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说,秋凉了,来过中秋节吧。叫上老康。
于是开上我的老红车,三人同赴伊萨卡。萨斯奎汉纳秋水幽蓝,令人心旷神怡。在一个叫“半瀑布”( Half Falls)的河畔小公园午餐,吃王康带来的盐茶鸡蛋、卤排骨、三明治。河岸上有个十几辆车的小停车场,几张野餐桌及烧烤架。树荫下两家阿米什人也在野餐,铺开家织的毛毯,从柳条篮子里拿水果面包香肠。王康问,肯定是阿米什人吗?我说错不了——你看他们衣着,男人蓄长鬚,戴宽边黑帽子,黑西装、背带裤;女人戴系带软帽,欧洲中世纪式的,不戴首饰,穿及踝素色长裙。再有看眼睛:和善透明。王康叹息道,可惜了,美好易摧,成了文明之孑遗。又问为什么叫“半瀑布”?我说我也不明白,你看那边有一道自然形成的“拦河坝”,壅高了水位,但也算不上瀑布呀。我查了一下,是指这一段落差大,水流湍急,在河底造成了几个连续的深坑。对于我来说,这“半瀑布”倒是贴切:此处是我到一平家的一半里程,160英里,真是很奇妙,几乎一英里不差。这是我的“中途岛”,每次路过都会在这儿歇歇,亲近那幽蓝的处女之河。
从萨斯奎汉纳河爬上阿巴拉契亚山脉,道路盘旋而上。白桦和白杨一类北方树种开始出现。金色的北美黄花开得正盛,泛滥成灾。忽然车里有异香,王康问“什么气味”,我说是麝香猫,有辆车压死了一只麝香猫。美国公路上压死的动物太多,有人戏称美国的野生动物是“平面”动物。东部压死的是鹿、熊、松鼠、猫狗鸟类。西部是美洲豹。东南部是鳄鱼、蟒蛇。王康问,压死的动物可以吃吗?鹿肉是珍品啊!当然能吃,据说西维吉尼亚某小镇还有一个“路杀动物烹饪节”呢……
天黑前赶到一平家。主人已做好一大桌肴馔,虚席以待。那天喝的是“酒鬼”,酒香扑鼻。皆称好酒好酒,喝醉了可以说鬼话。酒过三巡,一平问我近来写得如何。我说停笔好久了,乏善可陈。写到林森,当时的国家主席——现在视他为蒋的傀儡,其实是个很伟大的人物,带着“流浪国会”奔走数省,契而不舍制定宪法,其艰难悲壮,胜于费城制宪会议。由是想理清民国法统,又延伸读到美国。美国“高级法”背景是“五月花号公约”之圣约精神,又读到人类法哲学基石——《圣经》中八个神人圣约。美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法学家伯尔曼认为,当代西方忽视了法律中原有的宗教因素,法律因而失去了神圣性而沦为一种世俗工具…… 心得是“好奇害死猫”——就民国制宪读书、做笔记,绕的圈儿太大了。下决心打住,回去一定动笔,哪怕先写出一个字。
王康说,绕的圈是大了点,这也是常有的事。作为思想和人物的背景,背后下的功夫,否则如何判断?
