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身世之谜

郑洁茹被任命为平度县公安局代理局长,李旭光任副局长,兼任刑侦科长,曹刚也是副局长,兼任政保科长。

公安局的人都知道,郑洁茹是上面派来指导工作的,她代理局长是一种过渡,局长要在李旭光和曹刚之间产生。刘华尧被撤职下放,否则以他的资历,局长本应该是他的。李旭光和曹刚资历都尚浅,直接担任局长不能服众,因此需要上级安排一个人来过渡一下,最好的人选是郑洁茹。

李旭光和曹刚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李旭光的长处是根正苗红,业务能力强,短处是政治上不敏感,阶级立场不鲜明,这也是让她负责刑侦的一个原因。曹刚的长处是政治敏锐,斗争意识强,在政保这块阵地上再合适不过了,短处是有些风派意识(文革术语,风派即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而选择立场的人物),有投机性,对这种干部,上级一般都不太放心。孙伟调任地区公安处的常务副处长,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他早看出李旭光和曹刚各自的优缺点,把这两个人放到副局长的位置上,正好互补。由此,孙伟向省革委会和省公安厅的建议是,调一个稳健的干部担任局长,搭配一个三角形的公安领导班子,毕竟,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上级同意了孙伟的建议,在刘华尧被解职下放的文件下发不久,任命郑洁茹担任代理局长、李旭光、曹刚担任副局长的文件跟着就来了。

周红仍然在政保科当她的科员,没有调动,也没有升职。明面上的原因是她爸爸周振汉在“九一三事”件之后,被调到了东海舰队,仍然担任副司令,却是八名副司令中排名最后的一个。家也搬到了宁波。周家在青岛八大关的那套别墅本来就是部队的,周振汉走后,交给了北海舰队房管处。周红在青岛已无容身之处。她也想过让父亲帮忙调到浙江公安系统工作,方便照顾老爸,但此时曹刚对她展开了猛烈地追求,让她下不了决心。

曹刚追求周红,想跟她结婚,锲而不舍,死缠烂打。他倒不是完全出于爱情,更多的是出于自卑。

曹刚越是追得疯狂,周红就越是游移不决。周红看不上曹刚对刘华尧落井下石的那股狠劲儿,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不安全感。曹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惹她心烦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常常闪过一个青年军官英俊的身影,她甚至试着给綦秘书写过一封信,没有收到回信,一段时间她天天往收发室跑,邮递员绿色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她对爱情的奢望。后来打听到,她父亲调走的时候,綦秘书也被调回了北京海军总部。再后来,海军政委—独眼将军李作鹏被打成了林彪死党,牵连了一大批部下,綦秘书不知所踪。

许多年之后,我在纽约认识了綦秘书的女儿小菊,是一所著名大学研究中共党史的历史学教授。她的父亲在军内残酷地倾轧中被迫害致死,913事件后平反,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原来綦秘书并不没有跟着李作鹏上了林彪的贼船,相反是李瞎子的对立面,是受害者。

他的女儿比我大十岁,那就是出生在一九六九年。周红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年,綦运达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女儿。原来周红所心仪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人人都需要在生活中保留一点虚幻,我没有告诉周红,虽然周红来纽约就住在我家,我也常带她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文史图书馆听綦教授的讲座。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迈克对我提起,我的生母其实是李旭光,我才知道,周红其实也知道我的一些隐秘身世,她也没告诉我,却告诉了迈克。

迈克姓张,是一位国军将领的后人。迈克的祖父是在胶东战场上跟日寇和共军鏖战多年、最后被赶到了台湾的张金铭将军。

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藏着一些秘密,很多人把秘密带进了坟墓,构成了历史的幽暗,给后人带来无穷的麻烦和猜疑,也给小说家带来了演绎历史的空间。

大约二十年前,我还年轻,养父母王天华李贞夫妇却在一年内先后谢世,我不得不在加拿大和中国的国际航线上反复奔波。好在已经拿到学位和枫叶卡,还交了个男朋友,失去亲人的悲痛可以分担。

