀,尽量地保持着平衡。

那个胖大的汉族厨娘将手在浸泡着坂北口蘑的盆中,撩了一下,看到来人,便默默地接过笼子。她走到水池子一边,放下笼子,飞快地从里头拖出一只山鹑。

山鹑在她肥厚的掌中挣扎尖叫,绝望地蹬踏着脚爪。

在那群脸色红紫双颊皲裂的孩子的惊叫声,胖厨娘扬起白白胖胖的胳膊,使劲地将山鹑往地下砰的一摔,山鹑立即不出声了,只是在原地张翅抽搐。

那群孩子被赶走了,他们之所以被赶走,仅仅因为孩子的声音太吵闹了。

胖厨娘突然看到了并排站在窗口的苏寒林柳杉杉,便露出雪白的牙齿友好地微笑着。但她的手并没有闲着,她抄起地上软耷耷的山鹑,手操剪刀,在山鹑腹下一挑,两手一剥一撕,再向两边一扯。

那依然活着的山鹑,拼命地披着血浆和血珠的身子,拧持着细小的肌犍毕露的血脖子,勾着毛茸茸的脑袋,发出一声声细碎而又朦胧的叫声,大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珠,无力地凝视着胖厨娘手中一张完整的带着血羽的皮子。

胖厨娘忽然揪着山鹑的脑袋,用力一扯,山鹑一声绝叫,接着那没有脑袋的血乎乎的胴体,便在她的手里轻轻地颤栗起来。

只听得啪的一声,山鹑赤裸的胴体被扔进了水池。

那个死不瞑目的山鹑脑袋和那张带着血羽的皮子,先后落入了胖厨娘脚下的垃圾堆中。

胖厨娘眼神温和地从窗口向转身离去的苏寒林柳杉杉投去满含笑意的一瞥,又弯下身去,从笼里捞出另一只安安静静的山鹑。

苏寒林一脸抑郁地慢步向前走去。

柳杉杉一声不吭地跟了过去,作为一个食荤者,她觉得自己有些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不仅对动物,还包括对苏寒林这样的素食者。她感到她似乎应当说点什么,但不知该说点什么。

苏寒林这时想到了生物学家洛伦茨在《论攻击性》中的一段话。他低着头,闷闷地对柳杉杉说:“有一个叫洛伦茨的生物学家这样说过,在自然界,生命在客观上是有等级之分的。随着生命等级的提高,谋杀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对谋杀者来说,心理压力会随着谋杀对象的生命等级的提高而提高。就如,切碎一根莴笋,你不会有心理压力,弄死一只蚂蚁,可能也不会有太多心理压力,但杀死一只鸡、砍掉猴子的脑袋便大不一样了。这位生物学家说,如果砍掉猴子脑袋的感觉,就像切断莴笋一样轻松,对于这样的人,他的最好建议就是——‘方便的时候,尽快自杀吧’”。

说到这里,苏寒林微微扬起脑袋,轻轻地对柳杉杉冷笑道:“按洛伦茨的论断,当今世界该‘自杀’的人就太多了。但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人“,其实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们自我感觉极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苏寒林这时越发觉得欧美的文官执政制度的妙不可言,除了体制本身,一个双手直接或者间接沾血的武夫执政,草菅人命的概率便会高得多。这与将屠夫排除在陪审团之外的英格兰陪审制度是一个道理。

看了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异常严肃的苏寒林,柳杉杉感到有些惶恐,仿佛她就是那个厨娘。

她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那头沮丧而又绝望的公鹿,觉得说什么都没劲了。

那头已经苏醒过来的原本显得英姿勃勃的野公鹿,精神萎靡地叉开四肢,在围栏里发呆。突然,那公鹿微微地抬起光秃秃的脑袋,目光呆滞地朝向涂抹着道道红霞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雪峰,发出一声声如撞钟般的长嘶,接着一缕缕鲜亮鲜亮的血,顺着它的唇毛拉拉扯扯地拖挂下来,它前蹄一软,向着草山后的黑森林,夸嗒一声跪下了,而后只见它身子一斜,便慢慢地歪倒在地。

苏寒林柳杉杉惊叫一声,奔了过去。

*

“昨天的太阳”带着一丝儿惆怅,一丝儿忧伤,轻柔地在鹿场的食堂里流淌开来。

一个藏族女歌手端一大盆烤鹿排,走到熊元庆的主桌。

一个干部模样的小伙子对桌上的人低声道:“今儿请你们整一次全鹿宴!”

