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说,现在已经进入新的一天了。

陈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挂钟样式古朴,看来店主为了营造旧上海金迷纸醉的氛围,真是下了一番工夫,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未曾放过。

不必再兜圈子了,已经是星期五了。贾铭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在庭审前再去杀一个人了。

于是陈超拿起桌上的银铃,摇了摇。

白云应声走进包间。她已经换掉之前那身乡下姑娘的装扮,穿上了一件华贵的礼服,仿佛一朵美丽的夜来香。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上今晚的主菜吧,”陈超说道,“不要忘记任何细节啊。”

“请您尽管放心。”

白云离开之前,点燃两根蜡烛摆到了餐桌上。

面对这略显诡异的情景,贾铭选择了一言不发。

陈超点燃一支香烟,默默地吸着。整个包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到能听见挂钟时针走动的声音。

忽然间,电灯全部熄灭。黑暗中,桌上两根蜡烛发出昏暗的光。这时,包间的门再度被打开,白云回来了。

她光着脚走进房间,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那旗袍的开衩被撕破了,胸前的纽扣也都没系。

贾铭站起身来,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包公案中的一个传奇故事:罪犯看到被他杀害女人的“阴魂”之后被吓坏了,于是供认了全部犯罪事实。

看得出,贾铭颇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他低着头,试着不去看这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并不停地用纸巾擦着额头的汗水。

白云端着一个小火炉,上面坐着一个玻璃坛子。她把它们放到桌上,俯身点燃了炉火。透过那没系扣子的旗袍前领,隐约可以看到她饱满的双峰。

玻璃坛子里有一只甲鱼。它若无其事地在汤里游来游去,两只眼睛不断向坛子外面张望,全然不知水温正悄悄升高。水煮活甲鱼,又是一道“猛菜”。炉中充其量只能算是文火,所以这道菜要煮很久。

“坛子里的汤是用扇贝和鸡肉精心煲成的,”白云介绍道,“随着温度增高,甲鱼会在汤里挣扎,这样它的肉会别有风味。另外它挣扎的过程也会让汤汁更加美味。”

“不同寻常的饭店,不同寻常的菜品啊,”虽说额头直冒冷汗,贾铭却依然保持着镇定的神态,“连服务员的服装都这么不同寻常。”

“这座饭店曾经是一处私宅,而女主人是一位绝色美女,尤其她身穿旗袍的时候更是倾国倾城。”陈超说道,“我不知道她当年穿的是不是这样一件旗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过这样的菜。难道您不觉得这道菜跟那个凶手杀人的过程很像吗?看着受害者绝望地挣扎,并从中获得精神上的快感和满足。”

“您真会联想。”贾铭冷笑道。

事实上贾铭也面临着相似的命运。陈超望着坛子里的甲鱼,仿佛看到它幻化成一个小男孩儿的模样,徒劳地挣扎着……

陈超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但作为警察,他必须坚持下去,将杀害了包括晓红在内几名年轻姑娘的凶手绳之以法。

“很残忍是吗?”陈超喃喃自语道,“我也会做……”

“陈队长,您走火入魔了吧?”

“没有。”

陈超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他那件外套,给白云披上,说:“小心着凉。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儿没你的事了,不早了,你该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不,我不回去。”白云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为她披上外套的男人,无限温柔地说道,“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她离开了包间。

陈超转向贾铭,说道:“贾先生,说句实话,今晚实在不适合讲故事,更不适合吃大餐。”

“您的意思是冬至应该与家人团聚吧。”

“首先我感谢您为我填充了故事里的那些漏洞,”陈超说道,“不过我觉得咱们也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之前说是要讲个故事的。当然我也明白这故事里可能涉及一些别的东西,可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红色旗袍连环杀人案上来了?!”

