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2000年11月的一个清晨,我走出悉尼一家旅馆,迎面而来一位陌生的清洁工,他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送来一声问候:“Good morning”!

2004年4月的一个上午,我手捧一张地图,踟躇在维也纳街头,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到面前,满面慈祥地问,是否需要她的帮助。

2005年12月的一个清晨,我走出侗乡皇都寨的木楼,一位陌生的侗族妇女满面笑容,用我听不懂的侗语向我亲切地问候。

那一刻,人与人亲善的温暖,电光石火,飞越东西方时空,闪亮在寒凉已久的心头,留下一道痕印,一道鲜亮而永不消失的痕印。

我时时迷失在这痕印里,渴盼、无奈、思索、焦急、感动、叹惜......

苍天下,人性中的纯美想必是相通的,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

文明中,想必都有打造亲善品性的成分,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

捧读华夏先贤的文字,显然看到了古老传统蕴涵的那份华美;叩问异域遥远的文明,分明听到了里面有悠长的爱的回音。

我们如何选择?

风雨年年,渴盼的心灵在冷漠的大地上焦灼地驰骋,从无奈奔向无奈。

然而我们别无选择地必须选择——

为了天空大地

为了打造心灵

为了民族复兴

为了人与人之间那一声亲切的问候!

夜静时分,双膝跪地,举臂向天,祈求赐予一次正确的选择——

以尉蓝色海水中最纯美的分子,以黄土地中最珍贵的原素,捏合成华夏民族全新的文明走向!

走进侗乡,放眼天地间的福桥木楼,心中是习习清风朗朗明月的蚀骨赞叹——

侗乡山寨,天人合一的手工

在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区,在莽莽苍苍的峻岭群山中,居住着一个拥有180多万人口的民族——侗族。

大约在秦汉时代,生活在岭南水乡泽国的古老民族“骆越”的一支,开始长途迁移。他们溯水北上,一路历经艰辛,最后在湘、桂、黔交界的封闭山地中定居下来。千百年过去,这支骆越人的后裔逐渐发展成单一的民族——侗族。

侗家山寨大多依山傍水,座落在青翠如画的山林碧水中。侗族的先民曾生活在岭南的水乡泽国,深层次的文化记忆中有湿漉漉的水意弥漫。在重新选择家园时,他们首先寻觅的就是水,而山林土地,则是他们生存的另一个重要依赖。生活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他们的生存发展,与身外的大自然息息相关,与苍山流泉“血肉”交融。正因为如此,作为溪峒之民的侗家人,血液里浸润了浓浓的顺天应道、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伦理观。在侗家人的观念里,自然界是永恒的、博大的,是主体,人是从大自然中产生的,是自然之子,是客体。人类不能超越于自然之上存在,人的生命和生存是短暂的,必须依靠、顺应永恒的自然,在自然中按照自然规律生存和发展。在侗家人的观念中,没有“人定胜天”的狂热,只有天人合一的和谐;没有“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骄狂,只有“山林为主人为客”的谦卑。千百年来,在这种敬天顺道自然观的指引下,侗家人在偏远的群山中,在封闭的山寨里,生生息息,与自然和谐相处。

历史上,侗族没有“环保局”,然而群山年年苍翠、流水代代长青;

历史上,侗族没有“计生委”,然而从无“超生超育”、“人口爆炸”;

历史上,侗家没有“法制办”、“公安局”、“派出所”,然而村村寨寨“夜不闭户,路不遗失”;

历史上,侗族没有“精神文明办公室”,然而尊老爱幼、乐善好施;

......

自然之道,其精粹内核原本就是“和谐”、“合理”、“无为而无不为”。侗家人顺应此道,方方面面都生出那份和谐,那份宁静,那份幽雅,那份优美。

如今,汹汹而来的“时代大潮”已经、正在、即将冲击“闭关锁国”的侗家“世外桃源”。一眼可见的,首先是森林覆盖率从百分之七十几陡然下降到百分之四十几——1958年的“大炼钢铁”和二十多年后的“经济开发”,抹去了近百分之三十的侗乡山林。而异军突起的水泥砖房正在“点杀”侗乡山川的色彩。(至于其传统文化、民风民俗等有何变化,此处姑且不论)

仅管如此,此时此刻,走进侗乡,放眼天地间的福桥木楼,心中依然是习习清风朗朗明月的蚀骨赞叹——侗家山寨,天人合一的手工!