“诸位,这可是咱们鹿场淘汰下来的鹿,老了,就淘汰下来了。”坐在熊元庆一桌的老场长大声的补充道。

“吃呵,鹿肉!”才仁在那一桌大声招呼众人道,而后瞥了苏寒林一眼。

一个穿着一新的女工也端着一大盆烤鹿排,走到这一桌上,她腼腆地朝众记者一笑,软声款语地请大家慢用,然后她压低嗓门对柳杉杉任莉芳道:“这可是野鹿,自己从坡上跳到我们鹿栏里,摔坏了,然后就自己死了。不过,还没死透,就给宰了,跟活杀一样。”

“真的?”任莉芳兴奋了。

兵马俑过来了,他在鹿场显然担任点小职务。他接着那个女工的话,笑道:“把你们不骗呢,是野鹿!这个味道,美得很,先尝尝,尝尝再说话。”

“哇,快吃,野鹿肉,大补!”任莉芳欢快地对大家道。

于是一桌人面露喜色,闹哄哄、急煎煎地直接将手伸向鹿排。

“他没这个福分,是和尚,不吃荤。”许家辉用牙撕下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大嚼着,对劝苏寒林动手吃鹿肉的兵马俑说。

苏寒林眼神迷茫地看着许家辉,看着这个同样可以将保护野生动物的稿子写得有声有色的越南民兵,他想起了许家辉同他说过的一次云南之行。

从昆明驱车前往曲靖的途中,不断出现一家家野生动物餐馆,餐馆门前都摆着摞着一只只铁笼子,笼子里全是活的穿山甲蟒蛇之类的“野味”,年青的服务员机械地招徕着一辆辆过路车。

许家辉说过,在云南广东广西这些地方,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你吃不到的东西,这些地方不论城乡,都是吃野生动物的重灾区,苏寒林记得当年许家辉说这番话时,一脸愤愤然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大啖野鹿肉。

苏寒林黯然神伤地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看着精神有些萎顿的苏寒林在喝闷酒,柳杉杉想劝几句,可她找不着可以用来安慰他的话。杀山鹑和那头野鹿的死,同样使她感到有些情绪低落。她一手不住地转动着酒杯,一手轻轻地点击着桌面,觉得郁闷极了。

热气腾腾的炖鹿肉端上来了,于是桌上又是一阵欢呼。

一双双筷子立即横七竖八地伸了过去。

几道菜一上之后,大家便开始正式喝起酒来了。依然是人人过关,此后依然是捉对撕杀。

苏寒林谁找他划拳他就划,输了拳,让他喝他就喝。到后来,柳杉杉发现苏寒林有时赢了拳也喝。

他似乎完全无所谓,喝也行,不喝也行。

柳杉杉知道苏寒林离大醉已经不远了。

除了熊元庆那一桌,其他桌上的人,喝了一通酒后,有的便到其他桌上扎堆,去找自己的谈话喝酒伙伴了。因为中途不停地有人离席,所以有些桌上的人,也不停地出现重新组合。有一些餐桌被空了出来,那些人去桌空的餐桌上,便杯盘狼藉,一片落寞。这样的餐桌和依然在喝酒并且还喝得热火朝天的桌子,形成了一种极怪诞的对照。

柳杉杉总有一种感觉:这些依然热气腾腾的酒桌,行将树倒猢狲散,是兔子的尾巴。但她所期待的这种结果,一直没有出现,食堂里的人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

一种掺杂着无聊无奈和落寞惆怅的情绪,写在了柳杉杉的脸上,她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孤独,是一个人的盛宴,一群人的盛宴,是一群人的孤独。

在席上一直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的任莉芳,终于闭嘴了,她目光呆滞地坐在一边发愣,那个老汪流着口涎,一手搭在她的大腿上,向她介绍格萨尔王的那些说唱艺人的传奇经历。而严明则无缘无故地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放声大笑。小宋完全趴下了,开始呼呼大睡,只有许家辉和苏寒林还在拼酒。

许家辉死缠烂打,苏寒林怎么都不能脱身。许家辉一口酒,一口肉,越战越勇,他说他今儿决不放苏寒林过门。

这时候的许家辉,变得极为好斗,且充满着霸气,柳杉杉几次准备离席而去,都被他一把拖回来,粗鲁地摁在座位上。

酒精将一个文明人,风化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这种角色的迅速变换,使柳杉杉对酒及酒鬼本人,都感到一种排斥。

苏寒林过五关斩六将,放倒了老汪小宋严明他们几个,显然有点不胜酒力了,柳杉杉代苏寒林喝了几杯酒后,被许家辉坚决制止了,这让她非常生气。

知道她是这一桌中惟一清醒的人,许家辉就让任莉芳同她喝酒,但庆幸的是,被放倒的人是女主持人,要不然,此时此刻被人手搭大腿的就该是她柳杉杉了。

苏寒林又输了一拳,从酒碟中提出一盅放一边道:“等个。”