“咱们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贾先生,你就是我所讲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是红色旗袍案的凶手。”

“陈队长,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你的小说,但这样的指控完全是不负责任的。您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

“证据早晚会有的,但说句实话现在它们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即便没有证据,凶手早晚也会开口的。”

“凭什么?我觉得您真的有些走火入魔了。从一个读者的角度看,我觉得您根本就不能把故事里写的这些情节诉诸真实的法律程序,”贾铭依然竭力保持着镇定,摆出一副旁观者的架势,“如果您真有那份自信,早就不写小说,改写结案报告了。”

“你提到了‘小说’这个词。我倒要提醒你,这还是一部纪实文学。如今纪实文学更受欢迎。”

“你所说的‘纪实文学’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篇关于梅老师母子的真实故事,这座老洋房见证了这故事中提到的一切。这样的故事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的,我甚至暂时都不用提及红旗袍案的事,只要随便点上几笔,这本小说的销量就肯定会很不错。”

“难道为了书的销量,你就这样自甘堕落吗?”

“我要写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悲剧以及它对现在这个时代的影响。作为一名警察和一位作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自甘堕落的。如果这书的销量不错,我会把所有的稿费和版税收入捐给南京的一家私人‘文革’博物馆。”

“你可别忘了,写纪实文学也许会因为诽谤而惹上官司。”

“我是一名警察,我以警察的方式创作。我所写的细节都是以事实证据为基础的,干吗要担心惹上官司?这本书一定会引起公众的关注,还会吸引很多记者,他们会仔细分析书中所有与红旗袍案有关的内容的,别指望他们遗漏细节。另外,除了文字,我还有一些吸引眼球的东西呢。”

“你到底还有些什么底牌没亮出来?”贾铭问道。

“还记得我在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那些照片吗?哦,对了,不好意思我忘了早点儿拿出来给你看。当时那个摄影师用了四五卷胶片,对吧?我会把它们全部发表出去的。”说完,陈超拿出照片,摊在桌上。

看上去贾铭用尽了全部意志力才忍住没去碰桌上的照片。他装做漠不关心地瞟了一眼,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些什么照片。当然,是否发表它们,是您的权利。”

“其实这权利不在我,而在那位摄影师的遗孀。对于一个生活困苦的老妇人来说,发表这些照片换点稿酬,对她维持生计也能有点儿帮助。”陈超舀了一勺汤,然后再次拿起那本《中国画报》,“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想到的是《奥赛罗》里的一段话:‘要是我现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我怕我的灵魂已经尝到了无上的欢乐,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同样令人欣喜的事情了。’怎么样,挺荒谬的吧?不过我后来渐渐理解了你给每个受害者都穿上红色旗袍的原因。你要记住母亲最幸福的时刻,因为那同时也是你最幸福的时刻。公正地说,你杀人的那一刻,或许也想让那些受害者们体验那种幸福和美丽吧。

“所以我会作出暗示,让人们注意到这些照片与红色旗袍杀人事件之间存在联系。有几张照片上梅老师的旗袍领口是没系扣子的,而有几张照片上她是光着脚的,更不用提旗袍相同的款式、面料和做工了。我咨询了一位旗袍方面的权威专家,他会为我做旁证的。再看看照片拍摄的背景,是一处私家花园。除了最后一位死者之外,其他死者的尸体都是在有花有草的地方找到的。而这种带有象征意义的相似性也是不容忽视的。还有,发现第一名死者的那个花坛正对着音乐学院大门!”

