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周振汉

青岛市政府交际处的接待任务很重,曹刚和周红这样的普通干部连在市政府招待所找个住的房间都不容易,负责接待的女服务员让他们找对口单位想办法,曹刚不太想去市公安局,他手里没有正规的外调手续,只有一张语焉不详的介绍信,青岛市公安局这种大衙门,恐怕免不了再吃闭门羹。

周红要过介绍信,说了句:我来想办法。

她用交际处的电话给北海舰队司令部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一个年轻帅气的海军军官走进来,问:哪一位是平度来的周红同志?

您是綦秘书?

周红打量了一下海军军官。

綦秘书跟周红握了握手,说:我是綦运达,是周副司令的秘书。首长让我来接您回家。请上车吧。

周红把曹刚介绍给綦秘书:这是我一起来出差的同事,曹科长。

副科长,曹刚。

曹刚纠正周红的称谓,跟军官握了握手。

欢迎来青岛,曹副科长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在我们舰队的招待所,一起走吧。

军官讲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浓眉俊目,英气逼人。

三人上了吉普车,军官开车,周红坐在副驾驶位上,曹刚坐在车后排,心里隐隐有了的压力。

綦秘书,您刚才叫我父亲副司令,他不是副政委吗?解放了?周红问。

周副司令被三结合了,进了舰队党的核心领导小组,还是市革委会的副主任,列席市委常委会议。

军官边开车边介绍情况。

周红觉得这个年轻军官有些脸生:您啥时候跟我爸的?我在司令部大院长大,下乡之前好像没见过您呢。

军官笑了一下:我是刚从海军司令部调来的,老家是青岛的。

周红问:青岛哪个区?

军官答:青岛远郊,平度沙梁。

周红笑道:平度可不属于青岛,是昌潍地区的辖区。

曹刚心里也这样想,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海军军官回头看了一眼周红,解释道:沙梁现在归了昌潍地区管辖,但历史上跟青岛的关系更近,属于胶东嘛。我听首长说,将来平度、胶县、即墨、莱阳这些周边城市,都会划归青岛。这是中央的长远规划。

凭什么呀,曹刚心里越发不高兴了。他想质问一句,但没好意思开口。

好像明白曹刚的心思,海军军官回头看了一眼曹刚,便开车便进一步解释说:平度是胶东的粮仓,是青岛的蔬菜供应基地,还扼守着大沽河这条青岛的母亲河,青岛离不开平度。我这样说,曹副科长不会不高兴吧。

军官又回头朝曹刚笑了一下。

曹刚笑道:我只是个小警察,又不是昌潍地区行署专员,我巴不得平度划归青岛呢。周红也方便调回青岛,是不是周红?

周红被曹刚说破了心思,红了红脸,没有吭声。

海军军官先把曹刚送到了海军招待所,周红没下车,半心半意地邀请曹刚:曹科长,你也到家里来坐坐吧。

你们父女见面,我就不去叨扰了。跟首长问好。

曹刚客气了一句,提着包下了车,进了招待所。

周红这次回家,发现自己的父亲虽然官复原职了,但却心事重重,神色沮丧,头发也都白了一半。得知自己的女儿回青岛搞外调,而且外调的对象是王天华,周副司令气不打一处来!

不许胡来!老将军吼道。

一说到王天华,老将军拍着桌子,跟女儿吹鬍子瞪眼。

周红不解:爸爸,您怎么了?莫非您认识王天华?

谁不认识王天华?游击队贩子嘛,他在平度就搞了七支游击队,都送给主力部队,连许司令都夸他是个拉队伍的人才!27军出来的那些人,现在都人五人六的当上了师长、军长,当年还不都是他带出来的兵?

周振汉怒气未消。

周红在沙发上坐下,给父亲砌了一杯茶:爸爸,您快给我说说王天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将军道:我们这些人参加革命,那是逼的,没饭吃,不跟着共产党干就没出路,王天华本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放着大学不读,一把火烧了千亩地契,分给穷人,把半个即墨城的家产都捐献给抗日民主政府,人家革命纯粹为了理想。这种人,落到挨整的地步,还有天理吗?