福桥,生命的通道

世世代代邻水而居的生活,使得侗族人与桥结下了不解的生命之缘。寨里寨外、水边田间,侗乡处处都有造型美丽、气势恢弘的福桥。

那一座座散落在山涧上的重檐木桥不只是便利交通的建筑——很久以前,它们是承载着侗家人延续生命、抚慰灵魂的生命通道。

行走:百座福桥百样美

走在侗乡的乡间公路上,不时会看到一片美丽的寨子,傍一湾清流,偎一脉大山,在苍翠的山野间比邻而筑,错落有致。座座福桥越过清澈的山泉溪水,将石阶木梯伸向成片的吊脚楼。

侗族是一个邻水而居的民族,千百年来,他们早已造就了架桥的精湛工艺。侗族福桥集桥、廊、亭于一身,桥礅以青石加工垒砌而成,桥身以木头凿榫穿枋衔接,不用一个铁钉。桥面铺以木板,再竖立架建亭廊,上盖青瓦,形成长廊式通道。桥上矗立着鼓楼式的亭阁,整齐有序,亭、廊、桥一气呵成,形成优美的建筑。

一路走过,一路赞叹。清晨薄雾中伴着大水车的程阳桥,静谧田畦间横卧水渠之上的无名桥,参天古松荫护下人畜分道的巴团风雨桥,画满彩绘的拱形回龙桥……侗家人细腻的心思和巧夺天工的才智处处可见。座座福桥背靠苍莽山色,倒映清澈溪水,青瓦白戗的桥面在金色阳光中沉静得让人掂得出岁月的分量。

在夜色黑透的时候赶到了湖南通道县的皇都普修桥。普修桥楼阁飞檐重叠,庄重古朴。长廊梁柱榫边浮雕的雄狮、蝙蝠、龙凤、麒麟等吉祥物,活灵活现,好似与廊内彩绘虫、鱼、花、鸟同堂“欢歌”。尤其是,桥内建有三座小小的“庙宇”,从左至右依次供奉着侗胞始祖、关圣大帝和文昌君,残留的香烛烟灰仍显出侗家人的笃信与虔诚。

在守桥老人的指引下,我们看到了记载募捐建桥者的名单。普修桥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后多次复修,每次侗乡人都积极捐助,内廊两侧记载的名单人数上千,遍及湘、桂、黔三省区侗乡。

据说,在湖南通道108座风雨桥中,普修桥能闻名于世,源于桥上盛宴——合拢宴。守桥老人说,合拢宴是侗族最为隆重的待客礼俗——客人逗留短暂,难以到各户就餐,各家各户就拆下门板,拼成长条桌,端出糯米酒、腌鱼、腌肉,主客混合对坐,且歌且饮,最多时有几百多人同时开宴。“如今皇都开发成旅游文化村,合拢宴也成了‘旅游项目’,没有以前的意义了。” 老人最后说。

不凑巧,我们未能亲眼目睹,不过,错过一场已带有商业味的盛宴,想必不是错过了普修桥最美丽的时刻。

正名:福桥原是生命之路

脚步匆匆,走马观花,许多外地游客因此把有廊有阁的福桥当成廊桥的一种;也有人说,既然桥上多有彩绘,装饰华丽,不妨叫它们“花桥”;还有人说,因它们遮风避雨就叫做“风雨桥”。如果仅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这些桥确实过于铺张了。一根原木、几块石板原本可以架起更为简单实用的桥,至于那些甚至没有凌驾于水上的福桥,又当如何解释呢?

寨子里偎坐在火塘边的老人,还记得这些桥的本色名字:风水桥。也只有他们,尚能咀嚼出福桥的深广涵义。

侗族古老的传说中素有转世投胎之说。侗家人邻水而居,前来投胎者翻山越岭,过溪渡河,十分不便。为了不误转世大事,侗家人于是修桥,并且一定要修那能遮风避雨的廊式桥。世上的每一个人,从阴间来到阳间,一定都走过一座自己的生命桥。如果没有了这座生命桥,就会迷失前行的方向。也因此,侗乡有一个共同的习俗:每年的除夕之夜,侗族人都要去祭祀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桥。他们把一绺自己衣服上的棉线、一小包茶叶、一点盐巴,安放在自己的那一座渡桥下。这个仪式,被他们称作“暖桥”。暖的是桥,更是生命的前行道路。