“你这明显是在误导别人……”

“不,我有必要去误导别人吗?”陈超说道,“这座老洋房饭店的前身就是明宅,而当年明宅美丽女主人的照片就能说明一切。我手头上现在一共有大概八十张照片,除了用在我这本小说里,我还会提供给报刊媒体一两张——这样能引发不少关注吧。还有,咱们给小说起个名字吧,叫《最初的红旗袍》怎么样?我想人们很快就会弄清楚所有细节。肮脏的细节、耸人听闻的细节、淫靡的细节,到时候最高兴的肯定是那些记者了。当然,我也会尽全力帮助他们……”

“陈队长,我觉得咱们已经没必要再谈下去了。您以谈创作讲故事为由邀请我来这里,而我非常耐心地听完了您的故事。现在您却忽然开始说起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指控我是杀人犯。我觉得我没必要再待在这儿了。我干了这么多年律师,知道自己的合法权利。”贾铭盯着陈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完全可以明天拿着逮捕令来抓我,无论是在开庭前开庭时还是开庭后,随你便。”

“贾先生,先别走,”陈超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耐心点儿,“我这本小说还有个卖点没跟你讲呢。为了给故事增加一些浪漫色彩,我会把对夏小姐的采访内容也加进去的。”

“什么?你去见了夏季?!”贾铭看上去很是惊讶,“好吧,也是。为了西九区那个案子,你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不不,你误会了。一个成功律师和一位顶级模特儿之间的爱情故事是这本书的卖点之一。”

“我告诉你,你这么干是徒劳的,我们很早以前就分手了。不论你的书是小说也好纪实文学也罢,跟我和她的事都扯不上关系。”

“男女之间相遇或分手,旁人都无能为力。但是为什么要分手呢?人们总会议论纷纷。夏季可以选择坦白,也可以选择沉默,但我相信她躲不过那些狗仔队。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了解到很多你私生活的细节,然后把这些细节与变态杀手的心理特征一一对号入座。他们一定非常愿意搞清楚一件事:为什么凶手要把受害者的衣服脱光,还给她们穿上红色的旗袍呢?其实之前那些记者们就已经在关注这个问题了。”

“你错了!”贾铭拍案而起,高声喊道,“在你成功吸引到记者们的眼球之前,也许会再出现一两个受害者的!恐怕人们不会为一个不负责任的警察写的三流小说叫好的!”

俗话说,狗急跳墙。陈超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必须加以重视。贾铭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干得出来,就像当时他在警方重兵包围的百乐门夜总会依然从容作案一样。

白云又一次来到包间,她依然穿着那件红色旗袍。

“对不起打扰了,该给汤加佐料了。”她往坛子里倒进一些佐料,又帮陈贾二人更换了一套碗碟。做完这些,她对贾铭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请您再坐下等一会儿。”

其实白云刚才就站在包间门外。隔着门上半透明的玻璃,她应该已经听到或者看到包间里发生的一切。

坛子里的汤正慢慢被煮沸,那只甲鱼徒劳地挣扎着,想从渐渐接近沸腾的汤汁里逃出来。

当着白云的面,陈贾二人都没说一句话。她轻轻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再一次陷入寂静,只有那只煮着甲鱼的玻璃坛子伴着炉火嗞嗞作响。

“今天是祭奠先人的日子,也是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陈超打破了沉默,“我母亲希望我回家陪她。不过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别无选择,我不想看到又有一位姑娘身穿红色旗袍被人杀害。这是我的职责。”

“在这里拉着我胡说八道的工夫,真凶早就溜走了。到时候你更得负责。”贾铭冷笑道。

“不,真凶此刻就像这瓮中之鳖,不可能再溜走了。”陈超望着那玻璃坛子,“读者们一定会很喜欢那段关于儿子对母亲性幻想的描写的。”

“你是说‘恋母情结’吗?很可惜,读者可能对这个词没兴趣。”

“你说得没错,但是读者们不会纠结于这些概念性的东西。他们会这样去解读:‘这小子只爱他母亲的身体,所以他没办法跟其他女人做爱,所以他用极其变态的手法杀死那些姑娘,并把她们幻想成自己母亲的样子,以此获取快感和高潮。’”

贾铭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炉火上的玻璃坛子。那只甲鱼还在挣扎,只是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了。