北明说,我写庚子国难,也有这个问题。史料浩如烟海,好奇害死猫。
一平说,可不是,过去咱们议论过《红轮》。长处不说了,英雄式的写作,作为长篇小说,历史叙述太多,文学细节不足,还不如就写成历史著作。你这部长篇,怕也要淡化历史。
我说,有时难以定夺。我自己有感觉:虚构部分得心应手,至少自己深为感动;史实部分很难逃脱干涩二字,谁来处理都差不多。又无法割舍,即便文学性不足,但构成宏大史诗之背景。沃克《战争风云》有创造,把战局、战略分析以不同字体另辟一节,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干脆跳过。沃克是大师级作家,战略分析也写得有文学性,不过我不敢学,有剽窃之嫌。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稍有犹豫处一律割舍,尽可能减少人物,淡化背景。
王康说,这么大作家了,自己把握吧。自己能通过的就是好。中国传统美学讲究气、势,是内在的生命力。不必过度自我约束,本来写大作品就难。
北明说,如你常祈祷的,把自己和作品完全交托给圣灵吧。
沉默良久,王康感慨道:我们不仅是史诗的见证者,还是参与者。岁月过去,未来的人们会羡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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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主人夫妇热情相邀去卡尤加湖驶帆,说刚买了一艘旧帆船。到码头一看,居然是一艘正儿八经的帆船:通体洁白,如一棵浮在水面的白桦,全长26英尺,两面三角帆,还有一外挂式辅助引擎。北明一跳上船,便张开双臂,欢呼道:有船阶级!咱们一平周琳,现在是有家业的老地主了!有房有地,有森林,有卡车,又有了船!一平傻笑不语。周琳说,看上去很新,不过是40年的二手船,两千多美元。钻到舱面下一看,有卧室,有厕所,空间不算小,真是意外的惊喜。发动外挂引擎,解缆起航。夫妻俩配合,升起两面白色三角帆,便乘风破浪了。王康仰望着满风的白帆和耀眼的蓝天,吟诵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伊萨卡、卡尤加——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周琳说,长风破浪那还得过些日子,等一平学会了使帆。帆船学问很大,横风、顺风、顶风。他现在的水平,配合上舵,勉强能控制航向,风向复杂就不行了。说着拿出月饼、红葡萄酒、水果,大家便在湖上过中秋。不是周末,湖面上船只稀少,随风漂流,尽兴而归。
晚饭前读了刚完成的刘湘之死及灵榇回川一章。次日晨又读了蒋公设家宴为法肯豪森送行一章。反应比昨晚那段热烈,从细节入手的虚构,文学性强。
盘桓三日,该走了。一平夫妇依依不舍,殷情挽留。北明解释,明日巫宁坤先生95寿诞,要赶回去为老人家祝寿。我说,前几天去巫公家为老两口读了徐州突围一章。老先生每次见面都要问我写作进度。——他是陈纳德飞虎队翻译,我写的就是他的战争。开读前,老先生郑重其事,念叨这是历史的一刻,要照相,要录音。我说免了免了,要这么正式我就不会了。心里却自语:我活在我死后。巫公拿出上好的伏特加往桌上一蹾:喝!便读边喝!女儿巫一毛边做饭边听。一节节读下去,忽感觉有异,抬眼一瞥,见巫公紧握老伴怡楷之手,闭目垂泪。怡楷大姐叫停,问老先生有何不适,递过一杯温水。巫公推开,说为什么喝水?喝酒!浮一大白!老先生情比山重。每次去,总要下楼,送到楼门外,后来走不动了,也要送到电梯口。不是唱福斯特的《老黑奴》“I am coming,I am coming……”(“我来了,我来了……”)便是念叨陈寅恪的一句诗:“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13
记得有一次去伊萨卡,一平正在修200年老房的廻廊。漏雨了,地板也歪斜了。我弯下腰一看,下面的木柱朽烂了,全要更换。北明说,今天不谈文学,帮你干活儿,换柱子。周琳说你们的时间宝贵,而且这也不是三两天的活儿,让一平慢慢干吧。一平直起腰,撂下手中的撬棍,抻起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倦倦一笑:哪儿能呢?你们来,谈谈文学是过节。修完这廊子,整座房的外墙板也得换,木板的,都朽了。要搭架子登高,我计划雇一年轻人。这一带都是穷白人,打零工的很多。大超市、大银行一来,传统的小店铺、小银行只有倒闭……嗨,这房子太老,永远修不完!
我一愣,掐指一算,可不是吗,几座老房,都是捡来的便宜货,不是漏雨漏水就是跑电。轮着修,轮着坏,哪儿是个完呢?
一平感叹:人老了不能住老房。干点活儿就喘,修不动了!
心里一惊,自己也体力大减。岂不是说“河畔小屋”梦碎?再过两年,白给一座老房子也修不动了。却避开这话头说起形而上: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想必都没修过老房子。“诗意地栖居”很诗意,“诗意地栖居”不容易。洋人哪儿懂咱们中国流亡者!