我的养父王天华和养母李贞都是进城干部,养母李贞当年随山东部队渡海去东北的时候落水受凉,导致早产,从此不能生育。1980年,我成了他们的养女。

五岁的时候,我才知道王天华和李贞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生身父母在农村。那一年人民路幼儿园换了阿姨,新阿姨不认识我的家长,把来接我回家的李贞妈妈当成了我奶奶。从那以后,李贞妈妈就不再去接送我,而是委託给了邻居的姐姐大琴。大琴是幼儿园的临时校工,她刚刚中学毕业,还在等待就业。大琴比我大十几岁,有一次,王天华李贞夫妇去济南参加一个老干部聚会,把我託付给大琴照顾。我忧虑地对大琴姐姐说:我爸爸那么老,他死了咋办?

大琴摸着我的头道:不是还有你妈吗?

我说:我妈也很老了,老师都把她当成我奶奶了。我才这么小,要是妈妈也死了,我咋办?

大琴把我搂在怀里,红着眼圈说:别怕婷婷,还有大琴姐姐呢。

婷婷是我的乳名,上学以后我取了正式的学名叫李庭。

我从大琴怀里挣扎出来,仰着脸道:可你也不是我亲姐姐呀。

大琴两手板正我的身子,蹲在我眼前,平视着我的眼睛,说:

婷婷,你都懂事了,姐姐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能说出去,好吗?

我重重地点点头,两人拉钩,发誓,大琴才说:知道为什么你爸爸姓王,你姓李吗?

我爸爸说过,我妈姓李,我跟她姓。

不是这样的。你有父母,他们在农村。你父亲姓李,叫李铁诚。1979年你在海军四〇一医院出生后,被你父母接回了农村,一岁以后摘了奶才回到青岛,王天华李贞是你的养父母,他们没有孩子。

大琴告诉我的话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我在家里翻出了户口本和出生证,上面确实记载着我的亲生父母是李铁诚和綦秀姑,我是在一九八〇年大概一周岁的时候,由王天华李贞办理收养手续才来到青岛的。

二十年之后,我在加拿大留学,跟一个台湾留学生麦克谈恋爱,麦克跟我回了一趟大陆,他在见了我的养父母和亲生父母之后,悄悄告诉我:李铁诚夫妻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麦克是生物学博士,对人类基因遗传有天生的敏感。

后来,养父母王天华李贞已经去世,我申请的亲生父母移民加国。根据移民法,需要做亲子关系DNA鉴定,李铁诚夫妇坚决拒绝。

又过了许多年,父亲李铁诚病危,我从加拿大回国,那时母亲已经耳聋眼花,交流困难,父亲却神志清醒。坐在病床前,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们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出生没多久就失踪了。

63 联名举报

1972年春天,中国的政治气候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中央开始强调坚持党的一元化领导,各级党的组织也逐渐恢复运作,政治权力也集中到了各级党组织的一把手手里。麻子冬担任了沙梁村一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这个职位掌握着生产队各种资源的分配大权,布票、肉票、自行车票,返销粮、子女升学、当兵、招工指标等等,都在他手中。这些权力,等于掐住了生产队社员们的脖子,几乎可以生杀予夺,麻子冬建立起自己的恐怖帝国,开始了最后四年的黑暗统治。

为了监控威胁自己权力的潜在反对派,麻子冬甚至组建了自己的一个隐秘的准特务组织,这些人都集中在沙梁村联防办公室,简称“联办”,跟明朝的东厂、西厂、锦衣卫差不多。沙梁人提起“联办”,都心惊胆战,为之色变。

本来“联办”脱胎于战争年代的区队,是村级地方武装,为的是应付散兵游匪。解放后,沙梁村组建了八个大队,各大队都有民兵连,沙梁村设立联防办公室,“联办”主任是张文英。“联办”本来是个纯粹的负责民兵训练和村级治安的机构,但麻子冬当上一大队党支部书记之后,兼任联防办公室副主任,渐渐架空了张文英,手下四大金刚都是文革初期跟他造反的地痞无赖,坏地瓜、石猴子、土打基和坏土豆。坏土豆是“联办”的行动队长,手下有一批打手,蜜獾、柴狗、耗子、烂眼之类。他们不用出工,却可以拿最高的工分,白天睡觉,晚上站岗巡逻放哨,美其名曰警惕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实际上是监控、盯梢麻子冬不放心的政治反对派。