“我曾经翻译过一本恐怖小说,”陈超继续说道,“里面有个连环杀手,他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并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只要他所爱的那个女人不受伤害就可以了。咱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本案,你愿意让自己的母亲再度受到伤害吗?如果那些给她带来伤心屈辱的往事再次被放到桌面上,每一处细节都被完整曝光,你觉得那些记者们会怎么做?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情,局势可就不是我这小警察能控制的了。”

“反正你现在都已经编出一个这么荒谬的故事了,到那时你肯定会不顾警察的职责而去推波助澜的,”贾铭盯着陈超说道,“但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陈队长。西九区房地产案是一件备受争议的案件,任何针对控方律师的行为,都有可能被视为意图掩盖贪污罪恶的政治阴谋。你知道,媒体一直在追踪这件案子的进程。”

“贾先生,我想我也得向您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一个月前,市政府有人找到我,希望我调查西九区案,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也想让那些贪官污吏受到制裁。不过上面还是一直给我传送案件最新进展的材料。还记得刚才我接的那个电话吗?上面已经就这件案子如何判决达成了妥协。这一点,我相信你通过关系也了解到了。”

“妥协?所以你也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了吧?”贾铭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件案子牵涉到上面不止一名官员,而他们却还在争权夺利!陈队长,我觉得你并不太懂政治。如果上面真的想了结这个案子,就不可能容忍我一直跟进到现在了。所以说,你觉得在这节骨眼上他们真的愿意出岔子吗?”

“其实我也听说上面有些权力斗争。”陈超说道。

“在正常情况下,律师必须尽全力维护当事人的利益。所以有些暗地里的交易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西九区案的审理受到干扰,一切结果都有可能出现。所有涉案的官员都会被揪出,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会被曝光,甚至包括那些上层的权力争斗。那将会是一场政治灾难!想必这已经超越了你们警察的职责范围。陈队长,你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些后果。”

“贾先生,这些我已经考虑过了。但无论如何,对无辜者的杀戮必须停止。待到人们读了这个故事并看到那些照片之后,自然会有公论。”

“西九区案的内幕我知道一点点。一些记者的消息很灵通的,一旦他们知道整个事件幕后的政治背景,你觉得就凭你那个故事还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吗?”

“贾先生,我敢说,即便他们知道了那些所谓的政治背景,就凭我手上的照片也能继续抓住他们的眼球。”

“你现在说的又是些什么照片?”

“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午的照片啊,片警老范在现场拍的。他怀疑那是谋杀,所以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拍了那些照片。当时医护人员还没到,死者还光着身子……”

“你是说她死时的照片……”

“没错,她死时的照片。她光着身子,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知道,虽然你当时不在场,但那个场面你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

“不可能……我是说不可能会有那些照片,老范从未对我提起。不,这不是真的!你在唬我!”

贾铭之前一直装成一个无关的外人,否认自己与故事有关。而这一次他没有。

“我给你看一张,”陈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贾铭,“这照片挺小的,不过我已经去照相馆放大了。所有照片我都有放大后的版本。”

这是一张梅老师一丝不挂地躺在楼梯拐角地板上的照片。也正是贾铭当年没敢回头看的一幕,这一幕在之后的这些年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手中拿着这张照片,贾铭没有质疑它的真实性。

汤里的甲鱼再一次疯狂地挣扎起来,绝望地想从玻璃坛子里爬出来,却不断地滑回去。这是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

“很恐怖是吗?”陈超拿起筷子伸向玻璃坛子。

的确如此。贾铭已经清楚地看到这照片上的情景,他很清楚,一旦照片被读者们看到之后他们会怎么想。

让死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非常令人难以接受的,更不必说死者身上一丝不挂了,这也是老范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这些照片的原因。然而这是陈超最后的底牌。

“老范拍摄的这些照片,还有那位老摄影师在明宅后花园拍摄的,再加上警方在红旗袍案弃尸现场拍摄的那些,一旦都落入记者手中……”

“好了……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卑鄙吗?”贾铭说话的时候似乎很费力,嗓音有些沙哑,“难道你就是这种人吗?”