老爷子把茶杯重重地墩在茶几上,越说越激动。

周红小声嘀咕:家庭出身不好的干部正是这次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呢。

你说什么?

老头耳背,没听清楚女儿说了什么,但他从表情看出女儿不服气。

周红道:我说,老爸,就您这认识水准,怎么还能官复原职呢?

周振汉一愣,道: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济南军区的袁升平政委跟省革委会主任王孝禹打得死去活来,舰队的司令和政委也分成了两派,水火不容。我是个逍遥派,双方都能接受的人,就被三结合了。现在山东的政坛,是个火山口,不知道啥时候就灰飞烟灭。小红,你在乡下插队就不错嘛,进机关干什么?是不是滕国平搞的鬼?

周振汉说的滕国平是平度县武装部长兼主管政法的革委会副主任,原来是他的下级。

爸,我在乡下刨土疙瘩,连饭都吃不饱。你不管我也就罢了,滕叔叔看妈妈的情谊把我救出火坑,你还不高兴?你也太自私了吧。

周红提起妈妈,眼圈红了,落下眼泪来。跟父亲见面就吵架,她收拾一下东西就要回招待所,被家里的保姆小兰给拦下了。

周振汉也算是小知识份子出身的干部,战争年代,他和王天华同是北海军分区的同事,他的妻子乔萍还是王天华给介绍恋爱的。青岛解放前夕,乔萍在青岛做地工,不幸牺牲。两人只有周红这么一个女儿。周振汉多年来一直单身,没有再娶,心中未尝没有对女儿的愧疚。周振汉不愿意让女儿进入机关,其实更多的是想保护女儿。自己已经在这个政治漩涡中沉浮了,他不想再搭上唯一的女儿,不能对不起早逝的妻子。

周振汉家住在八大关的一栋别墅里,这是原国军一个海军中将的住宅,国军败退台湾之后,八大关一带的房子都被解放军接收,成了军方的资产。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幻,房子的主人也一换再换,每一任主人都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物权法意义上的产权始终归军方所有。

这原本是丹麦人建的房子,一派北欧建筑的情调。红顶,米黄色楼体墙壁,爬满了青藤。四周是低矮的围墙,上面有铁丝网。院子有一道铁门,似乎永远紧闭。

每天早晨,太阳从海面上升起,余晖洒向小楼二层的窗户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会悄然停在铁门外,年轻的海军军官按下铁门外的门铃,保姆小兰就会打开铁门,军官跟着保姆步入小楼,周振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等待来接他上班的秘书彙报一天的工作安排。

1969年初冬的一天,綦秘书早到了五分钟,按门铃的时候,周振汉正和女儿吃早餐。这是不同寻常的,周副司令马上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走出餐厅,从小兰手里拿过公事包,站到客厅中央。綦秘书进门的时候,他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报告首长,军区王政委回来了,上午10点在舰队司令部开会,传达中央会议精神。

綦秘书说的王政委,是青岛市的文革红人,原青岛市副市长,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济南军区第一政委王效禹。

周振汉一听,又坐到了沙发上,让保姆小兰泡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茶,道:綦秘书,你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让他们联系401医院,我的高血压又上去了,得去住两天。

是。我这就去安排。首长。

綦秘书刚要转身去书房打电话,周振汉又道:我有个老战友,外贸局的王天华同志,他的身体也有毛病,你想办法找到他,安排在我隔壁。

请首长放心,我一定找到王天华同志。

綦秘书走后,周振汉把女儿叫到书房,问她: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子,到底要外调什么?怎么整到王天华头上了?

没人要整你的老战友,就是找他了解点解放前的事,有个农民捡了一支枪送给八路军部队,清理阶级队伍时被人告发,说他杀了八路军的伤兵。王天华是知情人,那被举报的老人还关着呢。

周红说。

周振汉一听放了心,道:就这点事啊。那行,我安排你们跟他见个面。我最近身体不舒服,要到401去住几天,王天华也会去住,你去陪床,不就见到王天华了?