一平说,可不是,不如说“勤劳地栖居”来得实诚。你给我的那本写河狸的书我读完了。写得很好,从皮毛贸易谈到美国开发史。美国先民也是流亡者,因信仰被迫害的流亡者。打猎、采集、种玉米南瓜,胼手胝足,只盼望熬过这个冬天不饿死,哪儿来的诗意?荷尔德林、海德格尔浪漫化了。
我笑道,人太老了就消受不起这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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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读完炮兵团在泥泞中强行开进一节,去卡尤加湖驶帆、游泳。到湖心,一平操纵船,我和周琳下水。时值盛夏,湖水温凉宜人。游得兴起,便想朝岸边游。周琳劝止,说太远了。我说你不是每年都参加横渡吗?从湖心游上岸,不过是横渡的一半。周琳又说,万一风停了,汽油也没了……还是不要游那么远。又绕船游了两圈,想换一方位往康奈尔大学钟塔游。周琳挥臂追上来,麻利矫健,苦言相劝:望山跑死马,还是太远。一平一个人在船上,控制帆没绝对把握。——听话听音,总之是觉得我老了。忆年轻时,游长江120里,中年和北明游漓江40里,只能一笑,收拾起万丈雄心。又游了一阵儿,上船。爬舷梯时,两腿及腹肌几乎抽筋。周琳关照得对,到底是老了。周琳上船,夫妻俩配合驶帆,那船便吃满了风倾斜着破浪前进。一平把舵柄交我,料理带来的煮玉米、烤排骨和红葡萄酒。蓝天白云,舷边哗哗有水声。我感慨道,景色如诗如画,可惜无福消受了……今儿整个是一笑话:往对岸游,怕湖上没风,帆船追不上;往康奈尔游,一平开船追,把汽油耗光了也没追上。夫妻俩都笑,一平说,记得咱俩游密西西比河,也只有一两公里吧,还是顺流而下……是不是真老了……
又某日,船上除一平、我夫妇,尚有王康与一位来照料他的重庆友人。湖上风大,一平一人不好操纵,船就在湖上打圈。王康说,如此也很好,随风而去,随心所欲。一平就落了帆,打开他带来的野餐,边吃边议论早晨北明诵读的《荆棘鸟》片段,一平未完成的力作。餐后风更大,王康忽感头晕,或是晕船,或是美尼尔眩晕症,便发动外挂马达返航。风大浪高,靠不上码头。我说恐怕要逆风顶浪才行,我写了许多长江航运的事,知道点皮毛。一平有点慌神儿,说这是条小船,应该没问题吧?转一圈,还是想顺风停靠。我抓住缆绳,跳上栈桥,还没来得及往缆桩上绕,那船被浪一涌,擦着栈桥弹开去。北明大喊“松手”,我急忙扔开船缆。一平把船再次靠过来,北明在船边抛缆,我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北明疾呼“危险”,飞身下船,把我推开…… 事后我笑北明太紧张,船没把我挤死,你倒差点没把我吓死。一平肃然:侠女。北明是能为你舍命的人!我拍拍妻手背,表示感恩。我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后来北明说,她是看两个大男人迟疑不前,无人帮手。想一想也不能怪他们:王康是个病人,重庆友人视力极弱,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再有一日,也是风大,钢索上系的两条测风布条飘成了水平。一平没帮手,只升了三角副帆,未升主帆。风声猎猎,挂钩、接头等小金属配件在桅杆上清脆敲打,帆船在湛蓝的湖水里犁出白浪翻滚的航迹。那日同遊者是陈奎德夫妇,一位思想史、一位新闻史学者,似乎第一次坐帆船,格外欢喜。没有目的,随风游走,不知觉间日头已落,天色暗下来。船横风而行,走着之字航线,虽速度不慢,离码头还太远,便落帆启动后挂引擎。开足马力从初暮走到迟暮,方才回到码头。让奎德夫妇先下船,我二人再去停船。租不起栈桥边的泊位,只能停到远处一片锚地。图省钱就得费点事,要把船拴到系留浮球上,然后划自备小艇摆渡上岸。那天风雨骤至,刚拴好船,狂风便旋着豆大雨点砸下来,只好仓惶下舱躲避。过一阵儿雨小了,才锁了舱门去解小艇。独木舟式的小艇划起来很快,翻起来更快,一晃就把我掫进水里。从水里爬上这种小艇非凡人所能为,一平叫我上船,忙去拿外挂舷梯。深秋的水已很凉,心说等他开锁进舱找到舷梯,恐怕就冻僵了。赶紧游到船尾,在引擎边看准一搭脚处,抓牢栏杆奋力爬上船。一平说,郑兄还不老,居然能自己爬上船。我哆嗦着说,老则老矣,狗急跳墙罢了。找出小桶,戽水,小心翼翼再落艇,轻划桨,生怕再翻了船。天已黑尽,小艇贴湖岸轻盈滑行,头顶是树木探出的枝条,黑黢黢的,轻一碰便洒下一片雨珠。避雨时不免张惶,湿透了倒放松了,便有诗意在湖面浮动……