“不成,干!一拳一个,现了,不等!”许家辉目光严厉,脸色冷峻,没有一点儿通融余地。

苏寒林的头脸,如同从水里头捞上来的一般,湿漉漉的,另有一昝散发拖挂在额头上,显得有点落魄。

柳杉杉见此不觉有几分心痛,明知没有一人可能出手相助,她还是用求助的眼光,向四周看去。

要是强巴在,就好了。不过,她突然记起昨天晚上在县招待所,看见强巴为自己的一杯酒,推三阻四,周旋了半日,显然他也是不胜酒力,所以说强巴即便在,也铁定自顾不暇。

这时,熊元庆和其他头头脑脑们开始离席,他们舌头僵硬地在大声说着什么,准备往外走去。一见主桌的人到此为止,其他桌上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准备撤了。

窗外,为篝火准备的木柴堆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被安放在食堂外的音响,这时开始播放曲子了。

从其他桌上晃回来的小钮,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凶凶地看着苏寒林,大着舌头喝道:“苏大…大记者,不喝…可…以,那就吃…肉!”

小钮说完,横七竖八地拿起筷子,将盘中惟一的一块粘乎乎的鹿肉挟起来,通的一声搡到苏寒林的碟中。

许家辉的眉毛呼的倒竖起来,他生气地斥责小钮道:“瞎…掺和啥,要…你!”

苏寒林像从来不认识小钮似的,眯缝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小钮。突然,他的眼珠向前一拎,手一挥,将面前的小碟子小碗,一古脑地扫到地上。

碗碟在地上的碎裂声,声惊四座。

走到门口的熊元庆才仁他们和沿四边墙立着的鹿场服务员、仍在大快朵颐的酒囊饭袋、严明任莉芳老汪他们都睁大眼睛,一律吃惊地向苏寒林看来。连呼呼大睡的小宋也抬起脸来,迷迷瞪瞪地看着苏寒林。

苏寒林嚯的站了起来,柳杉杉赶忙一把紧拖着苏寒林。

“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你们!”苏寒林一手摁下柳杉杉,指指全部同桌,继而如同清点人数似的,摇动手指,指着熊元庆才仁这一拨人,“什么东西,吃天鹅肉?民间怎么说的?癞蛤蟆!你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癞蛤蟆!”

柳杉杉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小钮一开始真吓住了,但一听到底下的话,他就放下心来了。

“苏苏苏寒林!”许家辉仿佛从远处叫着苏寒林的名字。

“你们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这世上,没有你们不吃的东西!”苏寒林声音发颤地说道,“上帝曾经充满着信任地对人类说,要生养众多,遍及大地,治理好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动物。上帝瞎了眼了,把世上的众生灵,托付给了你们这些嗜血成性的人类,尤其是你们中国人。你们是世上所有动物中,惟一以糟贱大自然为己任的物种。大自然的命运,就是你们人类的命运!”

“哈哈,这厮,把自己划成异类啦!”老汪兴奋地拍打着两眼依然发直的任莉芳的手背嚎道。

熊元庆笑意盈盈地看着苏寒林。

“你们就是这个地球上的癌细胞!”苏寒林旁若无人地挥动着手臂,如同演讲般地高声宣布道,“这水球上,如果没有你们这种两足兽,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绿,世界更美丽!”

苏寒林颤巍巍的身姿和颤巍巍的声音,在这一片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餐厅里,带着一种可笑,但同时又显出一种至尊的不屈,如一具明明灭灭的烛火燃烧着。

苏寒林仿佛看到一只只飞禽收敛着双翅,如一枚枚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他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大笑声。

“有朝一日,这世界上的动物,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你们人类的食谱,或者干脆将你们人类…从这个地球上抹去!”苏寒林近乎尖叫地大喊道。

柳杉杉胸口感到一阵阵的震痛,她毫无羞色地紧紧握住苏寒林那只冰冷彻骨的手。

突然,哄的一声,整个食堂里爆出一片石破惊天的笑声。

“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两足兽!”

“原来,你这小子反人类!”

“嗬嗬嗬,哈哈哈!”

苏寒林一愣,摇摇脑袋,环视着捧腹大笑的众人,拨掉柳杉杉的手,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

一路上,他对任何人一律视而不见。

柳杉杉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在跑过熊元庆才仁他们身边时,她听见熊元庆饶有兴趣地看着苏寒林的背影,对一脸愠怒的才仁说:“这小子有意思!”

才仁不屑地答道:“有啥意思,神经病!”

一股风呼的一声,将刚出门的苏寒林的衣服撑起来了。

柳杉杉觉得仿佛负重千钧的苏寒林,很孤独,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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