掌握绝对权力的人往往最担心丢失权力,麻子冬最害怕的是我父亲李铁诚。他本来就是文革前的党支部书记,历史清白、办事公道,群众威信高。一旦政治上有个风吹草动,重新复职顺理成章。而麻子冬这种劣迹斑斑、群众恨之入骨的坏干部被抛弃是太可能了,这才是他麻子冬的梦魇。所以,麻子冬拼命想在李德乾身上打开缺口,彻底从政治上搞掉李铁诚,除去这个政治隐患。

李铁诚有两个好朋友,大队副书记“大老粗”和大队长“假斯文”,“大老粗”也是军人出身,参加过西藏“平叛”,他有个儿子是西藏出生的,满脸疙瘩,从长相上看不似纯真汉族人,有传说是他跟当地藏族姑娘生的孩子,也不知道真假。“假斯文”是下放的工人出身,说话喜欢“拽文词”,沙梁人传说,“假斯文”小时候读私塾常常因为背不好“三百千”挨板子,手肿得像小蛤蟆。因此得了个“假斯文”的雅号。

“大老粗”、“假斯文”人都很正直,家庭都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又都是多年的党员,“麻子冬”对他俩无处下手,无计可施,三个人组成党支部,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靠着“大老粗”和“假斯文”的庇护,李铁诚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一点。

麻子冬认定“大老粗”和“假斯文”为人平庸,在政治上对他构不成威胁,但对李铁诚,麻子冬万般不放心,虽然清理阶级队伍时搞的那个李德乾杀害八路伤兵的假案让李铁诚一段时间党籍被“挂”起(注:文革时期的一种非正常党纪处分措施,即暂停党员的组织生活),但七〇年之后就恢复了,李铁诚还被任命为二小队的队长。按照公社党委的意见,本来是要安排他进大队支部委员会的,由于麻子冬坚决阻挠才作罢。

李铁诚从来不结交私党,除了逢年过节跟树勳、“大老粗”、“假斯文”偶尔聚会喝点酒之外,也没有什么朋友,坏土豆等人多年的监控和盯梢都没有任何成果,不得已,又把目标投放到我祖父李德乾身上。

刚出了正月,公安局政保科收到一封署名信,揭发沙梁村历史反革命分子、漏网地主李德乾酒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性质恶劣的现行反革命案件,局长郑洁茹回地区开会,主管副局长曹刚未及请示,即决定成立专案组,立案调查。

在局长办公会上,副局长李旭光提出不同意见:没有物证,只有口头证词,匆忙立案不太慎重吧。李德乾的案子两年前就搞过一次了,折腾了那么久证明是假案,还损失了我们一员大将,立案是不是再慎重一些,等郑局长回来再讨论决定?

刘华尧垮台之后,李旭光是曹刚最大的竞争对手。李旭光头上有烈士子女的光环,在平度政界根基深厚,与之相比,曹刚自觉根基尚浅,在人们眼中是一副暴发户的嘴脸。虽然他是排名第一的副局长,又主管政保,这个案子他完全有权力自作主张,但他还是表面上还是忍了,同意等郑洁茹回来后再讨论立案。开完会,他却带着周红开着公安局刚买的一辆新吉普车去了沙梁。

举报信是署了真名的,举报人是三个:坏土豆、点子和黄香。这三个人都姓綦,官名分别是官军、官民和官群。这些名字毫无特色,为了行文方便还是按照沙梁村群众的习惯称呼他们外号。沙梁人有个习惯,给人起外号,还有句名言:官名有起错的,外号没有起错的。

坏土豆是坏地瓜的儿子,点子是坏土豆的堂弟,因为一肚子歪主意,喜欢捉弄人,得了“点子”的雅号。黄香是因为有肝病,脸色腊黄而得名。

坏土豆、点子和黄香三人都不识字,更不会写信,这封举报信实际上是坏地瓜写的。坏地瓜早些年读过私塾,刚解放时在镇公所文化站当过几年宣传员,美术字写得不错,算是半个文化人。