(和一平在卡尤加湖上泛舟)
多年后忆起伊萨卡,感觉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说得不对,一平和我也说得不对。——诗意不仅仅缘自亲近大自然的“栖居”,甚至也不仅仅是艺术加劳作。诗意是纯美心灵的向外投射,是一种光芒。如同阳光,凡照耀处尽为辉煌。穷也罢,富也罢,苦也罢、乐也罢,伊萨卡就是诗意。我们在一起就是诗意。
14
连着读完几本俄国诗人叶赛宁的诗集和传记,颇有感触。拿起电话跟一平聊,拉拉杂杂谈了许久。翌日晨,到后院树林边挖了棵小香椿树,加满一箱油,奔伊萨卡而去。
春天了,维吉尼亚迎春花盛开,到处一片片娇黄。一路向北,渐行渐冷。出发时开冷气,上山开暖气,到山顶下起雨,幸好没变成雪。纽约上州一平家,院里迎春花刚冒出花蕾,倒是鱼塘里锦鲤翻腾,从冬眠中甦醒了。鱼塘后向阳坡上,几丛旱水仙艳丽动人。周琳说是野生的。我说人种的,你没种,那就是老房主种的。一平拿来一镐一锹,两人在坡上树林边挖了个坑把小香椿种下,踩实,灌了一大桶水。我说我们家的香椿是从老魏“海边的豪宅”刨来的,多年了,长势很好,每年春天能吃两茬儿,现在又蔓延到一平的豪宅了。一平说许久不见了,老魏身体怎样?我说蹲那么久监狱,还能怎样?维持吧,总是走下坡路了。
餐桌上,接着昨晚的话题谈叶赛宁。思想混乱人格不完整,道德亦有缺陷,但诗歌感人,魅力至今。一个凭直觉、情感写作的真正的诗人。我着重谈叶赛宁的直觉与情感,这是他诗歌创作中突出的表现。他不可能不受十月革命的影响,热情讴歌“天上和人间的革命”,但直觉与情感突破了意识形态羁绊,仍然写出了许多明朗又忧郁的好诗。就像永远也说不尽的《静静的顿河》,不是思想,而是直觉与情感的胜利。我的问题是:我们被教育的底色是理性主义,到这把年纪已很难改变。那么,如何使感性不被习惯性的强大的理性所屏蔽?如何解放感性、直觉、灵感?如何使感性直觉与理性平衡?或者,如何尽可能挣脱理性桎梏打开直觉感性之门?
一平说,杜甫可学,李白不可学。叶赛宁、茨维塔耶娃是天才式诗人,学不来的。
我说,深受打击。诗人毕竟还好办,可借助于音韵的引导,还有歪门邪道,酗酒、吸毒。写小说的就难。
一平说,融解、消化——把理性融解到感性中。
我说,我也有我的办法,祈祷:祈求圣灵引导。换个角度,从创作心理上讲,就是放松,放弃理性,忠实于生活,不轻易排除理性所否定的东西。学习古希腊悲剧,承认矛盾双方的合理性、共存性。
一平说,悲剧性、命运感、神圣感是挣脱理性压迫的可靠依据,因为它们本身就是非理性的。不过小说跟诗毕竟不一样,郑兄不必过于担忧,意识到就等于解决了,几乎。
我说,你说得对,天才是学不来的,那么文学形式上的创新呢?有批评家曾有名言:中国作家被创新这条狗追得满街乱跑,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我自认是笨人,搞不来也不屑于那些现代派先锋派的花活儿,自我定位是继承古典主义。这跟咱们的文化保守主义是立场一致的。帕斯捷尔纳克说过一句话:能追随《圣经·启示录》叙事,即便狗尾续貂也是伟大的作品。这一句“狗尾续貂”说透彻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铅笔头,能追随神圣叙事、经典叙事,狗尾续貂也很了不起了。