个体生命的过渡离不开福桥,群体生命的发展也离不开它。老人们说,侗族的福桥还有一个鲜为外人知的特殊功能,那便是“堵风水,拦村寨”。侗家建房立寨极讲究地势风水,当村寨所处的地势不尽如人意时,往往要靠建一座福桥来消除风水之弊,使村寨免除灾难、安居乐业。其次,侗寨多傍水而立,为避免河水带走村寨的“财气”,往往会在村寨下游建起一座面向上游的福桥,拦住寨子,财源就不会外流。

以前,侗家人还在福桥上修建小小的“庙宇”,长年供奉着菩萨、威严的关圣帝君、慈眉善目的“萨”神和蔼慈祥的侗家始祖,并在神像面前添香献贡。这不仅成为福桥区别于一般廊桥、风雨桥的最大特征,更为侗家人单纯而美好的心愿增添了神圣之感。

不仅架桥,侗族人护桥之切,也视同生命。1982年林溪河山洪暴发,冲垮了程阳桥,数百侗家人顾不上各自的吊脚楼,纷纷跳进汹涌的河水,沿途打捞建桥的大件木材。平时,也不乏热情善良的侗乡人,为福桥送上匾额、挂上亲手绣制的吉祥物,在桥廊下添几张长凳,挂几双草鞋,无偿地供行人使用……

日夜潺潺流淌的清水赋予了这个民族对生命的感悟与思索,也陶冶了他们的灵性,激发了他们无穷的智慧与创造。只有他们,深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他们敬畏神灵、敬畏自然、保护一草一木,千百年不变;只有他们,虽世代深居大山却有着精湛的工艺和独特的审美意趣,可以不用任何图纸,只用一种外人看不懂的小竹片设计,利用木头间的榫铆相合,就架起连现代设计师们也叹为观止的复杂桥梁,历经数百年风雨而无损!

福桥不是简单的实用工具,它们蕴涵了侗乡人的一种精神寄托,是他们追求现实完美、灵魂超越的象征。在每一座福桥上,都有一颗侗族人纯洁而虔诚的心灵。

叹惋:“福桥”变为“风雨桥”

如今,从广西到湖南,座座福桥桥头上高悬的标志牌上,“福桥”二字均已无迹可循。桥上的神位前,已不再见人长跪暗祷。一批批游客来了去了,看到的只是一个建筑——“风雨桥”。

福桥的精髓与魂灵散失于何时何处?有人说,也许是几十年前那位现代诗人走马观花看到桥的外形,随口一句“风雨桥”误导了众生;有人说,也许是那场狂热的文化浩劫,“红卫兵”们扫荡了桥上的菩萨、神灵;有人说,也许是接受了“现代化”思想的年轻人不再盲目迷信……

不管怎样,当圣洁的神佛被弃之如蔽,当平展的桥板被疯狂的人群踢踏、撬起,当放牛的孩子抽出腰刀对着桥栏一阵乱砍……福桥不再神圣,魂灵悄然消退,福桥变成了“风雨桥”——在后人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座桥,一个遮风避雨、便利交通的工具而已。

至于那座特意“做旧”的“全国重点文物”,桥上神像全无,看得见的,是几个守在桥头的人,点着门票钱,笑逐颜开,向每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说,进去看吧,那儿就是“风雨桥”……

(文/金枝)

山寨里,古旧的纺织机

不知是否因了程阳风雨桥的缘故,程阳八寨的名气似乎要比其他侗寨略高一筹。此八寨为:马安寨、平坦寨、平寨、岩寨、大寨、东寨、平埔寨、吉昌寨,它们依山傍水联成一片。

也许是旅游开发带来的影响,只有在程阳的寨子里,才不会处处感受到侗家人好奇的眼光——或者,他们早已习惯面对各式各样的镜头了——于是我们更加随兴所至地踏着泛青光的石板小路,往寨子深处探去。

正是暖阳高照的午后。拿着烟袋的老汉们多半聚在鼓楼里,或聊天,或打牌,闲散得令人羡慕。年轻的婶子们带着娃娃到集上赶圩去了,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半大小子一阵风儿似地擦着身边跑过,一张张慈祥的笑脸从路边的屋门前看着我们……山寨里很安静,除了雄鸡高鸣一两声,只偶尔有时断时续的“梆梆”声从附近传来。

遁声寻去,一间砖木混建的吊脚楼出现在眼前。门半掩着,依稀看见一个白发阿婆正在一个庞大的木架上忙碌着。看到门口有人,阿婆连忙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我们进去。