曹刚和周红在南村公社公安助理办公室给沙梁联办打了电话,让联办先把三个举报人找到,联防主任张文英请示是否把他们送到公社去,曹刚回复:不需要,我们随后就到。

曹刚、周红和南村公社的公安员胡文和开车到达联办的时候,三个举报人都已经被传到,蹲在南墙根背阴的地方,由两个民兵持枪看着,因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张文英没有绑他们。早春天气,寒风凛冽,三个人都冻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

已经是中午了,到了饭点,老胡早安排张文英做了准备,曹刚周红一进屋,热腾腾的酒菜就端上来了,萝蔔燉野兔、红烧沽河鲤鱼、白菜粉条燉豆腐、手撕狗肉丝和一锅红焖羊肉,香味扑鼻。张文英还搬来一罎子蓝底老烧,对曹刚说:局长,菜没啥好菜,酒是好酒,蓝底烧锅老赵家,是我亲家,送我的过年酒,著名的蓝底烧刀子,65度。一直没舍得喝,领导来了,一起尝尝。

曹刚脸色有些难看,说:张主任,我们来办案,又不是来赴宴,你搞这么丰盛干嘛?

周红不以为然,道:老曹,做都做了,不吃也浪费,别难为人家。

曹刚对胡公安说:文和同志,下次到局里开会的时候到财务室去一下,今天这顿从我工资里出。

老胡摊开双手,有些为难地看着张文英说:老张,你看看。我说局长不让弄,你非弄,让我坐蜡。

张文英正啃着着狗腿肉,呲着牙道:这话咋说的?鱼是值班的兄弟们从大沽河打的,狗是“高音喇叭”家的,老咬工作队的同志,被民兵打了,打了平伙儿,就剩下这条狗腿。兔子更不用说了,是老张我下网套的。又没花公家的钱。再说了,咱公家也没钱。嘿嘿。

“高音喇叭”是联办是一大队的妇女主任,因为开会发言声音高亢,得了这么个雅号。

曹刚指着那一大盆红烧羊肉,道:这羊怎么说?总不是你打的野羊吧?

张文英赶紧检讨道:局长,您明察秋毫,这羊确实有点犯纪律。姜家埠的一个沾便宜的傢伙把羊放到沙梁地界啃麦苗,被民兵给发现了。那傢伙人跑得比兔子都快,羊丢下了,被民兵弄了回来。局长,我觉得这也算是缴获的战利品吧,曹局长第一次到沙梁吃饭,用战利品招待一下,也不算啥大毛病对吧?

农村的干部,虽然没啥文化,但编段子应付领导,个顶个都是一流高手。曹刚见这几个菜都有来历,也就不再追着不放,端起酒杯来道:既然如此,下不为例吧。

周红感觉曹刚太能装,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门口,问张文英:

张主任,南墙根那几个人是咋回事?

张文英一愣: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曹刚不悦,说:张主任,我们找他们只是了解情况,你咋给抓起来了?

胡文和一听,赶紧对张文英说:快把人放了,看这事闹的。

曹刚又道:让他们先到民兵值班室等一会儿,咱们先吃饭,吃完饭赶紧问。

又指着一桌子的饭菜道:老张,说好了,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编段子忽悠我啊。

张文英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狗腿:放心!领导,下不为例。

气氛缓和下来,大家开始吃喝。

张文英一沾酒,脸就红得像关公,一边跟胡文和猜拳,一边对曹刚奉承道:曹局长,你们这些领导,别看年轻,跟老八路一个作风!

周红嘻嘻笑道:张主任,老八路啥样子?酒量也跟您一样大?

张文英端着大大碗公,舞舞紮紮道:老八路喝不起蓝底老烧,最多喝地瓜烧。独眼狼当沙梁镇长那会儿,咱平南县长王天华骑着高头大马来了,独眼狼跟他拼酒,王县长皱着眉头像喝中药,哈哈!

周红有些惊讶:哇,您还认识王天华?

