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逃出生天

铁诚连夜渡河去了河东的马铃滩。王天华此时已经从东北调回胶东,铁城找到他说了父亲被抓的过程。

天亮时他和姑父王天华骑着大白马赶回坊子,见父亲赤着脚,盘坐在土炕上大口撕咬着半只烧鸡,那只大黄狗也已经放了下来,趴在树下用舌头舔着一碗稀粥。“巴骨头”叔叔却不见踪影。

舅舅,出了什么事?

王天华让铁诚去栓马,一步抢进屋子问李德乾。

李德乾喝了一口酒,不无抱怨地说:你们八路真不讲究,我救了你们的人,把枪送给了你,还要枪毙我!

王天华:你没提我的名字吗?

李德乾:我说了呀。人家根本不认识你!

王天华不信:不可能!抓你的人是不是原来16团的?他们团长还是我发展进队伍中的呢。

李德乾啃着骨头边吃边说:那当官的说是啥胶东军区地工部锄奸队的,我说了把枪送给你,谭冠三谭大县长,人家根本不信!人家说平度民主政府的县长姓王,不是什么谭冠三!

李德乾不满地嘟囔着,人家还说我肯定是把枪送给还乡团了。

王天华一听,猛拍了一下大腿,知道闹了误会。当年的平度一个县有三个县长,日伪的张松山,国民党的张金铭和共产党的王天华。而王天华是他参加革命改的名字,李德乾只知道谭冠三,不知道王天华,锄奸队的人当然信不过他。

王天华又问:那您是怎么脱险回来的?

跑呗,我还能等着天明吃他们花生米啊。

李德乾吃饱了,抹抹嘴说:锄奸队的人把我抓到北边的一个村子,关进一个大宅院里,我被他们绑在一棵大柳树上,院子里横七竖八捆了十几个,都是夜里抓来的。我坐在树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叫我名字,德乾,德乾,别睡了,快逃吧,天亮就没命了。声音很熟,仔细想了想,是早些年死去的一个酒友的,我就知道这是来救命的啊。胳膊动了动,绳索开了,我打量着看守的民兵坐在门口打瞌睡,就悄悄溜出院门,站在街头张望,见东边有一条亮亮的大河,知道那是大沽河。我撒腿就跑,连鞋子都跑丢了,到了河边,沿着河岸往南跑,这不就回来了嘛。

王天华后来打听了一下,抓李德乾的确实是胶东军区锄奸队的人,当天晚上李德乾逃走之后,剩下被抓的天亮后召开公审大会,在大沽河滩上毙掉了。

经过这件事,王天华更加确信那个伤兵没有归队。一年之后,胶东野战军云集平南,预备解放青岛,众多围城部队在靠近沙梁的宗家埠一带召开誓师大会,王天华作为地工人员从青岛回来彙报工作,碰到老上级高锦纯。高锦纯告诉王天华他转交的那支狙击步枪在解放济南的战役中立了大功,敲掉了好几个炮兵阵地指挥官。那个狙击手也找到了,就在附近的大洪兰村。原来这个兵回家养伤,家里给他说了个媳妇,结婚生子,被绊住了脚。不过现在已经回到了原部队,由狙击手变成了机枪班长。

58 曹刚的意外收获

关于李德乾当年交枪的往事,王天华一五一十讲了三个多小时,曹刚大喜过望,将内容详尽记录,他现在已经不再关心李德乾是不是杀了八路,而是更关心刘华尧这个隐藏着的逃兵身份问题。对于他来说,这是搬倒刘华尧自己上位的绝好机会,真是天从人愿!

曹刚连夜借用刘奎的车赶回沙梁,找李德乾落实。李德乾把救护刘华尧的过程详细讲了,曹刚一开始根本不敢置信,赶回公安局查阅刘华尧的档案,发现王天华关于刘华尧参加解放青岛和抗美援朝的经历,又都与刘华尧的档案记载的时间点吻合。

曹刚骂道:刘华尧,好你个王八蛋!你当逃兵不说,良心也坏了,人家李德乾好歹救过你一命,你怎么能看着他背负杀害八路军伤兵的罪名而保持沉默呢。

曹刚赶回青岛,把王天华的材料整理完毕,让他签名画押,正要去找周红,周红带着两个海军战士找上门来。

周红一见王天华被打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由大怒:曹刚,你胆子也太大了,敢私设公堂对付一个老革命?你不要命了?