一幅白布,织好的那头一圈圈紧紧缠在轴棍上,另一头还是一根根棉线,正连在织布机上。身着灰大褂的阿婆赤脚踩着织布机下方的连动杆,一手拿梭,一手压线,梭子穿过一道线,便听见阿婆使劲压线那“梆”的一声——还来不及细看呢,“梆”地一声,阿婆又织了一行。

摸摸缠在轴棍上的布,又平又结实,纹路极均匀。阿婆说了一句侗话,随行的侗族司机荣安“翻译”给我们:“这布织来是做头帕用的,不是穿的,做衣服的布要比这个宽一些。”见相机闪个不停,阿婆慈祥地边笑边织布,还不时从眼镜的上方看看我们,露出孩子似的天真调皮的表情。

阿婆说,侗家女子个个都会织布,她们从小就要跟着母亲学织布、织锦、绣花、绣鞋垫,那都是作为女人应该学会的最基本的本领,手艺精的女子可不愁嫁。她娘家就在程阳另一个寨子里,她从十多岁开始学织布绣花,二十多岁嫁到夫家,到现在八十岁了,从来没丢过这手艺。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除非有人上门要求定做,否则她一般是不再绣花了。在侗乡,年纪大一点的婆婆们做不了山上的活路,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手工活儿。特别是暖融融的冬天,家里没有多少农活要忙,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坐下来静静地织布,一周便能织成两三丈。

说着话的时候,阿婆的手脚一点也不歇着。她气定神闲地拉线、穿线,脚下有节奏地踩着。木梭带着棉线来来回回地穿梭,动作虽单调,手工虽古老,但透射出闲适和充实,有一份自得其乐的淡然和温情。

可惜我们语言不通。不过,阿婆不时转过头抬起眼朝我们露出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和蔼的笑,没有宁静和善的内心世界难以露出那种笑容。她让人生出一种感动和归依:仿佛回归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依依地来到慈祥奶奶的身旁。

离开阿婆家,时断时续的“梆梆”织布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而那亲切和蔼的笑容,象山泉,在心头叮叮咚咚,久久回响。。。。。。

鼓楼:侗寨高处的风景

“锦鸡翅膀凤凰尾,比不上侗家鼓楼美。”遍布在群山峻岭间的吊脚楼中,一座座鼓楼拔地而起,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令人流连忘返。这个因水而汇聚了无尽灵气的民族,将艺术、史诗、音乐、舞蹈、建筑、绘画、工艺等丰富多彩的众多元素高度统一在了一个具体的物象——鼓楼上,仅凭此,鼓楼已堪称侗文化的标志。

进入侗乡,无论从寨子的哪边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那既像宝塔又像亭阁,雄伟而又雅致的鼓楼。鼓楼是侗寨的标志,千百年来,鼓楼一直伫立在侗寨的中心位置,头顶蓝天白云,轻挽山野流风,成为侗寨一道亮丽的风景。

鼓楼始建于何时?由于侗族无文字记载,无从考究。不过侗乡世代相传:从有侗族村寨的时候起,就有鼓楼了。侗寨鼓楼一般按族姓建造,一个族姓一座鼓楼。如果侗寨姓多,往往一寨之中同时会有几个鼓楼并立。

鼓楼立于寨子中心,附近是歌坪、戏台、萨堂,它们构成侗寨的核心圈。密密匝匝的吊脚楼紧紧簇拥着鼓楼,像一蓬蓬荷叶,将一朵清新脱俗的荷花高高托起。走近鼓楼细看,其筑技艺更令人称奇:整座楼身不用一颗铁钉,全部由合抱的杉木栓榫衔接而成;横穿直套,扣合无隙,结构异常严谨。底层多为四角重檐,上部八角密檐,而顶部为置鼓亭,成四角攒尖、四角歇山或八角攒尖式。鼓楼均为奇数层(侗家人崇尚太阳,在太极中“阳”为单数),一般楼高三到五丈,是整个侗寨中最高的建筑。鼓楼底部有的围以栏杆,有的空敞,中间为“火塘”,“火塘”四周安放长条凳,可容纳一二百人集会。楼檐层叠,上覆青瓦,每层飞檐上都装饰着彩色泥塑,鼓楼内的横椽上也有民族图案、神话传说等彩绘,由于年代久远,多数彩绘已有剥落。鼓楼集塔、亭、阁的优雅于一身,既有宝塔的壮观,又兼有亭子的清雅,形成了独特风格。