周红很兴奋,没想到父亲今天不再拧巴,还答应帮她的忙。她去给曹刚打电话,让他等消息,不用再去麻烦建工学院的造反派了。

电话那头,曹刚比她还兴奋,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在木器三厂抓到了王天华。

这老傢伙太狡猾了,居然跟我们玩起了游击战,藏到工人群众中去了!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的战友,建工学院的刘奎司令早就派人把他给盯上了,昨天晚上,在三厂仓库,王天华和他老婆李贞被一举擒获!

曹刚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报捷,周红早吓得面如土色,她还没反应过来,电话被挂断了,周振汉满面怒容地站在她面前。

周振汉打电话找警卫营的武营长,命令:你带上警卫营,搜查建工学院、外贸局和木器三厂,务必把外贸局局长王天华同志给我找回来!如果遇到造反派阻挠,根据中央军委八条命令,以反革命分子处置!

是!坚决执行首长命令!

警卫营长在电话那头声音很响亮,周红听得清清楚楚。

文革期间,特别是1966年王效禹“8 25”在青岛夺权成功之后,造反派跟军队的矛盾就日趋尖锐,王效禹仗着跟中央大人物、文革小组顾问康生的关系,又于第二年的2月7日夺了山东省委的权,当上了山东省革委会主任、济南军区第一政委。这位原来的副市长野心膨胀,挑战毛泽东的爱将许世友、杨得志,插手江苏徐州的运动,鼓动他的造反派武装“文攻武卫”挑衅南京军区、济南军区和海军的部队,在徐州,他们跟68军冲突激烈,在青岛,王效禹的造反派也到处惹事,多次围攻海军驻青部队,流血死人成了家常便饭。

周红知道,舰队的司令和政委都已经靠边站了,父亲是舰队的实权派,军令一出,地动山摇,曹刚这么一胡闹,周红担心父亲一怒之下,再闹出人命来。她央求父亲暂时按兵不动,她去找曹刚,把王天华救出来。

周红向父亲保证:爸爸,我保证把王叔叔送到401医院去。

綦秘书也说:首长,刚才还说去住院,现在又调兵遣将的,怕王政委会有看法吧。

这是我的地盘,他算什么东西?老子跟许司令在胶东打赵保原的时候,他王二麻子不过是渤海土改工作队摇羽毛扇的傢伙,靠整人起家,算什么好汉?“

周振汉骂够了,派綦秘书带两个战士,跟着周红去找曹刚。还下了一道命令:

平度的那个小子要是不老实,一块给我抓起来!

52 王天华的党籍问题

王天华被建工学院的造反头头刘奎抓到了造反司令部,这个刘奎在青岛也是大名鼎鼎,曾经带领三万红卫兵小将,号称十万天兵围攻青岛市委,跟支持青岛市委的保守派职工组织发生了长达半个月的冲突,当时唯一出面支持刘奎的是青岛市副市长王效禹。王效禹原是山东省人民检察院的副检察长,曾经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到了文革,王效禹汲取教训,宁左勿右,摇身一变成为响噹噹的左派,支持学生造青岛市委的反,受到在青岛视察的毛泽东的赏识,一举夺权成功。

随着王效禹的发迹,刘奎也鸡犬升天,成了青岛市革委会的常委,红卫兵造反司令。曹刚到青岛之后,通过自己在青岛的关系,搭上了刘奎这条线,曹刚把坏地瓜举报王天华包庇李德乾杀害八路军伤兵的情况对刘奎和盘托出,而刘奎则敏锐地感觉到通过查王天华,可以掀一掀当权派老的老底,青岛的当权派大都是跟着32军从胶东根据地进城的胶东帮。

刘奎向王效禹做了彙报,这位青岛的太上皇、省革委会主任比刘奎想得更深一层。王效禹本是清河解放区的干部,在胶东根据地待过一段时间,但他跟王天华不是一条线,王天华是军队系统的,上级是许世友、黎玉、高锦纯这些军头,而王效禹则是党务、情工系统的,上级是社会部的康生,在胶东主要是搞土改,搞肃反。王天华如果查出问题来,整好给许世友添点麻烦。许和尚不是吹嘘在胶东战斗了十六年吗?十六年的部下居然是内奸,看你如何向中央交代!