周红知道,曹刚惹下了滔天大祸,她父亲周振汉那个暴脾气,见了曹刚难说不会掏枪毙了他!

正在这时,武营长带了一车海军士兵把建工学院造反司令部团团围住,海军士兵怀抱乌黑的冲锋枪,很夸张地沖进地下室,枪口指着所有人:蹲下,抱头!

曹刚起身要解释,手伸向怀里想掏介绍信,被一个士兵一枪托砸到在地,反铐起来,士兵们还从他身上搜出了手枪、手铐和那份王天华画押的材料。

武营长让人抬来担架,几个医护人员把王天华抬进救护车送往医院。王天华被打成这样,为了向周副司令交代,武营长只好顺带把几个打手和曹刚也抓了。好在刘奎溜得快,否则也一起抓了。

武营长把曹刚等人带往舰队司令部,曹刚却并不太害怕,在被押送的车上,他小声对周红说:闹了个误会,李德乾杀人的事我问清楚了,是错告,冤案。咱们这次不虚此行。

周红没好气地骂: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看我爹能不能饶了你!

得知曹刚是平度公安局来搞外调的,而外调内容又是一件与王天华无关的案子,却把王天华打成重伤,周振汉勃然大怒,他打电话给自己的老部下滕保国,口口声声要枪毙曹刚。

滕保国吓坏了,亲自带着孙伟和郑洁茹到青岛向老首长赔罪,说了一大车好话,最后由青岛市革委会主任杨保华亲自打电话来,周振汉才勉强同意放人,但是他整的黑材料(那份笔录)却被周振汉下令扣留。海军方面说,王天华同志被私设公堂残酷迫害的事儿还没完,背后的黑手还逍遥法外,平度方面必须有个说法。

曹刚被海军关了好几天,才由刘华尧、李旭光亲自来青岛接回。

作为曹刚的上级,部下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篓子,刘华尧自然没有好脸色。在回程的吉普上就把曹刚骂了一顿:曹刚啊曹刚,我可真服了你,居然有这么大能耐,平度这座小庙快容不下您这尊大神了!

曹刚咬着牙冷笑道:我哪能比得了您呢,神枪手,战斗英雄,机枪班长,可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怎么能让一个救过你命的人背负杀害八路伤兵的黑锅呢。

刘华尧愣住了,李旭光也很奇怪地看着曹刚,以为他被海军的人痛揍了一顿,脑子疯掉了。

59 王天华细说“枪案”

王天华被安排在401医院周振汉的高干病房隔壁疗伤,周振汉担心刘奎那帮人再闹什么妖蛾子,让武营长在医院设立了三道警戒哨。王天华的病房外也有四个海军士兵日夜持枪保护,除了医护人员,任何人不得靠近。

周红留在青岛看护王天华,她也看到了曹刚整的那份外调材料,跟曹刚一样大惊失色。她不敢相信,这次外调居然把自己的科长刘华尧给“调”出问题来了。

曹刚跟刘华尧有些矛盾,甚至有取而代之的小心思,周红也隐约是知道的。但这份材料是真的,不是逼供信的结果。她毕竟也干过几天公安,这点业务能力还有。

征得父亲的同意,周红扮成看护人员,进了王天华的病房。

王天华的伤腿上还打着石膏,半吊在床榻特设的支架上。虽然断了几根肋骨,但内脏没有受损。他打了多年仗,却没有受过伤,身体条件不错。这次清理阶级队伍被造反派修理,精神上的伤害比身体更重。401隶属于北海舰队,是军医院,治疗外伤对它来说是小儿科。周振汉特别关照,401对王天华的治疗十分重视,专门组织了顶级专家进行会诊,院长亲自过问。主治医师是个从德国归来的博士,每天早中晚三次到病房探望“首长”。

王天华的病房里有四个看护,两男两女,六小时一轮班,都是有军籍的护士。所以,周红一出现,就被王天华看出来了。

王叔叔,我叫周红,我爸爸是周振汉。

周红在王天华的床头上摆了一束鲜花,这还是她通过父亲的秘书,从涉外宾馆拿来的。

小红啊,这么大姑娘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爸爸好吗?