谁不认识他呀,李德乾的外甥女婿,即西大财主谭半城的大少爷。他原来叫谭冠三,参加革命,把家产分了,连名带姓都改了。他从进了城,就再也没回过沙梁。当年打游击的时候,他可没少来过。独眼狼还是他吸收参加革命的呢。

说到王天华,曹刚有些不自在。他匆忙吃了晚饭,酒也不喝了,对胡文和说:差不多了,别喝得太多,下午还要问话呢。

胡文和收了酒杯,见张文英意犹未尽,附在他耳朵上说:晚上去你家再喝,先干活吧。

曹刚酒量很好,喝了一斤高度白酒,脸色如常,周红只喝了一小杯,却艳若桃花。曹刚心中荡漾起一丝爱怜之意,给周红倒了一杯浓茶,悄声说:喝点茶,解酒。

64 幕后老板

曹刚问话,周红记录。先问坏土豆。

曹刚先看那封举报信:字体工整,语言流畅,内容简洁。

平度县革命委员会:

平度县公安局:

尊敬的主管领导同志:

我们是平度县南村公社沙梁一大队的部分革命群众,现向您举报我大队漏网地主、反革命分子李德乾公然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罪恶行径,请予以查处。

李德乾出身于漏网地主阶级家庭,他父亲李光相曾经有三百亩土地,一处庄园和多处买卖,残酷剥削广大贫下中农,靠吸食劳动人民的鲜血发财,是庄干村的首富,号称李员外。李德乾的哥哥李德元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第十八旅少将旅长,当过平度县的伪县长,长期与人民为敌,血债累累,解放后逃亡台湾。土改期间,李德乾还勾结杜彦良包庇掩护地主谭田荣逃亡青岛,该地主后来逃亡台湾。李德乾出于反动的阶级立场和反革命本性,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多次撒酒疯放毒,侮辱、咒骂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中国共产党,攻击人民解放军。实属最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以上事实,我们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可与李德乾当面对质!

下面是三个举报人的签名。

曹刚看着信,疑窦丛生,看眼前这个人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怎么看也不像能写出这等文字的人。

曹刚先盯着坏土豆半天,直到坏土豆眼神躲闪,头冒虚汗,才开始发问:你叫官军?

坏土豆堆起一脸谄笑,答道:是。村里人大都叫我坏土豆,不叫官名。

曹刚问:这信是你写的?

坏土豆点头哈腰:是。

曹刚不太相信,提高声音问:你读过几年书?

坏土豆老实回答:解放后上过几天识字班。

上过几天识字班就能写出这么流畅的文字来?曹刚心中大疑,把信交给坏土豆,说:你把这封信给我读一下。

坏土豆并不接信,摇摇手说:读不了,不认识字。

曹刚大怒,拍着桌子喝道:你刚才还说是你写的信,现在又否认?说!到底谁写的?

坏土豆吓得赶紧站起来,老老实实说:我爹写的。

你爹是谁?

綦家声,大家都叫他坏地瓜。

做记录的周红噗嗤一声笑了,一个坏地瓜,一个坏土豆,鼓捣出一封信来,举报李德乾犯了恶攻罪。她把笔搁在桌子上,看着曹刚,那意思是这就是一个恶作剧,还要继续审吗?

曹刚气得头上青筋暴跳,站起来一脚踩着条凳,一手指着坏土豆,骂道:敢情是你们父子俩逗公安机关玩啊?

坏土豆吓得双腿颤抖,急赤白脸地说:局长,信是我爹写的,但李德乾攻击毛主席和共产党,是真的。不信,你问问点子和黄香。他们也都听到过的。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内容?具体、详细地说清楚!你要是敢继续撒谎,我今天就把你带回公安局!

曹刚气哼哼地坐下,对周红说:把他说的一字不落都记下来,让他签字画押,如有诬告,逮捕法办!

坏土豆口齿麻利了许多,说:在李德乾酒馆里,喝醉了酒的时候。李德乾跟留福、独眼狼说毛主席放跑了林彪。还说林彪偷了马克思的大衣披在身上,是不可能的。他攻击毛主席,为林彪叫屈。

周红忍不住噗嗤笑了,又赶紧捂住嘴,埋头写笔录。

曹刚强按捺住心中的愤怒和懊恼,再问:李德乾跟谁一起喝酒?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番话?