王效禹在刚刚结束的中共九大上,吃了许世友和袁升平的窝心脚,被迫因武斗问题留在北京做检讨,多亏老上级康生在毛泽东面前说了好话,才没有被解除职务,但大权已经被剥夺。最近,王效禹才闷闷不乐回到青岛老巢,刘奎就给他送来这样一根救命稻草,岂有不抓住之理?

更令王效禹喜出望外的是,省革委会转来一份昌潍地区的请示报告,内容是对王天华进行外调的,因为他一直在北京开九大,会后又在北京接受审查,文件就没有来得及处理。王效禹紧急约见青岛市革委会主任杨保华,让其成立专案组,接手平度的这个案子。

再说刘奎拿到了尚方宝剑,有恃无恐,私设公堂,对王天华进行逼供,各种五花八门的刑讯手段都给招呼了一遍,可怜王天华革命三十年,没有进过日本人和国民党的监狱,却进了造反派的黑牢,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当海军警卫营的战士把他从建工学院的黑监狱里捞出来时,已经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腿,满口的牙齿打掉了七八颗。

曹刚不能暴露身份,戴上了建工学院造反司令部的袖章,冒充造反派参与审讯。

刘奎审讯的范围比曹刚外调的范围大了很多,他从王天华在青岛大学读书时开始查起,根据他掌握的情报,王天华在青大读书时加入了三青团,还是蓝衣社的外围成员。

王天华的党籍问题,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实际上,七七事变之前,王天华还在青大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入党介绍人俞启威,即后来的天津市首任市长黄敬。当时一起入党的还有孙殿斌,后来孙殿斌叛变,俞启威被捕后经组织营救,去了延安,王天华跟共产党组织的联系就中断了。

抗战爆发后,王天华和李贞中断学业,投奔渤海解放区,向党组织彙报过自己曾经入党的情况,延安来的老干部高锦纯让他安心工作,组织问题等局势稳定,跟延安的联络通畅之后,找黄敬同志落实。王天华就投身于组建抗日游击队的工作。1942年胶东解放区审干的时候,王天华的党籍又成了问题,他在表格上填入党时间1933年,介绍人是黄敬,知情人是孙殿斌,但黄敬此时人在苏联,而孙殿斌是国军第五战区游击总队第十八旅中将旅长张金铭手下第二纵队上校大队长,这两个人都没法给王天华作证。更要命的是,王天华提出的另一个证人李兆岐,此时也在张金铭的队伍里,是孙殿斌的副手。王天华没法证明自己是中共地下党员,负责审干的人通过青岛的地工人员却意外查到,王天华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还加入过三青团,且孙殿斌叛变后在青岛还跟王天华见过面,孙殿斌并没有告发王天华。

根据这些情况,王天华就被抓了起来,虽然他组建了七支抗日游击队,向主力部队输送了大量的兵员,但仍然摘不掉内奸、特务的嫌疑。比较幸运的是,此时延安整风审干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毛泽东已经向被冤枉的同志们鞠躬道歉,胶东审干比延安慢了半年,当埋人的大坑已经挖好,王天华等人正要被执行活埋的时候,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到了胶东,代表党中央宣布审干结束,王天华的特嫌帽子才被一风吹了。

高锦纯和林浩先后跟王天华谈话,希望他能重新入党,党籍从七七事变之后他投奔解放区时算起,但王天华不同意。他说,如果从七七事变之后算起,我在大学读书时的历史就说不清楚了,还是等黄敬同志回国之后再说吧。当时像王天华这种情况,在解放区也不是个例,等到革命成功之后再甄别,也是一个办法。于是,王天华的履历表上,入党时间是1935年,备注:待查。

由于这两个字,虽然没有影响王天华为革命工作,却严重影响了他的仕途。进城之后,他一直被安排在非要害部门降格使用,先是被安排去了教育系统,担任沧口区教育局副局长,后来又看中他学过经济,懂外语的特长,调到外贸局,担任主管业务的副局长,文革前才升任局长。