王天华抚摸着周红的手问。

王天华说起周红三岁之前的事,但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她那时毕竟太小了。

周红微笑着说:爸爸很好,他让我来看您呢。

王天华和周振汉有深厚的战友情谊,他们虽然都属于胶东部队,却不属于一个系统。周振汉是湖北人,参加过长征,属于红四方面军序列。1939年跟着高锦纯从延安到胶东,一直在军队从事政工。王天华是土生土长的胶东地方干部,业务范围是兵运和地工,两人并不熟悉。有一年周振汉反扫荡中了日本人的毒气,需要到青岛找德国医生诊治,北海军分区把任务交给了王天华。王天华用在青岛经营农副产品生意的沙梁富商綦官晟的车队把周振汉从根据地弄进青岛,又花了重金在富商位于团岛的仓库里搭建了一个合格的“野战医院”,请条件要求苛刻的德国医生来做手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精心治疗半年之久,生生让肺部已经开始糜烂的周振汉生出新肺叶,康复如初。谭家虽然多金,但已经不比从前,为了支付高额手术费,王天华把他家老爷子在青岛的一处中药店盘给了那位沙梁富商。因为这层交情,如今王天华落难,周振汉岂能袖手旁观?

王天华笑道:我没事儿,几个毛头小子下手没轻重,断了几根肋骨而已。比你爸爸当年的伤轻多了。我在战争年代一没坐牢,二没负伤,老天爷看不过去,这次文化大革命让我补补课。

晚上回家,周红把王天华开的玩笑告诉父亲,周振汉不由哈哈大笑道:王天华一向是个乐天派,当年胶东肃反,差点被活埋,人都推到大坑里了,也是这幅德性。

第二天,见王天华的精神好了一些,周红道:王叔叔,有件事想跟您落实一下,您认识刘华尧吗?我们平度县公安局的政治保卫科的刘科长。

王天华想了一下,说:这个人我没见过,我找了他很多年。你是不是要落实他四七年把枪丢给李德乾的事?

周红如实相告:是呀。这次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后,有人举报李德乾杀害了一个八路伤兵,抢了枪。

王天华从病床上坐起来,生气道:无稽之谈!这事四七年就有人闹腾过。解放青岛之前,高锦纯司令亲口告诉我,那个伤兵找到了,叫刘华尧,他后来还参加了解放青岛的战斗。五〇年入朝作战,五八年才回国,转业去了平度公安局。

可是王叔叔,我们公安局对这个案子立了专案,刘华尧科长还是专案组的副组长,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

周红迷惑不解。

怎么可能?他当时在谷子地里遇到李德乾,委託李德乾把枪交给咱们部队,还在枪托上刻了部队番号和他自己的名字。那枪是德国造的狙击步枪,咱们胶东部队仅此一支,后来打济南的时候立下赫赫战功,现在还在北京的革命军事博物馆里展览呢。

王天华怒道。

可为什么刘科长从来没提过?李旭光说,批斗会上那个举报的群众跟李德乾对质,他也在场,好像根本就不知情。他还提审过李德乾几次,李德乾也不认识他。这是咋回事呢?

真是活见了鬼了。刘华尧居然能丧心病狂到连救命恩人蒙冤受屈都装不认识?这还是革命干部?我看连做人都不及格。小红,给你爸爸说说,我要去平度,会会这个刘华尧。这是一件历史悬案,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清白,也关系到我们党的声誉啊。

王天华气得够呛,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振汉当然不能让王天华回平度,但他同意让周红把自己跟王天华的谈话录了音,把录音和曹刚搞的那份笔录都带回了平度,交给孙伟和郑洁茹。

孙伟请示地区革委会和平度县革委会,把刘华尧隔离审查了。

曹刚也在被审查中,他的房间跟刘华尧是隔壁。他从窗户里看到刘华尧被戴上手铐走过,不由扬天大笑:

刘科长,刘大英雄,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60 水落石出

英雄刘华尧居然隐瞒编造自己的革命经历,这件事太令人震惊了,县公安局不得不对此彻底调查,给上级一个交代。

郑洁茹先跟刘华尧谈谈,根据办案规定,她带上周红当助手,做笔录。

谈话是在郑洁茹的办公室进行的,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眼前都摆着热茶。郑洁茹喝红茶,还喜欢泡上一枚大红枣。刘华尧和周红的杯子里也是红茶,他俩不怎么习惯这种茶,添水慢,茶汤红得发黑,而郑洁茹的茶汤已经喝出鲜亮的红色来了。

谈话从漫聊开始,让周红觉得,这不像是严肃的干部审查,更像是茶友的周日茶叙。

郑洁茹在跟刘华尧谈了这次调查的程序和目的之后,开始问第一个问题:华尧同志,你什么时候参加革命的?

