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此学会了一个人闲逛。从中午一直逛到天黑,直到发现自己没地方可以去了,才被迫回家。

周末,一大早爬起来。无端被妈训了一顿,她问我是否昨天黄昏把坤伯伯晾在外面的裤子剪烂了?我支支吾吾,没反驳不是,也不敢承认是。坤伯伯是妈生意上的朋友,他和他的家人经常到我家仓库里喝茶,谈论买卖上的事情,我自小对那些事情没兴趣,因此,对她的朋友也不感兴趣。坤伯伯个子矮小,眼睛贼亮,就一副生意人的精明相。

有一天,坤伯伯趁妈不在的时候对我说:

“你老是这么调皮捣蛋,长大了就给我们家当孙媳妇吧!我们家平平喜欢你。我稍后就给你妈下聘礼……”看着坤伯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生气了。
“我才不要嫁给你们家当孙媳妇呢!我不喜欢平平!他在我们班里的成绩老是倒数第二。”这下好了,坤伯伯笑得更起劲儿。
“不喜欢也得喜欢!我们家和你们家是世交好友,你一定得喜欢平平的!”
“我偏不!我干嘛非得嫁给他呢!”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孩其实不懂什么是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儿长大了非得嫁给一个男孩儿不可。其实,到现在一把年纪了也没弄懂那个道理。但是,心里就是不愿意嫁给一个成绩差的男生,我觉得那是耻辱。
“你想得美了!我妈不会答应的!我妈要我长大了当科学家的!”我委屈极了。想哭但不敢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我想,一个未来的科学家怎么能嫁给一个书读得这么差的人呢?
“我跟你妈说好了的,你没的选择了。”坤伯伯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我就真害怕了。
“你胡说!”

为了躲避坤伯伯的聘礼,我左右想不出办法反对他,我急死了,而且还哭得很凄惨。因为,据老人说接受了聘礼就得嫁给那个人了。

最后,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观望对面繁闹的街市,人群中我看到一个人背着背囊向着一个方向走远了,这才突然使我想到可以离家出走。我兴奋啊,立即把书包背在肩上,还从瓷罐里倒出我所有的财产,卖酱油瓶挣得的四角钱来。这是我离家出走所有的盘缠了。也许不够,但是,足够买一张去东莞的火车票,学生半价。不过,东莞没有亲戚也没有同学,人在应急之下,什么顾虑都管不着了。

正好那天是小镇上的墟日。很多东莞婆挑着香蕉啊凤梨啊乘坐小火车到这里来卖。我家距离街市和学校只有几步之遥,我被拥挤的人群推来推去,终于控制不住,被一阵喧嚷的叫卖声和讨价声推挤到人群当中去。长长的马路两旁都摆满了箩筐和地摊。还有一些人家将米店里的米也弄出来卖。也许那是小镇最热闹的日子了。

我和那些买卖的人群肩膀挨着肩膀,简直是零距离接触。我天生喜爱热闹,一时头脑发热,把离家出走的计画都忘记了。

这里的女人头上都戴着客家凉帽,说着像唱客家山歌一样的客家话。我在那个移民城市里,什么稀奇古怪的语言都能听懂一些。我远远地就被一摊卖小人书和旧钱币的摊子吸引了去。

没上学之前翻阅过连环画,我非常喜欢书里的插图,以前读不懂字,就看那些生动的插图来理解整个故事。现在,懂字儿了,就不再想看插图了。不过,那浑身被涂上泥土的古代钱币更让我着迷。

我琢磨了许久,那真是古代留下来的钱币吗?

“叔叔,这是什么年代的钱币啊?”
“周朝。还刚出土不久的,你看看,它身上还带着泥巴呢。”小贩叔叔正儿八经地解释道,还真把我当回事儿。
“周朝是什么朝啊?有多长时间了?”我对古代充满了好奇。
“几千年了,这鬼东西留得越久就越值钱。想买吗?”
“想。那就是说,留到我长大了就可以卖很多钱啦?”我像个小财迷那样计算着以后如何把旧钱币卖出去,卖很多钱,然后就可以到处去玩了。
“哇,几千年了呀。”我问他一枚周朝的钱币要卖多少钱。
“四毛钱。”他毫不客气地说。
“那,这枚呢?能便宜点儿吗?”我举起一枚圆形的钱币问道。
“那是乾隆年间的东西,三毛。”
“你说周朝距离清朝也有几千年,那为什么只差一毛钱呢?真没意思!”我感到无比失落,一个这么远久的时代,距离另一个远久的时代,他的差价竟然只有一毛钱。半瓶百事可乐也得一毛五分。但我始终没弄明白,对一个时代的认识究竟意义在哪里。周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清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是知道,我对一切和我有距离的事情都感到好奇。

最后,小贩以两角五分出售了那枚周朝刀形的钱币。

我把钱币放在书包里,一直不停地看地摊上的不同货物。连大头菜也不放过。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不断地问人家价钱,问那是什么东西。有的小贩一开始对我还算客气,都一一告诉我。但是,有的就看穿了我的无聊,甚至赶我走。

身上还有一角五分的银两。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不应该买钱币。但是,我又不怎么后悔买下了。可是,没钱怎么离家出走啊?

我沮丧地坐在路旁的石板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偶尔会遇上一两个同学手缠着母亲一起逛街,没等她们看到我,我就赶紧躲在小贩的背后,假装没看见。

就那样无所事事地重复着熟悉的街道。几个来回又碰上卖钱币的小贩。

“叔叔,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几千年前的钱币不会烂掉?”
“你这孩子咋这么啰嗦呀?刚才不是问过了吗?!那是青铜制造的钱币,怎么会烂掉呢?”他不耐烦地说道。
“哦。”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
“还不回家去?做功课毛?(客家话:没有)?”隔壁那个卖旧小说的小贩叔叔跟我答腔。
“毛啊。明天做嘛。”我也说客家话。

不过,卖钱币的小贩这次却赶我走了,他叫我别老是兜来兜去,应该回家。我真想说,我不能回家,但又不能跟他说,我打算离家出走,不够钱乘小火车去东莞。我一直对小镇上的小火车充满了幻想,也对来卖东西的东莞婆们充满了幻想。我相信,火车能把人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又绕了几个来回。我没再到小贩那儿问青铜钱币的事情了。看到他的时候,我就露齿而笑,赶快走开。我知道我惹他烦了。很快天黑了下来,街上卖东西的贩子都走光了。连东莞婆们也赶末班火车回去了。

我傻站在路中间,茫然极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饥渴交迫之际,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一个没亲人可以投靠的孩子。我再次哭了,我突然想到,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爸爸老早就不要我了。越想越真,也就越哭越感凄凉。暮色中,火车的汽鸣长长地划过天空,我昂首看了一眼,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离开这里,到一个遥远得没人认识的地方独居。

我被迫硬着头皮回到我害怕的家。还有等待我的令人恐惧的未来。我一生对婚姻的恐惧,就从那天开始。并且,成了永恒的拒绝。

妈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家里也没看到坤伯伯送来的聘礼。可是,第二天下午,坤伯伯就带着被剪坏了的裤子来我家了。

我当时还想,明天上学,平平如果还背诵不出课文,我就把他留到天黑才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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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女作家,独立中文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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