“作为一名警察,为了破案,我觉得这算不得卑鄙。”陈超说道,“提到卑鄙,我写论文的时候倒是见识了一些卑鄙的事,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古典爱情故事里对女性前后矛盾的描写。依我看,那是男性对于女性和性爱的错误观念的具体化产物。这是一种我们民族文化潜意识里典型的错误观念,我称其为‘对女性和性爱的妖魔化’。我知道,现在不是讲这些理论的时候。我想说的是,你正是被这种观念绑架了。”

说完,陈超揭开玻璃坛子上的盖子,为贾铭盛了一碗汤,然后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当你被关在居委会小黑屋里的时候,你母亲去找过老范,她很担心你。绝望之中,她对老范说,只要能救你,她什么都愿意做。老范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绝了。他告诉你母亲,只有老田才有权力放了你。很遗憾,你母亲接受了他的建议。老范一直都相信,你母亲是为了救你才委身于那个老田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或许你曾经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却一直不愿接受。当时在小黑屋里,支撑你坚持下去的是那段纯洁美好的回忆,那段在后花园与母亲手牵手的回忆,那段被定格成一张照片的回忆。即便你失去了整个世界,母亲也只属于你一个人。

“所以当你回家的时候,家里那一幕把你彻底吓坏了。母亲从圣洁的女神一下变成了荡妇,而且还委身于迫害你们一家的那个人。在你心中,这是不可饶恕的背叛,正是这一幕把你推到了悬崖边上。

“但是你错了。根据我的调查,老田是想尽办法才混进音乐学院的。跟别人一样,他大概也是看了你母亲的演出之后,被她的美貌和气质迷住了。‘文化大革命’给了他机会,他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借机接近她。但你的母亲却不畏权势,与他保持着距离。如果她屈服于他的淫威,老田根本就不会去主持那个调查组。如果你没惹上麻烦,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知道吗,你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她对你的爱,是一种无私的忘我的爱。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她先去求助的也是老范,而不是那个老田。

“过了几天之后你突然被释放了。如果你的母亲和老田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就是那短短几天的事,而且是为了救你!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想想,你母亲委身于老田的时候,心里该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

“可她没必要那样做。就算她不那么做我也不会被……”贾铭说不下去了。

“你是想说即便她不那么做,你也不会被怎么样,对吗?我对此深表怀疑。在那个年代你很可能被当做政治犯而判刑,会被枪毙也说不定。你母亲很明白这一点,她知道那个老田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你却一直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根本不理解她的苦心。她在其他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样子激怒了你,使得你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你为了宣泄这些情绪,最终走上了连环杀人的道路……”

陈超的话音未落,他的手机铃声便再次响起。这次打来电话的是于光明。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陈超站起身来,走开一段。

“头儿,他车里什么都没有,”于光明说道,“我查了那个停车位。他的确能从那里通过侧门进办公室而不被别人发现。前面有一片小竹林,能挡住别人的视线。所以我用夏小姐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了。”

“在他办公室里有什么发现吗?”

“他那房子真挺大的。除了办公室还有专门的接待室、书房,另外还有一个带浴室的小卧室。”

“这倒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听夏季说他经常在那里过夜。”

“也许他就是在那个浴室里清洗了田陌的尸体。”

“应该就是这样。”

“不过我在那里并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地毯后来肯定被洗过了,有一股清洗剂的味道。我还看到了一部真空吸尘器,这就有点可疑了,一般像这种高档写字楼,都有专人负责打扫卫生的,为什么一位律师要自己干这些活儿?”