这个问题本来非常简单,但刘华尧却说:我说你们也不会相信的,还是自己查吧。

郑洁茹有些生气,板起脸来道:华尧同志,这是你对组织的态度吗?

刘华尧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从曹刚被押回来的车上发出的那声冷笑开始,刘华尧就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要终结了。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他用身上那些铜钱般的伤疤换来的金光闪闪的军功章,正在暗淡下去,他将不再是英雄,他的名字将作为一个说谎者和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形象活在人们的口水里,成为家乡历史的一部分。这对于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形象的颠覆和撕裂,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他看着这个女八路、女公安,心中如万丈巨浪。他不再开口。

郑洁茹好像看透了刘华尧的心思,又换了个话题:华尧同志,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是1938年参加的革命,清河区段家村,一个青年教师带领一百多青年投笔从戎,投入抗日的洪流中。我是其中的一分子。整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我一直在清河,没到过胶东,但我知道胶东才是山东半岛对敌斗争的主战场。多年的对敌斗争经验让我坚信,耳听为虚,眼见也不见得为实。相对于耳闻目睹,我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理性分析。最近这位老领导给专案组发来批示,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所以,我必须得跟你好好谈一谈。

郑洁茹说的老领导就是王效禹,时任省革委会主任,济南军区第一政委,被称为山东的小太阳,红得发紫的文革新贵。

刘华尧却不知道郑洁茹所指的大人物是谁,但他知道,这件事比想像的更严重。

谈话不顺利,郑洁茹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华尧同志,看你比我要年轻好多,你是哪年出生的?

这个问题好回答,刘华尧如实相告:民国二十一年腊月初二。

郑洁茹漫不经心地问:那是1932年了。你十岁就参军当八路了?还没有枪高吧?

刘华尧的脸红一块,白一块,他很佩服郑洁茹,不愧是老公安,一下子就击中了要害。

郑洁茹翻着卷宗,道:你是1942年在平度独立营参军,1944年参加过反扫荡,1947年胶河战役负伤后回家养伤。1949年6月初解放青岛前夕归队,参加了即青战役。1950年入朝作战,1958年回国转业进入公安机关,荣立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身上有七处伤疤。对吧?

刘华尧的脸色由红变白,越来越白,他开始大口喝水,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华尧同志,你家是南村公社大洪兰村吧。怎么没听你提及过?家里还有什么人?

郑洁茹又问。

郑洁茹突然又提到刘华尧的家人,刘华尧突然放下杯子,大声道:别问了,郑处长,我欺骗了组织。可我不是有意的。

你冒充的那个人是你哥吗?

郑洁茹点出了要害,让周红大吃一惊。

刘华尧垂下头,小声说:是我大哥。

郑洁茹不动声色地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刘华尧道:刘华禹。我们哥仨,我排老小。

郑洁茹又问:你二哥叫刘华舜?

刘华尧说:是的。但他是个瘸子。1949年春天,解放军解放青岛的时候,部队上来找我哥归队,我嫂子刚刚生了孩子,拖我哥的后腿,我当时十七岁,根据父母的意思,跟我哥换了名字,他叫刘华禹,我叫刘华尧,跟32军打进了青岛。刘华尧这个名字我一直到全国解放,抗美援朝,回国,再也改不回来了。

你哥只是个普通的战士,脱队都二年多了,为什么原部队还要找到他?