坏土豆道:大队开大会传达文件,说林彪谋害毛主席,事情败露,吓得坐飞机跑苏联去了。完了又没跑掉,被导弹打下来了。李德乾和留福、独眼狼等人在酒馆议论这事,我和点子、黄香监视李德乾,偷听到的。

曹刚又问了一些细节,就让胡文和把坏土豆带下去,又耐着性子提审点子和黄香。

点子和黄香的交代跟坏土豆基本一致。点子口齿伶俐,叙述清楚。他说李德乾喝醉了酒,跟留福和独眼狼议论过林彪事件。留福说林彪想谋害毛主席,毛主席一声令下,林彪的飞机就掉下来了。李德乾说毛主席愿意让林彪跑的。你们没听文件说吗?毛主席都发话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李德乾认为林彪不是导弹打下来的,毛主席都放他走了,怎么会让人放导弹?点子还补充说,我觉得李德乾说的有道理。林彪确实是自己作死,好好的接班人不当,当什么叛徒?

黄香交代了关于林彪偷马克思大衣的事。有一次生产队开大会,一大队有个老贫农叫老迷糊,开会发言批林彪,老迷糊说:林彪不是好东西,是个骗子加小偷,他偷了马克思的大衣,披在身上。被人发现了,吓得坐上飞机逃跑,结果又没跑掉。赔上了老婆孩子一家人的命。这是何苦来呢。

张文英解释说,老迷糊脑子糊涂,说话颠三倒四,忆苦思甜的时候,前一句说他是个孤儿,三岁就死了爹娘,后一句又说,五岁那年,跟着他娘去讨饭,被地主家的狗要伤了腿。弄得台下哄堂大笑,忆苦思甜会开成了联欢会。

黄香继续说:李德乾也说老迷糊的话不对,李德乾说,马克思是德国人,死了一百年了,林彪会跑到德国去偷他的大衣?再说也不可能为了一件大衣,再偷一架飞机。

张文英在一旁越听越糊涂,道:这个李德乾也是真嘴欠,怎么敢扯到革命导师身上了?

周红扔下钢笔,道:毛病出在报纸上,报上有句流行语:林彪一类骗子,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搞修正主义很容易。估计老迷糊听不懂,根据自己的理解编出林彪偷马克思大衣的笑话来了。

曹刚脸色挂不住了,本来以为是个政治大案,搞了半天,都扯了些什么玩意儿!这要传回局里,还不让李旭光笑死。他冷着脸对胡文和说:你派人把那个写信的傢伙找来,都是他搞整的妖蛾子!

坏地瓜很快被叫来了,还跟上次一样,带着铺盖卷和茶缸子,动作也跟上次一样,没进办公室,就蹲在门口。

曹刚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给胡文和下命令:给他办手续,拘留!

胡文和吃了一惊,小声问:局长,什么罪名?

曹刚定调铿锵有力:造谣惑众,破坏文化大革命!

坏地瓜歪头抬眼看着曹刚道:领导,我不服。我替革命群众代书,举报漏网地主、反革命分子,何罪之有?

胡文和上前踢了他一脚: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

曹刚指着坏地瓜的鼻子吼道:你屡次三番诬告李德乾,浪费警力,制造事端,算不算破坏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你就无中生有举报李德乾杀害八路伤兵,可那伤兵活得好好的。这一次你又唆使坏土豆、点子、黄香三人诬告李德乾恶攻领袖和党,你利用他们不识字,骗他们按手印,胡编乱造,颠倒黑白,制造混乱,我看你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反革命分子!拷上,押走!