鼓楼是侗族建筑艺术的结晶,但它们由侗族自己的能工巧匠自行设计。无论多复杂都没有图纸,全凭师傅一根竹竿、一把木条来把握:把一根竹竿剖成两片,每一个木枋、每一个洞眼都记在竹竿上,那些符号只有侗族的木匠师傅才认得。

在湖南通道县的皇都尾寨,导游谈到了鼓楼的由来:古时候,一个聪明的侗族后生想造一座与众不同的楼,供大家议事,但始终没有想好要造成什么样子。一天,他累极后在一棵大杉树下睡着了,醒来时灵光一闪——杉树又高又直,树梢直冲云霄,多漂亮呀!而且,杉树砍了还会再发,寓意也好,就照着最大的杉树的样子建造吧。于是,从今往后,侗寨的鼓楼就是密檐塔形,酷似塔杉了。

鼓楼是托起侗寨的灵魂之物,所以建鼓楼是侗族人的大事。侗族人迁徙到一地,只要决定建寨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鼓楼修起来,然后才是家舍的修筑。鼓楼的安放,有着为全寨选择并稳固风水的意思。侗族司机荣安告诉我们,去年广西三江独峒乡失火,一下烧掉两三百户,重建时最先立起来的建筑,就是没有任何私人性作用的鼓楼。“如果实在没有能力在短期内准备齐建造鼓楼的材料,也要先在鼓楼的位置上立一棵高大的杉木,悬上一面木鼓,然后才能建吊脚楼。”全寨人的鼓楼要由全寨人分担所有费用并出力,还要举行专门的仪式庆祝。鼓楼落成后,寨老要召开大会推选“款首”管理鼓楼,负责喊寨、报警、打扫鼓楼的卫生、冬天生火、夏天挑凉水等。荣安说:“鼓楼里的鼓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敲的,那会坏了规矩。有的鼓挂在鼓楼里最高的地方,只有管理鼓楼的人才能敲到,有的鼓则被收了起来,有事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敲响。”

鼓楼和侗家命运息息相关,它既是议事的场所,又是文娱的中心。侗族最早称鼓楼为“百”,意为“扎堆”、“聚集”,农闲或耕作之余人们来到鼓楼,扎堆聊天、唱歌、讲故事,这是鼓楼最初的功能;又称鼓楼为“堂瓦”,意为“公共场所”,可以聚众议事、排解纠纷、申诉评理、接待宾客、摆席吃饭、赛笙“哆耶”,教歌练唱,请师办学等;还有人在鼓楼悬挂拾物招领,施舍草鞋。每逢喜庆节日,盛装的侗家人就会在鼓楼坪欢聚一堂,吹芦笙、踩歌堂、演侗戏,年轻人甚至利用这个场所对歌叙情、谈情说爱幽会。由于历史原因,鼓楼“击鼓报信”的功能已消失,但“集众议事”、“执行款约”、“踩堂祭祖”、“鼓楼葬礼”、“迎宾送客”、“休息娱乐”等社会功能依然存在。侗族人立有许多禁忌及乡规民约,不许任何人在鼓楼内做伤风败俗的事情,以保持鼓楼的贞洁。

一路上看到的最古老的鼓楼,当属湖南通道县的皇都头寨鼓楼了。它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占地60平方米,高10米,底层呈正方形,上为五重檐歇山宝塔式。鼓楼外部每层封檐板上都绘有各种花卉、鸟虫、人物,线条明快,色彩绚丽。一至五层翼角上,分别塑有龙、凤、鱼、喜鹊等象征吉祥和幸福的泥塑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楼内底层设有长长的“齐心鼓”,横梁上还悬有数块古朴的匾额。在它右边不远处,12米高的尾寨鼓楼巍然耸立。尾寨鼓楼共七重檐,翼角塑有展翅欲飞的凤凰,一至四层檐为四角,五至七层檐为八角,属攒尖宝塔式。内排五根主承柱,其中楼正中一根主承柱等顶,外列十二根衬柱,分别表示“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寓意“日久天长”。两座鼓楼相应成趣,难比高下。