王天华解放后一度想去找老上级黄敬同志解决自己的问题,但五十年代运动接连不断,黄敬自己因为原来跟第一夫人江青的复杂关系郁郁寡欢,52年担任一机部部长的时候据说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王天华也就只好作罢。一九五八年南宁会议上,黄敬被毛泽东斥责为老右倾分子。吓疯了,不久自杀,王天华的梦想也彻底破碎。

刘奎命令王天华交代自己假党员、真内奸的历史,王天华不能讲也讲不清,只能学革命烈士,咬碎钢牙,一字不吐。有好几次,王天华感觉熬不过去了,打算自我了断,试过好几种自杀的方式,断舌、割腕、绝食,效果都不好。他很遗憾当年没被日本人或者国民党逮捕过,如果有过那种经历,至少可以派上用场,他可以胡编自己被捕入狱,受不了敌人严刑拷打,叛变投敌,反正运动后期可以甄别。可自己从来就没有被抓过,如何叛变?至于参加三青团、加入蓝衣社,这些东西还需要有旁证,胡编且能自圆其说并不容易,等造反派找不到旁证,只会打得更狠。他开始怀疑史达林的那句名言,什么“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血肉之躯,人可以不畏惧死亡,但无法不畏惧酷刑。没有什么钢铁意志,什么意志都不难被钢铁摧毁。

53 提审王天华

正当王天华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奄奄一息的时候,曹刚来提审。

曹刚戴着建工学院的红袖章,穿着青色夹克装,装成造反派的样子。

曹刚说:王天华,我们知道,让你一下子否定你的革命历史,承认自己是内奸和特务有点困难,今天咱们捡点具体的谈,也算革命群众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听声音不像是造反派的语气,王天华缓慢睁开肿胀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来自小地方人的骨子里流露出来的胆怯。问道:你是谁?想问什么?

曹刚色厉内荏,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你只管回答问题,别的少打听!

王天华闭上眼睛:你不介绍身份,恕我不能回答。

一个红卫兵小伙子上前抽了王天华一皮带,皮带的铜扣打在前额上,一道血流奔涌而出。曹刚心想,这个老傢伙都奄奄一息了,身上还储存着这么多血。

王天华,你别嘴硬了。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搞外调的。现在命令你回答:1947年秋,平度沙梁有个农民,杀了一个八路军战士,抢了一把枪,这把枪后来落到你手上,这个农民是你老婆的舅舅。有这回事没有?

王天华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审讯者:农民杀了八路军?你开什么玩笑?

曹刚抖了抖手里的材料:我们有群众的举报材料,这个农民叫李德乾,他被我们的地方武装抓了,还是你包庇给放了的。你想抵赖吗?

王天华一脸嘲讽:我明白了,你是平度来的,可能还是公安的。你说李德乾杀害了八路军战士,还抢了枪,枪在我手上。那你怎么不知道那个所谓被杀害的解放军战士就在你们单位呢?他可能还是你的上司吧?

王天华的回答像一声炸雷,把曹刚给炸蒙了。

曹刚又惊又喜,上前揪着王天华:什么?被杀害的人还活着?还在公安局?你说清楚!

54 谷子地里的伤兵

1947年深秋,胶东战局暂时进入平静期。

一天,李德乾从岔河口要账回沙梁,从黑石崖渡河。春天枯水季节,水浅,挽挽裤腿就过来了。现在是深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河面辽阔,水深且凉,芦苇丛中野鸭子此起彼伏。李德乾不耐烦等渡船,于是脱了衣服,一只手将衣服和褡裢擎在头顶,一只手划水,斜着身子踩水游过河。河面上戴着斗笠的渡船艄公见了,立在船头讚歎好水性。

李德乾上岸的地方,正好是我们家的那片谷子地,沉甸甸的谷穗子低垂着,散发着庄稼特有的那种香气。李德乾猫腰钻进谷子地里,打算换上衣服,却见谷子倒了一溜儿,像是有人爬行压倒的,还有一溜血迹,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一个当兵的怀抱着一支很奇怪的枪躺在那里,腿上中了枪,流着暗红的血水。这人浑身湿漉漉的,显然也是从大沽河爬上来的。

李德乾摇摇他:八路兄弟,你中枪了?