一平说,只要生命力饱满,狗尾续貂也是伟大之作。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否则就拘谨了,反而不自然。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有不少涂抹之处,字迹大小不一,也顧不得笔墨工拙,可见作者悲痛不已,生命抖颤之状。此帖感人之处也在此。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作家最高境界是在写作中与神相遇。有这一条,就完全自由了,不必回过头来看有没有狗在追。
———
归途,再加满一箱油,翻越阿巴拉契亚山脉,沿蓝色萨斯奎汉纳河驶往维吉尼亚。
一遍遍听《日瓦戈医生》主题曲。那朴质纯净的三弦琴,把人的心都拨碎了。战争与爱情、悲剧,从俄罗斯大地蔓延到长江黄河,无数的画面、人物在眼前缓缓浮过……渐渐热泪长流。泪水的洗礼,温存地洗净灵魂……
一遍遍听《自新世界》,尤其是第二乐章,头一个乐句一出现,我的老红车便浮在了空中,道路与蓝色萨斯奎汉纳都消失了……
回故乡,回故乡,我要回故乡。
在某个安详宁静的日子,我要回故乡。
咫尺天涯,只要穿过一扇打开的门。
劳碌已尽,愁烦放下,不再天涯流浪。
母亲在那里边等我,父亲也等我。
许多人等候在那里,皆为我旧识。
回故乡,回故乡,我要回故乡。
咫尺天涯,只要穿过一扇打开的门……
我飞翔在空中,忧伤又自由……泪雾中,我模糊遥远地俯瞰着我的人物,看见他们演绎他们的故事,看见命运和辉煌的死亡……忽而,又如一只独木舟,在萨斯奎汉纳河或嘉陵江漂流。蓝色的蓝色的波涛起伏……啊,就这样一直漂下去漂下去……不看路标,不在意周围车况,不看速度表,只是下意识保持车距……时间空间消失,万物视而不见,如梦如幻,惟存绵绵不断的忧郁的流动……行至哈里斯堡告别萨斯奎汉纳,进入马里兰,越过波多马克河,进入维吉尼亚。天黑了,15号路两边的山峦、农庄、牧场都隐在夜色中……什么气味?哦,有人压死了一只麝香猫……世界消失了,我呆滞的双眼只须盯着前车的尾灯,老红车自动行驶……迟钝地想:向福斯特、斯美塔那、德沃夏克致敬。半人半神、爱的天使、神的第一小提琴手……心被充满,柔软而强大……
我的神,您怎能把这一切燃烧的,波动的情感揉在一起,一下子填进来?一颗小小脆弱的人心,怎能填进这么多东西!
我的神,让我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
15
某日读史,一位老兵的回忆。他从成都中央军校毕业时,大局崩坏,共军席卷全国,国军残部退守西南一隅。青年军人们走出校门就是战场,等待他们的只有覆灭、屈辱和死亡。毕业阅兵时蒋介石来过了,眼中噙满泪水,说了一句“同学们”,嗓子就哽住了。强打精神讲了几句话,坦承“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分发那天,天上飘着微雨。校长关麟征将军站在蒋介石铜像前,接受离校学生致敬。卡车载着同学们,一部接一部从他面前缓缓驶过。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军乐队奏起《友谊万岁》。关将军泫然泪下,自己亲手培养的学生,上战场就是送死。学生们也流泪了,和雨水和军乐混在了一起……
怎么会是《友谊万岁》——苏格兰民歌、美国片《魂断蓝桥》插曲?是老兵记错了吗?查证无误:该片在美国首映后迅速传到中国,成为除美国之外最早公映的国家。而且,令人惊诧的是,这样一部纯西方电影,竟然在中国引起比西方更为强烈的轰动效应。时在1941年,中国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刻。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献给了《友谊万岁》。找来各种版本,从电影原唱、独唱合唱到苏格兰风笛、管弦乐队,听得我泪流满面,难以自持。
我拿起电话,谈了我的感动,说到最后的军校毕业生在《友谊万岁》的军乐中走上必败的战场,几度流泪哽咽。自我解嘲说,看出息得,越老越脆弱,这些年,写这部长篇以来所流的泪,超过了我一辈子总和…… 马上发给你几个链接,你要听听各种版本。挪威天后西塞尔版最好……
翌日又发给他两个美国军乐队演奏版本,在电邮中写道:
海军陆战队军乐队演奏的那首是葬礼的速度。这首曲子也用于葬礼。
一甲子前中华民国大崩溃之际,一位伟大的老军人目送他年轻的学生(即俄国所称“士官生”)整装出发,一辆接一辆十轮大卡驶出校门,走向败亡之命运,军乐队所演奏的正是这支乐曲。每念及此,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成都中央军校毕业阅兵式和分发式,也是献祭和送葬的仪式。
再去伊萨卡,话题自然是悲剧式的军校阅兵式和分发式。
我的车太老了,只能放盒带,找不到《友谊万岁》,旅途上就听斯美塔那的交响诗《我的祖国》。其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绝美。于是,泪水般晶莹的萨斯奎汉纳河与伏尔塔瓦河便跟我一路伴行。从威廉斯波特开始翻越阿巴拉契亚山脉,萨斯奎汉纳河在深谷中流淌,看不见了。到一个叫“鳟鱼洄游”(Trout Run)的小山村,萨斯奎汉纳与15号路分道扬镳,与我同行的便只有伏尔塔瓦河了。
暮色中赶到一平的老房子,餐桌上已摆好八菜一汤。总是这样,总要到城里唯一的那家小小中国店买些时令菜蔬。端起酒杯就谈起一个甲子前最后的军校毕业阅兵,还有一个细节:首先举行升旗仪式,国旗未升到顶旗绳却断了。在全场注目下,青天白日旗颓然坠地。升旗人员用最快速度放倒旗杆,理好旗绳,重新升起国旗。这是一个凶兆。所有在场者都明白:国家气数已尽。
一平眼中闪闪有泪光。
我继续说:还记得吗,多年前,在谈论《伊利亚特》时你曾有一段话:如果理性地去想,《伊利亚特》不就是两伙衣衫褴褛的部落,为个女人,操着刀棍石块,杀来杀去吗?哪里有什么阿克琉斯、奥德修斯、海伦、雅典娜、奥林匹斯的众神。今天,将全世界诗人绑在一块儿,也写不出一部《伊利亚特》,人再也不可能有荷马日神般的爱和幻想。文明的进步,使人丧失了神话的能力。荷马是永恒的。——你说得对,荷马是永恒的。你敏锐地触及了一个深刻的主题:无谓的命定的苦难。
近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伊利亚特》。莎士比亚不服气荷马,另有高论,认为《伊利亚特》无聊。特洛伊战争打了十年,毫无意义,无非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于是莎士比亚重写一遍,把《伊利亚特》中的神祇去掉了。(跟托尔斯泰有一比,托翁重写福音书,把有关耶稣神迹的地方都去掉了。)经莎士比亚这么一改,荷马的深刻性顿时显现:使《伊利亚特》壮丽可畏的正是那些神祇。你多年前那段话可以引申、发展了。
一年多前,我在读沃克《战争与回忆》时作了个读书笔记。(为了写这部抗战史诗,我把能找到的二战回忆录、传记、小说都读遍了。)一位犹太学者在集中营里与难友们谈文学——当然这是沃克的思想:正是因为神祇之间的争吵,甚至出手参战,荷马的英雄们成了棋子。在神祇们这场无公平正义可言的荒谬闹剧中,荷马的英雄们像男子汉一样高尚英勇地战斗了。他们不顾神祇们的偏袒、反复无常,表现出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慨,战斗到最后一息。沃克借他的人物之口指出:这就是荷马所看到而莎士比亚所看不到的伟大悲剧。这就是人类困境中最古老的问题——无意义的邪恶和苦难。沃克的思想很深刻,他并没有停留在《伊利亚特》,而是继续追溯到更为遥远的《约伯记》。《伊利亚特》是公元前8世纪,《约伯记》大约是公元前15世纪,是圣经中最古老也是最难理解的篇章。
跟许多伟大作品一样,《约伯记》的主要情节是简单的。撒旦和上帝打了一个赌:撒旦对上帝说,你喜欢的那个义人约伯固然正直,那是因为你给了他那么多福分。你把一切都拿走,再看看他有多正直吧。上帝接受了撒旦的挑战,同意了。于是撒旦降下灾难,夺走了约伯的一切。约伯却说,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撒旦继而降下可怕疾病。约伯痛苦不堪,爬到灰堆上,用瓦片刮遍体毒疮。他的三个朋友来看他,要他忏悔:你一定是有罪的,因为上帝不会无端降祸。但是约伯认为自己无罪可认,反而跟上帝要一个答复。上帝暴怒,在一阵风暴中呵责了约伯,认为这一切他不能理解。但上帝称赞了约伯,说他坚持真理,并谴责了那几个认定约伯必然有罪的朋友。沃克借他的人物之口宣称:约伯无愧于上帝创造的那一把尘土,“约伯是整部圣经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无端的苦难中,坚持了正直与真理。