据明代邝露的《赤雅》中记载:“(侗乡)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独脚楼,高百尺,烧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焉。男子歌唱饮,夜归缘宿其上,以此自豪。”广西三江县高定寨里的独柱鼓楼则形象地再现了“独脚楼”的模样。静静的山顶上,高楼,暝色,三三两两赶圩归来的侗家妹子,荷锄而过的老人,让人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微醺。

“鼓楼是村寨的暖和窝,没有鼓楼无处寻欢乐。高高的杉木竖起鼓楼来,有了聚集的地方有了欢乐的歌。”悠扬的侗族民歌从远处的山峦缓缓飘来,端庄典雅的座座鼓楼里,暖暖的炭火还在烧着,佝偻着背的老人们磕磕烟枪,还在用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话慢慢地聊着……

(文/金枝)

萨神、萨坛,侗族古老的信仰和文化

祖祖辈辈,侗族奉祀着自己的神灵,这个神灵是一个女人,侗族人敬称她为“萨”。

走进侗乡山寨,可以看到一种独特的祭祀场地——萨坛,它是侗族人奉祀女神——萨岁——的地方。侗族人认为萨岁是人类的始祖,是护送灵魂之神,同时又是稻谷之神和酒神。她主管生育、婚姻、风雨雷电、山村田土。“萨”在侗语里意为祖母(奶奶),“萨岁”就是已经去世了的祖母或先祖母。她是侗族人心中的保护神,是最高女神。

萨的来源有几种说法,一、相传她是侗族的远祖母神,生育了天地人间的万物。二、她是侗族神话中的女娲神,创造了天下仅只有的姜良姜妹两兄妹,他们相配成婚后才有了人类。流传得最广的是第三种说法,即她是一位反抗强暴的女英雄。远古时,侗族一个叫杏妮的女首领为了反抗官家的压迫,举起义旗,率领侗家子弟为保卫自己的山寨和父老乡亲,奋起抗敌。后因寡不敌众,兵败被围,她毅然跳下悬崖,壮烈殉难。杏妮就成了侗族人心目中的萨神。

湖南通道的侗乡,是一个萨文化保存得相对原始的地方,现存的64个大萨坛几乎全部建于1949年之前(即“解放前”)。萨坛的建筑很独特,它不象其他民族那样设在堂屋神龛中,而是一个坟茔,一个用泥土构筑起来的圆丘土包。土包用石块砌成,高约一米、直径约三米,丘顶植一株常青树,插上半开半合的红纸伞,周围摆上白白亮亮的岩石。有的给萨坛盖个小屋称亭萨,内设神位或给萨坛围个墙,修个门。萨堂一般挖约五市尺深的长形、四方形或圆形的眼井,仰放一口铁锅,锅中放有剪子、草鞋、纺车、刀剑、杯盘碗盏、裙、袜、银器首饰等物,再覆盖一口铁锅,然后用土埋好,堆成约三尺高的土包。
建筑萨坛特别讲究,很有神秘色彩。还必须要请“鬼师”来占“鸡骨卦”以确定萨的神位。筑起高墙、土堆要求保持干净、庄严、肃穆,禁止小孩子嬉戏等。

侗族祭萨有不同的形式和活动,它可分为普通祭、出行祭、战时祭、唱歌哆耶祭、一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等。普通祭在农历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出行祭是在集体出寨作客或比赛芦笙时,到萨堂举行祭祀仪式。战时祭如是全寨有作战能力的男女武装起来,到萨堂举行仪式;有时举行象征的军事演习活动,也有隆重的祭祀仪式。这时全寨男青年在一位长者的带领下来到萨堂敬茶,静听寨老诵“祭萨词”和《出征款》。然后在铁炮和呼号声冲出寨外。最后全寨青年男女手拉手地跳起“多耶”舞,唱起赞颂萨岁的踩堂歌。唱歌哆耶祭是男女青年在互访和赛歌、赛耶时,首先要歌颂祭祀萨岁一番,以示对萨岁的敬意。一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举行祭祀时,杀猪宰鸡,吹芦笙、请祭师念诵祭祀萨岁词。大祭时,人们着盛装聚集在萨坛前面举行盛大的祭祀礼仪,唱歌,吹芦笙,讲故事,缅怀先祖母的功勋;用火镰敲击火石取火,象征先圣母给侗家带来光明和幸福,等等。