那人抬起头来,嘴唇发白,面无血色,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八路军服。暮色已降落,也搞不清他的年纪。伤兵用失神的眼色看着李德乾,欠起身来问:老乡,这是什么地方?

李德乾回头看看大沽河,问:你从河东过来的吧?那边是即墨,这边是平度,翻过这道梁,往西是胶县。兄弟,你去哪里?

我知道了,前面这个村子是庄干村,往北是沙梁村,对吧。

这个伤兵松了口气,又重新躺下,看着李德乾:老乡,有吃的吗?

李德乾从褡裢里翻出一半烧鸡,是在岔河口侯登枝家喝酒剩下的,本打算晚上用它下酒。还有一葫芦米黄酒,都给了伤兵。

伤兵像黄鼠狼似的,两眼发光,狼吞虎嚥,半只烧鸡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几根骨头,嚼吧嚼吧鸡骨头,又喝了几口酒,意犹未尽,看样子再有一只鸡也吞得下去。伤兵吃完了鸡,喝了口酒喷在伤口上消炎,撕掉一块衣服包紮伤口。李德乾把自己的白毛巾扯下来,递给伤兵,用我的吧,这毛巾是干的,你这伤口泡水了,化了脓,这条腿就废了。

李德乾帮他包紮伤腿,伤兵龇牙咧嘴,道:子弹还在里面呢,我过铁路线的时候,挨了一枪,掉了队落单。本来想回家看看爹娘,可眼前这样子,咋弄呢?老乡,你能再帮我个忙行不?

李德乾:听口音你也是本地人,有话你说。

伤兵:你刚才咋一下子就认出我是八路了呢?

李德乾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这黄土布,谁不认识?实在告诉你,我外甥女也是八路,外甥女婿岳三还是八路的官呢。

真的?哪支部队?

伤兵的眼睛亮了。

李德乾:河东,即西支队的。

伤兵眼里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歎口气道:河东不行啊,我这条伤腿,不能再过河了。

李德乾看着他怀里抱着的枪,说:你这支枪有点怪,八路都是老套筒,三八大杆,汉阳造,你咋这枪还穿着衣服呢,这上面还有个小镜子,没见过。

说起枪,伤兵有些得意:这是德国货,狙击步枪,咱们整个胶东部队也没有几支。

又道:老乡,我想请你帮个忙,把枪藏了,以后交给咱八路军的部队。主力部队撤离之后,这一带成了还乡团的天下,我负了伤,拿着这支枪迟早要被他们发现,毁掉它又不舍得。这枪一千米之内,百发百中呢。

李德乾知道伤兵说的是实情,自五月份国军进攻胶东,这一带的八路主力一败再败,都退到北海沿子那边了。土改时跑到青岛的地主老财们组成还乡团,跟着国军队伍屁股后面反攻倒算,报仇雪恨。沙梁的天火烧一回来,他的手下就用二齿钩子把独眼狼的亲爹给打死在菜地里了。大西头的还乡团更狠,一眼井里活埋了七个土改积极分子。这个伤兵被还乡团抓到了,哪里还能活命?

李德乾看到伤兵的脸色开始发红:你的伤咋办?我看你的脸又红了,估计是发烧,伤口恶化(方言:化脓)了。子弹取不出来,留着生崽啊。还是去河东投八路吧,我知道过了河往北三里地,马铃滩还有八路的队伍。

伤兵很恳切地说:老哥,我就是去投八路,也不敢带着枪,这一路上遇到还乡团或者国民党军队,我丢了小命事小,八路丢了枪,损失就大了。我看出来了,既然是八路的军属,枪你藏了我放心。前面那个村子,你是村里人吧,帮我找点烧酒,带一盏煤油灯过来,再弄几个地瓜,这子弹打得不深,没伤着骨头,我自己能挖出来,涂上地瓜油,就好了。当年打鬼子,我们许司令在古岘伤了腿,都用这一招。