讲不下去了。泪水潸然而下。
我又想起了那场最后的阅兵式,依稀听到了军乐队演奏的《友谊万岁》……
一平也满眼是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俄而轻声说:“整部圣经中唯一的英雄人物”,话说到最满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国军、蒋公以及中国的命运,早在雅尔塔会议时就被诸神决定了。悲剧英雄。他们如此英武、高尚,即使面临毁灭,仍战斗到最后一息。这是一个深刻的主题:约伯式的无谓的命定的苦难。英雄悲剧也就是人类文明的终极意义,美的最高呈现。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更加靠近的是《伊利亚特》和《约伯记》,而不是《战争与和平》与《静静的顿河》。我写的是英雄史诗。
一平:有荷马的英雄和圣经约伯在支撑你,郑兄,勇往直前吧!
16

(萨斯奎汉纳河落日)
终有一别,是该停笔的时候了。
我拖曳着独木舟沿萨斯奎汉纳上溯,去追寻那些已逝的珍贵岁月。一天又一天,一滩又一滩。我的桦树皮独木舟太小,载不动太多的绿松石、红宝石、蓝宝石。我到不了伊萨卡,搁浅在北美鳟鱼沖滩的小河汊里。
文章已经太长,不可能无休止写下去。与一平20年交往,蜻蜓点水般写,大致按时序,已写到2017年,就此收笔吧。自一平骤逝,我停止多卷本长篇写作,开始蒐集整理我们之间的通信,精选其小部,编成一本24万余字的《四叶草(一平、王康、北明、郑义文学通信集)》,然后写这篇伤悼文字。不觉竟写了4万余字,远超出体例。再写下去,或许两位亡友会不快了——还要加上一位忘年交巫公。多年来,他们总是激励我,鞭策我,要我心无旁骛,写完这部大书。他们故去之后,就成了留给我的如山遗愿。
我必须拦腰斩断,尽快结束这篇文章。
后来这些年,我仍然不断沿了萨斯奎汉纳河翻越阿巴拉契亚山远赴伊萨卡。一次又一次,大致是每写完一章就跑一趟。我从来不认为那是“沙龙”,因为既无贵妇主持,也似乎有些做作。伊萨卡是漫谈,艺术、心灵之对话。常常是两人,有时四、五人。每次都会谈及我正在写的史诗长篇,也朗读、讨论过一平的诗作如《特洛伊组诗》与《荆棘鸟》,北明的散文和王康的大画《审判幽灵》。自然也总会谈起中国、美国。
常常,当驾驶着我那上世纪红色丰田塞纳顺萨斯奎汉纳上溯时,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总想去遥远的伊萨卡?最直接的理由是:一平。他是伴随我漫长写作一章一节读下来唯一读者,焚琴煮鹤时代的知音。次之:葡萄园。“诗歌把诅咒变为葡萄园”。伊萨卡的葡萄酒喝多了,我的心也化作葡萄园,文字再无戾气,似有了淡淡酒香。更深的理由缘自一平的一句话:“我们在一起就是祖国”。是啊,梦境里牵着心的父母之邦。这句话还应加以解释:伊萨卡寓意祖国。我的漫长写作与一平同样漫长的阅读,带我们一千次回到故国,从云端俯瞰战火中的土地,血染的桐花、木棉花和杜鹃花,大江上白帆点点,纤夫们吼喊着号子,轮船闪避着炸弹,拖着长长尾浪……我们的泪水是流在一起的。俄国流亡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有言:俄罗斯流亡者“把自己的国家种植在自己的精神里,当作自己的命根……”——我是他们的追随者,把祖国种植在我的史诗长卷中。这是一种反向的种植:把形而下之物种植于形而上之土地,把今生今世种植于天上的葡萄园。
萨斯奎汉纳鳟鱼总要回溯出生之地。
——除了基因与自然情感,人比鳟鱼总要多一点什么吧?