“的确很可疑。”

“我还发现了一些线索,头儿。还记得第三个死者脚趾上的纤维吗?和这里地毯的颜色一样。”

“他当时一定是把她带到那儿了。但他并没有发现死者脚趾沾到了地毯上的纤维。”

“要等到明早才能拿到相关的对比检测结果。再说类似纤维这样的物证在谋杀案中一般是不采信的。”

“那也够拘留他几天了,足够我们做详细调查。”陈超说道,“起码他被拘留的时间没法再去作案了。”

“今晚动手吗?”

“别急,等我的消息。”

挂断电话,陈超坐回到桌边。此刻,那只玻璃坛子里的甲鱼已经四脚朝天一动不动了。

“作为一名警察,”贾铭说道,“您真的是慈悲为怀了。”

陈超不知贾铭说这句话到底是出于讥讽,还是他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慈悲是人类的本能,”陈超说道,“你或许认为没人能理解你,没人在乎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遇的那些屈辱和不幸。你就像是由那些事件编成的程序,按照你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方式运行着。但是我想要说的是,我一直试着去理解你。了解到你的那些经历之后,我一直对自己说:我很幸运,否则发生在贾铭身上的那些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禁与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儿产生了共鸣。多么幸福的情景啊,牵着母亲的手,就像拥有全世界一般,却对不久后将要发生的灾难全然不知。我曾经试着从你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母亲死后的那段日子里,无论邻居们对你投来怎样的目光,你都觉得他们是因为看见了你母亲光着身子追你而耻笑你。这就像是一个梦魇,让你无法自拔。于是你选择搬家,想要忘掉这一切,后来你甚至改了自己的姓名。可是这世间事就是这样,‘不思量,自难忘’。

“无论我是不是警察,我都真的不愿去指责你。因为你想用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起码一开始是这样。我明白,复仇的怒火是盲目的。我的一位年轻同事也死在了你的手上。我曾在静安寺发下誓愿,为了给她报仇,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你慢慢失去了理智。你意识到自己有性方面的障碍,而原因很明确。作为一名以涉足政治敏感案件而闻名的律师,你非常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你只能一直忍耐,就像当年在小黑屋里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那时年少的你,心中怀有希望,因为你相信母亲在家中等你。

“但发现田陌要出国的事之后,对复仇失败的惶恐使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当你双手掐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多年来被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了。至于其他的,我觉得没必要再重复了吧。

“我并不想像一个法官那样审判你,贾先生,但我不得不尽一个警察的职责,这就是我今晚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希望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和你谈一谈……”

“不同的方式?就像你刚才所说,我是一个对人生绝望的人。对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不同……”贾铭缓慢地说道,“你想得到什么?”

“作为一名警察,我想得到的结果就是,停止对无辜者的杀戮。”

“好吧,如果明天的庭审能按计划进行,如果没有意外发生……”

“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明天的庭审不要节外生枝,”说着,陈超看了一下手表,“希望一切顺利。”

“现在已经是星期五了,你不用担心了,”贾铭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能把所有照片都销毁吗?”

“全部都会销毁的,包括底片。我保证。”

“那你还打算写那本小说吗?”

“不写了,除非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候。即便要写,也不会写成那种纪实文学。”

“请不要写成纪实文学,也不要涉及那些细节。不过说起来,至今也没有一本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好书啊。”

“是啊,很可惜。”

“我个人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请说吧。”

“请不要改行。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能辱没了你。但是,你这样的警察十分罕有,你知道很多情况下都不是简单的黑与白,很少有警察能达到你的境界。”

“谢谢你的评价,贾先生。”

“也谢谢你给我讲故事,陈队长。我想我该回去准备明天的……哦,不对,应该说是今天的庭审了。”贾铭站起身来,说道,“庭审结束之后,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会全力配合。”

两人走出包间。白云依然在外面等待,只是已经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光着脚,依然穿着那件凌乱不堪的旗袍,似乎没穿内衣。

贾铭愣了一下。当一切幻想都烟消云散之后,眼前的情景反而吓了他一跳。

RFA
2018-10-0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