李德乾见伤兵说的在理,就把自己的干衣服跟伤兵换了,趁着夜色跑回庄干,从三大爷家弄来酒和地瓜。他再回到谷子地的时候,伤兵已经走了,枪留下了。枪托上还刻了一行数字和他的名字。

李德乾到死都记的,那个伤兵的名字叫刘华尧,那串数字是部队番号。

李德乾第二天一大早就用席筒卷了那支带着小镜子的枪去了河东马铃滩,把枪交给了王天华。王天华的队伍是留在当地骚扰国军的地方部队。王天华摆弄着枪,皱着眉头说:这小子估计是当了逃兵!好在枪回来了,这枪是咱胶东野战军的宝贝啊,全军也没有几支。他要是把枪给弄丢了,抓住非毙了不可!

56 锄奸队误抓

我父亲李铁诚还记得,李德乾第一次被抓的那年,他才十二岁,哥哥铁蛋十五岁,铁蛋在地主桂满堂家放牛,晚上不回家,铁诚在小酒馆里帮父亲打理生意。自从妻子王氏在投河自尽之后,李德乾当爹又当妈,自己拉扯两个儿子,脾气越发暴烈,日子过得越发烂包,邻居马大娘也曾经给他说过几个女人续弦,有的一见他的糟烂模样,扭头就走,也有几个试着进门过了几天,最终受不了他的臭脾气,抱着包袱歎着气走路。李德乾也不在意,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生活中只有四件事,喝酒、赌钱、钓鱼、听书,一年两季,中秋节之前和过年前,到四乡收账。

那天是沙梁大集,因为兵荒马乱的,来赶集的人稀稀拉拉,酒馆的生意惨澹,掌灯时分客人就没了,李德乾心情郁闷,让儿子上门板打烊,自己一个人守着一碟盐花生、一坛老黄酒喝到深夜。

黄酒是自家黄米酿的,度数不高,有一晚下雨,李德乾和侯登枝守着一罎子黄酒对斟,喝到最后发现没酒了,掀开门帘,发现雨早停了,天已经大亮。

李德乾酒量大脾气也大,喝酒的时候铁诚从不敢劝,悄悄烧开了水,他知道老爹酒渴了需要大量喝茶,而且必须是开水泡的浓茶,颜色黑红黑红的才够劲儿。

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大概后半夜的时候,李德乾伏在桌上酣声大作,铁诚被惊醒,扶着老爹上炕,却听到院子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好像有人跳墙进来了。奇怪地是院子里的大黄狗并没有叫,德乾把老爹安顿在炕头躺下,打开通往后院的门,却见房顶上、四面墙头上都站满了人,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有几个腿脚麻利的从墙头跳下,打开院子通往胡同的边门,外面又涌进一大帮持枪的人来,铁诚以为来了土匪,大叫一声:爹!

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被推搡着进了酒馆里屋。

李德乾扔在呼呼大睡,铁诚接着昏暗的灯光,发现进屋的这帮人戴着八路的帽子,其中一个腰里插着短枪的像是当官的,私下打量了一下房间,问:别害怕,你是这店里的伙计?

铁诚很害怕,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当官的见他还是个孩子,问道:不是伙计,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时,从当官的背后闪出一个本村人来,外号叫坏地瓜的说:

队长,这是李德乾的二小子。

一个正在搜查的士兵说:炕上有个人,像是喝醉了。

坏地瓜端着油灯,凑上前看了看,对队长点头哈腰道:这就是李德乾。

几个士兵像饿虎扑食一般,在炕上按住喝得烂醉的李德乾,把他五花大绑起来。

德乾被拖到当官的跟前,酒还没醒透,依然醉眼朦胧,口里嘟嘟呐呐乱骂:哪里的鸟人?敢绑老子!

铁诚吓得哭了起来,上前来救老爹,被几个士兵反剪着双臂拖开。

这时候油灯突然被风吹灭了,那个当官的打着火镰,照照铁诚,又照照德乾,问:这是你爹李德乾?