最隆重的大祭更是费时费力,据说1933年三江独洞寨祭萨,全寨人耗时三年才找齐供品。(其中包括一窝恰好九层叠起蚁房;一勺渌江、溶江汇合处的漩涡水等)。

我们在采访时,一心指望能亲眼目睹侗族这一古老而神奇的祭萨活动和文化,可惜,不知是行不逢时,还是此活动和文化已被当作“四旧”扫得气息焉焉,总之,我们走访了十余个山寨,未遇到一次祭萨活动。(据《侗乡风情录》一书记载,解放后,对萨堂的奉祀已不盛行,作者希望“把这被抛弃了的旧习整理出来,放在文博馆里适当的位置上。”)

在广西三江的侗乡山寨中,连遗留的萨坛都很少见到,不少人甚至不知萨是什么。进入湖南通道的高步村,我们才见到一个大萨坛。

萨坛占地大约10平方米,四周一道砖墙围护。木门紧闭,门两侧写着:“”。我们不敢贸然入内。正傍惶间,见一衣着现代的年轻女人。上前询问,她很热情,又会汉语,带领我们推门而入。

里面是一个鹅卵石围砌的圆土丘,上面长着一株小小的长青树,旁边立着一个垂着红布的小木轿。姑娘说,那是供萨神坐的轿。整个祭坛非常简单,毫无想象的那种神圣和繁华。

我们问起现在村里的祭萨活动,姑娘说,她小时见过,没什么印象了,后来她外出打工,再没见过。至于侗族的萨文化,她表示,虽然土生土长,但一无所知。

萨坛里没有萨的神像,据说,萨不是一个具体的偶像,而是一种自然宗教理念,一种象征。我们在高步和芋头古寨那明代遗存的萨坛里,都没有见到萨神像。

不过,在旅游开发得比较火热的皇都村,有一尊萨神像。她身着侗族传统服饰,手握一块象征侗锦的布条,前面是一架纺车。萨神目光柔和,面容亲切,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侗家妇女,毫无“神”的威严和神圣。

正待进一步细看,一个导游引着一大群珠光宝气的城市女人来了。“珠光宝气”们一窝蜂挤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然后“王小二到此一游”,拍张照,呼朋唤友地走了。

此处萨坛,已作为一个“侗乡X日游”的“景点”。

待喧嚣声远去,目睹地上杂乱的足迹,禁不住想:传统的萨神敬拜和悠久的萨文化已被当作“四旧”横扫了一番,新一代侗乡人读书、打工,又接受了另一种文明,此时,萨坛虽在,神灵如何?

倘若缺失了敬天、敬神、敬自然的虔诚之心和神圣信仰,旅游,能复活这古老的信仰和悠久的文化?

古寨里,最后一个手工艺人?

在古老的芋头山寨里,一位年轻的侗家姑娘正坐在吊脚楼下剌绣鞋垫。针法还是那祖传的针法,阳光还是那不变的阳光,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在通道县西南9 公里的群山中,有一个建于明洪武年间(1368-1398)的古老山寨——芋头侗寨。该寨拥有保持得非常完好的古建筑群,有大量清代中期以前的建筑物,有鼓楼、福桥、门楼、古井、芦笙场、萨岁坛、古墓葬群、吊脚木楼、以及一条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青石板古驿道。古寨依山傍水,三面环山,一条小溪蜿蜒其间。七个聚居群依山而建,由低到高,峰回路转。在低处仰望,山坡上古旧的屋檐飞角与苍峰蓝天构成一道天人合一的风景;登高俯瞰,山脚下破败的木楼杉皮在山林的掩映下透射出宁静与幽深。据说,在众多侗乡山寨中,芋头古寨的原生态保持得最为完好,整个寨子没有一处砖头水泥的现代建筑。正因为如此,2001年6月,它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一个阳光温柔,山风寒凉的冬日,我们来到芋头古寨。从芦笙场的坝子里缓缓前行,从萨岁坛旁的山道上拾阶而上,满目古朴的色彩陈旧的房楼。

很少见到村民,冷嗖嗖的山风在耳际低吟着一首古老而神秘的歌。转过那座已有几百年历史的鼓楼,猛然看见右边山坡上一幢吊脚楼下坐着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姑娘,那服饰、那装扮、那神态与这偏僻古老幽静质朴的古寨色彩反差很大,仿佛一朵城市里的黄菊花,陡然孤零零地插在穷乡僻壤的黑土里。

我们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她正沐浴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低头一针一线地绣一只鞋垫。

哇,侗乡里一个年轻的手工艺人,众里寻她千百度!