胡文和麻利地给坏地瓜上了背铐,又找来绳子将其五花大绑,像抓小鸡一样,提溜到三轮摩托车的后斗上。

曹刚收拾文件包,示意周红上车。周红对曹刚今天的表现十分意外,更十分满意,眼神中洋溢着罕见的钦佩、爱慕之意。

胡文英骑上摩托车,对张文英说:老张,酒留着吧,下次再喝,摊上这么个玩意儿,今晚有的忙活了。

曹刚和周红的吉普车在前,胡文和的三轮摩托在后,轰鸣着出了联办大院,拐上大街,直驱平度去了。

公安局的车刚走,麻子冬从镇上匆匆赶回。因为公安局抓人,街上围了一群男女老少看热闹,因为被抓的是坏地瓜,大家按捺不住兴奋的神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见麻子冬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老张,咋回事?公安咋把綦家声给逮了?麻子冬跑得一头汗,一见张文英就问。

老张厌恶地说:你们大队的这些破事儿,我咋知道?你问问坏土豆,他跟他爹干了些什么!

麻子冬耳闻了一些议论,明白这件事多少跟举报李德乾有关,他一把揪过坏土豆的衣领,问:咋回事?人不是你举报的吗?咋没抓你,倒把你爹抓了?是不是你出卖了你爹?

坏土豆一边作揖一边鞠躬,就差给麻子冬跪下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是我爹,我卖谁也不能卖我爹啊。不信你问问点子和黄香。那个警察好厉害,我们把听到的李德乾议论毛主席的话都说了,他反说我爹是反革命。那个女公安还说,林彪偷大衣的事是我们搞错了。不对,她说是报纸搞错了。

麻子冬的麻脸越发难看,粒粒涨红:报纸会错?开什么玩笑!

张文英嘲笑道:麻子,我看你得去县里一趟了。

张文英对麻子冬向来不称其名,直接叫麻子:那个坏地瓜三番五次弄事,我看这位新任的曹局长很烦他,说不定这次会真关他呢。

麻子冬心里不服:说什么呢,没有坏地瓜举报李德乾,刘华尧能下台?他能当上这个局长?

麻子冬愤愤不平,推着自行车回了家。躺在炕上想着该怎么应对这件事。晚饭的时候,坏地瓜的老婆和儿子坏土豆来了,还抱着一只鸡和两个明清插瓶。

麻子冬气不打一处来:拿走!拿走!别整这些玩意儿。人又不是我抓的,你们去公安局找曹刚要人!

坏地瓜老婆一听麻子冬不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书记啊,你可不能不管啊。我家当家的这么些年来都听你的啊,你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你让他上东他不敢上西啊。如今他坐了大牢,您不救他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麻子冬的老婆过来搀扶坏地瓜老婆,这娘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撒泼耍赖就是不肯甘休:书记你是当家人啊,您不救他我也活不成了啊。

麻子冬大怒,横眉立目:你他妈的臭婆娘,再耍无赖我让民兵绑了你信不信?!

坏地瓜婆娘一见麻子冬动了怒,吓得赶紧爬起来,也不敢再闹了。坏土豆赶紧上前给麻子冬手里塞了点东西,是个黑色的荷包,麻子冬捏了捏,硬硬的,怕有好几两,坏土豆悄悄说:两根小黄鱼,我娘藏的,您先拿去用,等我爹出来,让我爹再找给您,他藏的别人找不到。

麻子冬口气缓和下来,想起张文英的话,道:我倒是可以去跑一趟,不过共产党的公安局不是旧社会的警察局,塞点硬通货就能捞出人来的,他们不认这个。我这里还有个手錶票,本来打算给你妹妹找工作打点关系用的,罢了,先给你爹用上吧。

麻子冬让老婆打开梳妆盒,果然从里面找出一张上海手錶的购买票。

明白,明白!

坏土豆见麻子冬终于松口肯去救自己的老爹,千恩万谢,搀扶着自己的老娘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坏土豆送来200元人民币。买一辆自行车120元,剩余80元供麻子冬到平度应酬之用。

麻子冬中午才到县城,没去县公安局。他想了一路,觉得自己一个农村党支部书记,人微言轻,曹刚是公安局长,又在气头上,去了也是触霉头,不如直接去找自己当兵时的老上级,县武装部长滕保国。或许滕保国能帮忙先把坏地瓜弄出来。

麻子冬不遗余力捞坏地瓜,并非跟坏地瓜有多深的交情,也不光是贪图坏地瓜家的古董和金银,实在是坏地瓜为他干活,不得不罩着,否则以后谁跟自己混?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7-12~07-14)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