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的诗,与崔健的歌词

食指,本名郭路生(1948— ),山东鱼台人。朦胧诗代表人物,被当代诗坛誉为“朦胧诗鼻祖”。其诗作《相信未来》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并迅速传颂于一代青年人的口中,食指因此也拥有了“知青诗魂”的称号。

在一篇关于食指的访问记中,已经年过五十的食指,在北京第三福利院,对着来访者,突然谈到了崔健,大意是说,崔健这个人了不起,能写出“烟雾中的云彩 酒杯中的大海”这样的句子。我是很偶然的看到这篇访问记的,当时我心里想,食指对语言的敏感依然宝刀不老——这天赋的才能是生活、疾病和时光无法剥夺的。当时我心里的另一个想法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打从我听《浪子归》和《在远方》时起,我就认为崔健的歌词写得不同凡响。不过在说崔健之前,我要说说食指。

我一直以为,1949年10月1日之后的汉语诗歌写作,得从1968年食指写下《相信未来》后算起,之前可能只有胡风的一句“时间开始了”算是诗句。

1968年,时年20岁的北京青年郭路生写下了《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这是普希金、雨果、莱蒙托夫的传承,高贵的抒情诗传统——文学研究工作者称之为“浪漫主义抒情诗”——但是,它不同于英语诗人华滋华斯、雪莱和拜伦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俄罗斯和法兰西的诗歌传统中有一种更加直指人心的激情和忧伤。这首诗在风格上、或者说在手艺上,是相当典型的“浪漫主义抒情诗”写法:段落和句式以对称式排比为主;词语以形容词和名词作为定语修饰中心词的组合为主,如“贫困的悲哀”、“失望的灰烬”、“美丽的雪花”、“深秋的露水”、“凝霜的枯藤”、“凄凉的大地”;整体结构上,以“相信未来”为母题反复重叠,以第一人称为抒情主体,以四行分段为骨架,以“贫困的悲哀”、“失望的灰烬”、“美丽的雪花”、“深秋的露水”、“凝霜的枯藤”、“凄凉的大地”这些带有明显价值倾向和美学意义的[意象]能指为血肉,注重韵脚的处理,一气呵成。呵呵,这种手艺是简单的、基本的、常识性的,我要说的是,这首诗把1949年10月1日之后的汉语诗歌写作重新带回到一个正常的、符合汉语诗歌写作常识的水准,此前的汉语诗歌写作,只能说是负数水准。

食指真正的代表作是《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这是青年郭路生在离开北京到山西去“上山下乡”的火车上,写在一张烟盒纸上的诗。“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和“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这两句简单的递进重复,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打击力量,显示了食指巨大的才华。这是一首伟大的诗,我念念不忘向她致敬:几年前我写《古金兵器谱》时,曾引用过“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我将要写的长篇《海淀》,将以“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为题记。食指的命运相当悲惨,坊间流传,因为写《相信未来》,他受到“旗手”江青的追查和迫害;因为与赛福鼎艾则孜的女儿赛飞飞相爱,他的精神受到重创——传言他于1973年被北医三院确诊的精神分裂症与此相关——他的许多首爱情诗豪无疑问是献给她的。1990年,食指进入北京第三福利院接受治疗,至今。北京第三福利院在昌平的沙河镇,有时我会猛然想起有一个我要向他致敬的汉语诗人就在离我一个小时车程的郊区,在煎熬。后来我看到另一篇访问记,其中食指说的一段话让我神伤,他说:“文革前我就挨整,我已经看到这代人的命运了。鱼儿跳出水面,落在冰块上,它的前途是死,和这个冰块一起消亡,但它却看不到冰块的消亡。”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食指的诗》出版后,我理所当然地买了一本,书的责任编辑你猜是谁?是我的同学,诗人清平。我个人最喜欢的食指诗句,是他写于1991年的《归宿》中的最后两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

这两句诗已经不像“浪漫主义抒情诗”了,像新古典主义,悠久而简洁的文辞,却饱含无尽的沧桑、慈悲和安详。从诗艺上说,或者,从我个人的阅读趣味来说,我以为这是食指最好的诗句。

该回头谈崔健了。崔健的歌词确实了不起,其中特别了不起的是《假行僧》、《一块红布》和《花房姑娘》,我相信大家都已耳熟能详,但我还是要全文引贴,以便再次享受其文字之美。

假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我要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

我不愿相信真地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
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一块红布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象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不见这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象是给我噢……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一样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这三首歌词实际上就是歌谣体的诗。这是真正的原创,此前没有一个人这样写,也没有一个人能写得出这样的汉语歌词,我相信以后也很少再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歌词了。决绝、坦率、直接而又回味无穷,表达了我们汉人从未表达过的情感、体验、愿望和冲突。这是我所能给出的浅显的阐释。

“那烟盒中的云彩 / 那酒杯中的大海 / 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这被食指所推崇的句子,出自崔健的《从头再来》。其实,食指和崔健的汉语写作,就是云彩和大海。

——end——

《江湖外史》 王怜花 著
胡杨文化策划
中信出版社,2014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