她见我们走近,同那些热情的侗家中老年人不一样,既不亲切招呼,也不含笑示意,淡淡的一瞥,毫无表情。

难得遇见年轻的手工艺人,于是我们不顾淡淡的“城里人的冷漠”,走上前去套近乎。

她正在用十字针法绣鞋垫,我们从鞋垫谈起,慢慢热乎起来。(亏得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姑娘姓杨,她告诉我们,她绣鞋垫实在是不得已——日子太寂寞了,只得以此打发时光,她实则对手工刺绣毫无兴趣。她说,寨子里的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打工了,她初中毕业后,也到广州去打过工,累得很,干了几个月又回来了。可是,回到这个冷冷清清的山寨,又孤寂得浑身难受。她受不了这份冷清寂寞,已决定春节之后再度出山。外面的世界虽然很无奈,但外面的世界的确也比山寨里精彩。

我们问起山寨里还有没有人专门从事手工刺绣,她说没有,只有个别老年人偶尔做点自己用。又问侗乡的传统习俗、传统文化,如“萨”文化等,杨姑娘说,她也不清楚,她从小在外读书,受的是另一套教育,门外虽有一个小萨坛,偶尔也见父母初一、十五烧烧香,但也不知有何用,她甚至觉得:麻烦!

交谈一番下来,感到杨姑娘似乎已经彻底汉化——从外表到内在。她衣着鲜亮的汉族服饰和眉宇间、言谈里隐隐透出的浮躁,已同古老山寨传承千年的那种古朴宁静淡泊幽雅有了相当的距离。

虽然,此时她还在一针一线地刺绣着侗家传统鞋垫,但春节一过,这如麻将一样暂慰无聊时光的“手工”就将终结,山外,那打工挣钱的喧嚣世界将彻底消解古老山寨的千年寂静......

走出山寨,凝目回望

现代文明的标志——公路——已经和正在“炮声隆隆”地杀入侗家封闭千年的家园。

致富脱贫的迷人路径——打工——正势不可挡地伸向侗乡山外红灯绿酒的世界。

开发旅游,城里人沿着公路进来了;外出打工,侗乡人背着行李出山了。这一进一出,历史的巨变悄然而迅猛地降临侗乡传延百代的“世外桃源”。

千百年来与世无争、“天人合一”的侗家人要在巨变中富起来了?!

旅游,这“无烟的工业”,据说来钱很快。果然,程阳桥外修道门槛就来钱——门票30元;果然,芋头古寨的木墙上挂上一块木牌就来钱——“门票20元”......几乎不需要什么付出,轻松愉快。

但愿如此。

从山寨里出来,来到与侗乡一步之遥的旅游胜地桂林。黄昏夜色中,先被出租车司机用大智慧小耍了一下,紧接着挨了安华宾馆“火辣辣的一刀”,再接下来是饭店门外招牌的“温柔”与店内菜价的“猛烈”。最“智慧”的是将停车场设在离码头约四公里的地方,旅客下船必须乘10元钱的电瓶车。导游说,桂林人很会做生意......

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

桂林的标语口号说:“让心灵与山川同美”。

据生活的经验,每当标语口号在大力呼喊什么的时候,一定是“什么”有问题了。

侗乡的山水原本是美的,侗家人的心灵原本也是美的,不需要口号呼喊。如此,但愿旅游开发送来财富之后,侗乡还能保持原生态,不需要挂上那条标语——“让心灵和山川同美”。

走出山寨,到城市打工,既挣钱养家又感受现代文明,这是时代的大潮,似乎天经地义。可是,工业社会的一切,同山乡农耕生活是那么的不同,在挣到钱的同时,心性会有何种变化?

老子说:“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倘若这“五色”“五音”的环境又正好遇上浮躁功利、礼崩乐坏的氛围,人们该如何把持?

程阳大寨中的织布大娘从破旧古老的织布机上抬起头来,那和蔼宁静亲切慈祥的目光象甘冽的山泉缓缓流过我们躁热的心田;

皇都古寨那不知名的中年农妇从小河边走来,一声亲人般的问候送来春阳般的温暖;

芋头古寨那衣着鲜亮的年轻人低垂着头,视而不见的漠然和时隐时现的浮躁让人感到都市里的风情。

......

如果发家致富不幸要交出古朴纯美、天人合一、敬天顺道,那么,是不是还不如“安贫乐道”?

木公的博客2008-01-11

作者 editor