郑洁茹不解地问。

刘华尧抬起头来,道: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我哥是个神枪手。我一到部队,连长让我当狙击手,我哪里摸过那玩意儿?连长就骂我准头都被锄头磨没了,让我当了机枪手。

周红补充说:我知道,因为李德乾救了刘华尧,就是你大哥,你哥把狙击步枪托李德乾交给王天华。王天华把枪还给了华野的那支部队。后来李德乾被举报杀了八路军伤兵,还被抓了,差点枪毙。王天华就顺着枪的线索找刘华尧作证,刘华尧的原部队进攻青岛的时候找到了刘华尧,应该是连队人员变动太大,没人认识他了,让你冒充你哥进了部队。是这样吧?

刘华尧说:对,周红同志说的没错。但我不知道我哥还有被李德乾救过这一段,也不知道枪的事,他一直没说。

郑洁茹站起来,道:华尧同志——我暂时还这样称呼你吧。我还是要严肃地批评你!你替你哥当兵这件事情有可原,花木兰替父从军还被传为佳话呢。但你不该这么多年来一直瞒着组织,欺骗组织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要写份检查,把这个过程详细写出来,准备接受组织处理吧。

刘华尧编造革命经历欺骗组织的事意外曝光,最感觉惊骇的莫过于李旭光了。她从公安学校毕业,分配到平度县公安局刑侦科的时候,刘华尧就是她的科长,李旭光一直对这位在自己出生前就参加了革命的老大哥很是敬仰,对他打日本鬼子、打老蒋、抗美援朝跟美国人死磕的战斗历程无比羨慕,虽然她也在心头闪过疑云,这个刘科长看上去很像自己的老大哥,大不了十几岁,怎么会有自己父辈那样的革命传奇呢?当周红把郑洁茹的提审记录拿给她看的时候,她除了惊骇,还有一种被愚弄了的羞怒。她要自己亲耳听刘华尧说,他为什么要编造革命经历?就算是为了替兄从军,但刘华尧的大哥负伤脱队都二年了,有什么不能跟队伍上说清楚的?而且一瞒就是二十年,连自己都给骗了个踏实!你刘华尧到底是个什么鬼?!

李旭光不顾周红的阻拦,一脚踢开在反省中的刘华尧的宿舍门,冲着正在三抽桌上写检讨的刘华尧大喊大叫!

刘华尧已经从最初的懊恼、颓败中恢复过来,反而有了解脱后的轻松。当初替兄从军,想法很简单,他也没想过出生入死多少年后,会有今天的地位和尴尬。既然一切都戳破了,那就回到原点,回家种田,侍奉父母和已经残疾的长兄,无官一身轻,落得清爽乾净。李旭光冲进来大骂,反而让他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九大之后,文革高潮过去,进入收尾阶段,处于形势发展的需要,一度被砸烂了的公检法机关也在慢慢恢复,特别是被称为专政刀把子的公安机关,一些职能部门都开始健全,滕保国的公安局长已经不再代理了,上级预备提拔一个历史清白有公安工作经验的中层干部出任副局长,并代理局长,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这个人选非刘华尧莫属,现在刘华尧垮掉了,最有希望的人选就是李旭光。本该最高兴的李旭光,却兔死狐悲,为刘华尧鸣不平,质疑对刘华尧的处理,这让很多人为之诧异。

曹刚却非常高兴,刘华尧的问题是他和周红搞外调查出来的,他自然是第一功臣,他的业务能力比李旭光差一点,身份背景也不过硬,跟李旭光的烈士子弟没法比,但他立场坚定,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是公安局党委多年来精心培育的后备干部。即是在文革中,他也没有像许多风派人物一样,跳得太高,从而得罪多少人。他还时常烧冷灶,暗中保护过一些老干部,为自己积累人脉。这也是他以卑微的出身,原官僚体系内的普通干部却能在文革的大风浪里立于潮头,不被吞没反而步步上升的原因了。

曹刚跟刘华尧谈不上有多少矛盾,当然更没有交情。刘华尧是军事干部,却精通公安业务,曹刚是公安学校的科班出身,却把心思放在政治钻营而不是政治保卫上,这让刘华尧有些鄙视这个年轻人,觉得他太世故,不是干业务的料,好几次向局党委提出调他去政治处或者公安局办公室,好发挥特长。曹刚嫉恨在心,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一次曹刚外调发现了留华尧的历史问题,穷追不舍,终于搬到刘华尧,了却多年心愿。

曹刚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完成了一份内容详尽的关于刘华尧历史问题的调查报告,他在报告中浓墨重彩地吹嘘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如何通过蛛丝马迹发现问题,如何穷追不舍,历尽艰难,冒着被报复、打击的危险查清了刘华尧的历史真面目,当然他也不忘添油加醋描写了周红的功劳,正是由于周红的积极配合,才最终让留华尧交代了自己的历史罪行。

曹刚得意洋洋地把报告草稿给周红看,不料周红不但不领情,反而非逼着他把关于自己的那一段删掉!