那么,多的那一点是什么呢?每当我沿河而行,总要这样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诚然,萨斯奎汉纳就是我的嘉陵江、长江、巴比伦河、沃尔塔瓦河,但似乎还有更多一点,那会是什么呢?
没有航标的萨斯奎汉纳并不回答,只是低唱着流淌。
我知道,意义必然在岁月中自然浮现。
直到某个深夜,我翻开加拿大学者谢大卫所著《圣书的子民》,得到了某种暗示:你走进了史诗。
——伊萨卡是希腊史诗。伊萨卡——家乡、祖国之象征。荷马在《奥德赛》中展示了特洛伊战争后英雄返乡之途的漫长与艰险。
——接下来是罗马史诗。罗马——新世界、新家园之象征。维吉尔在《埃涅阿斯记》中记叙了特洛伊毁灭后失败者逃离故乡,到遥远未知的地方创建罗马,开启新世界之伟业。
——再往后是出埃及史诗。应许之地——自由的象征。走出奴役,永不回归。相信总有一天会到达应许之地,跋涉不止,子孙相继。出埃及千年之后,在《新约圣经》中,使徒保罗加以补充:不要把应许之地视为流亡的终点。地理的、历史的、政治的耶路撒冷也会变成奴役之地。那看不见的“天上的耶路撒冷”才是真正的自由永恒的家园。真正的朝圣之旅是灵魂的而非地理的。
——如此,从荷马,经由维吉尔,再到保罗,史诗得以提升。返乡之旅升华为朝圣之旅、灵魂之旅。
一道明丽之光刹那间洞穿我心中的浑沌。
这正是比萨斯奎汉纳鳟鱼多的那一点:我们灵魂深处的渴望。
萨斯奎汉纳—伊萨卡,我的文学之旅、友情之旅、心灵之旅!
萨斯奎汉纳悠长,而我的独木舟渺小。
纵然我的独木舟渺小,却满载无价的绿松石、红宝石、蓝宝石。
———
我生性愚钝,总是后知后觉,多年后方理解前事。当我开悟之时,知音如落花飘零,在永恒之河里逐浪而去。
2019年秋,巫宁坤老先生辞世。新完成的陈纳德—飞虎队章节没来得及为他诵读。临终病榻旁,北明为他唱了贝九终曲《欢乐颂》。小声附耳,为老人送行。
2020年春末夏初,王康辞世。之前一平来探视,实为诀别。口呐,不知说什么好,一路哭泣着返回伊萨卡。王康呼出了最后一息,我从我家的花园里采尽所有红葡萄酒色蔷薇,堆满他的灵床,并向一平报告了他在花丛中安详宁静的遗容。遵照王康托付,将骨灰漂葬于他常散步的小河。那小河流进天鹅之河——波多马克,汇入大海。葬礼上,北明为他唱了《马车从天上下来》。
2024年冬,一平辞世。死亡猝不及防。他似乎有预感,在电邮中写了这样一段话:“伊萨卡是美丽的地方,于此世就算是尽善尽美了,永远令人怀念!我们和康兄一起度过了许多可贵的时光,有过那么多珍贵的交谈。”半月后,去世前7天,平安夜,给我们传来他未完成的史诗巨作《海力布》。无言的托付。一周后,2025年新年到来前夜骤逝。北明从楼上书房哭著跑下来:“一平死了!”
翌日晨,我们悲切地奔往伊萨卡。
最后一次沿着蓝色萨斯奎汉纳一路向北。
处女之河,你多么美丽而忧伤。
Rest with the angels, Till we see you in morning.(和天使们一起休憩,直到我们在清晨再见。)
高山流水,子期伯牙,不过尔尔。
然我不能破琴绝弦,盖有亡友重托也。
———
谨以此文怀念那些遥远而珍贵的交谈。
年轻的日子,
如今一去不复返。
朋友们已远去,
远离了棉花田。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福斯特《老黑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