铁诚现在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土匪,像是八路,胆子壮了起来,道:你们凭啥抓我爹?

当官的好像放下心来,道:是你爹就好,你带路,到你家去。

铁诚梗着脖子说:我家没人,我哥在桂满堂家喂牛。

当官的问:你爹把枪藏在哪里了?带我们到家里看看。

坏地瓜赶紧献媚:我知道他家,我带路!

推了铁诚一把:快走吧。

铁诚被推搡着出了酒馆,李德乾被几个壮汉反剪着双臂,押着跟走后面。那个队长安排几个持枪的士兵留守警戒,一行人跟着坏地瓜往东走了三条巷子,往南拐进一条宽街。

后半夜的月光皎洁,照得街道里巷雪地一般。一行人路过李德乾邻居外号“巴鼓头”家门口的时候,惹起一阵狗吠,“巴鼓头”披着衣服出门,见一群带枪的人簇拥着德乾父子闯进了李家草屋,吓得赶紧关了街门,生怕惹来祸端。

这帮人在李家宅院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连地瓜窖子都搜过了,却一无所获。队长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叫人把李德乾押过来,掏出匣子枪,张开大机头,枪口顶着李德乾的脑袋,压低声音说:李德乾,我们是胶东地工部锄奸队的,把枪藏哪里了?老实交出来饶你一命,负隅顽抗,就送你一粒花生米!

李德乾的酒这时也吓醒了,虽然不敢再豪横,却像煮熟的鸭子,嘴还是硬的:不就是枪吗?你们早说呀。我带你们取去。

队长又惊又喜:到哪里取?

李德乾:河东。即西支队。马铃滩那边。三天前我才送过去的,收枪的人是我外甥女婿,叫谭冠三。骑白马挎着盒子炮,跟你一样也是八路。

李德乾一席话把队长说愣了:你是说杀了八路的伤兵,又把枪送给了八路军?

李德乾跳脚大骂:谁杀了八路的伤兵?哪个王八羔子血口喷人?

那队长派人找坏地瓜过来对质,不料坏地瓜却早已溜之乎也。真相一时搞不清,这帮人只好先把李德乾带走了。

李铁诚怀着委屈和恐惧回到小酒馆,这里的兵也已经撤走,发现自家的大黄狗气息奄奄,躺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嘴巴里流着口水。这时候邻居家的巴鼓头叔叔也来了,他掰开黄狗的嘴巴看了看,道:

狗被投了毒,得赶紧灌肠。

“巴鼓头”叔叔弄来一桶泔水,往水里倒了半瓶荤油,给黄狗灌了下去,黄狗的肚子渐渐鼓得像皮球,巴鼓头叔叔用脚去慢慢踩它的肚子,那黄狗龇牙咧嘴,显出痛苦的表情,口腔里喷出一股泔水来。铁诚拉着“巴鼓头”叔叔说:叔叔别踩了,看它多难受啊。

想要救它的命,就得让它把肚子里的毒药都吐出来。

“巴鼓头”叔叔把黄狗的肚子踩扁了,又给它灌了一遍,再踩,再吐,折腾得那黄狗头耷拉下来。铁诚带着哭腔说:它都要死了,叔叔!

死不了,猫有九条命,狗有十条命。那就那么容易死?

巴鼓头叔叔说着,提起大黄狗的两条后腿,把它吊到院子里的一棵李子树上,头朝下,让它继续吐黄水。

到天亮的时候,肚子里的毒水吐得差不多了,把它放下来,喂一碗米粥,保证活蹦乱跳。

“巴鼓头”叔叔进屋洗了洗手,对铁诚说:来抓你爹的那帮人是八路吧?你得赶紧去河东找你姑父,他不是八路的官吗?

铁诚这才想起正事来,撒腿就往外跑,跑出门去,又突然折回来,对“巴鼓头”说:叔叔,您帮我照看一下坊子和大黄。

没事儿,你去吧。

“巴鼓头”是李德乾的好朋友,李德乾喝醉了酒的时候,他也常来照应。

铁城放心地向河东跑了。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02~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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