周红也和李旭光一样,对刘华尧出现的这一变故痛心不已。刘华尧是她的上级,她参加工作后就一直在刘华尧的领导下,对于他有一种对父辈的敬仰和信赖。虽然刘华尧隐瞒历史的问题是她亲自调查落实的,但从情感上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一个战功赫赫、九死一生的英雄会是一个隐瞒历史沽名钓誉的屑小之徒?这个反差太大了,令她无法接受。潜意识里,她甚至后悔自己不该跟着曹刚去搞什么外调,更不该亲自去问王天华,如果没有自己的掺和,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吧。

周红懊恼地去找李旭光,她对李旭光反应如此之大,虽然有些吃惊,但却惺惺相惜。在她们眼里,刘华尧不仅是同事,是上级,也更是个忠厚兄长。当李旭光反复向她追问调查王天华的细节,对这个调查结果表示严重不信任的时候,周红甚至自己也发生了动摇。

李旭光亲自去找刘华尧,她要他亲口说出真实情况,周红也跟着到了,她也要亲自听听真相到底如此。然而,刘华尧承认了,他居然没有多少愧色,口气轻松地承认,自己不是刘华尧,而是刘华尧的弟弟刘华禹,真正的刘华尧现在农村老家,是个身体半残的种地的庄稼汉。

61 替兄从军

坏地瓜诬告李德乾杀害八路军伤兵的案子,因为刘华尧的身份曝光而被证伪,刘华尧却因此丢了公职,这件事让李德乾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躺在炕上,长嘘短歎,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次却害了一个好人。刘华尧听说了,用小推车推着他哥哥刘华禹(这哥俩的名字一直没换过来)来沙梁李家看李德乾。

刘华禹得了脑血栓,嘴巴歪着,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握着李德乾的手,眼泪汪汪,嘴巴不停地呜呜,用手比划着,感谢李光乾二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我一个老废物了,乾脆承认杀了八路伤兵,能怎么着?难道再枪毙我一回?那么嘴硬干什么,害得你丢了前程。

我祖父李德乾一辈子后悔的事不多,唯独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李叔,这怎么能怪你呢,是你救了我哥的命啊。

刘华尧向李德乾说了替兄从军的经过:当年替我哥上战场,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家兄弟三人,老大华尧,老二华舜,我是华禹。华舜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是个瘸子,华尧干了几年八路军,出生入死,忽一天瘸着腿回家,逃出一条命来,我爹娘怎么能忍心再让他去打仗?他在炕上养伤的时候,就张罗着把早年定下的娃娃亲给娶回家,也不敢大办,杀了一头猪,请本家的大爷叔叔们来吃了一顿,把新媳妇推到炕上,把门一关就算圆了房。哥哥开始还闹腾,伤没好就瘸着腿去找队伍,被本家的叔叔们追回来,让我爹给锁在柴房里。我去给大哥送吃的,大哥就给我讲战斗故事,大哥说咱队伍的武器装备不行,打仗输多胜少,不像吹的那样。

李铁诚问刘华尧:你哥是怎么受伤的?

我问过我哥,他受过两次伤。过胶济铁路的时候被打了一枪,在腿上。前一次是在莱阳城,打赵保原,被炮弹崩了一下,脑袋上留下了一块小弹片,至今还在里面呢。他现在脑子不好,估计是里面的弹片生锈了,压迫了神经。

刘华禹不能说话,听力还行,眼睛看着李德乾和李铁诚,弟弟一边讲,他一边点头。

刘华尧继续说:听我哥说,大泽山那一仗我们打得也不好。赵保原一个师,加上日本鬼子一个联队,把大泽山、昆嵛山根据地围得铁通一般,许司令带着队伍东奔西突,冲破三道封锁线,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马,才侥幸逃脱出来。

我跟我哥说,我也要参加八路军,跟着许司令打蒋介石。我哥就揍我的屁股,不许去!你以为打仗是好玩的?大洪兰一起参加八路军的青年八个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大泽山那一仗,我们一个连队,战后换几茬人,老兵都互相不认识,新兵死得更快。你去当兵?一个冲锋就报销了。

我问我哥: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去找部队?

我哥说:我不能当逃兵啊。还有,我手里那把枪,那可是不能丢了呀。我还不知道那枪有没有到了咱部队手里。我不放心呢。

李叔,我哥当年告诉我,他把枪交给了一个八路军的家属。我听完就忘了,又过了二十多年,记忆更加模糊,没有跟您这件事对上。让您受了冤枉,我冒名顶替我哥当了解放军,十多年没有向组织交代,欺骗了组织,我被处分是理所应当的,谁也不怨。

李铁诚有些不解:你是怎么当的兵?你比你哥小五六岁,难道解放军来找你的人看不出来吗?

刘华尧回忆:我哥开始还闹腾,直到我嫂子怀孕了,他想再回部队的心才慢慢冷了下来。1949年5月份,洪兰村突然来了两个解放军军官,点名找刘华尧。军官在村长办公室里,村长是我本家的大伯,了解我哥的情况。他先把两个军官稳住,自己跑到我家跟我爹商量对策,我哥在地里收庄稼,不在家。我在屋外偷听到,马上跑到村长办公室,对两个军官说:我是刘华尧,我跟你们去打仗!两个军官看我才十六七岁的样子,不像老兵,就问:你是谁?刘华尧在哪里?

这时我爹和村长也跑来了,我爹说让我小儿子替他哥去吧,大儿子脑袋受了伤,腿也瘸了,去了部队也没啥用,媳妇也怀孕了,拖后腿呢。我这小儿子枪打得好,打麻雀一打一个准,何况国民党呢。

村长也说我当过民兵,是神枪手。

解放军军官很为难,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一个问我:你真的会打枪?

会。我当过民兵,参加过支前呢。

解放军掏出自己的手枪,让我试试。我说这玩意儿没打过,不会。他又从站岗的民兵手里要来一支老套筒,上了子弹,指着树上挂着的一个半熟的绿皮葫芦说,你要是能打中这个葫芦,我就要你。

我眯着眼看了一眼那葫芦,举手一枪,葫芦没打中,树上掉下一只麻雀来。

解放军首长捡起麻雀看了看,麻雀脑袋没了,他很惊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刘华禹。

首长又对我爹说:这孩子我收了,但还得叫刘华尧,不能叫刘华禹。你让你大儿子叫刘华禹吧。

我估计这个军官也不想太麻烦,反正部队上也没人认识我。我就这样顶替我哥去当了兵。我哥把好运气也给了我,我参加了解放青岛的战役,又去了浙江,预备解放舟山群岛,不久朝鲜战争爆发,部队入朝,进汉城,过三八线,五次战役全参加了,还在开城坚守了五年,受了七次伤。每次打仗我都认为这次差不多要报销了,可每次又都死里逃生。身边躺下无数的战友,他们流的血能把我淹没了,我却一直还活着。

李铁诚又问:你一直没跟部队把顶替的事情说清楚?

刘华尧道:没有,也没机会呀。在朝鲜的日子,部队整天打仗,卧冰饮雪,枪林弹雨的,谁管你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等打完了仗,从朝鲜回来后,我被转业分配到县公安局,本想将当年冒名顶替的事跟组织上讲清楚。回家看父母,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糊涂了,老把我认成我二哥,其实我二哥解放那年就死了。大哥也废了,语言功能基本丧失,我即是给组织上讲了也不可能换得大哥去公安局工作。所以这事就只好瞒下去,我也也没成家,这些年的工资,都给了我大嫂,供养母亲和大哥的两个孩子。

李德乾一手一个,握着这两兄弟的手,说:这才是亲兄弟啊。

刘华尧来到李家,把他替兄从军的故事讲完,了却了一桩心事。不久他的哥哥,那个神枪手刘华尧去世了。冒牌刘华尧又迎来了人生中更大的厄运。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07~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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